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知

第6章 自知

第6章自知

争如不相见

白府里谁也想不到,平时都很随和的两个人,吵起架来竟完全没有一点和好的迹象。

为了避开热心的众人不时暗中使力撮合,尚坠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来用膳,由晚晴替了去,而白世非看到这光景,干脆也不出来吃了,只叫人把东西端到寝居,后来索性连办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楼商议。

一个住在疏月庭,一个住在第一楼,两人都变得大门不出,让一心希望他们和好的仆婢们徒呼奈何,而连累大家被一同处罚的白镜则成了谷仓里的老鼠,不管去到哪都会被婢女们又掐又打,呼痛不得,只好灰溜溜地抱头鼠蹿。

白府里静谧谧地,失去了往日的笑声。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户户一早设果品香供,祭完祖放过爆竹,收起各间厢房里昼夜燃点的灯烛,撤下彩缎红绸,过了这日便是出了年。

由于庄锋璿早定好在年初八离开,所以入夜后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请了来,在第一楼设下酒席为他践行。

边饮边谈,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庄锋璿道:“听说太后虽然听从了吕大人的劝谏,以大礼为李宸妃公开殓葬,却终究心里不是很情愿,令其出丧不得由宫门出而使拆宫墙,后来是在吕大人的坚持下才由西华门出丧。”

白世非叹了口气:“还是吕丞相背着太后去与她的亲信罗崇勋说明厉害关系,那宸妃才得以皇后礼入殓。”

庄锋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见她脸有虑色,两人心意相通,他不无担忧地代她开口:“太后既已动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摇摇头:“这点你们倒可以放心,太后垂帘多年,最在意的无非是手中权位,断不肯轻易放手,是故一心想亲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着紧的是如何控制他,而不是对付薛大人、晏大人和我,这招杀鸡儆猴不过是做给我等看,她已尽灭皇上威风,让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为之。”

晏迎眉轻舒口气,“这样我还放心些。”

“她既然已开了头,事情还是会办下去,如果我的估计没错,那么薛大人被罢相谪贬应已为期不远,至于晏大人,你们则尽管放心,他倒一定会平安无事。”

庄锋璿奇道:“为何你会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无缘无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将被逐出京城,惟独我白世非的岳父大人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时时被太后召进宫里闲谈,更蒙赐婚与她的亲信兵部尚书夏竦结成姻亲,纵然我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样样摆在他眼前,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看待于我?”

这无声无息的挑拨离间,招招杀人于无形。

情势已经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图谋辅助赵祯,日后在他面前也讨不着半点好处,而一旦哪天赵祯对他的信任起了动摇,他反而极易招来杀身之祸,由此,最明智之举自然还是转身投靠刘娥。

刘娥如此相逼,无非就是想迫使他俯首听令。

“长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间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庄锋璿问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来。”

本念及父辈与刘娥多少有些渊源,所以只要她不是太过分,他也就受下来,笑笑过了,而今看来她势必要堵死他的后路,非挑得赵祯与他反目不肯罢休,既然如此,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气了。

疏月庭里夜静无声,雪花点点,缓慢飘舞坠地。

黑夜里,尚坠独自坐在廊前石阶上,看着手中碧绿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没有去过林苑里头。

把笛子轻轻凑到唇边。

多日来始终表现得若无其事,那被压在心底最孤独一角的心事,在此刻无人静夜里,终于还是漫上了心头。

回想起,自打进入白府以来,他总是时时故意惹她,让她恼得不行,虽然如此,后来却不得不承认一个慢慢领悟的事实,就是他早潜移默化地使她有所改变。

从在膳厅里他一次次逼着她抬眼与他对视之后,她开始试着抬头和人说话,而这一试,意外地为她带来了朋友。

熟络之后晚晴才告诉她,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冷傲,清高,脸色总是淡淡的,从不正眼看人,像是把谁都拒于门外。晚晴说那时她们都不敢和她亲近,后来熟了才知道她原来很随和,对人有求必应。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渐渐熟了,她的日子开始有所改变,变得有意思起来,她们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儿,知道府里府外许多趣事,有什么好吃的不忘留一份与她,看到她的绣帕漂亮都围着要抢,还一个个争相告诉她公子爷喜欢什么。

