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斜正
第5章斜正
游夜不知归
初二迎财神,这天也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省亲的日子,尚坠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庄锋璿出门拜会友人,白世非则被一群哥儿们约了去玩关扑。
由于是年节,平常禁赌的官府开放关扑三日,开封府里从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大结彩棚,棚内商家无不铺陈罗列着珠翠、冠梳、衣服、花饰、领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来往游人既可出钱买下,也可以扑赌。
关扑为赌物之博,买卖双方商定好物件价钱,用铜钱掷于瓦罐内或地面,根据铜钱字样的多少来判别输赢,赢者可折钱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有贵族富户玩得大的,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等,也都拿来约价而扑。
过年时节棚内热闹非凡,不但寻常百姓都穿着新衣洁裳接踵而来,欲在开年之始试一把运气,便连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等,也在夜幕降临后纷纷抛头露面,入场来游走观赏,甚或参与扑玩。
这一年一度普天同乐的热火景象,时有竟宵达旦。
却说白世非手气好得出奇,无扑不胜,白镜跟在身后满抱着一堆赢来的珠花脂粉,便有别家少爷不服,要与他交相对扑,却几乎连身上衣裤也输干输净,被众人嘘笑不停。
至入夜时分,玩兴犹未尽,有哥儿提议去歌馆听曲,由是一行贵家子弟又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莲花楼而去。
晏迎眉与尚坠两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罢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时初庄锋璿也回来了。
三人往棋室闲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坠在旁看庄锋璿与晏迎眉对弈,不知不觉,几局棋罢,夜色渐深,却始终不见白世非的星点影儿,她渐渐便觉有些儿没情绪,又隐隐担心,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晏迎眉见她形容无绪,坐立不定,便着人去请邵印。
不一会邵印匆匆来到。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门可有说几时回来?”
邵印应道:“这个不曾交代。”眼角余光收入一旁尚坠脸上自然流露的关怀之色,有意无意地解释道,“逢年过节晚间,公子偶有夜归,那些哥儿们耍得兴起,一时半会总不肯早些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坠,无奈道:“夜了,我们也回房歇息了,还请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来,让人到疏月庭报知我一声。”
邵印应诺退下,三人起身往后院回去。
见尚坠始终闷声不响,庄锋璿安慰道:“别担心,有白镜跟在身边,世非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晏迎眉嗤声道:“依我说哪,他不让别人出什么事儿已是万幸。”
尚坠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
庄锋璿将主仆两人送至疏月庭后折了回去。
穿过垂花拱门,晏迎眉看了眼尚坠:“今儿个爹与我提起来,说过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坠的脸色霎时冷下一半:“回什么家?我娘的三尺坟冢吗?”
晏迎眉耐着性子:“不管怎么说那人也是你——”
“与我不相干。”尚坠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说话,垂首低低道,“我心里闷,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罢。”说毕径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灯笼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口气。
出了门口,沿着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坠慢了下来,远远近近挂在枝头通宵燃点的琉璃花灯,将宽阔平整的石径映得暖朦,独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只觉心内茫然仓皇,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意识空茫中,沿着石径不知不觉走到了第一楼的庭院前。
院落里隔着花木扶疏,隐约见点点灯火,然静悄悄不闻人声,可知白世非仍未回来,心口的失望渐渐弥漫开来,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绪堆积成了闷抑郁结,无边酸楚透彻五脏六腑,难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却不知何处是她的归程。
冷冽苍穹,冰封湖面,广袤无边的夜幕下,一缕笛音如泣似诉,前所不曾的凄婉悲切,仿佛能让湖边的梅花花瓣也在叹息中悄然坠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气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样的凛风,僵硬得已失去知觉,无法再灵活按动笛眼,鼻尖也已冻得抽红,全身冰冷透心,控制不住微微寒战,手足如同浸过雪水似的无一丝余温。
终于还是起身回去。
再经过第一楼时已不曾稍停。
各处院落厢房里透出的最后几点微朦烛光,也全然尽熄,更深人寐。
也不知多久过去,恍惚一梦犹未醒。
迷迷糊糊之间,已闻破晓鸡啼。
原本便因着心事而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半梦半醒,被隐隐传来的破晓啼叫惊醒了浅眠后,尚坠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边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静谧的第一楼笼罩在晨曦薄雾中,一众仆人小厮仍未醒来。
她走上檐廊,轻轻推开正堂大门,径直往里走去,入眼见白世非寝房的门屏紧掩着,心下不由得浮起一丝犹如已等尽一生的惊喜,一腔悬了整夜无法散去的郁楚酸涩,终于找着落处。
悄然向里一点点推开门页,有丝期盼还有丝羞怯:“公……子?”
