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困惑北方政界已久的谜底终于揭开了:中央从西北调钟兴邦任中共北方省省委书记,郭醒世在这场竞争中败下阵来。

对这一结果,政界有的人兴高采烈、欢欣鼓舞,有的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反应是截然相反的。绝大多数人有了“终见天日”、“一吐为快”的感觉,并神神秘秘地奔走相告,各种传言、推测纷纷出笼。说钟兴邦是共青团系统的“团口”出身,是一位老革命家当年长征时遗失在民间的儿子所生的儿子,是具有纯正革命血统、持有尚方宝剑、中央反复斟酌派来的钦差大臣。中央有意让他在北方省锻炼、镀金后,十八大时就要进入中央领导层。少数人虽然同意钟兴邦任省委书记是过渡性质这一说法,但同时认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北方省的权力核心旁落是必然的,郭醒世和胡清泉绝非等闲之辈……

得到中央决定派钟兴邦前来担任省委书记的消息后,郭醒世“闭门谢客”,在办公室里关了一整天。始料不及的他万念俱灰,如坠深渊。从未遭受如此巨大挫折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仕途的冷酷无情。古往今来,官场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这便是不容置疑的现实。

第二天一大早,胡清泉登门相劝,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当然,也包括什么“当你感到最不公平的时候,往往是接近时来运转的时候”,“人和人的差别其实并不存在,所谓差别的是人的心态,而决定命运的正是心态”。官能当到省一级这样的层次,郭醒世的心理素质当然不同凡人,因此,这些大道理自然烂熟于心,无需他人教诲。但是,再大的官也是人,也需要为痛苦寻找一个出口……

胡清泉提醒郭醒世:“既然结果一时间不可改变,不如以积极的心态面对。他说,你郭醒世是重臣,对临海市经济建设劳苦功高,拥护你担任省委书记的呼声也很高。这些,高层一定会有所考虑的。依我的仕途人生经验,目前的变故,是对你的一次考验。也许,下一步中央会调你到别的省担任省委书记。或者,钟兴邦‘过渡’离开后,仍然由你担任省委书记。”

郭醒世点了点头,他确实也这样分析过。同时,他又感慨万千地说:“我……是不是犯了政界大忌——锋芒过于外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这要辩证地去看,老弟,不出类拔萃,怎显现出卓越呢?”

“也许,我不注意小节,特别是生活上有些随意。”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同历史时期,评判标准不同。”

安慰了一阵之后,胡清泉告辞了。他要到机场去迎接钟兴邦,省委办公厅通知省委常委都去迎接。郭醒世以另有重要公务为名请了假,他一时心里还接受不了这一现实,不愿面对与钟兴邦虚情假意见面的寒暄。他对胡清泉的表现同样不屑一顾,认为这个老官痞过于识时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急于巴结钟兴邦,目的还是为了省长那把交椅。胡清泉被称为政界智多星,郭醒世很敬佩他的足智多谋。但是此刻,郭醒世却开始反感这个墙头草、老狐狸,觉得他的人格过于低下,属于有奶就是娘、为了目的可以出卖自己人格的势利小人。

郭醒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他常常用这种方式调整情绪。心情平静下来后,他看了看表,已经10点了。省委10点30分在省委礼堂召开干部大会,传达中央关于北方省省委主要领导调整的通知。这个会议,郭醒世是一定要参加的。不去迎接钟兴邦,除了有一点点情绪化的因素外,也是要让中组部领导感觉到,这次省委书记人选安排,对我郭醒世有失公允。郭醒世认为,他的这一举动,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恰到好处。与此同时,他也想有意表明自己爱憎分明的品格,让政坛上和自己友好的弟兄们明白,我郭醒世行得正、站得直,不畏困难,不惧艰险,大旗不倒。透露出这样的一个信息,对于巩固自己在政界的形象,对于稳定军心,具有特殊的意义。但是,接下来的干部大会非同儿戏,郭醒世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如果不出席干部大会,不仅是一种与组织上对抗的政治上的幼稚,也容易给人留下自动退出政治舞台的印象。不战自败,必然使自己的嫡系部队溃不成军,后果不堪设想。