他喜欢什么?似乎没什么东西,是他真正喜欢的吧。

衣裳,他几乎只穿白衣,铺子里辛辛苦苦搬来几十匹五彩缤纷的绫罗绸缎,盼在他挑拣时得几句夸奖,他却只指指那匹白锦,说了句随便做几套,脚下一步没停,偕二管家边走边议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里的珍馔异肴他从不入口,说那些只适合招待宾客,每顿用膳未曾见他动过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则只喝龙凤团和北苑私焙,茶团儿放多了一点或放少了一点,水温高了一点或低了一点,只要口味稍有一丝不合,浅抿之后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种东西是他不绝顶挑剔的……大概,只除了她吧。

晏迎眉劝她把心放开一些,说即便寻常男子,自古以来娶三妻四妾也是等闲之事,更别说他还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虚衍酬应而已。

便连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时对她耳提面命,说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几世修来的福分,责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还闹得他如此不开心,一个个对她的举动都极不以为然。

其实个中道理,她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却只是她们都不是她,没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没人能体会得到,当她在一旁悄悄听见,那些仆从们眉飞色舞地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时,她的心,是怎么样失控,内里五脏六腑都蔓延起一种冰凉彻骨的痛。

如果与他在一起,是意味着以后的每一日都需听闻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会亲眼见着……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与那个歌姬或是别的女子一朝共度良宵,她的心就弥满无法言喻的悲伤。

那种此生未曾经历过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过气,恨不能死掉。

她想,与其如此,不如,不如与他分开……

如果不是他来寻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了他深深受伤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会那般心乱如麻了吧……

连续吹错几处,笛声已不成调,最后余袅缓止。

漫天雪片,在擦过梅枝时折损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静静站在疏月庭的拱门外。

远在第一楼隐隐听闻笛声,无法控制心头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两人,踏雪寻来,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飞舞,却从何来那么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独守终老。

明明一堵花墙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却不能与之相见。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种异样的决绝,即使会将他置于死地,她也铁了心毫不怜惜。

从未试过,如同那一刻那样伤心欲绝,宛如刀割。

轻轻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这一生贵绝天下,事无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会走得如此艰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离去,就这样吧,原是两条道里的人,还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过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单传,这时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对他痴心一片的夏闲娉,虽然是假太后之手指婚,然而不论从哪方面看,对他而言,也是个门当户对的合适人选罢。

灯影映高楼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霁,白府里银妆素裹,霾色微明的鸽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坠陪着晏迎眉出现在前庭,小厮为庄锋璿牵来马匹之后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后会有期。”

庄锋璿冲他还了礼,然后看向晏迎眉,她眼内已隐见薄雾。

白世非轻轻拉了拉尚坠的衣袖。

尚坠朝庄锋璿祝过平安,转身跟随白世非离开,通往前厅的积雪一早已被扫走,然水痕石的路面终归有些地方结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没事。”她低低道,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酸涩难忍,惆怅而无奈。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台阶,走进前厅,尚坠倚在门边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从她身边走过,然而没几步后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凝视着她沉静的侧面,他轻唤:“小坠。”

她微微向后侧了侧首,半垂的睫毛和脸庞映入门外斜打进来的晨曦光线,有种说不出楚楚动人的柔怜。

心口柔情与苦涩一同弥漫,白世非已到嘴边的话儿再也说不出来。

然而过了这回,可能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抑郁长叹,沉默良久,才极低极低地道:“我需要再娶亲。”嗓音喑哑歉疚,无能为力中还带有一丝对自己的懊恼,仿佛不用她表态,他也知道自己万死不辞。

似乎不堪晨光过亮,尚坠合了合眼眸,回过首去,有些怔怔地望着门外积雪,回忆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时某日,某人温柔无比地和她耳语,他会安排三礼六聘娶她进门……

迎着光的小脸慢慢地颜如白雪,到最后唇边浮现一丝浅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轻轻别开目光,抿成线的唇内牙关紧咬。

她回转身,深深地朝他作了一个万福,无言无语,轻挽起裙子,有些脚步踉跄地往里走去。

留下神色惨然的他独自呆立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连续几日,开封大雪,府内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复了在膳厅用膳以及在偏厅书房办事等从前的习惯。