内里无人应声。
她又压低声音轻唤一遍,依然无声无息。
掌心抵着门扇往里慢慢推开,她跨过门槛,走进房内。
眸光穿过往两侧悬起的层层绫罗帷幔和薄如蝉翼的坠地轻纱,不远处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绡帐以轻巧的结珞金钩钩挂起来,漆得发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面围屏全精雕着鲤鱼戏荷,一朵朵荷花或盛开,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态栩栩动人。
纯白柔软的雪豹毛皮大氅满铺整床,然后顺着床沿大幅垂覆下来,盖去了四足如意床脚和足踏,而坠在地面的波斯毛毡上。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内心是什么感觉,何种滋味,已听闻屋外传来两道匆匆的脚步声,伴着急忙不过的吩咐:“白镜,你还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坠起来了没,可千万别让她知晓我一夜不归,切记切记!”
“是,小的这就去探探。”
尚坠只觉得心腔内似爆竹一样炸了开来,她从寝房里走出去。
同一瞬间白世非踏进大门,一抬首看见她就在眼前,一张小脸前所未有地冷得吓人,他整个彻底呆住。
歌馆探真机
尚坠径直朝白世非走去,却是看也不看他,只从他身边经过,一言不发跨出了门外。
白世非回过神来,飞快转身跟过去,轻怯而讨好地低声笑唤:“小坠。”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坠猛地一摔袖子,将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开。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来,没想到和那群人作别之后,一出阁子间就遇见飘然和几位朝官,结果大家一道去了飘然府中喝酒,后来都醉倒了,所有人全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坠再度甩开他伸来的手,依然一声不发,只脚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坠。”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再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门外时,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邓达园,他脸上讶色一闪即逝,白世非和尚坠霎时都显得有些尴尬,两人大清早从屋子里一起出来,可不容易让人误会?
白世非轻忍唇边笑痕,俊眸向旁偷瞥过去,这存心暧昧的形容举动偏巧被尚坠的眼角余光掠见,羞极之下怒气更盛,只恨不能邓达园此刻不在眼前,她非与他发急不可。
邓达园只当全没看见两人之间暗波汹涌,低首恭禀:“公子,西北传来快信。”
白世非眸光骤凝,即时敛起了玩闹神色。
只这一耽搁,尚坠已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开去。
白世非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正事重要,遂与邓达园往书房而去:“信里讲什么?”
“赵元欢一行已经离开兴州,入了玉门关。”
“何时到达京城?”
“估摸在元宵节前后。”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锋璿请来。”
那边尚坠在疏月庭外遇见白镜,白镜看她脸色不对,心里不禁惊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坠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只径自朝里走去。
白镜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飞跑去寻白世非。
尚坠进了屋,拣张凳子坐下,愈想心里愈是委屈不过,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当晏迎眉从寝室里出来,便见她正以手背无声抹泪。
晏迎眉大为惊讶:“你怎么了?”
尚坠不肯做声,只是摇摇头,站起身来迅速擦干了眼泪。
晏迎眉察颜观色,想来大致与白世非脱不了关系,也就不再多问,只与她往膳厅去用早食。
石径两旁梅香若隐若现,两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时,晏迎眉看尚坠已平静下来,方再问道:“到底怎么了?”
尚坠依然不做声,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他昨儿晚上没回来。”
晏迎眉惊讶,然后皱眉:“有没有说在哪儿过的夜?”
