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泰山府君祭
一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背靠着廊柱子。
他随意地曲起左膝横在地板上,竖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颊。
晴明微倾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似乎飘溢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风情。
他左手的纤细的手指擎着玉杯。不时呷一口盛在杯中的酒。
无论饮酒与否,晴明朱红的嘴唇始终浮现着微微的笑意。
源博雅与晴明相向而坐,同样在举杯畅饮。
旁边脚儿高高的灯台上,点着一朵灯火。
只有幼儿小拇指般大小的火焰,仿佛呼吸一般,在微微地摇曳着。
时间是夜晚,刚刚进入梅雨季节。
白天还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此刻,分不清是雨丝还是雾霭的细微水汽,在大气之中不浮不沉,飘来游去。
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处,夜空的黑色蕴含着隐隐的青光。夜气仿佛将那依稀散发出微光的青墨,拥入了自己的怀抱。
晴明和博雅的身畔,是在夜色中延展开来的庭院。
庭院,宛如山野或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切割下来移置此地一般。
有的地方荒草又高又密;也有的地方,白百合还绽开着雪白的花瓣。
夜晚的空气,虽然充满凉意,但还不让人觉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为吸足了夜晚潮湿的空气,变得沉甸甸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晴明。”博雅放下酒杯,语调好似在喟然叹息。
“你就不能再想想什么办法吗?”“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办不到。”“不过.这可是圣上的圣谕啊。”“是圣谕也罢,不是圣谕也罢,不可能的事情总归是不可能。”“噜。”“天地运行的原则就是这样。”“嗯。”“这就好比圣上降旨,命令明天的太阳不许升起一样——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并不是不愿意做,而是不可能做到。”“我明白。”“要让人不死,那是绝无可能。就算像白比丘尼那样,能够做到青春常在,但终归有一天,她还是逃不脱死亡的宿命。这是天地之理啊。”“可是,祭祀泰山府君的事,是圣上提起来的。说实话,晴明,我也非常为难……”“祭祀泰山府君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做得到的。”“的确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圣上说啦,是要你晴明去办这件事啊。”博雅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男人怎么会提起泰山府君的名字呢?是不是有人从旁出什么主意?”“这个嘛。倒好像确有其人。”“是谁?”“好像是道摩法师。”“芦屋道满?!”“不错。据说就是那个曾经施过还魂术的可怕家伙,提议把晴明你喊去,向泰山府君要回那和尚的性命吧。”二大约十天前,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有资格主持皇宫内各类法事的高僧,共设十名。)病倒了。
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睡着之后,就没再醒来。
平日在清早修行时必定按时起床的智兴内供奉,今天却迟迟不见身影。心生疑惑的年轻僧侣便跑去看个究竟.发现智兴仍在熟睡。呼唤了几声,不见有醒来的样子,于是就伸手去摇晃智兴的肩膀,却还是摇不醒。
年轻僧侣心想,他一定是昨天太累了。便任他继续睡。然而,白昼逝去,夜幕降临,甚至到了次日早晨,整整一天过去了,智兴内供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第三天,大家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了。
大家又是喂他水喝,又是拍打他的脸颊,试过了种种办法,可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睡眠中的智兴不时发出痛苦似的呻吟,喉咙还会不时地发出响动。
第四天,智兴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细弱。第五天.双颊凹陷下去,再这样下去,看来势必要危及生命。到了第六天,本来只要把水送入他的口中,他好歹还能咽下去,现在也不喝了。终于,连药师也束手无策了。
大家也曾疑心可能是什么妖魔附体,于是请神念咒、诵经祈祷,却丝毫不见效果。
第七天,一个名叫惠珍的弟子,领来一位自称是法师的人物。
这人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牙齿发黄,惟有双眼炯炯发光。
他正是道摩法师。