雪停后,元月十五也已到来。

元宵节这日,他把府里的管家管事们全部召齐在偏厅,告诉大家他将于三月上旬以平妻之礼迎娶兵部尚书夏竦的女儿夏闲娉,吩咐邵印去安排下聘和筹办筵席等事宜。

喜讯来得如此突然,众皆愕然,邵印和邓达园面面相觑,两人俱作声不得,倒是商雪娥脸有宽色,似心怀大慰,大约觉得白世非到底没有令她失望,终能明礼义、分轻重,白家一向府第矜贵,娶妻当娶夏闲娉这种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辱没白府门风,若真把个丫头扶上来,不过是凭空让外人笑话。

不消一柱香的时间,这消息便传遍了全府。

当从晚晴嘴中听到时,尚坠的神色并无异样,只是默不作声。

夜幕降临之后,尽管白府里也灯色耀眼,仆从婢女们还是三五成群,结伴往城里赏灯,尚坠亦如约随了晚晴晚若一道出门。

开封府里街巷路桥两边大大小小的楼棚店铺,无不高高挂起了造型各异的花灯,沿街只见有径达四尺用五色琉璃制成的苏灯,有从南边进贡而来由白玉作成的福灯,还有珠子灯,菩提叶灯,羊皮灯以及各种各样的走马灯。

元宵夜出来赏灯的游人摩肩接踵,孩童们提着式样百出的小灯笼嬉笑欢闹,在行人中穿插奔跑,整座府城里亮如白昼,到处宝光花影,箫管阵阵,钟鼓齐鸣。

额头上描着金色梅花的一队队舞伎穿街过市,戴着狐狸皮做的花帽,穿着窄袄披着轻纱,不时仪态万千地随着箫管乐声翩翩起舞,为在州街两边高楼上赏灯的贵族富户们助兴。

人潮熙熙攘攘,三个丫头进了宋门之后,沿着南门大街一路西行,晚晴和晚若不时左顾右盼,十分兴高采烈。

“哇!你们快看!”快到高阳正店时,晚晴远远叫了起来。

只见酒店二楼的两边雕檐上挂着一对用竹丝拼起来的灯笼,精致工艺加上竹丝极细,做得十分玲珑剔透,出奇地好看。

晚晴惊赞不已:“今夜里当数这盏灯做得最奇巧了!”

“这盏是顶别致,不过说到奇巧,还是比不上先前那盏无骨灯呢。”晚若笑嘻嘻地说。

晚晴这一听不服气了,拽过尚坠:“坠子你来评评,哪盏更好看些?”

尚坠抬眼看了看,轻笑道:“两盏一样好看。”

“真讨厌,你敷衍我们两个呢。”晚晴佯恼打她手臂。

晚若扯扯晚晴:“你好收手了,是你自个没留心,她今儿夜里一直失魂落魄的。”

“你不提倒好,提到这事我就来气!也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好好一个天上掉下来落她手里的公子爷,而今被她搞得人财两失,也算她有本事!”

“哪来那么多闲话儿,快走吧,前面好看的灯还多着呢!”尚坠别过话题,一手一个推着她们往前去,就在那一刹,似有什么在无形之中奇异地触及念觉,她蓦然抬首。

迎上两道居高临下无声凝视的目光。

在高阳正店二楼临街的阁子间外,白世非手握酒杯倚栏而立,高檐灯影映得一身白衣如水,他静静地俯视着她,神色出尘而落寞,仿佛这夜冠盖满京华,唯此间斯人独憔悴。

她还来不及收回目光已看到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出现在他身边,同样一身白裳的绝色女子摇曳的长裙外披金色丝纱,头戴精巧的玉梅雪柳,抬起貂禅袖子轻轻掩唇,意态亲昵地笑问,“白公子看什么呢?”

一旁任飘然心细,循着白世非的目光往下看去,不禁张了张眼,回首望向他,唇边轻含一丝旁人不察的笑意,待得夏闲娉也好奇地调过视线,楼下人影早已没入扰攘人潮。

“舞伎鼓队早过去了,你们还在外头看什么呢?”张玮缙高声叫道,与张绿漾一同也走了出来。

张绿漾行至白世非身边,朝他挤眉弄眼:“世非哥哥,一会我们赏完灯再去歌馆?”

张玮缙一把扯开她:“姐!你少捣乱。”再让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张绿漾甩开他的手:“去去去,我怎么捣乱了,上回你不也没看到么?”