“说是在那个姓任的医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坠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释并不似临时编造的借口,只是,当她在他房里看见床上被褥叠放整齐,醒觉他一夜不归的那瞬间,感觉十分不好受,像是有一块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还不好办?去把白镜叫来,我帮你细细盘问他一番。”
尚坠想想,应了声好。
心里也确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去到膳厅,晏迎眉问过小厮,得知白世非在书房,尚坠便往那厢去找白镜,在廊道里远远便见书房外一角聚集了好些下人,被围在中间的白镜一脸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旁人则听得津津有味。
行近时隐约听见他们提到白世非,一群人兴致勃勃,围着白镜七嘴八舌,说的说,问的问,全都聚精会神,没人察觉尚坠已走近来,她悄然掩身躲在檐柱后头。
听着听着,尚坠的脸色越来越煞白。
书房里似传来声音,口若悬河的白镜停下话头,慌忙推开众人进去,没了主角儿的一群人很快便散去。
尚坠定定地立在柱子后,整个人似失了魂魄。
“坠子,你在这干吗?”身后传来讶异叫唤。
她下意识回首。
晚晴乍见她神色异样苍白惨淡,不禁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尚坠微茫地看着面前的脸孔,好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对方是谁,她收起情绪,缓下僵然面容,轻声对晚晴道:“你今儿不是向总管告了假吗?”
“是,我娘病了,我这会儿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坠深吸口气:“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惊讶:“你要出府?夫人知道吗?”
“不要紧,我有点事儿要办,速去速回花不了多会儿工夫,回来再与她说,走罢。”
晚晴虽然心里疑惑,却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寻常侍婢,只得跟上前去。
尚坠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侧,与她并肩而行,借着她身形的遮挡从书房外走过,门屏半开的房内白世非坐在书案后,神情专注地倾听着邓达园及庄锋璿的说话,虽然隐约察觉门外有丫鬟样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来往的侍婢,也没去在意。
两人出了前厅,经过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门时,遇见从外而来的一位布衣朴素的年轻后生。
晚晴笑着迎上前:“丁大哥。”
那后生赶紧施礼:“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见旁边的尚坠,不禁呆了呆,只觉眼前人面容娇艳,叶眉清丽,一双绝色黑瞳似静静地凝视着人,然而眸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悬空浮着一抹茫然不知掩饰的悲伤还是苍凉,形容微微凄楚而哀婉。
心头惊艳震荡,他有些腼腆而慌乱地低下头去,竟不敢继续面对那双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与他道别后牵了尚坠离去。
走远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里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门免不了会带些好吃的什物回来,商管家总在私底下攥着点,时不时把他叫来,让他也带些家里去尝尝。”
尚坠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整个人神思恍惚,明显并没有听进去,出了府门,她与晚晴分道扬镳,独自往南门大街而去。
拐过得胜桥,走到东十字大街,行人和卖货的般载车来来往往。
一顶四人轿子从她身前经过,却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一道身影从轿子里钻出,兴奋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坠怔了怔,看向来人。
张玮缙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尽是欢喜:“没成想竟在这儿遇见你!你去哪里?可要坐我的轿子?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谢谢张少爷。”她客气应了声,垂首继续赶自己的路。
张玮缙朝轿夫挥了挥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极好奇问道:“小天仙,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世非呢?还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人不舒服吗?”
尚坠的小脸白了白,看他一眼,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再看看他,说道:“你昨儿个可有去玩关扑?”
“有啊,怎会没有,还遇到世非他们一伙呢。”
“你们玩了一宵吗?”
“那倒没有,我后来和伴儿去了会仙楼喝酒。”
尚坠微敛眼眸:“我知道,公子他们去了莲花楼听曲儿吗。”
“世非竟然连去了哪都告诉你?”张玮缙挑眉,又嘻嘻笑道,“今儿一早我就听人说了,他们昨儿晚上可够疯的。”
“是吗?”
张玮缙说得兴起:“怎么不是?竟然关扑一个叫价三千两的歌姬!也太能玩儿了,只可惜那等热闹场面我竟不能亲眼见着。”越说越觉扼腕。
尚坠在潘楼街和高头街交界的路口停了下来,定睛看着张玮缙:“莲花楼应该在这附近?”
张玮缙心头一咯噔:“你要去莲花楼?”完了,是不是他说错什么了?
尚坠没有应他,往两边望了望,径自折进高头街。
张玮缙赶紧跟上去:“你去莲花楼做什么?”
在孙殿丞药铺和马铛家羹店之间有一座门楣气派的雕檐画楼,大门上方挂着漆蓝描金的匾牌子,龙飞凤舞地刻着“莲花楼”三字,正是开封最有名的歌馆。
尚坠远远站定在楼门口,淡声道:“你帮我进去问一声,公子昨儿晚上是不是真有来过。”
张玮缙傻在当场。
焦盼如焚炭
书房内几人商议完毕,白世非与庄锋璿相偕往膳厅而去,他人还在门外就已拿眼往里逡巡,却见只晏迎眉独自一人在座,哪儿有半点尚坠的影子?不禁既失望又略有怯意,问道:“小坠呢?”
