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生直视着一张文件,淡色的眉毛稍稍蹙起,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说话。慎介特别在意医生双眉紧蹙的模样。他想借由医生的表情来推测结果,但医生金属框眼镜的镜片上反射了日光灯的光线,让慎介无法看见医生的眼神。
不久,医生把文件放在桌上,用手抓了抓掺杂了些许白发的头。
“你已经不会头痛了吧?”
“是的,完全不痛了。”
“只从检查的结果来看的话,目前没有任何异状,基本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关于我的记忆方面……”
“嗯,”医生微微偏着头。“你的大脑并没有受到损伤,有没有可能受到精神上的打击呢?大部分的人发生记忆障碍,通常其实都是这个原因。”
“经过一段时间也治不好吗?”
“这点我无法保证。”医生环起双臂。“你不要想得太多,照着平常的生活过下去就好了。尽管丧失了记忆,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吧?”
“没错。”
他所丧失的记忆,也只有自己一年前所造成的那次车祸。虽然说不定也丧失了其他部分的记忆,但对于现在的慎介来说,最重要的记忆就是那场车祸了。
“或许你可以问问身边的人,借此取得与那件事有关的资讯。反正对你的日常生活暂且没有影响。总之,你要让心情放轻松一些。搞不好会有意外的机缘,让你找回已经丧失的记忆。”
“我知道了。”
慎介离开脑外科的诊疗室后,走回病房。他已经住院住了一个星期。头上虽然还缠着绷带。身体的行动却没有不便之处,似乎并未引发令人担心的后遗症。
慎介回到病房,看见成美放了个大提袋在床上,正在收拾他的东西。
“医生怎么说?”
“他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最好别做激烈运动。”
“那就是可以按照预定的日期出院啰。”
“嗯。”
“太好了!”成美停下的手又动了起来。“小慎也快点把衣服换上呀。”
“也是。”
成美已经准备好慎介出院后所穿的衣服。条纹衬衫和浅咖啡色休闲裤整齐地折好放在折叠椅上。
慎介边解开睡衣的纽扣,一边走近窗户。这间病房位在三楼,他目光向下,望着医院前面的道路。另一边有着两线道的道路上,堆积着土石的卡车、带点脏污的白色箱型车,以及车顶上放置着灯笼造型灯箱的计程车正在等红灯。
车子吗——
几乎可以肯定攻击慎介的犯人就是岸中玲二。搜查员调查过岸中房间后,从岸中的上衣内侧口袋中,找到沾血的活动扳手。上面的血液和慎介的完全一致。除此之外,扳手上也找到了岸中的指纹。
他是自杀死亡这点也无庸质疑。经过确认后,留在遗书上的是他的笔迹。他死前也通知报纸停送。根据接电话的报纸贩卖店女性店员供词,岸中的说法是自己要出去旅行一阵子,故要求停送报纸。
上述事情都是慎介从西麻布市警察署的小塚刑警那边听来的。小塚为了完成文件而顺道过来医院时,对慎介说明详情。慎介遭人攻击的事件解决,岸中自杀也无可疑之处,小塚说话的态度从容不迫。
当慎介问起动机是否就是报仇之后,小塚连连点头。
“应该就是报仇吧。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岸中深爱他的妻子。自从他的妻子过世后,他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根据岸中的同事的说法,他以前是个性很开朗的人,人缘也很好,但那件事之后却变成了郁郁寡欢、沉默安静的男人,听说曾经有好几天没跟人开口说过话。甚至还有老同事私下表示,岸中给人的感觉很可怕。”
“他应该恨死我了。”
小塚没有否定慎介所说的话。
“根据和他比较亲近的人的说法,他曾在妻子过世后,脱口说出想杀了你,还说为了报仇会不择手段之类的话。”
“他想杀了我……吗?”
这句话沉入慎介的心底深处。
“只不过……”刑警补充说,“也有人说他这二、三个月似乎比较有精神了,甚至偶尔会看起来兴高采烈的。那个人还以为岸中走出阴霾了呢。”
“根本没有走出来吧?”