夏闲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俩挤到了边上,心头暗暗恼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几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间赏灯,她领了昭缇过来,只装作与这群人偶遇,终如所愿被邀请一道。

不料他始终被一帮公子哥儿围着,众人不是叫嚷笑闹,就是猜枚罚酒,她始终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这个张绿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张胆地跟着,整晚霸占在他身侧,与那些哥儿们疯疯癫癫,简直丢人现眼。

张绿漾并没察觉背后有人正对她恼气横生,拉着白世非还待再闲话几句,而一旁的任飘然观颜察色,注意到夏闲娉已明显沉下了脸,心里暗觉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边,他轻咳了声,为白世非解围。

“你们几个都先进去吧,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谈。”

张绿漾撇撇嘴,拉了张玮缙进去。

夏闲娉迟疑了下,看向白世非,只见他背手而立,一动不动地遥望远处街边华灯,神色带着三分空茫,仿佛魂魄飘离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晓谁在身边说着什么。

心头一阵失落,她咬咬牙,低头走了进去。

“赵元欢已经到了开封。”任飘然轻声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脸,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目光再度投向远处灯色楼影外无边的暗夜苍穹,惆怅地想,是天注定么,竟让她见到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谅他了吧……

前尘如水逝

繁华从来不会长久,如同曾经看过开了谢了的烟花,无论如何璀璨和使人怀念,都只在那一瞬间,燃烧过后了无痕。

而今方晓,原来情份也如烟花一样短暂,开时仿佛繁花盛放,谢时,只觉还来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万千宠爱原来也只是如同烟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风流从来无变,变的不过是被他宠爱的人。

早应知道,这漫长黑夜的路走到最后,只会剩下她独自一人。

心口一阵一阵地痛,很钝,很闷,像被谁捏在了拳头里,不住收缩,喘息艰难,又仿佛那颗心已被谁生生扯断了去,只剩下无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发冷,不晓该如何将之讨回。

只能任由出壳的灵魂在旁凄凉看着,自己的肉身备受折磨。

原来这就是,肝肠一寸一寸地断。

尚坠垂下笛子,掩着嘴,却怎么也掩不住眼里连续滴落的泪,最后在深夜无人的水阁中,失声低哭起来。

隐匿在湖边亭子里的身影,听闻哀绝的啜泣声,慢慢红了眼眶。

见过她之后再无心观灯,回府后直接踱到这亭子来,一个人在黑夜寒风中呆坐良久,最后竟把她等了来,他意外而欢喜,心里又十分酸楚,只哪想到她会如此悲伤,残笛断肠,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彻他五脏六腑的低泣声渐渐收起,转成微细的抽噎,在风中隐约飘至,双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脸,满含痛楚的嗓音从指缝间泄露出去:“这开封府里——”

握成拳的小手被紧紧咬住食指关节,她倏然刹住抽噎,泪眼望向声音来处,慢慢松了牙齿,垂下手来。

那微带哽咽的嘶哑,以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量,继续低低传来。

“不管宫内宫外,无不以为我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总看到她对我赏赐不尽,其实外人又哪里知道,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怎么会有真心真情……从前她之乐于表现得对我疼爱有加,不过是一种笼络手段,毕竟我白府的财帛金银还时时有用于她……从我父亲还在世时一直到而今,哪次水涝、哪处蝗灾,真正从国库里拨出来赈灾的官银粮食有多少?还不是靠像我家这样的富绅们大力捐赠。”

他垂下双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面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连过世,半年内双亲全失,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当时什么念头也没有,只一心想把父亲留下来的营生打理得稳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这三年来无论白天黑夜,他几乎把所有闲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贾之上,等他终于从父母过世的懵懂伤心中走出来,醒觉大事不好时,太后对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伤心中只顾着埋头做事,毫不遮掩,从而疏忽了朝廷上的事。”三年下来白府在各行各业的商号已遍布天下,其间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关系,以白府而今的财势,哪天跺一跺脚,只怕对朝廷内外也不无影响。

“致使太后觉得,我的存在对她以及整个大宋朝已隐隐形成潜在的威胁,她早就想对我有所牵制。”只不过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真正和他撕破脸皮,一则为了她一贯重视的名声,二来那样对她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刘娥所掌权位本夺自于今上,非出正统,虽然多年来她悉心培植了不少亲信,但朝中前后几任正副宰相多少还是忠心为主,在她意图进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谏阻止,对她诸多牵制,所以她一贯行事也极其小心谨慎,不愿落下话柄,让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赵祯的老臣们有机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后,太后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可以把晏大人入罪,只等着我去求她,这样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枚棋子,如同当朝的郭皇后,也是当年她指定给皇上为妻。

