第18章 钗头凤(2)

第18章 钗头凤(2)

第18章钗头凤(2)

陈嫣用食指抹掉了眼角一滴泪:“就是说啊,他居然没有变,快要十年了,他怎么可以一点都没有变?可是西决,你真正该笑的人是我。”她看着我,慢慢地说:“本来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就是在我看了这个的第二天,我去找了他。也就是说,我是从那天开始背叛你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他一直住在那个最暗最偏僻的楼里,那座楼真的很神,我读书的时候它就是那样,现在依然是那样。我站在里面,闻着那股十年来丝毫没有变的气味,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和陈嫣就像是两个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彼此见证过对方最丢脸的时刻。

窗外天已经黑了。我站起来,用我仅剩的右手抓起我的外衣:“我该走了陈嫣,”我转过脸冲她一笑,“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最后娱乐了我。”

她欲言又止:“注意你的伤口,这三天里不要让它碰水。”

我点头,等待着她的下文。我当然知道她还有话说,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西决,”她很羞涩,“有件事情我要求你。不要让你小叔知道,我怀过你的孩子,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如果他知道了,他这辈子都没法面对你的。你了解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暗自冷笑,这未免太残忍。

“但是我三叔三婶已经知道你前段时间怀了孕,不关我的事,是南音那个坏家伙说的。”

“是吗,”她愣了一下,随即说,“那就拜托你了,想办法让他们都知道,那个孩子是你小叔的。这样就没有人会因为这个来找麻烦了。”

我没有表情地说:“好。”

她突然走上来,从后面抱紧了我。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气息从脊背上慢慢地抵达胸腔。我知道她在掉眼泪,她说:“西决。”她小声地,温柔地叫我,就好像我处于弥留之际:“西决,西决,我感激你一辈子。”

“我把江薏约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好不好?”郑东霓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里诡秘地冲我眨眨眼睛。

我装作没有听见。我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自从南音她们给小叔过生日之后,我其实已经跟江薏见过好几次面了。吃饭,看电影,聊天,也和她的一群记者朋友们一起去过什么当天来回的旅游景点。但是仅此而已,我从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想要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的讯息,这样很好,我乐得清净。

我暂时没有任何兴致和心情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纠缠。所以江薏是个不错的玩伴。她聪明,大方,谈吐不俗,并且从来不问我任何涉及隐私的问题。

“江薏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她跟她爸爸长大。她爸爸是大学教授,人很风趣的。还有还有,那个时候江薏是我们年级公认的‘小神童’。可能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她,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去上小学了。高中毕业那年,江薏才15岁。我的意思是说,”她再次诡秘地眨眼睛,“你和她其实同年。”

“你有完没完,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忍无可忍地说。

她再也没有去医院看过大伯。大伯出院了以后,她也没有再回过家。那天她话痨般地喋喋不休之后,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就精神焕发地出门逛街了。留下我和南音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前一天我们眼前那个脆弱狂乱的郑东霓是不是我们的梦境。

这个家随着大伯的治疗告一段落,随着郑东霓的再次归来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三婶开始给她能想到的所有人打电话,为了找到一个“好的”妇产科大夫给东霓检查,郑南音跟着上蹿下跳地起哄,整日缠着我问她给婴儿起的名字究竟好不好。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中,天气变凉了。每个清晨,冬天隐隐约约的体香就扑面而来。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把郑南音送回理工大。她非常快乐地站在台阶上跟我挥手:“哥哥,下礼拜我回家的时候,咱们和东霓姐姐,三个人一起去买糖炒栗子哦!”

我很高兴她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学校里。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周,这个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明天,小叔就会来和三叔三婶摊牌。然后宣布他和陈嫣的婚事。

所以从明天起,我打算消失一段日子。想想看,三叔和三婶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听明白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花点时间来惊讶以及消化这个惊讶,要花点时间来对小叔和陈嫣这对在他们看来突兀的组合表示质疑,要花点时间来反对来劝说,要花点时间来听听郑东霓的证词,最终还是要花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加起来,一周或者两周可能够了,所以我打算离开三叔家一周,我不在场的话,很多尴尬的确可以避免。

于是我随便走进了一间理工大门外的酒吧。我同样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我要去哪里。

于是我就在这家名叫“花样年华”的酒吧里,看见了江薏和她的一群朋友们。

于是她就非常热情地为我们大家作介绍。介绍给我一张又一张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的脸孔。我们虚情假意地热情着,却又是真心真意地相谈甚欢。一起投入地为了某个不好笑的笑话笑一笑。不知不觉间,空的饮料杯摆满了一桌。

于是,散场的时候,江薏很热情地问我,是要回家还是要重新找个地方玩。我说我一切听女士的安排。

于是,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公寓。

于是,我们就做了很多寂寞的男人女人在某些寂寞的时候都会做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早晨,江薏给了我一把钥匙,说这一周之内它是你的。傍晚我从学校下课的时候,回家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搬了进来。

江薏非常担心地看着我,说:“你放心吧,郑东霓知道你在我这里。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你躲一躲是对的,反正你们家现在乱成一锅粥。等你方便回家了以后,她会再打电话的。”

我一边豪爽地往我的米线里撒辣椒酱,一边说:“知道了。”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

她说:“你知道吗郑西决,从我17岁那年,看完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开始,我就不知不觉地,想要做每个我喜欢的男人的凯蒂姐姐。”她笑起来的样子最为性感。

我诚实地问她:“那个威廉什么,他是谁?”