道摩法师一会儿把手放在熟睡的智兴的额头上,一会儿用手指按按他的脸颊,又在腹部、脊椎等处探摸,浑身上下摸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说道:“事已至此,大概无可救药啦。”“啊?!”当众人拥上来看的时候,智兴已经没有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看来,除了求助于安倍晴明,请他赶快央求泰山府君助力之外,恐怕别无他法啦。”道摩法师这样说道。
泰山府君——原本是大唐的一位大神,是中国五岳之东岳泰山的大神,别名又称东岳大帝。
泰山,自古以来就是死者的灵魂会聚之地。在这里审判死者魂灵善恶与否的大神,就是泰山府君。据说,自从佛教传入日本后,泰山府君便与地狱的阎罗王形象合而为一,负责掌管人的寿命生死。
如果再进一步说明,那么,将这泰山府君作为主神,负责主持泰山府君祭礼的角色,便是由土御门系的阴阳师来担当的。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为有名。
话又说回来,道摩法师的话终于传到圣上的耳中,是在第八天。
到了第九天,源博雅被悄悄传唤进宫,圣上命他传达诏令,要安倍晴明立即举行泰山府君祭。
于是,到了第十天,也就是今晚,博雅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来到晴明宅邸。
三“你看,情况就是这样,晴明……”博雅说道。
“可是,那男人为什么对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这么关照呢?”“这个嘛……”博雅放下酒杯,朝庭院望去。
若在平时,每当晴明称呼天皇为“那男人”时,博雅必定要责备一番。但今晚他却没有这样做。
“从前,圣上曾经受到智兴内供奉不少照顾……”“什么意思?”“这是秘密。很久以前,圣上思慕过一个女子,她死后就埋葬在三井寺。有一天晚上,圣上非常想再见那女子一面……”“结果呢?”“结果智兴内供奉便避开众人,当着圣上的面,将那女子从墓中挖了出来,让圣上与那女子重新相会。”“与那女子的遗体相会?”“嗯。圣上借着火把的光亮凝望着女子的遗体,眼泪扑簌簌落下,说‘死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在世应该尽情欢乐才不枉一生啊,以后参加宴席时要常常回忆这般容颜’……”“……”“忘了什么时候,圣上年轻时不是与一名女子山盟海誓,说将来一定娶她进宫吗?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每夜坐着没有牛拉的牛车,要到宫里来的女子。”“她好像是叫龙胆吧。”“嗯。她的坟墓就安置在三井寺。”“哦,原来如此啊。”“智兴内供奉就是如此特殊呀。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圣上情不自禁下诏要为他招魂续命,也是情有可原的。”“唔。”“可是,自圣上下诏后又过去一天半了,也许上意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定。”“希望如此。”“不过,智兴内供奉的遗体与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腐烂。恐怕是看见这种情形,圣上才异想天开。
说出什么让智兴起死回生之类的昏话吧。此刻嘛……“博雅话还没说完,晴明打断了他的话头:“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博雅?”“我是说,内供奉的遗体与生前毫无两样。到底是有德高僧啊,遗体也和二般凡夫俗子不同……”“喂,博雅,说不定那智兴内供奉并没有死。”“可是,呼吸也停了,心脏也不跳了呀。”“这个嘛,要我自己去确认后才知道。”“你肯去吗?”“嗯。”“那可太好啦。”“如果智兴内供奉只是患有什么疾病,或者有什么妖魔附体的话,那倒不是没有我晴明的用武之地……”“唔,哦。”“不过,还有件事让我觉得奇怪……”“什么事?”“芦屋道满大人和泰山府君怎么会牵扯进来?”“唔。嗯……”“好了.坐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结果的。”“那.怎么办?”“去吧。”“嗯。”“走吧。”“走吧。”事情就这么定了。
四第二天中午,晴明和博雅来到三井寺。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惠珍的年轻僧侣。
智兴内供奉仰躺在床上,晴明和博雅坐到他的枕边。
“昨天,还有前天,从比壑山请来师傅,作了祈祷。”惠珍向两人说道。
“大概没什么变化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正是。”惠珍点头。
“可是,为什么请比壑山的和尚来呢?”博雅问。
“从前,圆仁大师从大唐请来赤山明神供奉在比壑山山麓,其实就是泰山府君呀。”晴明回答说:“大约是因为圣上开了金口,所以就搞了个徒具形式的泰山府君祭礼吧。”“今天比壑山也派什么人来了吗?”博雅问惠珍。
“已经吩咐人赴比壑山通告,说晴明大人今日驾临,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那就太好了。”说完,晴明将视线转向仰卧在床的智兴内供奉的脸。
因为其他人已经回避.所以除了智兴,便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兴的脸颊消瘦,两腮的肉仿佛被刀子削去似的。眼眶凹陷,眼球形状清晰可见。颅骨更像是只盖了一层入皮似的。