郭醒世的车子到达省委大院门口时,被人山人海的场面惊呆了。他原以为,是群众前来欢迎省委新书记钟兴邦的。可是略一观察,发现不对,是上访群众堵住了省委大门。虽然听不到上访群众在喊什么口号,但他们高举着的横幅上的字清清楚楚。有的横幅上写着“要吃饭,要穿衣!”有的横幅上写着“天寒地冻,我们要一间温暖的屋子!”,还有的横幅写着“省委书记如果搞腐败,就请他快快滚回去!”……

群众以这种下马威的方式,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新省委书记,是郭醒世所没有想到的。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平衡。没有金刚钻,揽不得瓷器活儿,北方省是老工业基地,多年积累的矛盾和困难如山似海,不是什么人都能碰得了的,也就是说,这个省委书记不是那么好当的。你钟兴邦一介书生,初生牛犊,还不知道北方省的水有多深。搞得好,你会笑着来,笑着走;搞得不好,这可是你死无葬身之地!

干部大会是由省委副书记、省长曹仲伯主持的。中组部领导首先宣布了中央决定:钟兴邦同志任北方省省委委员、常委、书记。

中组部领导在讲话中指出,这次北方省委主要领导的调整,是中央从全国工作的大局出发,充分考虑北方省的地位作用和领导班子建设的实际,根据需要,经过反复酝酿、慎重研究决定的。中央调钟兴邦同志来北方省主持工作,充分体现了中央对北方工作、领导班子建设的高度重视和关心。钟兴邦同志政治上成熟、政策理论水平高、领导经验丰富,主持全省和驾驭全局能力强,作风民主务实、公道正派、清正廉洁,在干部群众中威信高。北方省是我国经济大省,在全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希望北方省委切实贯彻十七大精神,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团结全省广大干部群众,统一思想,振奋精神,齐心协力,推动北方经济和社会各项事业不断取得新的成绩。

中组部领导同时对方大公同志在担任北方省委书记期间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钟兴邦的讲话比较简短,并且没有用讲话稿。他讲话的大意是,中央派我来北方工作,是一个十分光荣的任务,也是给了我一个做事的机遇。我感到任务艰巨,责任重大。我一定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希望同志们监督我。我一定不负中央的重托、群众的信任,做到尽职尽责,用优异的成绩回报北方人民。讲到这里,钟兴邦话锋一转:“同志们,我是第一次踏上北方省土地的。还是在读中学的时候,我就从地理课本上了解到,北方这块沃土,有着悠久的历史,丰饶的物产,勤劳的人民。那时候以至许多年来,我从未敢设想,有一天我会来到这里工作,担任这里的省委书记。今天,在我第一次到达这里履新之际,那么多的群众在省委大院的大门口,以独特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说句实话,我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此刻,坐在这富丽堂皇会场的主席台上,我如坐针毡,心里难以平静!在这里,此时此刻我只想说一句话:我钟兴邦是省委书记,更是北方人民的儿子!来自老百姓中的我,与父老乡亲们休戚相关,血脉相连!”

钟兴邦的话音刚落,会场里响起了如潮般的掌声。

郭醒世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他在观察着主席台上这位年轻的省委书记,品味着他这番讲话包含的深层次意义。钟兴邦给郭醒世留下的印象是,有朝气,有干好事业的急迫心理,也有蛊惑影响力。但是,在北方省主政,仅有热情是远远不够的,单凭豪言壮语,也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帷幕刚刚启开,等待着的必将是雷霆万钧、惊涛骇浪。

紧接着,是省委副书记顾国卿发言。顾国卿表示坚决拥护中央的决定。他说,我们一定要站在全局的高度,充分认识中央决定的重要意义,在政治上、思想上、行动上始终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他代表全省广大干部群众,热烈欢迎钟兴邦到北方省工作,表示将全力支持、配合和协助钟兴邦同志工作,为开创北方省各项工作新局面而努力奋斗!