晏迎眉惊讶,瞧了眼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的白镜:“你们过来时没见到她吗?”这丫头寻人可寻到哪儿去了?
白世非一怔,为什么他们过来时应该见到她?精敏记忆乍然闪动,不久前好像有人影曾经从书房门口走过,转头朝白镜道:“你去前厅看看。”
白镜应声而去。
白世非也不坐下,只站在那,不时往外张望两眼。
厅里仆婢众多,晏迎眉也不好多问什么。
一会儿后,白镜回来,神色间不期然有些惶恐:“公子,门房那边说坠子和晚晴一道出府去了。”
晏迎眉一听大为愕然,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出去了?
白世非不可置信地瞪着白镜:“你说什么?她——出府去了?!”
“没错儿。”
白世非转头看向晏迎眉。
她皱眉道:“晚晴昨儿向我拿了半天假,说想回家去看看她生病的娘,但是不曾听尚坠提起她也要跟着去啊。”
白世非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向白镜道:“你马上叫人去晚晴家看看小坠在不在,若她在那儿,且由她去,若她不在那儿,速回来告之于我。”
白镜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此时的尚坠自然不在晚晴家,待张玮缙从莲花楼里出来,吞吞吐吐地证实了白世非昨天晚上确实和一帮哥儿们到此耍过之后,她反倒平静下来,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
张玮缙紧跟在她身后,替白世非着急辩解:“他虽然扑赢了那位歌姬,但是他们说他并没有在此地多作逗留,不久便已离开,打我认识世非那会儿起,便不曾见过他在外头拈花惹草,你可得信他才是。”
走回到高头街和潘楼街的十字路口,尚坠原地站定,好一会,才低低对张玮缙道:“今儿谢谢你了,我自个往那边走走,你回去罢。”说完朝着与白府相反方向的西面缓步走去。
张玮缙还是跟上前去:“你想去哪儿?走了半日不累吗?要不你还是坐我的轿子去罢?”
尚坠摇头,只是沿着景灵东宫行去,穿过宣德楼前的御街一路往西。
走过西尚书省、西角楼大街和踊路街,径直出了梁门,梁门外道路北边是建隆观和州西瓦子,南边是一座门面宏伟的相宅和金梁桥街,与白府里的汴水秋声同为汴京八景之一的金梁晓月,便是在那相宅屋后的金梁桥边上。
张玮缙十分好奇,正思忖着不知尚坠到底想去哪儿,她已然拐进了州西瓦子,在靠路边的一间茶坊里拣了个位置坐下,也不问他想吃什么,直接点了两盏浓浓的稠茶,自己端起一盏慢慢吃着,眸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茶坊外面。
白府里,当白镜回报说尚坠并不在晚晴家,晚晴也不知她去了哪儿时,白世非开始有些急了。
差白镜去把平时与尚坠较为相熟的几个丫头齐都叫来,全问了一个遍,仍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加上守门的家仆没留意,便连她是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的也不清楚,由是想差人去寻都没有头绪。
他坐立不安,早食也不吃了,往前厅去候着,在厅里走来走去,不时往前庭外远处的大门翘首顾盼。
未曾想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在他不知不觉时离了白府,人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不管他出门十天或半月,不管他早上还是晚上归来,只要他回来,她永远会在这府里。
从来没想过,忽然一瞬之间,他已再找不着她的人。
直到此时他的脑海里才闪进一丝意识,就是她与府内其他人并无两样,随时可以走出这个大门,然后可能哪天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种认知教他心里控不住地微微慌乱。
到了午膳时分,尚坠还是没有回来。
白世非食不下咽,开始变得浮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内的恐慌逐渐变成焦虑和恼怒,终于在晚膳时候再忍不住,为一点小事发了脾气,膳厅里一片死寂,在旁侍候的仆婢全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恼了主子。
好不容易熬到膳罢,华灯初上,门房终于匆匆来报。
“公子!坠姑娘回来了!远远已看见她的人,就快回到门口了。”闭嘴时明显有丝犹豫。
“说。”白世非冷喝。
“坠姑娘是、是和玮缙少爷一道回来……”
白世非抿了抿唇,眼眸内骤涌的欣喜全然散尽,一整日的焦躁等待和忧心挂虑,在听闻此言后全部酿成一触即发的冰冷风暴:“叫玮缙打道回府,把她带到这儿来见我。”
