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高泽上
偕梅岛位于黑弗诺西北、英拉德群屿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岛虽是地海群岛王国的大岛之一,故事却不多。英拉德岛有光辉历史、黑弗诺坐拥财富、帕恩岛恶名昭彰,而偕梅岛只有牛只、绵羊、森林、小镇,还有一座笼罩全岛的无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发时灰烬堆积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过那片高耸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游,将整片平原化为沼泽,成了一片广幅荒寂的水乡泽国,有辽阔天际、稀少树木、些许居民。土壤灰烬密杂,孕育沃饶碧翠的草地,当地居民便以此饲养牛群,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让牲畜在数哩宽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赖河流作天然栅栏。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决定天气变化,身旁聚集云朵。高泽之上,夏日短、冬日长。
某个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风呼啸的小径交会口,两条路都仅是牛群在芦苇间踏出的小径,不太可靠。旅人寻找下一条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后一段山路时,旅人看到沼泽地零星散布人家,不远处有座村庄。他以为他正朝村庄走,却不知不觉转错方向。高大芦苇在小径两旁密密窜长,即便何处有灯火亮起,他也看不见。水流在他脚边不远处轻声咯笑。他先前绕行安丹登山周严酷的黑熔岩道,已赔上了鞋。两只鞋跟磨透,双脚也因沼泽小径的冰冷湿气而酸痛。
天色迅速转暗。一阵迷雾从南边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硕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风窸窣穿过芦苇丛,轻柔、忧伤。
旅人站在路口,回应芦苇吹哨。
有东西在小径上移动,黑暗中一个巨大阴影。
“妳在那里吗,亲爱的?”旅人说,他说的是太古语,创生语。“那就来吧,乌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两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凭触觉辨认出巨硕头颅,抚摸双眼间丝滑凹陷,轻搔新角根部的前额。“很美,妳很美。”他说,吸入它满是草香的气息,倚向庞大温暖。“妳愿意带领我吗,亲爱的乌拉?妳愿意带领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吗?”
他很幸运,遇上农场小母牛,而非四处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会领他到沼泽更深处。他的乌拉很喜欢跳栅栏,但四处闲走一会儿后,便开始眷恋牛棚,以及偶尔仍让她偷喝一、两口奶的母亲。如今,它心甘情愿领旅人返家。乌拉缓慢果决地走上一条小径,他尾随其后。路够宽时,他一只手放在母牛后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乌拉左晃右摆,爬上低矮泥泞河岸,拍松尾巴,等着他在身后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继续温吞前行。他紧靠乌拉身侧攀抓,因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颤抖。
“哞。”向导轻声说道。他在左前方不远处,看见一点昏暗的方形灯火。
“谢谢。”他说,同时为小母牛打开栅栏。它上前迎向母亲,他则步履蹒跚,跨越黑暗前院,来到门前。
门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敲门。她喊:“进来啊,你这个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门。她放下手中修补的衣物,走到门前。“你难道喝醉了吗?”她说,接着看见来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贵族、歌谣中的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却是乞丐、迷途的人,衣着肮脏,以颤抖手臂环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来到村庄了吗?”他的声音既哑且粗,是乞丐的声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还有半哩。”阿赐回道。
“那里有旅舍吗?”