会议的各项议程已经结束,主持会议的曹仲伯准备宣布散会。这时,中组部领导和曹仲伯耳语了几句后,走上发言席。他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来,神情庄严地说道:“同志们,我刚刚接到来自北京的消息:省委原书记方大公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个小时前在北京逝世。方大公同志临终前,将他写给北方省广大干部群众的一封信,传真了过来,希望我在这个会议上代为宣读。”

什么,方大公逝世?他有遗书要宣读?郭醒世感到惊讶。他看了一眼胡清泉,只见坐在不远处的胡清泉面色冷峻,纹丝不动。郭醒世觉得,在方大公手下工作了七八年,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了解这位平时和蔼可亲、很少发脾气的省委书记。方大公在卸下省委书记的担子,在告别人世之际,仍念念不忘肩负的政治责任,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矣!正如人们所言:政治人物的躯体是用不屈铸就的,灵魂是用信念打造的。郭醒世被方大公人生谢幕时的骇世之举深深打动了。既然选择了以政治为终生职业,就应该如方大公,不畏艰难,一往无前,矢志不渝!郭醒世想。

方大公的信,简直就是政治遗嘱。情之切切,催人泪下。在向共事几年的工作伙伴和全省人民诀别之际,他真诚地希望大家戮力同心,支持钟兴邦同志工作,建设民富省强的新北方……

“同志们,永别了!我已经化作白云,深情地注视着你们;我已经化作海浪,时刻以不息的涛声与你们相伴……”

没有想到,始终给大家以严肃、刻板印象的省委书记方大公,在与大家话别,告别这个世界之际,能够说出这样动情、充满色彩的话语!参加会议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可以听到会场上的抽泣声……

大会结束以后,省委常委们被留下来,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会。

看样子,省委常委们心情都不错,个个都喜气洋洋。曹仲伯见大家都坐好后,又一次将省委常委们逐一向钟兴邦介绍。介绍完后,曹仲伯说:“兴邦书记,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钟兴邦一脸的谦虚,说:“仲伯省长,你过奖了,过奖了。组织上把我推到这个位置,我真的是诚惶诚恐。论对省情的了解,论从政经验,我与诸位比都自愧不如。”

上任后的第一次省委常委会,钟兴邦不想多说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人生地不熟,夸夸其谈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容易产生歧义。因此,钟兴邦认为,与常委们见见面,认识认识就达到目的了。

“大门口的群众散去了吗?”钟兴邦问。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到上访群众中去,听听他们的呼声,了解了解他们的疾苦。但是,又觉得初来乍到,对情况不了解,贸然行事,难以达到目的。所以,只好这样试探地询问。其本意是,征求大家的意见,看看大家的反应再决定行动。

胡清泉说:“群众都散去了,一个也没有了。”

顾国卿说:“很对不起,兴邦同志,你刚赴任,就赶上了群众上访,闹得纷纷扬扬的。都是我们这些常委工作没有做好,让你一到北方,就见到了不愉快的场面。”

曹仲伯从文件袋中抽出几页纸来,推到钟兴邦面前。钟兴邦瞅了一眼,是省委办公厅刚刚整理的情况反映,标题是《群众上访反映的几个主要问题》。第一条是“‘难民部落’火灾是人为纵火,强烈要求缉拿犯罪分子,揪出幕后黑手”。其他有反映农村村干部私自出卖农民耕地,贪占土地出让金的,有反映企业干部乘改革之机中饱私囊的,有反映政府官员腐败堕落的……

钟兴邦感激地朝曹仲伯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位老同志是真心实意欢迎他到来的,在以后的工作中,也完全可以信赖这位兄长式的工作伙伴。经验告诉他,党政两位一把手的团结十分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只要这两位一把手两心变一心,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反之,不仅给事业造成损失,个人间也必然两败俱伤。

“仲伯省长,”钟兴邦以商量的口气问道,“今天我们就到这里?”