庄锋璿看这情形,暗地里向也担忧等待了一天的晏迎眉使了个眼色,令她先回疏月庭去。
晏迎眉迟疑了一下,想想毕竟白世非才是一家之主,那丫头做事没个交代,让他积闷了整日,即使他怪责几句也是情有可原,倒是她这个小姐,身份尴尬,倘若再留在此地,一会儿帮尚坠说话不是,不帮也不是,不定令那两人面子上都拉不下来,念及此,便托言不适,起身回了疏月庭。
白府大门外不远处,也是斯时回来的晚晴适巧与尚坠和张玮缙碰上,她一脸惊疑地向张玮缙请了礼,虽然心里极想和尚坠说话儿,可是当着张玮缙的面,她却又不好告诉尚坠,白世非曾经差人来家里寻过她。
有仆人从前庭里奔跑过来,喘着气对尚坠道:“你赶紧去膳厅,公子爷已经找了你一整天,正发脾气呢!”转而对张玮缙抱拳鞠躬,“公子今儿事忙,不便招呼,吩咐下来请玮缙少爷先行回府。”朝守门的家仆打了个眼风,大家便一拥而上,把哇哇叫着跺脚的张玮缙挡在了门外。
晚晴一听到说白世非在发脾气,吓得慌忙提起裙子就跑,尚坠却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依然不徐不慢地往里走。
对质心肝摧
晚晴奔到膳厅,一看所有人全都垂手而立脸色凝肃,即刻意识到事情严重,又见邵印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她马上跪倒在白世非面前,颤声道,“公子。”
冷冷看了她一眼,白世非没做声,抬头望去,门口仍不见尚坠的身影,寒眸瞥过,先前回报的仆人吓得也慌忙跪倒:“小的确实把话传出去了,让坠姑娘赶紧到这儿来。”
白世非只觉一股炽焰直冲头顶百会穴,是她故意慢吞吞了?
又过了好一会,一道灵秀身影才自远而近,步履不急不缓,行至厅门时迎上他冰冷寒利的目光,她垂下眉睫,抬腿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眼底收进厅里情形,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尚坠皱了皱眉。
“你去哪了。”白世非说得很轻,却吐语成冰。
“州西瓦子和相国寺。”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拜完佛后逛了好会诸般杂卖,然后去了吃蜜煎。”
“这么说今日过得很开心了?”已抿成一线的薄唇内轻轻吐出问句。
“嗯。”
他垂下眼,一遍遍提醒自己强行压下已濒临爆裂边缘的怒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
“说什么?”她似不解,迎着他视线的一双清冽大眼里没有任何愧悔。
就见白世非长袖一扫,案上的茶器骤然摔向地面,乒里乓啷直响,水和碎片飞溅,霎时间已是满地裂骸。
厅里所有人全部低首屏息,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为什么不说一声?”他慢轻地,重复一遍问话。
眼内浮起淡淡薄雾,她咬唇:“你昨日去玩关扑不也没说么。”
白世非气极反笑:“我没说?你倒问问,这里的人有谁不知道昨儿我在哪的?”
她别过脸,拒绝再出声。
“我问你最后一次,为什么,不说一声?”
尚坠眼内雾汽渐浓,直将下唇咬得泛白,却就是不答他的话,只带着水汽的眸光斜斜掠过侍立在他身后不远的白镜。
白镜被她看得一惊,有些懵然,眼珠转了转后,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脑袋几乎垂到胸前,这微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始终安坐一旁的庄锋璿双眼,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白世非搁在案上的手已在长袖里握成青筋隐现的拳,自己已经这般低声下气,问过三番四次,她却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拒不作答,失去理智地想,索性现在就将她一把掐死,从此他一颗心可以一了百了,再不需费尽心思苦苦追求,也不需在艰难追上之后,还每日间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般担惊受怕。
寒刃一样的目光盯着她脸,看来不教训一下她,以后还是不会长记性,即使他对她再喜欢,也不能纵容她这般大剌剌地挑战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权威,薄唇微掀,白世非一字一句道:“邵印,请家法。”
庄锋璿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恍然,轻唤:“世非——”
还没待他把话说完,惨白着脸的白镜已经躬身上前,又急又悔地道:“公子,都是小的该死!”