没有呼吸。把了把脉,脉搏也没有跳动。然而,肌肤依然残留着微微的滋润,身体也很柔软。
用手触摸其面颊和颈部,也并没有冰冷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
晴明将右手掌放在智兴内供奉的脸上,随后缓慢地向着颈部、胸部以及腹部移下去。
没多久,晴明收回右掌,说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有东西?!”惠珍忙问。
“是什么?”博雅也探身问道。
“究竟是妖魔附体,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有东西在体内,那是没有疑问的。”“……”“智兴内供奉还活着。”“那……”“救他性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只不过什么?”“我觉得奇怪的是,泰山府君的大名为什么是从道满口中说出的。”“您的意思是……”“这个房间里的人,可能谁会有生命之虞。”“这个房间里的人?晴明啊,到底是谁?”“不是我,就是你。再不然,就是惠珍大人喽。”晴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是我的话,这条性命绝不吝惜。进入三井寺已二十余年,一直修行至今,成果仍然不如人意。这样的无用之身,若能为内供奉大人一死,实在是求之不得。”惠珍答道。
“既然有此心志,那么能否请你准备好笔墨纸砚,拿到这边来呢?”晴明说完,惠珍立刻把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骗过我们要祭祀的大神泰山府君啦。”晴明一边磨墨一边说道:“弄不好的话,我自己的生命也很危险。不过,在事情办妥之前,就让泰山府君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吧。”“我该怎么做才好呢?”“请稍等一下。”晴明用笔蘸足磨好的墨,拿纸在手,迅速地在上面写了起来。
“晴明,你在写什么?”“祭文。”“祭文?”“是啊,用唐文写的祭祀泰山府君的祭文。”写完之后.晴明将那张纸递给惠珍,说道:“能否请你亲笔在这里签个名字?”惠珍接过晴明递过来的笔,在祭文的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请把它放进怀里,在外廊内支起围屏,坐在里面念经。”“念什么经呢?”“《法华经》也行,《心经》也行,念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我没说停,你就要一直继续念下去。不然的话,你我的性命都会十分危险。
““明白。”惠珍的身影消失了,不久,便响起了惠珍诵经的声音。
“晴明,你这是在做什么?”“那祭文的意思是,惠珍自己情愿代替智兴内供奉,把生命奉献给泰山府君……”“那,惠珍大人他……”“没关系,只要他一直在诵经,就不会有问题。趁这段时间,只要我们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行了。”“怎么解决?”“就这样啊……”晴明将剩下来的纸拿在左手,再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
用这把小刀,开始裁切那张纸。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你只管看着就是啦,博雅。”晴明用那把小刀灵巧地裁出两个东西。
一个是小小的纸人,身披盔甲,腰佩长刀,手持弓箭,好像是全副武装的武士。
另一个则是豆粒大小的狗。
“把这个呀……”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掀开智兴内供奉的嘴唇,再撬开牙齿,把小纸人塞入智兴的口中。
接着,晴明拿起那只豆粒大小的纸狗。
用左手掀开智兴身上衣服的下摆,把右手中的纸狗伸进那下摆之中。
“你这是在做什么?”“把这只狗,塞入智兴大人尊贵的后庭中呀。”这作业似乎迅速便告结束,晴明的右手从智兴的衣服下摆抽回时,手中捏着的纸狗已经不见了。
晴明口中开始小声地念起咒语。
于是——智兴内供奉的下腹部猛地抽动了一下。
“看!晴明,腹部动了。”晴明没有回答,继续念着咒语。
于是——智兴腹部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又、又动啦!”博雅提高了音量。
抽搐。
又抽搐。
智兴内供奉体内有东西蠕动起来,接着,这蠕动渐渐向上半身移去。
“这是怎么回事?”“那只狗正在驱赶智兴内供奉体内的东西。”晴明回答博雅后,又继续念起咒语来。
不久,智兴喉头一带的肌肉仿佛有东西在从内向外挤压。
一凸,又一凸。向外鼓动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猛兽在暴跳、奔突。
智兴双唇之间不时突然伸出獠牙,又缩回去。
而且,他的额头上好像要长出角似的,一会儿高高隆起,一会儿又变得平坦。
那里的皮肤已经撑裂,渗出了鲜血。
“啊呀!晴明,内供奉大人被妖魔……”“别管它,博雅。暂且就这样由着它吧。”果然如晴明所言,獠牙也罢,额角也罢,喉咙中的暴跳、奔突也罢,都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一切重归平静。
“好像结束了。”晴明用左手掀开智兴的双唇,撬开他的牙齿,在智兴的嘴前张开右手掌。
于是,从智兴内供奉的口中,走出了牵着狗的武士。