“是啊。与外表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时相较,反倒是旁人看来表现得朝气蓬勃时,存在于本人内在的悲哀才更加深沉,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呐。”刑警凝视慎介,说出这种和刑警的身份不相符的文学性台词,“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会选在车祸经过一年以上的今日才决心复仇呢?这点仍不得其解。或许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但应该会有什么契机才对吧。”
“比如说妻子的一周年忌日过去了之类。”慎介试着说出心中浮现的想法。
“也有可能。”
“他之所以会自杀,也是以为自己复仇成功了吗?”
“应该是吧。从法医解剖的结果得知,岸中玲二企图自杀的时间,正好是攻击你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你头上流出鲜血,确信自己了了心愿,所以才会服毒吧。”
“说不定他隔天傍晚又会回心转意了。”慎介说。隔日的晚报上小幅刊载了他遭遇攻击的事件。“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他在那个世界应该正后悔着吧。”
“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刑警以冷冰冰的口吻说。
慎介正回想着自己和小塚的对话时,身后响起成美的声音。“小慎,不快点换好衣服的话会感冒哟。”
慎介一转过头,看见成美站着,双手叉腰。
“你在发什么呆?”
“不,没什么。”慎介解开睡衣所有纽扣,把睡衣脱掉。
缴完住院费后,两人离开了医院。时间抓得刚好,正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成美举起手拦下计程车。
“到门前仲町。”她说。
“走永代通可以吗?”中年司机边发动车子问。
成美回答可以。
行驶了一会儿,司机询问:“你那个伤是因为交通事故吗?”
司机透过后照镜看着慎介头上的绷带。
“算是吧!”慎介说:“……骑脚踏车的时候被车撞了。”
“咦,还真是倒霉呢。伤口有缝了吧?”
“缝了十针。”
“哇!”司机摇了摇头,“碰到交通意外最不值得。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之间就到那个世界去了。如果是生病,至少本人跟身边的人还能做好心理准备,只有意外事故没办法事先预测。尤其是车祸,即使自己是个很谨慎的人,但对方如果硬是要撞过来,想躲也躲不掉。可是,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都不出门,这世界真是恐怖。不过,计程车司机讲这种话也很奇怪就是了。”
这个男人话真多。只不过是个闲聊的话题而已,成美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时时瞥眼看向慎介。过了一阵子,司机把话题转成抱怨政府的施政。成美认为这个话题总比讨论车祸来得好,于是配合司机附和了几句。
慎介望向窗外,凝视着路上交错的车流。司机说的话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听到交通意外这几个字,并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反而觉得迷惑。
慎介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遭袭之前的情景。岸中在打烊前进入店里,喝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低声地说着话。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中解脱……慎介回想起岸中蜷曲着背,喃喃自语的模样。当初在听的时候,原以为他只是在抒发郁闷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话摆明了是针对慎介说的。他想要忘掉的事,绝对是自己妻子车祸身亡这件事,他为了让自己获得解脱,于是决定为妻子报仇。
计程车驶入永代通。经过东京车站,穿过高耸大楼林立的商业区。不久便可看见前方有一座桥,那便是横渡隅田川的永代桥。
“司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想改变目的地。你知道清澄庭园吗?”慎介说道。身旁的成美吃了一惊,她目瞪口呆。
“清澄庭园?知道是知道啦……”司机吞吞吐吐地说。显然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正确的位置在哪里。
“没关系,我来带路。总之,先通过永代桥,然后再直接往左。对,直接往左边那条小路进去。”
成美一直盯着慎介看,慎介刻意无视成美的视线。
他们在清澄庭园旁走下计程车。庭园里可以看到主妇带着孩子的稀落人影。樱花的花苞正在膨胀,大概再过两星期,每逢假日就会出现一大群赏花的游客。
不过,慎介的脚步并没有前往庭园,他沿着道路前进。
“小慎,等一下。”成美追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在这附近走一走而已。”慎介环顾四周后说道。春天的阳光在水泥路面上反射,十分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到底是为什么?”成美问。她声音中隐含的不是焦躁,反而是近于愤怒的情绪。
“我发生车祸的地方是在这附近吧。所以我才想在这附近绕绕。”
“为什么?”成美的眼神凶狠了起来。“为什么你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呢?”