白世非薄如寒霜的眼,从她始终不肯看他的委屈得淡淡红了的眼眶上收回,扫过跪在面前的白镜,蹙眉,与她异口同声抛出一句:“不关你的事。”语罢微愕地转过头去盯着她,一时不能理解她不合常理的说话。
然后便接收到庄锋璿提点的眼神,低首再看向白镜,白世非的脸色开始微微渐变,全身发僵,以致连声音都已变得异样生硬,“说,你怎么该死了?”
“今……今儿早上小的和大家伙说起,说……说公子昨天玩关扑手气之旺无……无人能比。”
已扑声跪倒的白镜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想自己给自己狠狠掌嘴。
一贯以来,他每次跟着白世非出去,回来都会把白世非在外面的事迹添油加醋地给仆人们描绘一番,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看那些小子们听得羡慕不已,他眉飞色舞得一时忘乎所以……忘了今时已不同往日,府内多了一个尚坠姑娘……
“就这样?”白世非定睛看他。
“还……还说公子去了歌……歌馆。”
白世非抬首看向尚坠,薄薄的樱唇已被她倔犟地咬出血丝,长睫四周水汽萦绕,却强自控制着一眨也不肯眨。
“然后?”他问,心里慢慢浮上恐惧。
“还说……说公子赢……赢到了一个叫……叫价三千两的歌姬。”
“还有没有?”白世非抱着明知不可能的一线希望期待白镜就此打住,接下去什么都再没人知道。
可惜,他的希望马上就被白镜出口的说话无情毁灭。
“还……还说了那歌姬坐……坐在公子的腿……腿上喝酒。”
他几乎已经看见在她下睫渐渐凝成的半粒泪珠,绝望不已:“完了没?”
“还……还没……还说了主子把……把那歌姬安……安置在了别馆……”白镜渐说渐低,最后不敢成语。
屋里所有人,除他自己之外,都一脸谴责地看着他。
白世非垂首,看向面前额头已贴到地面、大滴冷汗正沿着颊线滑下的白镜,心想不知一脚能把他踢出多远。
“昨夜里,那个安置在别馆的歌姬。”他望向尚坠,却是对白镜逐字逐句道,“本公子是连人带屋送给了赵家少爷享用,只领着你和飘然一道去了他府中喝酒,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不会独独落了没说,是不?”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皇帝小子保佑,这杀千刀的蠢材,可千万别刻意帮他在下人们心中树立风流倜傥的伟岸形象。
却见白镜颤声答道:“小……小的一……一时落……落了……”
所有注视他的目光,都从一脸谴责变成了非常唾弃。
如果一脚踢得不够远,那么两脚,十脚,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踢上一万脚,应该勉强可以了,白世非心里发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雾,尚坠什么都看不见:“公子还请家法吗?”
每个人都听出了她强自压抑的哭腔。
白世非站起身来,然而在一众仆人前关系到他一府之主的尊严,五步开外的距离像无形鸿沟,他无法跨越,硬生生看着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泪,一颗心几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请,那奴婢先告退了。”犹不忘屈膝行礼,然后才转身出去,踏过门槛的那刹,背后传来砰地一声响以及白镜勉力压下的痛哼,泪流满面的她没有回头。
一腔闷气更添无边怒意,即使已一脚把白镜踹倒在地,白世非犹不能泄恨,咬牙切齿地唤:“邵印。”
“小的在。”
“今儿与这兔崽子一道聚众嚼舌的,全部扣三个月薪饷!还有,今日之事以后若再有下次,哪天再让我找不着人,你们自个儿好生掂量。”说话掷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气冲冠的白公子拂袖而去。
解忧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里,深夜寒气渐渐在残枝上凝结成露。
“好了,别喝了。”庄锋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面湖心的水阁空荡无人,她大约是不会来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面前,自斟自饮。
好不容易熬过昨宿,今日一早,他怀着但愿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寻人,他想告诉尚坠,会竞扑那个歌姬纯粹因为别家哥儿向他下战帖子,引得他一时好胜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时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仅是喝了那么一杯就已被他赶开,此外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想告诉她,他心里只得她一个而已。
在无人的院落一角顺利看到她,然而,还没等惊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还离着几步远时,她已行下礼来:“奴婢给公子请安。”
声调平静无波,长睫垂视地面。
他整个人呆住,在这一刻,他长久以来的努力通通白费,他一次次费尽心机的追求,以及他对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诸东流,他与她之间,就这样被她一个动作一句说话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抚按胸口,内里隐隐作痛,再无话可说,他转身离开。
白世非仰首倾尽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无苦涩地问:“大哥,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受。”始终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辈子欠了她吧。”庄锋璿笑。
又是三杯连续下肚,白世非微醉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然如何说得过去,京城里多的是才貌双全与白府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奈何这些年来他通通没兴趣,唯独在遇上那个倔犟难缠的小丫头片子之后,却再放不下了。
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始终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来真的是欠了她罢,不然何以六年前那个雪天,明明街上渺无行人他才策马纵驰,却差点就撞到突然冲出来的她,如果说年少时只是一个意外,那么大婚之夜他在这人烟不至的僻静处感怀双亲时与她重逢,却又因何?