“晴明!”那位武士连同狗,一起走到晴明的右手掌上。
仔细看去,那武士双手抱着一个雀卵大小的白色的圆球。
“结束了。”晴明话音刚一落地,武士和狗立即变回原先的小纸人和纸狗模样,晴明的右掌上只剩下两张纸片和一个白色的蛋。
“这是什么,晴明?”“就是智兴大人体内的东西。”“在他体内?”“不妨称之为虫,也不妨称之为病,总而言之,可以说是寄居在智兴内供奉体内的邪恶之气吧。”“它又为什么是蛋形呢?”“是我让它变成这样的,目的是让它暂时动弹不得。”“让它动弹不得?”“正是。如果它动起来,附到你身上的话,博雅,这下就该轮到你变成智兴内供奉这副模样喽。”“那么,智兴大人呢?”“已经平安无事了。这不是已经开始呼吸了吗?‘,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转眼看去,果然,尽管还非常微弱,智兴内供奉的胸脯正在缓缓地上下起伏。
“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晴明转向博雅说:“已经差不多了。博雅,你去把惠珍大人请来吧。”五虽然智兴内供奉的脸颊依然憔悴不堪,但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就在刚才,他多次吸吮浸满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
此刻,智兴内供奉闭着眼睛,发出静静的鼾声。
他的枕边,坐着晴明、博雅,还有惠珍。
“接下来……”晴明向惠珍说道:“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请你向我讲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似乎下定决心,仰起脸来,点点头低声应道:“是。”“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被道摩法师抓住了把柄?”对晴明的问话惊诧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晴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来?”“芦屋道满,说来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里的蛆虫。是人的心主动去招惹这个家伙来的。而且,他去吞噬别人的心.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但是,即便是道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有所贪图,他对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究竟要那家伙为你们做什么?“被晴明这么一问,惠珍低下了头。
“犯……犯色戒……”惠珍声音沙哑着小声答道。
犯色戒——就是说,身为僧侣而触犯戒律,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
“你们……不如说是智兴内供奉吧,他到底怎样犯了色戒?”“是尸、尸体。智兴大师用女、女尸犯了色戒。”惠珍声音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晴明追问道。
惠珍嘶哑着声音,开始低低地述说起来。
“从做童男时起,我便受到智兴大师的宠爱……”六童男,就是寺院举行法事以及祭礼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参加仪式的童子。
一般是七至十二岁左右的儿童,有时他们还兼任神灵降临时的媒介,称做乩童。
有时,由于戒律禁止僧侣与女色有染,于是,童男便成为僧侣发泄的对象。
惠珍其实是亲口坦白,自己还是一名童男时,就已经成为智兴的禁脔。
惠珍长大成人,正式当上僧侣之后,两人的关系依旧持续着。
“这样下去的话,难道我竟要连女子肌肤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这么死去……”惠珍说,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智兴偶尔表露出这样的心思。
今年,智兴已经六十二岁。
身体已经衰老,体力也逐渐减弱。
“死去之前,哪怕就一次也行,真想体验一下女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滋味。”然而,戒律规定不得触犯色戒。
这时,道摩法师出现了。
一天夜里,惠珍正要从智兴身边离去的时候,智兴内供奉夹杂着叹息,再次喃喃感叹类似的话。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钻了进来:“人生如梦,为欢几何?既然这么想做,却又为什么不真做呢?”朝外看去,只见夜晚的庭院中,道摩法师沐浴着月光站立在那里。
“侍奉佛主也罢,侍奉鬼神也罢,同样是为人一世,连女人肌肤的滋味都不曾尝过,这样的一生该是何等索然无味啊。”道摩法师得意地微笑着说:“喂,能不能给我弄碗泡饭吃吃啊。吃完以后作为谢礼.我会告诉你一件好事。”好奇怪的男人。
双足赤裸。
浑身肮脏,身上穿的是下人们穿的破烂不堪的窄袖便服和肥腿裤。
他究竟是从哪儿钻进来的?然而,他却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人的磁力。
惠珍不由自主地准备好一碗泡饭,端了过去。