白府虽然财大势大,眼下也还远不足以与她抗衡,“我今日若不从她,只需宫里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两代人才创下的这番事业就会毁诸一旦,断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的手里。”那样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动不动,平生第一次,他几乎是出语央求。

“至多一年半载,我一定会把老太婆拉下马来,把所有事情摆平,小坠,我可以发誓,到时定只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绝不食言。”他越说越低。

黑暗里分隔两边的二人,良久,谁也不做声。

像是又过了一更漏那么久,终于,从湖中传来尚坠平静的说话声,淡淡的微沙嗓音飘散在夜空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幽然和忧伤。

“那时我父亲也是这样对我娘说……他说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为姨娘帮他在官场谋得了一席之地……他说他对姨娘没有感情,娶她不过是因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只不过是一个无家无势的弱女子,除了哑忍还能怎么办呢?做夫君的和她说一声,已经给了她三分面子,即便他不和她说,她又能如何?到最后还不是也只能看着他风风光光地纳了妾侍,再带着小女儿随同新婚的俩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岁。

原以为过去这许多年后,她早已把从前全都忘记,谁知一旦拂开锈锁上的尘埃,记忆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来早在她的心里烙下了伤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亲在家事上渐渐对她言听计从,打从她生下儿子以后,父亲对我娘这个旧人再也不闻不问,如弃蔽履。后来,大概因为父亲擅于交际,在几年内平步青云,很快就升了京官,我们搬到开封府来,后来他又转升朝官,当时朝里派系林立,宫中之事本已令他烦不胜烦,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尽阴谋诡计挑拨他和我娘的关系,他开始呵责我娘,这一来更是壮了姨娘的胆子,背着他时老是对我娘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以至那段日子里我娘夜夜以泪洗面。”

尚坠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经很弱,这一来更是百病缠身,最后……终于抑郁而终……她才三十岁不到……就这样死了……”破碎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间飘出。

那年她十岁。

早上醒来,去母亲房中寻她时,才发现她已经与世长辞。

当时她一点也没有哭,顺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亲的衣物,将几间厢房的灯盏都取了来,把灯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亲与姨娘的厢房前点燃,踢开门进去将火团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当时不是冬天,他们都躺在厚厚的被窝里,非给烧个半死。

在父亲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惧的尖叫声中,她走了出去,拿着火把将所有厅堂窗棂上的糊纸全部点燃,一路往门口烧去,只恨不能把这府里的所有东西通通烧光。

不多会盛怒不已的父亲披衣出来,喝令惊慌失措的家仆们上来抓人,她被他们抓住手腕夺走了火把,好不容易连咬带踢才挣脱了飞跑离家。

“我娘在临死前几天曾和我说,如果丈夫要娶别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发下天大誓愿,做妻子的都要为自己早作打算,自谋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后只落得凄凉等死。”

鸥鹭与鸳鸯同戏一池,两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无声抹干眼角最后的泪痕,尚坠站了起来。

白世非看着她弯腰把笛子轻轻放在石栏上然后转身离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额抵着桌上交握的手。

只觉心如止水。

问君几多愁

子夜时分,第一楼的主寝房内仍隐隐晃动着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零星雪花,悄无声息地潜夜而来。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内,白世非半倚床屏,就着床头处银烛台上燃点着的五支红烛读着手中书卷,一页一页翻过,仿佛看得入神,然而目光却偶尔不自觉从书页上方飘离,虚凝无所落处,过了会儿回过神来,复又低头看书。

远处隐约传来更鼓之声。

笃笃笃,敲门声响,门外白镜轻声道:“公子,邓管家有急事请见。”

“进来。”白世非搁下书卷。

邓达园推门而入:“小的接到快信,契丹准备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来,走到镶翡嵌翠的桌边,斟了两盏茶,示意他坐下:“宫里还没有动静么?”

“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也不知太后是抹过了前事,还是始终没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处置。”

白世非轻笑:“无非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赵元欢还住在都亭驿舍吧?”