慎介两手插入口袋,耸了耸肩。
“我在想,我来这里走一走,搞不好会想起什么。”
“车祸当时的情景吗?”
“是。”
成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不是很好吗?这种不好的事,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吧。”
“不对,只有某一部分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这种感觉反而更可怕。如果你不想跟着我,那就先回家去。你差不多也该回店里做准备了吧?”慎介看着手表。现在的时刻是四点过一些。成美差不多该洗个澡,化个妆然后出门上班了。
“把小慎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自己回去,这一点我做不到。万一不小心又出了意外,或许会受重伤,结果就死掉了也说不定。”
“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啊,对了。让你拿行李真是不好意思,我来拿吧。”慎介向她伸出了手。
“没关系,我来拿。”成美把装了换洗衣物的大包包藏在身后。
慎介又把手插回口袋,转身背对她,又向前走了出去。成美心想,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呢?于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单线道蜿蜒地朝南北向延伸。途中有一段跨越小河的路面,比其他地方的地形要高一些。换句话说,路面呈现上下左右弯曲的情况。一旦天色变暗,视野当然也会变差。慎介曾经开车经过这里好几次,却从来不曾觉得危险。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
前方有个红绿灯。单线道与高速公路交流道直接联接,形成十字路口。
或许当时是因为交通号志转成绿灯,为了快点转进十字路口,所以稍微催了油门加快速度也说不定——这样的想法忽然浮现在慎介的脑海里。他随即想起这是自己曾说过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对谁说的呢?对象应该是警察。所以是现场搜证的时候吗?还是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呢?
慎介摇了摇头。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再往前走,左方出现了一栋看似仓库的建筑物。他看到建筑物的灰色墙壁后,停下脚步。
他知道就是这里。车祸就是在这栋建筑物前发生。那个叫做岸中“měicàihuì”的女子,被这面灰色墙壁与车子的保险杆给夹死了。
慎介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他开着车子从女子的身后逼近,紧接着听到哀号声、撞击声,然后鲜血四溅——
为什么?
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这个画面虽然朦胧,却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也就是说,慎介明知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但是他却没有避开。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自己在赶时间吗?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赶时间呢?
慎介用手压着太阳穴。应该痊愈的头痛又再度发作,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
“小慎!”
当慎介意识到成美呼唤着他的名字时,自己的身体正靠在成美身上。他看到成美的手提包放在路上,大概是她在慌乱之中丢出去的。
“你还好吧?”她从下方仰视着慎介的脸。
“我还好,只不过有点累了。”
“不要勉强自己嘛。”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成美说完急忙跑了出去,她跑到十字路口之后,随即用力举起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拦计程车。
从葛西桥道进去有一条道路,慎介和成美所居住的大楼,便是面对那条路而建造。从大楼走到地铁站得花上十几分钟,路上会经过富冈八幡神社。他们住的房子是1LDK,五十平方公尺,房租十三万元,在这一带可说是破天荒的低价。但如果看到首都高速公路通过建筑物的正上方,应该就能理解租金为什么这么便宜了。
慎介打开房门,先行走入屋内,他立刻发觉屋内的样子不太对劲。首先是家具的摆设不同。再者,屋内原本乱七八糟到连脚可以踏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却是每个角落都整整齐齐的。
慎介踏进屋内,环顾着屋内各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干净?”
“看起来不像自己的房子吗?”