道摩法师就那么在庭院里站着,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泡饭吃光了。
“就叫我道摩法师吧。”说着,他把饭碗放在外廊内。
这个人既没有剃发,也没有穿法衣,真不知算是哪门子的法师。
“法师大人,刚才所说的好事究竟是……”惠珍仿佛鬼迷心窍似的,问道。
“想知道吗?”“是。”“既不犯色戒,又可以跟女人干那好事哟。”道摩法师得意扬扬地说道。
“那怎么可能?”“今天中午,后山埋葬了一个女人。刚刚死的,才二‘十四岁哟。你听好:死了的女人就不能算是女人,只不过是一件拥有女人肌肤的东西罢了。最难得的是守口如瓶。
现在还没有生蛆生虫。不过,要是错过今晚,那就不会再有机会啦。我说要告诉你的好事,就是这个了。“说完这些话,他丢下一声:“我走了。”道摩法师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
“真是的!说些什么鬼话……”惠珍说着,转身回头看去。
一瞬间,惠珍将还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只见智兴两眼发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站在那里的智兴,分明与惠珍此前所了解的智兴判若两人。
七“结果,你们真的去了,是吧?”晴明问。
“是。”惠珍点点头。
“是我用铁锹,把散发着浓烈泥土气味的女人挖出来的。然后……”“智兴内供奉做了?”“是。做了三次。”“三次?”博雅不禁惊呼。
“第三次结束时,有个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看见啦!”“看见啦!”那声音让人胆战心惊。
回头一看,只见道摩法9币浑身仿佛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真做了呀!真做了呀!”道摩法师哈哈大笑。
“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三月二十八生,是属蛇的女人哟。”他乐不可支地说着。
“你玷污了与泰山府君同日出生的女尸。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你大概不会不明白吧……”道摩法师的口气似乎迫不及待。
“你可是偷了本该奉献给泰山府君的供物啊。呵呵,后果该会怎样呢?”说完,在月光下,道摩法师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那是十天前晚上的事?”晴明问道。
“是。”回到寺院后,智兴就说头痛,身上感觉不舒服,于是便上床倒下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惠珍说道。
“听说你还把道摩法师领来过一次……”“不是的。其实是道摩法师自己到寺院里来。说是来打听智兴内供奉是否无事。”“这大概是实话吧。”“他这又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是说出我晴明的名字,好设下圈套让我到这里来。”“那法师……”“没错。迄今为止,大家都被这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是如此,我也如此……”“……”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不禁哑然。
“真是危险得很啊。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晴明说。
“真的吗?”“请把我刚才交给你的咒文,还给我好吗?”晴明接过惠珍从怀里取出的咒文,摊了开来。拿起一旁还没有收拾的笔,把惠珍的名字涂去,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惠珍惊叫出声。
“这样的话,晴明大人,您……”“我的事情,不用担心。”“喂!晴明,你要干什么?”博雅慌忙站起身来。
“这里的事情完全办妥了,我要回去了。你不妨这就去向圣上汇报,就说晴明说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喂!喂!”博雅向着已迈步走去的晴明喊道。
“我得抓紧时间。今天晚上还得做好准备,迎接泰山府君呢。”八两人在饮酒。
地点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
和昨夜一样,只孤零零地点了一盏油灯。
晴明背靠廊柱,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往唇边。
博雅虽然也举杯送往唇边,却显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两人之间,另放有一只琉璃杯。
杯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蛋形物。
这正是那个纸做的武士和狗从智兴内供奉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夜晚的庭院与昨夜一样,漂浮着极其细微的水雾,难以辨明是细雨还是雾汽。
不知是因为将近满月,还是充盈在大气之中、宛似雾霭的水汽较昨天要少的缘故——辉映在天空中的青光似乎多少要比昨夜明亮。