“是,密报说他们打算在本月末离开。”

“明日你送个信儿进宫,让皇上找个借口,譬如说左藏库里的绢帛粮棉有某些物品刚好短缺之类,吩咐三司使暂时先别发放,将赵元欢一行拖延些时日,然后你再拿我的飞帖去拜会玮缙的父亲。”又想了想,“还是让邵大哥去吧,你的身份会惹人注意。”

“小的会让大管家备好礼品以及带上南方送来的时果。”

白世非点点头:“嗯,就说我送些珍奇玩意儿给叔父尝尝鲜。”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还是没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暂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与其让他留在此地惹太后心烦,不知何时就会招来灾祸,还不如索性给太后制造一个机会将他贬出开封。”

“原来如此。”邓达园起身,“对了,珠宝铺子差人送来的锦盒,下人们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这了呢。”

邓达园告辞离去。

房内再度变得寂静,白世非在原位坐着没有动,只独自把手里的茶盏慢慢喝完,良久,搁下杯子时唤道:“白镜。”

白镜应声而入,见主子的目光停在书案的锦盒上,忙取来放在他面前。

白世非打开盒子,从中掂出一根精致的翡翠手链。

小月牙一样横向细长的水滴状翡珠,用极细致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镂花的玲珑,链子的扣口处吊着一枚极为惹眼的翡翠坠子,以花下压花的技法,分层镂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开且瓣姿各异的牡丹,然而坠子中心精致的镂空,又使得这碧绿欲滴的绝美花形像是一个闪着幽幽绿泽的“白”字。

这独特的奇异纹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轻轻叹了口气,把链子放回盒子里,道:“明日你把这个与那管笛子一同给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会亲眼看着坠姑娘戴上。”白镜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尔,不再做声,只是眉宇间有抹淡淡的惆怅。

不管他如何解释,而今的她始终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时不宜再去触皱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静一静,且等他完婚之后再说,来日方长,既然她不信言语上的承诺,那就让他慢慢做给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镜便拿着物件去疏月庭。

那么巧他刚走到垂花门时,尚坠和晚晴正好从里出来。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头撞了撞尚坠,揶揄道:“公子可真长情。”

尚坠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目光,侧首望向别处,不过些许时日而已,面容似乎已清减了几分。

“可不是么。”白镜讪讪搭话,把笛子搭在锦盒上方递过去,添油加醋道,“坠姑娘,这是公子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前些时候他特地吩咐珠宝铺掌柜取了十几块最上等的翡翠到府里来,让他亲自挑选,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动手把式样一笔笔描在纸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画也没见他如此尽心,最后掌柜找来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坠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讥诮之意,也不回头看白镜手上东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离开。

白镜急了,慌忙向晚晴连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这盒子里装的什么?”自白镜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过,“行了,我替坠子收下,你赶紧走吧,别在这碍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镜本想说让尚坠戴上,却被晚晴一眼瞪了回来,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众仆婢痛斥,本来就对尚坠心怀怯意,看她脸色冷冷的,当下也不敢再多说,只得暗暗和晚晴比划了一下手腕。

晚晴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挽着尚坠离开。

直到走远了,尚坠才闷声道:“你收下他的东西干什么?”

晚晴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得见好就收,别公子给点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昨儿个晚玉说她从邓管家那听来的,公子最近为了府里还有宫里的事情已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后什么的,事儿还挺严重,我说姑奶奶你就别在这骨节眼上还给他添堵了行不?”

尚坠想起那夜林苑里白世非的一番说话,迟疑了一下,终不再说什么。

晚晴打开盒子,一看惊呼出声:“这链子恁是精巧。”

尚坠不禁侧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怀里,抓过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卖进府里,这些年来几曾见过公子对哪家闺女动心,我们私下都说,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辈子踩了狗屎,这辈子才走大运,公子竟然会放着貌美如花的娇妻独守空房,却对你这个死丫头掏心挖肺,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夫人居然还表现得乐见其成,也不知你们几个搞什么,不是我说,坠子你真该好生改改脾气,别有事没事就惹公子不开心。”

尚坠怔怔地看着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链子,心口一忽儿甜,一忽儿涩,杂陈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那夜还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闲娉在高楼上的身影,纵使回来后他解释了事出有因,当时也只觉无非是又一次事后托词罢了,捺不住伤心失望。

而今想来,真的是她不明事理么?

晚晴拽着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园径的拐角,两人稍不留神,差点被拐角处低着头匆匆而来的人迎面撞上,晚晴惊吓得拍了拍心口,张口斥道:“谁呀,这么急慌慌的,赶着投胎呢?”

