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文卫的故事
2008年的阳春三月,到处洋溢着奥运的气息,就连我们文物局的院子里也树起了“距北京奥运会ⅹⅹ天”的倒计时牌。
我开车经过二层楼高的倒计时牌,照例停在北墙下的车位内,锁了车匆匆上楼,此时已是8:55分了。但这个时候却是机关人员上班最集中的时段,早五分钟没有人,晚五分钟人没有。我乘电梯来到三楼,走廊内人来人往,各处室都在忙着打扫卫生。
我迎面就撞见了人事处高处长,他显然也早就看到了我,却装作没瞧见,黑着脸从我身边过去了。唉!看来上次不接电话的误会,仍没被谅解,副作用到现在还在!
上一次电话我始终没接,弄得高处长在市委组织部面前很没面子,我算是把他得罪透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能怪我吗?锁龙冢是什么样的所在,那鬼地方可不管你是联通还是移动,一律是青蛙跳水——不(扑)通。
我想着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桌上的便笺记着我昨天写好的今天的日程安排。九点半局机关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十一点回处室开处室工作会,传达局会议精神;下午2:30和镜湖县文物局蔡局长见面,商谈下月中旬“古州市文物展六县行”镜湖站的活动安排;4:00去古州博物馆调研,参加“江北地区古迹保护论谈”研论会。最后,晚上七点,到夏老师家去。不过这次不是夏雪约我,而是夏教授有事专门找我。
我边看便笺边想,上次皇母山这一趟可把老人家折腾地不清,又吃枪子儿,又被鬼上身。
我正想着,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竟是海哥的。说起来可真是的,自打从武安回来,就快小一年了,我这大舅子音信全无。我接通电话,没等海哥说话就先数落开了:“哎,真稀奇啊,失踪人口又出现了!”
电话里夏文海说道:“小生,我也是有难言之隐嘛。怎么样,我爸他好吗?”
我奇怪了,“你干嘛不直接给夏老师打电话?来一趟看看也可以呀。”
夏文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小生,有些事儿现在我正在寻找答案,不方便和我爸说。他也有些事儿没对我说。”
我心里一下想起了“夏文卫”和那本古书,口中道:“难道你们就这么不见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夏文海说:“行了,不说这个了。晚上有时间吗?”
“晚上?”我一怔,“干什么?”
“喝酒呗。”夏文海道,“你提拔了,我不得腐蚀腐蚀你?”
“你在古州?”我不由得惊喜道。
“还没到,还得十来个小时,车在路上了。”
“可我晚上要去夏老师那儿,他找我的。”
“这样……。”夏文海想了一下,“那这样吧,晚上十点,在‘古都茶楼’,能出来了吧?”
“行。”我答应下来,“我请客,算给你洗尘。”
互道再见之后合上电话,我不由猜测起海哥找我的来意。距这儿还有十来个小时的车程,那已不在省内了。从那么老远跑来,不可能是只为了喝杯酒那么简单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武安一别,我也挺想他的。况且他当时到底是如何脱险的,“水颜珠”究竟夺回来了没有,他一个字都没有讲。其实我猜珠子他一定拿到了,之所以只字不提,一是怕夏老师逼他上交,二是怕引万山海等同门来明争暗夺。
下午博物馆的研论会开完,我没有留下吃饭,直接开车去了夏老师家。
到了门口我按门铃没人应,又隐约听见里面有哭声,急忙使劲敲门。又过了一会儿夏雪才把门打开,我一眼瞅见陈姨一边抹眼泪一边躲到里屋去。我再看夏雪,眼圈也红红的,心里暗暗吃惊,便向夏雪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
夏雪用嘴角呶呶书房,我这才发现书房里烟雾缭笼,看来夏教授在里头老半天了。我低声问夏雪:“是不是吵架了?”