她眼睛里面的笑意更深了,她说:“糟糕了,我怕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长了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这跟‘英俊’或者‘帅’是有区别的,你懂不懂?”

我笑笑:“您阅人无数。”

她谦虚:“不敢当。”

我在江薏的家里安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样早出晚归,尽可能地避免在学校里和小叔碰面的机会。十天里面,三婶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是非常家常地问我吃得好不好,天气凉了衣服够不够穿,在她的语气开始产生微妙变化的时候我就敏捷地把电话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觉非常好,这种大家都默契地允许我置身事外的感觉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静地上课,下课,改作业,备课。夜幕初上的时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们像一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的小夫妻,共进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这样的夜晚,尤其是当我站在江薏的阳台上点燃我的烟,我就会恍惚间觉得,我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的。

只要一个女人给了我一点家的感觉,我就会回报给她像满室橙色的灯光一样,源源不断的眷恋。

错。错。错。我是这么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扫着我的胸膛。在我们俩都没办法很快入睡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引我跟她说话。

“那个时候我是郑鸿老师最铁的粉丝。”江薏轻轻地微笑着,“其实郑东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当初之所以发动大家来整郑鸿老师,是因为,郑鸿老师做出来那件丢人的事情,她很伤心。其实我现在想想,郑鸿老师和你一样,身上有种非常招女人喜欢的东西,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小了,我们只知道郑鸿老师好有才华,却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了我胸口偏左的地方,她缠绵地说:“我知道的,这一次,他们真的伤了你的心。”

我闭上眼睛,听着她呓语般的声音在黑夜里绵绵不绝。那是一种非常棒的感觉,几乎催人泪下。她慢慢地说:“你的心太软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划一刀,不过你可以放心,虽然容易受伤,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郑东霓就不一样,她的心很硬的,有时候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心这么硬的人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后来我才发现,就是因为她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种血液一样温暖的感觉流畅地在我身体里汹涌。我就是这样睡着的。闻着她枕头上那种女孩子的香气。然后我就梦见了我妈妈。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梦见她。在梦里,我已经是现在这个25岁的我,可是她还是那个时候的她,我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对着我,在一个用得很旧的案板上擀饺子皮,满手都是面粉。她身上穿着她跳楼那天的红色的毛衣。我们一言不发,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我专注于沉默。现实生活中我并不算是不善言辞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跟她说,你放心好了,你不必回来看我,这不算什么大事。虽然眼下这件事情真的让我很难熬,但是我还是会熬过去的。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忍着,把很难熬的事情熬过去。

我想跟她说,我有什么资格放纵自己,不让自己熬过去呢,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丝毫不敢任性的人。

我想跟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的,对你来说,一个只剩下你和我相依为命的世界,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想跟她说,你走吧,你知道吗,你这样来看我让我觉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确是在坐“生”的监狱,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越狱成功。但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问候爸爸。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放下了擀面杖,看着我:“去帮我拿香油好吗?”她说,“我在馅里面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欢的。”

然后我就醒了,看见满室斑驳的阳光,看见江薏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漆黑的眼睛。我抓住她的手指,深深地亲吻着。我是那么感激她,感激她的温暖和缱绻带给我那个辛酸的梦。我突如其来的痴迷明显地让她意外了。然后我像个丈夫那样问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饺子。可以吗?”她有点为难:“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会包……我们去买速冻的,或者,我们去叫饺子店的外卖。”

我心满意足地说:“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卖的人刚走的时候接到郑东霓的电话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陈嫣会在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请大家吃饭,准确地说,是喝他们的喜酒。我说那好啊。那个时候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我心里被一种满满的,蒸气般的感觉涨满了,我觉得我的内心就像潮汐一样,充满了一种由浩瀚宇宙支配着的,可以原谅别人,可以忘记背叛的力量。

挂上电话的时候,江薏小心翼翼地把醋碟子端了出来。扬起睫毛,对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谢谢你。”我说。

“郑西决,我爱你。”她庄重地说。

“江薏。”我看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肩膀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了阳台上。呆了半晌,她点上一支烟,烟雾弥漫中她似乎是在借着抽烟的机会做做深呼吸,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肩膀:“对不起,我知道我说得太突然,吓着你了。”

她幽幽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有老公的。”她轻轻地一笑,“我老公现在在德国做一个项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

良久,我也轻轻地一笑:“你隐藏得真好。这个家里都没有什么男人的东西。连张合影也没有。”

她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这个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这是过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后,我就用这个地方来——”她嗫嚅着说,“来招待朋友。”

我点点头:“我懂了。”

“西决。”她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轻松地挣脱了她。五分钟之后,我拎着我空空的旅行袋离开了,因为我把这十天里穿过的衣服全部丢进了垃圾桶,当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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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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