那人窘红了面孔,几乎长揖到地:“抱歉冲撞了晴姑娘……”说罢抬起首来,目光一时定在尚坠脸上,见她唇边微微有丝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间仙子,不禁整个呆了呆,迅速垂下头去,连耳根带颈脖子全都红了。

晚晴噗哧一声笑出来:“丁大哥你怎么来了?”

丁善名蚊声应道:“是大姨传话叫我过来一趟。”

尚坠见他神态窘迫,似手足无措,完全不敢直视己方二人,心内既觉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还想再打趣丁善名几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挥挥绣帕与他作别。

此间一诺语

丁善名痴痴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尽头,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绕过梅林,往东厢一排两进院落拐进去,白府的管家管事们都宿在这些花木掩映的青砖琉瓦精舍里。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邓达园和商雪娥的宅子。

厅堂十分阔落,桌椅手工精细,褐漆髹亮,屏风庄重大方,室内所用器具无不讲究,就连墙上挂着的卷轴也是出自时下名画师之手。

“善儿,来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听说是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马往宫里运鲜果,捎带着给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来,虽然为了避嫌给咱府里的不是贡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儿,你且尝一尝。”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也没仔细看是什么,径往嘴里塞去。

商雪娥自己没有生养,对这个外甥打小视如己出,疼爱异常,此刻见平时乖巧听话的他眼神漂浮,仿佛有丝失魂落魄,多少觉得出奇和意外,当下关心问道:“善儿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丁善名回过神来,慌忙端正坐姿,应道:“没想什么。”

商雪娥狐疑地皱皱眉,看他不愿说,便自顾自道:“我找你来是有件事儿要问你,前几日你娘给我捎话儿,说你今年也满十八了,爹娘想给你定一门亲事,可媒婆子提的几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满意?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她的追问丁善名显得既局促,又还似有丝焦虑不安。

“不是孩儿不满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灵,试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个人一震,连连摆手否认:“没、没的事。”

商雪娥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这张小脸还能藏得住事儿?你对着大姨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儿?大姨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

丁善名哑了哑口,迟疑一下,最后还是鼓足勇气。

“甥、甥儿前些日子来府里时曾、曾见到一位姑娘……”那么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里的丫头?!商雪娥大感兴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倾身问,“叫什么名儿?”

“甥儿不晓得她的名儿,两回遇到时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脸蛋儿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像、像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脸色已陡然微变。

丁善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说。

“若是别个,大姨说不得要帮你把事儿给办了,至于尚坠那丫头,善儿你还是早早算了,回去让你娘给你讨一门好媳妇儿才是正经。”商雪娥沉着脸,斩钉截铁地道。

丁善名惊愕地看着她,掩不去一脸失望,最后低低垂下脑袋。

也不知为何,从第一次遇见尚坠后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就连他娘让人给他说媒也三番四次找借口推了,这次来见商雪娥原本心里也是暗怀一丝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够成全他,没想满腔心意还没说上几句已被当头浇灭。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击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轻叹一声,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帮你,而是那丫头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儿,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白世非一回两回的刻意张扬,晏迎眉摆明了姿态的推波助澜,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坠当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仆小厮年轻管事们,而今哪个见到她不是毕恭毕敬?有谁还敢再对她流露出半点亲近之意。

尚坠自己却浑然不觉。

与晚晴往膳厅走去,沿路三两经过的仆人小婢见到她俩,都会停下脚步,或恭谨或带笑或亲热地喊一声“坠姑娘”,由于府里众人的这种变化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初时她还多少觉得异样,慢慢也就习惯成自然,只道是自己在府里待的时光长了,大家熟悉之后分外友善起来。

两人原本是来寻邵印,想支些绣丝纹样,然在膳厅门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里头,晚晴奇道:“以往这时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来等着侍候公子早食,今儿怎地没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摆上各种小食糕品的仆人应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只得牵了尚坠往回走,抱怨不已:“这可不白跑一趟。”

“过了午时再来吧……”尚坠的声音忽然转低。

晚晴抬首望去,远处白世非正领着白镜走来,在刹那也看到了她们,身形微微一顿,继而神色自若地迎面行来,视线由远而近始终凝定在尚坠低眉垂睫的脸上。

晚晴暗暗掩嘴,夺过尚坠手中的锦盒玉笛,低声嘿笑:“这些我帮你拿回去,上天注定今儿个拿不到绣线,你那染坊也好趁早关门大吉,就别再开了啊?”