“那你得走到欧拉比镇,大概在南边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间过夜,我有个空房。如果你要进村子,阿三那儿可能有一间。”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贵的语法、打颤的牙齿说,一边紧握门把强撑。
“把鞋子脱掉,都湿透了。进来吧,”她往旁边一站,说:“到火边来。”让他坐到炉火旁阿帚的高背长椅上。“拨一下柴火。要不要来点汤?还热着。”
“好,谢谢妳,夫人。”他低喃,在火边蹲着。她端来一碗肉汤,他饥渴而谨慎吞咽,仿佛久不习惯喝热汤。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一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脚放到火边。”她骤然说道,“我有双我丈夫的旧鞋子。”她起先有点为难,但一说出口,就觉得解放舒坦。她到底还留着阿帚的鞋子做什么?给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却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来是给这家伙穿的。只要有点耐心,终究等得着,她心想。“我把鞋子拿来给你。你的鞋已经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说:“两年了。沼泽热。你在这里可得当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里酒馆。我们有座奶酪坊,我做奶酪。我们的牛群没事。”她比出消灾手势。“我把它们都关起来。山上那边牛瘟很严重。也许天冷会遏止这场瘟疫。”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一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一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一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一、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不明白屋顶为何低矮、空气为何闻起来清新却有酸味、牛只为何在外嚷吵。他必须静躺,回到这个“别处”、“别人”身边——虽然这人昨晚对一只小母牛或一个女人说过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这里没有用,无论这是哪里。其实无论在哪里都没用。黑色道路、直坠陡坡和宽广绿原在他面前开展,绿地上河流纵横,水光粼粼。一阵冷风吹送,芦苇吹哨,小母牛领他穿过河流,艾沫儿打开大门。他一见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别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称呼她,必得记起他对她说的自称。虽然他是伊里欧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欧斯。也许他终究会成为另一个人。不行,那就错了,他得是这人,这人腿酸脚疼。但这是张好床,羽毛床,很温暖,他还毋须下床。他打了一会儿盹,自伊里欧斯飘离。
他终于起床时,纳闷自己几岁,望着双手与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届七十。他看来还像四十,虽然感觉自己七十岁、动起来也像,令他略略瑟缩。衣服因连日旅程而脏污不堪,但他仍旧穿上。椅子下有一双鞋,陈旧却耐用结实,还有一双搭配的手织毛线袜。他将袜子套上饱受凌虐的双脚,一拐一拐走入厨房。艾沫儿站在大水槽前,扭挤某个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谢谢妳给的这些,还有鞋子,”他说,感谢她的礼物,记起她的通名,却只称:“夫人。”
“不客气。”她说,将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双手在围裙上擦干。他对女人一无所知。从十岁起,他便住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惧怕她们,在另一间宽敞厨房里,那些对他大声咆哮,要他别挡路的女人。但自从开始在地海旅行后,他碰到一些女人,发现她们很好相处,像动物一样自顾自,除非被吓到,否则不太注意他。他设法不要吓到她们。他无意,也无由去吓她们。她们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来点新鲜凝乳?拿这当早餐不错。”她打量他,但为时不久,也没正视他双眼。她像动物、像猫,端详他却不带挑衅。有只猫,又大又灰,四脚伏地趴在壁炉边,凝视炭火。伊里欧斯接下她给的碗和汤匙,坐在高背长椅上。猫跳到他身旁,呼噜作响。
“你看,”妇人说:“它对多数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为凝乳。”
“也许它认得治疗师。”
此处有妇人及猫,十分平静。他来到一间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说:“早上饮水槽里还有浮冰。你今天要继续赶路吗?”
一阵停顿。他忘记必须用话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说:“我想留在这儿。”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迟疑,好半晌。她道:“当然欢迎,先生,但我得请问,你能不能付点钱呢?”
“喔,可以。”他说,有点迷惘,起身拐回卧室去拿钱袋。他拿来一枚钱币,一小枚英拉德金币。
“只是请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现在泥煤可贵了。”她继续说,接着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村子里没人能兑换这个。”她说,抬头看他半晌。“整个村子加起来都没办法兑换!”她说道,笑了。那应该没事了,但“换”字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这钱没换过。”他说,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如果我住一个月,如果我住一整个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疗牲畜时,总该有地方住。”
“收起来。”她说,又笑了,双手慌乱挥动,“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场主人就会付你钱,你到时就能付我钱了。你可以把这视为担保,但是快收起来吧,先生!我看得头都晕了……阿瑞!”她唤道,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名弯腰驼背、皮肤干缩的男子,“这位先生医治牛群时,会跟我们一起住。愿他工作顺势!他给我们保证金了。所以你就睡烟囱角落,他睡房间。先生,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点一下头,嘟哝两句。他眼神呆滞。在伊里欧斯看来,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妇人靠近,语气坚定,低声说道:“他除了爱喝酒,没什么坏处。但除了爱喝酒,他也没剩下多少脑子了,酒吃坏了他大半个脑袋,也吃坏我们大半财产。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钱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会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会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懂吗?”