“是啊。”他点点头。“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那都是因为小慎不在家嘛。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人家才会改变房子里的摆设,真的是够辛苦的。”
“我想也是。”
不光是打扫而已,成美对各种家事都不擅长。她应该也不喜欢做家事吧。慎介无法想象这样的她,居然会耐着无聊,把房子整理得如此干净,甚至连书架都整理过了。慎介向来不会扔掉自己喜欢的杂志,即使过期也会全部都留下来,可是他又懒得一一把杂志放进书架,于是所有的杂志就全堆在地板上。没过多久,杂志就会堆成一座山。以前甚至出现过五、六叠杂志山。然而,现在除了书架上的以外,地上却连一本杂志也没有。
慎介解释为成美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当慎介出院回家,如果家里脏乱不堪,一定会无法静下心来。成美或许抱持着这种想法,才会拼了命打扫吧。想到这点,慎介觉得自己又更爱成美了。
慎介坐在落地窗旁的双人沙发上,铺在玻璃桌下的地毯虽是便宜货,却也换成了新的。
桌上放了白色陶制的圆形烟灰缸,烟灰缸上放着未开封的SALEM凉烟以及丢弃式打火机。
“你真贴心。”他对成美说。
“小慎居然能戒烟超过一个星期。”她说着笑了出来。“既然如此,干脆就这么戒掉吧?很多人都是因为住院才戒烟成功的呢。”
“是因为你自己想戒,才会说出这种话。”慎介把手伸向香烟,缓缓地拆封,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当他叼着烟点上火时,指尖有些颤抖。
他在焕然一新的屋内吐出白蒙蒙的烟雾。“真爽快。”
“我去洗个澡。”成美撩起衣服。
慎介一边吸着SALEM凉烟,一边注视着成美逐渐露出的肌肤。成美脱到一半就注意到慎介的视线,说着“讨厌,你干嘛色迷迷地盯着人家看啦!”,把手上的袜子朝着慎介扔了过去。
慎介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抓住走往浴室的成美的手臂。成美有些惊讶,却没有抵抗,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他。慎介环抱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将手伸向乳房。成美虽然体态纤细,不过乳房还称得上丰满。他感受到自己的两腿之间逐渐膨胀,右手搓揉着成美的乳房。掌心内的乳头逐渐变硬。成美娇媚地笑了起来,慎介的嘴唇贴在成美的唇瓣上。
突然之间,一个光景在慎介脑海里不经意地苏醒了。某个女人穿着衬衣站在他眼前,但那女人不是成美。成美是不会穿衬衣的。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慎介一把推开了成美的身子。或许是慎介的动作有些粗鲁,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啊,对了!我送由佳回家了。”
“咦?”
“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回家,然后回来的时候发生车祸。是这样没错吧?”
由佳是经常到“Sirius”去的酒店小姐。那天夜里,由佳喝得烂醉,到了打烊时刻仍叫她不醒。慎介只好跟江岛借车,送由佳回家。她住在森下,从银座出发的话和慎介同一个方向。
“是啊。”成美点了点头,“我当然没看到,这件事情是小慎告诉我的。”
“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件事。”
“你想起那场车祸了吗?”成美担心地仰头看他。
“一点点吧。可是……”慎介按住眼角,看起来就像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梁。他坐回沙发上,又开始感到轻微头痛,“我不记得发生车祸的具体情形。为什么我在那条路上开车会开得那么快?我明明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女人,却还是撞了上去,那我一定是急着要去办什么事吧!当时我又是为什么那么焦急呢?我对这一切感到不解。”
“你真的想不起来吗?”成美问。
“嗯。”慎介仰头看她,“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为什么当时会那么急吗?”
“我记得你好像说是想快点回家之类的。”
“我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开得飞快,快到发生了车祸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更仔细地追问下去。毕竟那时满脑子都是怎么和对方和解。”成美裸露着上半身环起双臂。她两条臂膀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这样会感冒的,快去洗澡吧。”
“啊,好!”成美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脚步匆忙地走向浴室。
慎介又从SALEM凉烟的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香烟,点上了火。此时他的股间已经完全恢复为平时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