一壶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莹泽着一丝凄凉:“大哥,我喜欢她,喜欢到了自个儿心里都觉得害怕。”
从未敢对人提起,对她情根深种到连自己都觉心惊,只怕一旦说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然而她一声不响地失踪,让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慌得六神无主,一会儿害怕她会不会被牙婆子拐了,一会儿担心她会不会遇上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街上人多马多可别碰到撞到了哪儿,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忧虑焦思。
一天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说与不说,承认或不承认,他都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波澜不兴的白世非,一颗心已经完全失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那天飘然告诉我太后已开始有所动静,问我是不是把和夏闲娉的婚事先准备起来,以图稳住她再争取一段时间。”他心烦得无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见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应已然这么激烈,我怎么敢和她说马上要再娶一个回来。”
他原本打算过了这几日便去和晏书商议先迎娶尚坠,等她进了门之后,再让晏迎眉找机会和她解释清楚,相信她不会不明事理。
可现在突然出了歌姬这事,她抗拒之剧烈来得让他措手不及,而今别说想娶她,就连她会不会轻易原谅他都成问题。
为大局着想,太后那边他眼下定不能再过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这边他又万万得罪不起,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两全的难题,他已经想得头痛欲裂,也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妥善解决。
庄锋璿沉思了会,却也是想不出什么合适法子来,只能无奈地安慰道:“太后那儿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过些时日等她缓过来了,你再好好和她说。”
“她要肯听我说倒没事了。”怕就怕到时她会像现在这样,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内刚的性格。
彻底无计可施,罢罢罢,还是喝酒,一醉解千忧,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渐西斜,庄锋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无际湖中空荡的水阁在冰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
将醉未醉,翻来覆去,即使在梦里也隐隐挂虑惶恐。
谁料越怕越是梦见了,某日她当着他的面决绝地挽起裙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惊吓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间,整个胸臆内布满伤心情绪,几乎让人落泪。
白世非从床上扎醒,余痛缭绕心田未去,只觉头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动,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无奈至极地抹了把脸,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几,在膳厅用过早食,才打算往书房办事,却见邵印急步而来。
“公子,宫里头来了人。”
白世非心里一咯噔,今儿才是年初五,甚至连年初七的七彩开迎财神都还没过,刘娥这时候就差人来宣他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领旨。
弹指已飞灰
白世非到达庆寿宫时赵祯已然在座,看见他到来,两人不动声色地飞快对视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晓,对方也不知道刘娥在打什么主意。
心里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刘娥和蔼笑道:“怎的这会儿正经起来了,坐吧。”
“在太后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经?”轻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适时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与刘娥及赵祯两人闲聊起来,过年时开封府里恁多的热闹事儿,经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时令赵祯哈哈大笑,即便刘娥也笑弯了眼梢。
笑歇时手中茶盏慢慢抿过,容色不为人察地敛了敛,她稍稍回首,对侍立身后的周晋说道:“被世非一逗,我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那边派人过去了吗?”
周晋上前恭禀:“回太后,已差医官杨可久前去诊治。”
赵祯眼眸眯了眯,好奇问道:“母后说什么事儿呢?”