“懂。”伊里欧斯说:“我懂。妳是好心的妇人。”她在讲他,讲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谅他。“好心的姊姊。”他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如此新颖,他从未说过或想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以不能说的真言说出。但她仅耸耸肩,带着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几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脑袋摇掉。”她说,又继续工作。
来到这庇护所,他才知道自己多么疲累。他整天都在炉火前与灰猫一起打盹,阿赐则忙进忙出,请他进食了好些次——都是贫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缓慢珍惜地吃完。当天夜里,弟弟出了门,她叹口气说道:“他仗着我们有房客,又会在酒店赊下一大串帐了。这倒不是你的错。”
“是。”伊里欧斯说道,“是我的错。”但她原谅了。灰猫紧靠在他大腿边做梦,梦境进入他脑海,在他与动物说话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郁的地方。猫在那里跳跃,有牛奶,还有深沉轻柔的兴奋。没有错误,只有伟大的纯真。不需要言词。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他,他不在这里,不须报任何真名。除了她、做梦的猫、闪动的火焰之外,没有别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这儿的河流在牧地间缓缓流淌。
他疯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么魂,才让他留下来,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怀疑他。就算他疯了又如何?他很温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还很睿智。他也没那么疯,只有一部分、暂时的疯。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疯狂的部分亦然。他记不起自己告诉过她的名字,要村人称他“瓯塔客”。他可能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因他总是称呼她夫人——但这可能是出于礼貌。她也以礼称他“先生”,“阿沟”或“瓯塔客”似乎都不像适合他的名字。她听人说过,瓯塔客是一种小动物,有锐利牙齿,没有声音,但高泽上没有这种动物。
她也想过,也许他说要来这里医治牛只疾病,也是疯病使然。他看来不像别的治疗师,带着动物用的疗方、咒文与乳膏而来,但他在休息一、两天后,便询问村里有哪些牧场主人,随即出发,踩着阿帚旧鞋,拐着依旧酸疼的双脚。看到这一幕,她心头一酸。
他傍晚返回,脚步更为疲跛,阿三自然带他大老远走到长野,那是阿三大多数肉牛的所在地。只有阿杨养马,养来让他的牛仔骑。她给房客一盆热水和干净毛巾照顾他可怜的脚,然后想到问他是否要洗个澡。他的确想。两人将水煮热,注满旧澡盆,她进房去,让他在壁炉前洗澡。她出来时,一切已清毕抹净,毛巾挂在炉火前。她从不认识这么会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谁料到一个有钱人会做这些?他待的地方没有佣人吗?他比猫还不麻烦。他自己洗衣服,连床单也洗。她还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他就已在一个晴天里,把东西都洗清晾毕。“先生,你不用做这些,我会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并洗。”她说。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说道,仿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续道,“妳工作十分辛苦。”
“谁不辛苦?我喜欢做奶酪,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强壮。我只担心老了以后抬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浑圆结实的手臂露给他看,握紧拳头笑道:“五十岁了,还不赖!”如此炫耀有点蠢,但她以强健的手臂、经历与技巧为荣。
“工作顺势。”他庄重说道。