夏雪分别看了看书房和卧室,老两口一个使劲吸烟,一个低声呜咽。她对我说:“我回来时两人就已经这样了,我听到他们好像提到了……我哥。”
“因为海哥?”我说,“海哥也真是的,不回来看看。”
“不是。”夏雪掐了我一下,小声说:“不是我这个哥哥,是……是原先的那个哥哥。”
“文卫?!”我吃了一惊,看来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夏雪把我让进屋,我说:“怎么回事儿?”夏雪还未开口,夏教授在书房里说:“是潮生吧,你过来。”那声音沙哑的可怕,听起来都让人瘮得慌。
我哦了一声,看看夏雪,便放下皮包走进书房。书房里满是烟雾,而且夏教授都抽外国进口烟丝,味道格外呛人。我强忍住咳嗽说道:“夏老师,我来了。”
夏教授坐在一片烟雾之中,烟斗上的明光一亮一暗。半响,他才开口道:“潮生,坐。”
我拉椅子坐下,没话找话道:“夏老师,您少抽点儿吧。”
夏教授并没有放下烟斗,但也没有再抽,咳嗽了两声说:“潮生,我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同你说。”
“哦!”我应着,心里在想难道真是“文卫”和古书的事情?
夏教授说:“你关上门。”我起身去关上门,夏雪在门外满是担心的神情。
我重新坐下,夏教授慢慢说道:“潮生,你今天知道我要说什么吧?”我摇摇头。
夏教授看了看我说:“潮生,你可能也已经知道,小海还有个哥哥,叫文卫。”
我心里早有准备,没有出声。夏教授也没有立刻说下去,闷闷地吸着烟。
我们俩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夏教授开口道:“文卫比小海大十来岁,要是活到现在,得四十多了。”
我小心地问道:“海哥和小雪知道这件事吗?”
夏教授搁下烟斗,“小雪不知道,小海恐怕知道一点。”
我便等他说下去,夏教授接着说:“潮生,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里,你和小海、小雪都是一样的。今天我对你讲的话,对小海和小雪都从来没有讲过。”
我说:“夏老师,关于‘文卫’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先和海哥、小雪说说?”
“不!”夏教授说道,“小海在某些方面不能够信赖,我不能完全相信他。至于还是个孩子。”
我惊讶地说:“可是……海哥是您的儿子呀。而且,他也是‘文卫’的弟弟,您应该告诉他呀。”
夏教授摆着手说:“你不要再讲了潮生,听我说吧,我马上告诉你为什么。”
我只好住了嘴,听他把话讲下去。夏教授磕磕烟斗,重新填上金黄的烟丝,我给他点上火,他连吸了几口,慢慢吐着烟雾说道:“关于‘文卫’的事,还得从那本书讲起。那是1969年冬天……。”
1969年,隆冬腊月,广袤的秦晋大地上一片苍凉萧索。这片曾经蕴育了中华文明的古老土地,如今是多么的贫瘠和荒芜。
十几个男女各持犁耙,正在布满沟壑的黄土地上艰难地耕作。这是一支下乡支农的知青队伍,来自五湖四海。队伍中有一对青年夫妇,男的名叫夏光普,高高瘦瘦,因为带着一副啤酒瓶底样厚的近视镜,故在支青中有“二饼”之称。女的名叫陈芸,面容清秀,个子较矮,由于营养不良身材十分削瘦,所以更显得娇小。
此时陈芸正和另外三个女知青一起拉着一具土犁,和别人不同的是,陈芸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孩子拖着两条青鼻涕,一边跟着妈妈一边玩泥巴和石块。因为当时时兴“文攻武卫”,所以就起个名字叫“文卫”。
十几个人一直干到天近黄昏,乡党支部赵书记招呼道:“娃娃们,都歇了吧,回去哩!”
夏光普便停下手里的活计,开始收拾工具。他先把盛肥土的编筐收集在一起,然后生疏笨拙地用麻绳拴起来,用铁镐挑在肩上。回往村里的路上,陈芸抱着孩子累得真喘,她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夏光普便把孩子接过来,边抱着孩子边走路,还边看着当时流行的励志小说《生命的呐喊》。
可是孩子总不让他安心,老是伸手去翻书页。夏光普不耐烦地把孩子放下,说道:“自己走!”孩子也不在乎,边揪着路边野地里的花花草草边跟着爸爸。
其实这本小说夏光普已经读了不下十遍,可一来确实喜欢,二来也是物资匮乏,能读到的书实在是太少,所以夏光普一有空儿还总是读它。
眼看就到村口,天将将要黑,夏光普正读的起劲儿,妻子陈芸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孩子!孩子哪儿去了!陈芸惊叫道。夏光普也吃了一惊,急忙四下一看,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孩子呢!小宝呢!陈芸使劲地摇着夏光普的肩膀,你说啊、你说啊!
夏光普也有点呆了,刚才还在哪……!陈芸又气又急,眼泪都流下来了。
赵书记道,你们城里人可真沉的住气,现在还吵什么,还不快去找!