“好好,见见面,握握手,来日方长。”曹仲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常委分工问题,我的意见暂不调整。大家按照各自的分工,继续搞好工作。”钟兴邦最后说道。

虽然钟兴邦说得很轻松,但是,参加会议的省委常委们都心里一震。

散会后,郭醒世刚回到办公室,孙启运报告:省委办公厅刚才通知,中组部领导下午1点45分的飞机航班回京,钟兴邦书记请几位副书记一起到机场送行。郭醒世点了点头,表示届时前往参加送行。他的考虑是,一方面中组部领导来的时候,他没有去接机,该表达的不满情绪已经表达了,是适可而止的时候了,否则便适得其反,得不偿失了;另一方面也给钟兴邦一个面子,让他感觉我郭醒世是积极配合他的工作的。

在机场贵宾室,三位省委副书记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标准的陪同角色。钟兴邦和中组部领导低声交谈了二十几分钟,所谈内容不为人知。

登机的时间到了。机场负责人亲自引领中组部领导及送行的一行人等,来到免检通道。握别时,郭醒世觉得,中组部领导和他握手时,用力略重些,似乎意味深长。是重托,还是寄予厚望?郭醒世一时难以判断。正所谓政界无小事,任何平常人间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都有可能耐人寻味,有可能在传递一个重要的信息。

在从机场返回市内的路上,北京来的一个电话打到孙启运的手机里。郭醒世这一级别的领导,被戏称为“三级残废”,除了大脑和嘴由自己独立支配外,其他方面基本都有人代劳。类似拨打、接听电话之类事务,大多时候都由秘书代办。电话是一位在高层领导身边工作的朋友打来的,大意是叮嘱郭醒世稳住阵脚,配合好钟兴邦工作。朋友还透露,钟兴邦是因为缺乏省级一把手阅历,到北方省锻炼、过渡的,随时可能高升。很有可能,下一步安排郭醒世接任省长,待钟兴邦走后,再接任省委书记。接听完电话后,郭醒世情绪好多了。看来,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这句话,是有深刻哲理的。他想,也许这次省委书记人选安排,真的就是一次意外插曲,是为准备重用的钟兴邦临时选择一个“训练场”。因此,需要郭醒世暂时充当陪练、替补队员。待钟兴邦练就一身武功,升入国家队后,再由郭醒世正式登场。如果真是这样一种设计,那么,对陪练、替补队员的郭醒世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考验。郭醒世庆幸自己的表现没有失常,否则,真的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分两步到位,先接任省长,再担任省委书记?对于这种安排,郭醒世觉得未尝不可,完全可以接受。可是,胡清泉呢?他可是觊觎省长位置已久,期盼的心里在滴血!倘若果真如此,胡清泉怎么办?那样一来,政治盟友间可是好有一争啊!想到这里,郭醒世苦笑了笑。政界,难道真的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政治利益?

“我今天下午的日程怎么安排的?”郭醒世问。

郭醒世每天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除了开会、检查工作、接待、谈话外,甚至连吃饭都安排在工作日程中。每日三餐,都有陪同上级领导或者重要客人的安排。

“郭书记,2点10分,市发改委有一个企业党建座谈会,请你参加。你的讲话稿已准备好了,请你审阅。”孙启运说着,把一份讲话稿从文件夹中取出,但没有交到郭醒世手里。因为,等一会儿到会场后,他要亲自放到郭醒世的面前。“这个会你不参加全程,讲完话就离开。3点15分,市老干部大学工程奠基,你要前去剪彩;4点05分,是市政府……”

“好了,好了,快开车!”郭醒世挥挥手,打断孙启运的话。这个孙启运挺聪明的,忠诚度也没有问题,就是有时说话啰唆。

郭醒世一声令下,车速明显加快。在临海市的地盘,这辆全市1号车畅通无阻。

过了一会儿,郭醒世又交代:“启运,你和张牧臣打个招呼,让他组织力量,尽快准备一份全市工作汇报提纲。钟兴邦书记刚到,很快就会安排听取各地汇报的。让张牧臣找几个笔杆子,把材料写出水平来。这些年的工作,成绩要全面总结,经验要写足写透。对了,让他设法和钟书记原工作省份的省委办公厅联系,了解了解钟书记的口味,别瞎写。还有,让他设法了解一下钟书记的工作习惯、生活爱好,越详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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