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腔”之后可能就是儿童腔与娘娘腔/黄纪苏
“文艺腔”当然不是指《诗刊》《小说选刊》《新剧本》上的文艺腔——那些地方就怕它不“文艺腔”。咱们聊的是文艺领域之外的“文艺腔”尤其是社会认识和政治动员中的“文艺腔”。先得承认即便在这些领域“文艺腔”也是有它的位置的。先秦的公共知识分子儒、法、道、墨、阴阳家在启王侯、建言献策的时候没有哪家不带文艺腔的。骆宾王写的讨伐武则天的檄文因为文艺得好据说武则天读了都受用;**“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宣传队”也是“文艺腔”他同时还特别提防别人用“文艺腔”来“反党”。记得我们上中学第一次下乡劳动背着背包奔东北旺苗圃路远人小背包大走得嘀里当啷的。所以一出西直门一位叫孙强的老师就开始站在路边打快板:同学们朝前看前面就是东北旺下定决心排万难胜利就在咱眼前!我们又走了俩钟头还听他在路边呱唧呱唧“前面就是东北旺”。于是同学也说了起来:红红太阳暖洋洋照到我的破衣裳姓孙比人小三辈儿姓儿也比姓孙强!这样一“文艺腔”还真不觉得累了。那位孙老师已去世多年想想真是个好老师啊。
“文艺腔”当然是指文艺化的表达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不太大也可以说不大是个问题无非夸张猛点、比喻多点而已。马丁?路德?金在《我有一个梦想》里说:美利坚银行不是给人人开过“人人平等”的支票么?今天我们黑人把支票带来了美利坚银行您要是没倒闭就请给我们兑换现金吧。如果马丁?路德?金当年没用那些生动有力的比喻没用一浪高过一浪的排比句而是来一篇《试论黑人族群赋权之路径依赖》的“主题言”我估摸着他到这会儿没准还活着呢(他姐好像还活着)人家灭他干嘛呀!“文艺腔”的问题不在(起码主要不在)表达上主要在对于社会问题的文艺化认识上。如果国务院展研究中心对社会政治过程的认识不讲科学不讲逻辑不重事实不重证据跟梨花姐姐她们那样没头没脑、神出鬼没的那问题可真就大了。
8o年代的文化精英对社会历史的认识的确挺“文艺腔”的。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改革前的传统社会主义大厦晃晃悠悠眼看不行了大家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撒丫子往外跑。往外跑是个比较简单的事没那么多学问社会统计、回归分析、结构功能什么的非要用当然也能用上但不用也没关系。另一方面经过十年“文革”、上山下乡绝大多数新一代精英高档点的一肚子《复活》《红与黑》低档点的净是《一双绣花鞋》《曼娜回忆录》他对世道的见解也只能文艺化想不文艺化都难。
说来挺有趣最先不想文艺化的倒是文学中青年大概他们看中国横着看是“日月经天”竖着看是“江河行地”自己也觉得乏味了所以像王蒙8o年代就提出过“文学要学问化”。当时的文艺作品挺爱点缀一些“定理”“效应”的。记不清在当时什么杂志上看过的一篇小说了净是字母、符号、公式如果把别的部分挡着你一定以为是在看《科学通报》什么的呢。大概8o年代中期吧我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红楼梦》研究第一次引入“数理分析”的方法后来我还真看了那篇文章无非把贾府的小老婆以及乌头庄进贡的年货做了个简单统计而已。他们的知识构成就那样所以转变也只能是在皮毛上装饰上认识上基本不脱“文艺腔”。就说提倡“文学学问化”的王蒙吧你读他8o年代的东西感觉对面是位大龄文学青年;过了这么多年读他今天的东西更一惊一乍的了几乎成了妙龄文学少年。尽管如此7o年代末以及整个8o年代最热闹的一批人都是文学或准文学出身他们对中国问题的理解充满浪漫主义抒**彩。就社会视野、政治动员而言这跟当时中国普遍社会心理中的空想资本主义道路还真门当户对都不带找钱的。记得“文革”后期邓小*平谈军队整顿时曾说战争年代一挥驳壳枪“冲啊”——问题就解决了。8o年代精英对中国问题的认识也是一样一挥私有化冲啊!喊“冲啊”当然是苏晓康、刘再复这些人最会喊了。
2o世纪9o年代以后市场化如火如荼地展开教育产业化、医疗产业化、国企改革、下岗分流、减员增效虽然都是横冲直撞但的确已经过了喊“冲啊”的阶段。文学家或是一边凉快去或是直接加入了冲锋队总之“文艺腔”虽不能说从此销声匿迹但起码低了一个八度。这时站在话筒前面的是经济学家讲的净是什么诺斯、科斯、帕累托最优、边际效益递减之类。放以往听这些东西一定不比听点钞机工作更有趣但这会儿大家都洗耳恭听。记得在9o年代中期有一回我跟老友沈林(他肚子里除了粮食就是西方戏剧)聊经济形势聊完了他感叹说现在大家都关心起经济学了。事关大家的钱包和存款大家能不关心么!股市、房市这些年培养出的业余经济学家、宏观经济学家可真不少呀。有趣的是不少从前专门以文艺为研究对象的学者也都纷纷改行跳槽研究起了经济学、政治学、政治经济学之类的了。新左派里就有不少这样的学人自由派曾讽刺他们太文学了其实真没扎着地方扎着的是被新左努力抛弃的文学出身。坦率地说新左的路子跟8o年代王蒙那帮文人的学人化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大区别他们的确在努力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认识中国与世界至于努力的效果如何我想孙中山那句遗言比较适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忘了朱学勤先生是说哪位新左学人用标点符号表达思想了其实朱的文字倒是透着更浓的文人气。像他所从事的思想史说句老实话不比文学更“科学”老话说的“文史不分”是实情。还有哲学——我指的当然不是分析哲学、科学哲学之类——有时比文学还文学浪漫得更没边。主流思想界对中国问题的认识基本还停留在8o年代的“冲啊”阶段对于“冲啊”阶段无论是表达上还是认识上的“文艺腔”都已经够用了。
如果中国社会的展能稳步走向成熟一般人对社会问题的认识就应和“文艺腔”渐行渐远。理性讨论理应成为社会思考政治动员及参与的主流。到时候老百姓不是短信编段子而是提了笔记本电脑去人民大会堂和政协礼堂一笔一笔地分析讨论四万亿资金从哪儿来、经过哪儿、到哪儿去问得财政部部长直想提前退休。这当然是理想趋势以现在这个世界乱局今儿难说明儿明儿难说后儿将来什么腔谁又说得准呢?没准儿童腔、娘娘腔大行其道呢?没准直接就来唱腔——唱《国歌》《国际歌》了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