小两口连忙丢下锄头耙子,沿着原路往回去找。两人边走边喊,一直找出三四里地,眼看就要回到耕田里,还是没见文卫的身影。
陈芸急得直哭,夏光普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快到林子时把他放下的,是不是跑到林子里去了?陈芸气得直捶他,你怎么不早说?
两人重新往回去,一遛小跑赶到树林外。这是生产队和知青们一起栽的防沙林,也没有多深。大概进去一半,两人发现一块小空地上有一个地洞。陈芸一眼看见孩子趴在地洞边上。两人跑过去一看,原来趴在地上睡着了。
陈芸这才松口气,忙把孩子抱在怀里。夏光普说,总算找着了,没事就好。陈芸瞪了他一眼,文卫找着了,可这件事还没完,回去我再治你!夏光普说,是我不对,我认打认罚,今晚上的毛主席语录我替你抄。那时候的下乡知青白天要下地劳动,晚上还得政治学习,不是批林批孔,就是学毛主席语录。
现在孩子找着了,陈芸的气也渐渐消了。她白了夏光普一眼,我早晚得让你给气死!夏光普转移话题道,这孩子也真是,不吱一声就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玩,掉到坑里怎么办?说着他四下一看,方才发现他们三人正处在一片奇怪的黑色松林之中。
栽这片防沙林的时候夏光普没参加,但他清楚的记得栽的是桦树,哪儿来的这么些黑松树?而且这些松树的样子也太怪了,主干虽然也很高很直,但枝杈太乱,简直就痒一双双抓向天空的黑手。
生产队怎么栽这种树,还栽成这样,夏光普自语道。陈芸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景象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再加上天色擦黑,不由得有些害怕,便对夏光普说,咱们快回去吧?
夏光普说行,回去以后给赵书记说说,这块地方的重整。两人抱起孩子就走,可小孩儿还睡着。夏光普说把他叫醒吧,这么睡别受凉了。
陈芸边走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脸蛋,温柔地说,小宝小宝,别睡了,妈妈来了……啊!老夏,他的脸怎么这么凉!夏光普伸手一试,孩子的脸蛋果然冰凉。再试小手,也凉的吓人。夏光普也慌了,使劲晃着小文卫,可孩子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芸哭起来,老夏,这孩子是怎么了?文卫文卫,你醒醒啊,你可别吓妈妈呀!夏光普说别哭了,快!赶快回村里,到卫生室找老吴!
两人疯一样地跑回村子里,到了乡卫生室,夏光普几乎是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卫生员老吴正和乡妇女主任在一块儿磨咭的热乎,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他还以为是妇女主任的丈夫来了,吓得从板凳上一下蹦了起来。等他定神再一看,原来是“二饼”两口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嚷道你慌个什么,是帝国主义突然袭击了还是怎么的了?
夏光普还没来的及开口,陈芸抱着孩子先哭起来,哎呀老吴啊,快救救我们文卫吧!
老吴一愣,咋的了?陈芸哭哭啼啼地说不清楚,夏光普急着道问这么多干啥,你还是先看看孩子吧!
老吴让把孩子放到床上,一试身上烫的跟火炭一样。发烧了,老吴道。
不可能!夏光普边说边用手去试孩子的额头。咦?!竟真的滚烫。这可怪了,夏光普说,刚才明明冰凉冰凉的。
老吴取出针管药水说,什么冰凉冰凉的,冰凉的话人早就完了。说完就给小孩儿打了一针,然后对夏光普道,回去吧,多喝点儿开水就没事了。
夏光普迟疑着说,这、这就能行了?老吴用手指敲敲药瓶,你看清楚了,这可是苏联进口的,一般人我还不给用哩!
陈芸无奈上去把孩子抱起来,刚走到门口,她下意识地贴了贴孩子的脸,不由惊奇地说,哎呀!老夏,真不烫了、真不烫了!
夏光普上前一摸,果然不烫了。他回头对老吴连声说,谢谢谢谢,药到病除,老吴你真是神医啊!
老吴自己也愣了,支吾着说,这个这个……我就说嘛,这、这药可是进口的。话音刚落,陈芸又惊呼道,不对不对,这孩子又凉了!