刘娥叹息道:“先帝的宫人里有位李顺容,今晨来报说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赵祯已经接口:“就是当初母后进宫时,侍候母后的那位宫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么,与哀家虽不说是情同姐妹,然而几十年宫中岁月,到而今还几曾识得旧人面?总归也有点儿特别的情分,而今回想起来,这些年我也不曾提携过她。”最后两句仿佛言若自责。
赵祯心窍玲珑,闻言笑道:“母后可是想晋封于她?孩儿听母后的。”
刘娥点点头,又感慨不已:“到了这把年纪,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缠绵,便不知何时才能够起来了。”转而对周晋道,“传哀家谕,即把旨给拟了,册封李顺容为宸妃。”
白世非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只是他原本便肤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闪即没,所以赵祯也没察觉。
周晋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过,还没待他办完事返回,已有内臣匆匆来告:“禀太后,李顺容……不治。”
赵祯一怔,惊讶地看向刘娥,只见她轻轻蹙眉,似是也异样意外。
旁边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里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渗出细汗,谈笑间风云骤变,刘娥召他过来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时此刻他这宫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声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刘娥目光韵转,深沉无底地看了他一眼:“前两日夏尚书私下里与哀家说,过了年又翻一岁,他家中幺女的年纪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若心中确实无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却不好再继续蹉跎。”
白世非似诚惶诚恐,长揖道:“小子该死,做事不周劳太后下问,还请太后代为转告夏尚书,出了年小子便差人准备起来。”
刘娥的面容终于略露悦色,点了点头,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庆寿宫坐进暖轿里,白世非的脸色慢慢便沉下来,黑瞳如浮掠过一层薄冰,惊人寒绝,轿子很快便从长庆门出了宣德楼,他掀开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见吕夷简,白镜你先行一步去递帖子。”
吕夷简和周晋是刘娥的左辅右弼,事到而今,说不得只能找他去了。
白镜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紧,应声后飞跑而去。
不多时轿子到了相宅,吕夷简站在大门外相迎。
入内看罢茶茗,吕夷简挥退下人,白世非亦无暇寒暄,说话直切来由:“我刚从宫中出来,李顺容今晨抱病,太后差了医官杨可久去诊治,结果病重不治。”
吕夷简脸色大变。
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这般年纪谁个不晓那李氏其实是赵祯的亲生母亲,不说她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只说杨可久才前往诊治便告离世,这当中已难免让人觉得蹊跷。
白世非沉声道:“朝廷里群臣全碍着太后的威严,无人敢告知皇上实情,皇上虽然也早隐隐怀疑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但就一直误以为生身母亲是抚养他长大的杨淑妃,却不知是这李顺容。”
而今刘娥出其不意地当着他的面弑杀李氏,他却苦不能对赵祯明言,而今事已至此,日后他愈发不能与赵祯再提及只言片语,一来事关赵祯身世,知晓这等隐秘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二来刘娥已刻意在他与赵祯之间划下一道再也无法回头的鸿沟。
倘若赵祯他日知晓了自个的生身母亲是李氏,定然会怒他在事发前知情不报,在事发时不曾告之,在事发后还隐瞒下去,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轻易谅解他。
吕夷简沉吟了下:“白公子来找老夫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丞相今日当可高枕,然而我说一句大不韪的话,以太后之高龄丞相以为她还能在位多久?再过几年定然还是皇上亲政,丞相可想过届时如何自处?”
吕夷简默不做声。
“日后皇上真追究起来,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灭族之祸,只怕到时丞相也难以独善其身。”
作为辅政大臣之一的吕夷简,虽然在刘娥临朝的这些年间时有据理力争,约束她的铺张浪费和独断专行,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终是刘娥身边重臣,难保以后赵祯不会找借口办他。
为官多年,而今更位极人臣,吕夷简如何不懂个中厉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该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我已无能为力,只是我猜太后大约只想以普通宫嫔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殓葬了事,为了来日着想,丞相还宜劝谏于她。”
吕夷简颔首:“太后若不顾及她刘家后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若然她还念着刘家香火,确实也该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丧不成礼,他朝定有人会被治罪。”如可由吕夷简出面说服刘娥,安排以大礼殓葬,日后即使刘娥去逝而赵祯知晓身世,也多少会因这位相宰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便进宫去向太后提出以一品礼为李氏殡殓,并请求在皇仪殿治丧。”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给李氏穿上皇后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满水银以护持遗体。”
吕夷简一惊:“公子难道担心皇上日后会开棺查验?”
“以皇上之心细,到时纵然听罢百般传闻,也不如亲眼一见。”
“老夫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世非闷抑地轻叹口气,但愿补牢为时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吕夷简告辞,在他转身时吕夷简动了动唇皮,似还有话要说,最后却还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将他送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