他对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帮助时,他便取代阿瑞。她边笑边告诉朋友阿黄,说他比阿帚的老狗还会对付这些牛。“他跟牛说话,我发誓那些牛真的在考虑他说的,那小母牛还像小狗一样到处跟着他。”无论他在山间如何对待牛群,牧场主人都渐有好评。他们当然会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杨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尸横遍野,要不是天气冷,沼泽早就尸臭熏天。水得煮沸一个时辰才能饮用,只有她这口井和与村庄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杨的一名牛仔骑着马,牵着上鞍骡子,在前院出现。“阿杨大爷说,瓯塔客师傅可以骑马,到东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轻人说道。
她的房客从屋里出来。那是明亮多雾的清晨,晶亮水气隐藏沼泽,安丹登山在迷雾上飘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庞大破碎的轮廓。
治疗师二话不说,直接走向骡子,其实该说是马骡①,因为是阿杨的白马和阿三的大母驴所生。它皮色杂中偏白,年幼,有张漂亮的脸。他走上前,对着它细致大耳说了些悄悄话,搓搓它的顶毛。
『注:骡(mule)为雄驴与雌马交配而生;马骡(hinny)则为雄马与雌驴的后代。』
“他都会这样,”牛仔对阿赐说:“对它们说话。”神情颇乐,但语气轻蔑。他是阿瑞在酒馆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还算是正派的年轻小伙子。
“他有医好牛只吗?”她问。
“这个嘛,他是没办法立刻治愈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癫痫发作前赶到,好像就能治;还没感染的,他说可以不让它们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里四处走动,让他尽力而为。但很多还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疗师检查肚带、放松皮带、爬上马鞍,技术并不娴熟,但马骡没有抱怨。它转过乳白色长鼻和美丽眼睛来看骑士,他微笑。阿赐从未看过他微笑。
“可以走了吗?”他对牛仔说。牛仔对阿赐一挥手,他的小牝马一喷气,立刻上路。治疗师随后跟上。马骡步伐大且流畅,白色皮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阿赐觉得仿佛目送一位王子启程,像故事般,马背上身形越过光亮迷雾,穿过朦胧褐黄冬原,在光芒中渐渐淡逝,消失无踪。
牧地工作很辛苦。“谁工作不辛苦?”艾沫儿曾问,一边露出浑圆强壮的手臂,坚实红通的双手。牧场主人阿杨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当地大牛群的每一头活牛都摸完。阿杨派两名牛仔随行,他们以布匹及半顶帐棚约略扎了个营。沼泽上没东西可烧,只有细小断枝与枯死芦苇,营火仅勉强能煮水,更别说供人取暖。牛仔骑马在外,试图围聚牲畜,好让他一次处理一整群,不必在干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踪四散觅食的牛只。牛仔无法让牛群长时间聚集,便对它们发怒,也对他无法加快动作而生气。他觉得奇怪,牛仔竟然对动物没耐性,待之如物品,宛如绑筏工在河里处理木材,只凭蛮力对付。
牛仔对他也没耐性,总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们对自己、对人生,也没有耐性。交谈内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后,要到欧拉比镇做什么,他听说不少欧拉比镇的妓女,如小菊、小金,还有“火热小丛”,他们这么称呼。他必须与年轻人同坐,因为三人都需要自火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让他在那儿,他也不想和他们共处。他明白,他们对他这个术士有种莫名害怕,与一份嫉妒,但最严重的是轻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属于他们。畏惧与嫉妒他都知道,且退避三舍,轻蔑,他也记得。他很高兴自己不属于他们,也高兴他们不想对他说话。他害怕对他们犯下恶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两人还在被窝蜷缩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发。如今他已十分熟悉这种牛瘟,双手察觉病症时会感到一阵灼热,若病情严重,他还会反胃晕眩。他走近一只躺下的阉牛,已感昏眩恶心。他不再靠近,只说些祝愿安然往生的话,便继续前行。