湿润的植物气味浓浓地飘溢在两人周围的夜气中。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晴明?我现在觉得还是一笔糊涂账呢。”博雅一边端起酒一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晴明回答。
“你说什么了?”“是那位道满大人让大家陪他一起消遣、打发无聊啊。”“你说什么?为了消遣?”“没错。那家伙第一次出现时,怂恿智兴内供奉去搞女人。那时他就已经下了咒。”“又是咒啊?”“正是。而这恰恰是智兴内供奉心中渴望的事情,道满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说出来,这样就牢牢俘获了智兴内供奉的心。”“哦。”“在这次事件中,力量最大的咒大概要数泰山府君了。”“泰山府君?”“所以智兴内供奉才会惶恐不安到极点,体内自然而然便生出了这种东西。”晴明看了看琉璃杯中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是智兴内供奉由于惊恐过度而在体内生出的东西,说得简单些,就是鬼了。”“你说得一点都不简单。为什么说这东西是鬼呢?”“对智兴内供奉来说,虽说对方是尸体,但毕竟还是犯了色戒。这种罪恶意识加上对泰山府君的畏惧,以及智兴内供奉苦修了几十年犹自割舍不了的种种欲念,都在这里面。”“哦……”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化出来,我打算拿来当式神用。”“用这个吗?”“嗯。”“会孵出什么东西?”“这个嘛,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原本是无形的东西,所以我只要下令,无论是什么虫的形状,或者是鸟的形状,大概都可以孵出来吧。”“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就是这样了。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博雅。”“这算什么无价之宝!”“你想一想嘛,这可是那位智兴内供奉长年修行之后仍然未能割舍的东西啊。
一定会成为强有力的式神。”“晴明,弄不好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到三井寺去的吧。”“这怎么可能?”“值得怀疑。”“我是听说了道满的名字,感觉到那家伙是在诱我出面,所以才去三井寺的。”“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是为了消遣才做的吗?”“我是说了。”“你明知是消遣,还偏要赶去吗?”“我也想去消遣一下呢。道满大人究竟预备下什么东西来打发无聊,我也很感兴趣呀。”“可是,弄不好会出人命,对不对?”“嗯,是这么回事。”“而且,照你的说法,这件事似乎还没有了结,是不是?”“嗯。”“泰山府君会来这里把你带走吗?”“这个嘛,大概是要来的吧。”“真的?”“真的。”“晴明,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所谓泰山府君,真的有吗?”“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就没有。这次,道摩法师是用泰山府君的名字施了咒,所以应该会有吧。”“我听不懂。”“博雅,这个世界是由好多‘层’和‘相’构成的。”“……”“在这些‘层’和‘相’之中,有一个便是泰山府君啊。”“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个地狱,那里有一个名叫泰山府君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想延长就延长,想削短就削短。”“博雅,我不是曾经说过吗?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而已。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长短,从这层意义上讲,泰山府君无疑是确实存在的。”“……"”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之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泰山府君’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么‘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力还存在罢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的话,那么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别的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说来说去,使得泰山府君之所以成为泰山府君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们施了咒?”“正是这样。博雅,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其存在形态都是由咒决定的。”“我搞不懂。”“是吗?”“搞是搞不懂,不过,这位泰山府君今晚还是要到这里来,把你抓走的吧?”“因为我把那纸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了嘛。”“它来了的话,我能看见它吗?”“想看就可以看见。”“它究竟是什么样的?”“总而言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象,它就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唔。”“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不过,到这里来的,仅是这力的一部分而已。”“那么,你不害怕吗?”“船到桥头自然直。”晴明正这么说时,庭院里突然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博雅刚要起身。