老吴过去摸摸,就这一会儿工夫,竟凉的跟死人似的。他这才知道严重了,忙把能用的器械药品一股脑都找了出来。可任他又掐人中又按胸口,又灌药水又打针管,就是没任何效果。孩子不仅没有好转,而且渐渐地就连仅剩的一点微弱呼吸都要停止了。
夏光普两口急地直掉泪,老吴也一头大汗,可小文卫就是不见好。
这时候一直看着的妇女主任开口了,老夏,这孩子别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快把刘奶奶请来吧。刘奶奶是乡里的神婆,一贯“颇有法力”。
夏光普是大学生,哪儿信这个呀?压跟儿就没理会她。那会儿都讲反封建反迷信,妇女主任也怕被当成“牛鬼蛇神”打倒,当然更怕丈夫知道了问起自己,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老吴这儿来干什么了,于是借故就跑了。
一直折腾到下半夜,老吴说不行,得送县医院,不然孩子就完了。陈芸说这里离县城七八十里地,别说汽车,生产队连辆自行车都没有,怎么去呀!说完抱着孩子就放声大哭起来……。
讲到这里,夏教授已是老泪纵横。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只有干巴巴地劝道:“夏老师,您别难过了,都、都过去了……。”
夏教授又哽噎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情绪。他掏出手帕擦擦双眼,对我说道:“潮生,关于文卫的事这么多年来你陈姨都不能原谅我。不过她有道理,这件事情确实怪我,我有责任……。”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又怕夏老师太难过伤身体,便还是劝道:“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很难过,何况这也不能全怪您哪,文卫的病来得这么突然,那是天灾人祸……。”
“不!”夏教授突然间激动起来,“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而且当时文卫的死也不是因为得病,他是被那条盗洞排出的毒气毒死的!”
盗洞?!我不由大吃一惊,“那个地洞是盗洞?那、那防沙林下面难道有古墓?“
“对,有一座古墓。”夏教授说,“我刚看到那地洞时没注意,只顾着孩子了。后来文卫……之后我又去过那个地方,那是出殡的那一天。把文卫安葬后,因为内疚,我精神上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一个人发疯一样地跑回防沙林中找到文卫的地方,在那里大哭了一场。等我情绪恢复之后,我才注意到那个地洞有古怪。我一观察,从洞里挖出来的泥土的色泽和质地都表明这下面在很就以前就是翻挖过的,这说明下面曾经施过工,埋了东西。我这才醒悟,这是个盗墓贼留下的盗洞,而且从土的干燥程度来看,当时只挖了两三天。”
“那是什么人干的呢?”我问道。
“不知道。”夏教授说,“我只能肯定不是普通人,是职业的盗墓贼,因为挖洞的手法很专业,洞口找的也很合理。”
夏教授抽了两口烟,接着说:“我这时才想到,文卫可能是被地下久不流通的有毒空气毒到了。当然,为了防盗,有些古墓里本身就留有特制的毒气。一想到这个,我当时几乎要疯了……从此,我就更恨盗墓贼了。”
我听了心想,怪不得你这么反感海哥的所作所为了。不过我猜文卫未必就是被洞中的毒气害死的,听你说的那些黑松,怎么听怎么像是上次在皇母山见到的“黑阴松”。如果真是那玩意儿的话,文卫的怪病就好解释了。
我想着问道:“那么这古墓……?”
夏教授说:“后来生产队向上级报告,县里说没人可派,让我们自行解决。因为我是学考古的,赵书记就让我来处理。结果我下去之后,发现里面早被破坏的差不多了。但我不甘心,于是把残存下来的一点一点仔细收集起来,最后还是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发现。后来因为这些发现,上级特批,把我们夫妇调回了城里。”
我心想,上级之所以这样做,其中恐怕也有因为文卫的死而照顾和补偿你们夫妇的意思。
夏教授继续说:“就在临走前几天,我最后一次下到墓里去,很偶然,在棺椁里发现了一个极其隐密的腹层。就在腹层之中,我发现了一本书。”
“什么书?”我脱口而出。
夏教授看了看我,起身到卧室,取来了一个旧式的麻布包,递给我说:“就是这个,你可以打开看看。”
我的心不由怦怦直跳,难道这就是那本海哥想了多年都没到手的古书?我解开麻布包,只见里面包了一本不知用什么皮革制成的窄版薄书。
封面右侧竖写了书名,我一看,不觉吃惊到了极点———这书名所用的文字,竟和无字虎符上出现的神秘符号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