虽然牛群野性难驯,从人类手中仅得阉割与杀戮,它们却任他穿行其中。他乐于感受它们的信任,有种自豪。他不该自满,但他的确自豪。如果他想碰触其中一只大牲畜,只要站在它身旁,稍微以它们不懂的语言说话即可。“乌拉。”他说,念出它们的真名。“伊鲁。伊鲁亚。”它们站立,巨硕而无谓,有时一只牛会久久凝视他,有时一只牛会迈着悠闲、松缓、尊贵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对他摊开的掌心喷气。所有前来寻他的牛,他都可以治愈。他将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热躯及颈上,将治愈的力量传到手中,一遍遍复诵力之词。一会儿,巨兽便摇摇身躯、略微甩头,或踏步离开。他则垂下双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着另一只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泞,带着体中流窜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阵刺痛、麻痹、热流,一阵晕眩。“伊鲁。”他会说,再走向牲畜,双手放在它身上,直到感觉一股清凉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讨论食用死于牛瘟的阉牛肉是否安全。带来的存粮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他们不想上马奔走二、三十哩补充粮食,想切下当天早上死在附近的阉牛舌。
他已强迫他们煮沸所有用水,现下他说:“你们要是吃那块肉,一年内就会开始头晕,最后就会像它们一样,盲眼癫痫而死。”
他们咒骂讥笑,却相信他。他不知道自己所言是否属实——说时似乎是真的。也许他想刁难他们,也许想赶走他们。
“你们回去吧。”他说道,“留我一人在这。这里的食物够一个人再待个三、四天。马骡会带我回去。”
他们听完,二话不说,立刻上马离去,留下所有东西:棉被、帐棚、铁锅。“我们该怎么把这些都带回村里?”他询问马骡,它望着两只离去的小马,说了马骡的话。
“啊呜!”它说,它会想念那些小马。
“我们必须完成这里的工作。”他说,它和善地看他。动物都很有耐性,但马类的耐性最好,因为它们不求回报。狗很忠诚,但多为服从。狗是阶级动物,将世界分为贵族与平民,而马都是贵族,它们同意合作。他记得自己曾走在粗壮厚毛的挽马脚边,无所畏惧,头上是它们温暖的气息,舒适安详。很久以前。他走到漂亮的马骡边,对它说话,唤它亲爱的,安慰它不让它寂寞。
他又花了六天才诊完东方沼泽的大牛群。最后两天,他前往探视漫游至山脚下的零散牛群,其中许多尚未受感染,因此他得以保护它们。马骡未上马鞍驮他,让路程更轻松。但食粮已告罄,他骑回村子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他将马骡留在阿杨的马厩,又花了很久才到家。艾沫儿迎接他,责骂他一顿,试图让他进食,但他解释自己还不能吃东西。“我待在疾病的田野,身陷疾病时,觉得反胃。一会儿我就能吃东西了。”他解释。
“你疯了。”她非常生气,这是甜蜜的怒气。为什么不能有更多怒气是甜蜜的?
“至少洗个澡!”她说。
他知道自己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于是谢谢她。
“你这一趟,阿杨要付你多少钱?”烧热水时,她质问。她依然十分愤慨,因此说话比平常还直。
“我不知道。”他道。
她停下来瞪着他。
“你没定价码?”
“定价码?”他暴喝,接着想起他不是原来的自己,谦卑说道:“没有,我没定。”
“这么天真,”阿赐气呼呼地说:“他会剥你的皮。”她将一壶滚烫热水浇入澡盆。“他有象牙币,”她说:“叫他一定要付象牙币。在外面挨饿受冻十天,为了医治他的牲畜!阿三只有铜钱,但阿杨付得起象牙币,先生。如果我干涉了你,很抱歉。”她提着两只水桶冲出门外,朝帮浦走去,近来她决计不用河水。她睿智又和蔼。他为什么和那些不和蔼的人住了那么久?
“这得看我的牲畜是不是都医好了。”阿杨隔天说道,“这样吧,要是它们撑过这个冬天,我们就知道你的治疗管用,牲畜都很健康。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讲公平嘛,对吧?如果治疗不管用,牲畜还是死了,那你也不会拿我现在想付你的钱,可不是?消灾!但我也不会要你等这么久都没领到钱。所以,这是预付款,这样一来,我们现下扯平了,是吧?”
几个铜钱甚至没好好装在袋子里。伊里欧斯必须伸出手,牧场主人将六枚铜板一个个放在他掌心。“好啦!那就扯平了!”阿杨说,语气慷慨。“或许过两天,你能去长池牧场看看我那些满周岁的小牛。”
“不行,”伊里欧斯说:“等我离开时,阿三的牛群就挨不下去了。那里需要我。”
“瓯塔客师傅,那里不需要你。你还在东边山脉时,来了个治疗术士,他以前来过,是南岸人,阿三雇用他了。你为我工作,我会好好付你薪水。如果牲畜情况良好,说不定给得比铜币还好!”