“是我。”那个影子答道。
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站在庭院的草丛之中。
“欢迎。”晴明淡淡说道。
“我看热闹来啦。”说罢,道满穿过草丛,优哉游哉地向着两人相对而坐的外廊走了过来。
“看看足下与泰山府君如何了结啊。”道满得意扬扬地笑着,一边盘腿坐在外廊的一角,一边抓过放在外廊内的酒瓶。
三个人喝起酒来。
大家沉默无语。
惟有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心理作用,天空的月色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博雅,笛子……”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笛子的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时间流逝。
突然——“来了……”道满低声道。
博雅刚打算停止吹笛,晴明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一边继续吹着笛子,一边纵目凝望庭院深处。
只见在大枫树下的草丛中,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夜色中,那白色的东西像是由沐浴着月光的细微水雾凝聚而成,又像是一个身穿白色官服便袍的人。
仿佛是随着博雅在自己内心中将它看做人影,那白色的影子便缓慢地变成了人的身姿。
那影子似乎盘踞在草丛中,又似乎在侧耳凝听博雅的笛声。
无声无息地,它缓慢地移近前来。
根本没有看到它在走动,这白色人影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附近。
一双冷静的眼睛,看上去既像青年男子,又像女人。
脸上毫无表情,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即使它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也并非不可思议。
当这个东西终于接近外廊时,晴明伸出右手举起那只装有白色蛋形物的琉璃杯。
蛋形物在杯中裂开了。
从裂开的蛋中,一种焕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雾一般的东西漫溢出来,它从杯口向外漫溢出去,形状缓缓增大。
它变成了一只麻雀般大小的蓝蝴蝶。
晴明左手从怀里掏出那张写有咒文的纸。把纸递至蝴蝶前,蝴蝶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用脚抓住了那张纸。
是一只美丽的蓝蝴蝶。
蝴蝶的头部,是晴明的脸。
蓝蝴蝶就这样抓着纸,飘然向空中飞去。
于是——白色的影子蠕动起来。
看不见有任何动作,白色的影子飘然浮到空中,将蓝蝴蝶拥拢在双掌内。
刚感觉到银色的雾气在夜色中流动,一刹那,白色的影子和蓝蝴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明举目注视着白影消失的地方。
博雅从唇边拿开笛子。
“了结了吗……”博雅声音嘶哑着问道。
“了结了。”晴明回答。
“太好了。我要不是在吹笛子,也许会大叫大嚷着逃之天天的。”博雅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那就是泰山府君吗?”博雅问晴明。
“没错。”“我觉得看上去很像你,是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美貌青年男子。你看着觉得它像什么?”然而,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真是太绝了……”道满说罢,放下酒瓶,站起身来。
“泰山府君把你做的式神,当成你带走了……”“是。”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嘿嘿。”道满小声笑了笑,朝院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喂,晴明……”他回过头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下次再陪我玩吧。”转过身子,道满再次迈步走去。
“愿意随时奉陪……”晴明静静地说。
道满拨开草丛走去。
月光静静地洒满他的背部。
不一会儿,道满的身影也溶入庭院的黑暗中,看不见了。
晴明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