伊里欧斯没说好、没说不好、没道谢,一语不发离去。牧场主人看着他的背影,一啐:“消灾。”
麻烦自伊里欧斯的脑海升起,自从来到高泽,他还没碰上麻烦事。他努力抗拒。有个力之子前来医治牛只,另一个力之子。只是术士,阿杨说。不是巫师,不是法师,只是治疗师,牛只治疗师。我毋须怕他。我毋须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见他,要确认、要确定。如果他做我在这里做的事,便没有害处,我们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这里做的事。如果他只用术,没有恶意,像我一样。
他沿着纯井镇杂乱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于半路上,酒馆对面。阿三是三十开外的男子,饱受风霜,正在门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人。两人一看到伊里欧斯,显得心神不宁。阿三走进屋内,陌生人亦尾随而入。
伊里欧斯走上台阶。他没进去,只从敞开门口向内说:“阿三大爷,你在两条河间养的牛只,我今天可以去看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事。
“啊。”阿三说道,来到门口,迟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瓯塔客师傅。这位是参白师傅,上山来治疗牛瘟的。他以前帮我医好牲畜、烂蹄症之类的。您看,您光是阿杨的牛群就忙不过来了……”
术士现身于阿三身后,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无知、误用及谎言玷污腐化,但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来都在这儿行医,”他说道,上下打量伊里欧斯。“有个人不知从北边哪里过来,抢了我的生意。有些人会因此吵起来。术士争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说,如果你是术士,是力之子,我也是。这里的乡亲都很清楚。”
伊里欧斯试图说明他不想吵架。他试图说明有两人份的工作,试图说明自己不会夺走此人的工作。但这些话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蚀,听不进去,话未出口便让嫉妒腐蚀了。
阿耶司看着伊里欧斯结结巴巴,眼神更加傲慢无礼。他开口想对阿三说什么,但伊里欧斯说话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说“回去”时,左手像刀一般在空中划下,阿耶司向后跌落椅上,瞪视。
他只是小术士,一个骗子,有几个差劲的咒语,或者状似如此。如果他欺瞒,隐藏力量,是强大敌手,该怎么办?心存嫉妒的对手。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束缚他、为他命名、召唤他。伊里欧斯开始说出束缚咒词,那惊惧男子瑟缩躲开,畏缩在地,束手无策,发出微弱尖锐的哀鸣。错了,错了,我在做错事,我才是邪恶,伊里欧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以抗拒,最后喊出另一个字。接着阿耶司蹲踞在地,呕吐抖缩。阿三瞪大了眼,想说:“消灾!消灾!”无伤无害,但火焰在伊里欧斯的双手燃烧,他试着将双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他试图说话时,口舌燃烧。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碰他。他一阵痉挛,倒在阿三门口,如今像死人般动也不动。南方来的治疗师说他没死,而且像毒蛇一样危险。阿三告诉大家,瓯塔客在参白身上下了诅咒,说了些可怕的话,让他愈缩愈小,像火里木柴般哀嚎,又倏然变回原样,但吐得满地都是。这也难怪,整个过程中,光芒都围绕另一人,瓯塔客像波动火焰及跳跃影子,声音也不像人类的声音。骇人的事件。
参白叫大家赶走那家伙,却没留下来看着。他在酒馆灌了一品脱啤酒后,立即上路返回南方,还告诉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么东西离开后,他也许会再回来。
没人敢碰他。他们远远盯着那团躯体瘫在阿三门口,阿三妻子在街上来回放声泣诉。“晦气!晦气!”她哭喊,“喔,我的宝宝一定会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馆听了参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种种四处流传的版本后,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动的版本中,瓯塔客身形暴长十呎,以闪电将参白打成焦炭,参白才口吐白沫,全身发青,瘫倒在地。
阿赐连忙赶到村里。她直走到门口,弯腰俯视那团东西,伸手碰触。人人都倒抽一口气,喃喃说:“消灾!消灾!”只有阿黄的小女儿看错手势,尖声说道:“工作顺势!”
那团东西动了动,缓缓坐起。他们看到是那治疗师,和原来一样,没火没影,却病恹恹。“来吧。”阿赐说,扶他起身,陪他缓缓走上街。
村民摇摇头。阿赐是勇敢的妇人,但也勇敢过头了。要不,就像他们在酒桌旁说的,勇气用错方法、用错地点,你懂吧。天生不会法术的人就不该穷搅和,也别跟术士扯在一起。你看着吧。术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样,但他们不像平常人;治疗师似乎没有害处,治好烂蹄症、畅通堵塞乳房,这些都还好,但招惹了一个,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诅咒又是痉挛倒地。诡异。那人一向诡异。他究竟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脱下他脚上的鞋,让他睡觉。阿瑞晚归,醉得比平常厉害,他一跌,额头被壁炉柴架割伤。他流血愤怒,命令阿赐“把那喔师赶出黄子”,现在就把他赶出去。说完,他在灰烬里呕吐,睡倒在壁炉边。她把阿瑞拖上床垫,脱下脚上的鞋,让他睡觉。她去看另一人。他看来微微发烧,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张开眼,面无表情,直视入她双眸:“艾沫儿。”又闭上眼睛。
她自他身边倒退几步,吓坏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认识赐与我真名的巫师;还是我说了真名?也许我在睡梦中说出来了。难道有谁告诉他?没人知道我的真名。从来没人知道,只有那巫师还有母亲知道。而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梦中说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里提着小油灯伫立,油灯光芒在她指间泛红,使她脸庞泛金。他说出她的真名。她赐与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仿佛大病初愈,衰弱无力。她无法怕他。她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村里发生的一切、那另一个巫师,连她在床罩上发现的六枚散币也不记得,想必当时一直紧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杨给你的。”她说:“那个吝啬鬼!”
“我说我会去……去河流间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问,心中焦虑,再度露出猎物的神情,从长椅上起身。
“坐下。”她说。他坐下,却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么治疗牲口?”她问。
“还能怎么办?”他答。
但他随即静下来,轻抚灰猫。
阿瑞进来。他一看到治疗师在长椅上打盹,便对她说:“妳出来。”她与弟弟踏出屋外。
“现在我这里不会再收留他。”阿瑞说,对她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额前一道明显的黑色伤口,眼睛像牡蛎,双手颤个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问。
“该走的是他。”
“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来。要走要留随你。”
“他要走要留也随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么都说了就算,大家都说他该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医好一半牛群、拿到六个铜币,他就该走了,是吧!他在这儿能留多久由我决定,我话就说到此。”
“她们不买我们的牛奶和奶酪了。”阿瑞哀叫。
“谁说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奶酪扛去欧拉比镇,在那里卖。”她说道,“老弟,你顾顾自己的体面,去把伤口清洗清洗、换件衬衫,你臭得像酒馆一样。”说完,她回屋内。“天哪。”她顿时痛哭出声。
“怎么了,艾沫儿?”治疗师说,清瘦脸庞与奇特双眼转向她。
“没有用,我就知道没有用。跟醉汉说什么都没用。”她说。她用围裙揩揩眼泪。“毁了你的,是酒吗?”
“不是。”他说道,丝毫未受冒犯。或许听不懂。
“当然不是。请你原谅。”她说。
“也许他喝酒是想成为别人,”他说:“想改变、想变化……”
“他是为喝酒而喝酒。”她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会待在奶酪坊。我会锁上房门。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头很恶劣。”她想确定他会留在室内,避开危险,让别人无法骚扰。稍后她会去村里,跟一些通情达理的人谈谈,看能否遏止这些无稽之谈。
她进村时,阿杨妻子阿黄等几人都同意,术士为工作争吵没什么新鲜,也没什么好激动。但阿三夫妇和酒馆那帮人却不愿就此平息,因为这后半个冬天,除了牛只濒死,就只剩这件事有得磕牙。“况且,”阿黄说:“我那口子可乐得付铜钱呢,他以为他可能得付象牙币。”
“所以,他碰过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来看,都好好的,而且没有新发病的。”
“他是正统的术士,阿黄。”阿赐说,语气非常恳切。“我就知道。”
“亲爱的,麻烦就出在这里,”阿黄说:“妳也明白!这地方不适合他那种人。他是谁都跟我们无关,但他为什么来这里,妳就得问问了。”
“来治疗牲口。”阿赐说。
参白离开不到三天,镇上又出现陌生人:一名男子骑着好马北上,在酒馆请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听门前又有陌生人,便放声尖叫,哭嚎着如果阿三再放一个巫人进屋,她的宝宝就得先死两次才能出生。街边上下几栋房舍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引来众人——也不过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馆间围观。
“哎,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让孩子早产。酒馆楼上会不会有空房间?”
“叫他去奶酪坊。”阿杨的一名牛仔说:“阿赐来者不拒。”这话引出些许窃笑和嘘声。
“往反方向去。”酒馆主人说道。
“多谢。”旅人说,将马牵往众人指引的方向。
“让外人物以类聚。”酒店主人说道。这句话当晚在酒店中复诵几十次,让所有人敬佩不绝,自发生牛瘟后,这句话说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