尚坠耳根微红,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转念却又不想在白世非面前表现出明显的动作和情绪,而这一踌躇停搁,晚晴已趁机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请礼。

白世非笑笑颔首,目光从晚晴手上的锦盒转向尚坠,她的耳坠下方已渐成粉霞之色,脸色依然清冷,袖口处却微微拢动,然而尽管她白晰的手腕缩进了云纹绣袖,底下却还是露出一小抹儿碧绿的坠子翡色来。

白镜看这情形,机灵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厅看看早饭备好了没。”说罢匆匆往前跑着离开。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坠身前,她的小脸往左边别去,一时觉得不自然,又往右边侧了侧,长袖相连处十指已暗暗绞在了一起,却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视她良久,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伸手过去解开她紧紧交握的两只小手,分别牵在自己手中,轻轻摇了摇她,食指指尖不觉压着链珠子滑过她手腕内侧的细致嫩肤。

尚坠只觉整条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软无力,慌忙想从他手心抽回,却反被他握得更紧,她微恼挣扎,他始终不肯放,只俯首对她低低道:“我保证只再娶这一个,也想过了,定会如你家小姐一样处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终于抬首看他,黑瞳深处显见一丝不可思议之色。

晏迎眉与他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

他轻轻叹息:“会让你不开心的事儿我都尽量不做,好么?”

原本似无忧无虑的嬉笑玩闹不知何时已从他身上消失,不过只是有些时日没再留意他,那绝美无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静和忧伤,她的心口一紧,眼眶已然微红。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揽入怀内,唇瓣贴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轻轻吟唤:“小坠。”

乘风去悠悠

集贤殿大学士张士逊的府内,收集有各式字画名玩的金石斋门窗紧掩,门外还有两名小厮在看守着,不让来往仆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内。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折子,指出党项族官吏每次到京师运取拨予的物资时,回去都在出关前私下购买我朝边界上禁止买卖的兵器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还隐瞒榷税。”

张士逊听完邵印压低声音的一番说话,略为沉吟,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开口问道:“老夫听说世非与夏尚书之女的亲事是太后的意思?”

“正是太后亲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十。”

张士逊的目光闪了闪。

对于皇上与太后之间已经渐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牵涉其中,有当机立断站出班列表明态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动观望风向的谨慎者,有明哲保身两不参与的中立者。

张士逊就是属于最后一种,手腕圆滑,为人面面俱到,从不曾牵涉进派系纷争,在朝廷上地位相对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会认为他是出面进言的最佳人选。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贾,尽管家财富敌天下,却始终不是朝廷命官,但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却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时局的风向标,然而最让朝中众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进退,也不是太后的喜怒,偏偏正是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态度。

若说他是太后的人,他却好像隐隐约约地在替皇上办事,若说他是皇上的人,他却又时时出入太后居住的庆寿宫,尽显荣宠,而今更蒙太后亲自赐婚,仿佛关系又更深一层。

按说太后的势力盘踞朝上,统治着军国大事,然而她自当权以来始终还是被几位辅政重臣所牵制,并非件件事儿都能随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处换了不少官员,表面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从近日私下听闻的一些秘密风声看来,却似有些事情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场上打滚多年,深谙为官之道,早修炼成精的大臣们,此际只怕无不是谨小慎微地行事,都等着想看看清楚,处在风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绝世奇才的白公子会作何选择。

如果连白世非也降伏于太后,众人尽可长松一口气,自此相安无事。

但,如果白世非铁了心扶持今上,则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张士逊仿佛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谨慎地不多加言语,他今日仅是要把白世非的话传到此间,至于张士逊最终如何决定,就不在他可商议的范围了,又寒暄几句后,适时地起身告辞。

甫出门便撞见怒气冲冲地领着丫头急步而来的张绿漾。

她手里拿着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着枝上的残瓣和叶片子,嘴中喃喃骂道:“死蛮子!臭蛮子!总有一天姑奶奶会让你后悔得想死!”抬首见到邵印,大为惊讶,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门口的父亲,“邵管家你怎么来了?好久没见世非哥哥了,他最近还好么?”

邵印连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后,张绿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把侍女莫言摒退,对父亲道:“他来找爹干什么?难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么事儿要拜托你老人家?”

张士逊斥道:“女孩儿家莫多管闲事。”

“爹——”张绿漾拽着父亲的手臂撒娇,“女儿心里好奇得很,你就告诉女儿嘛,爹要是真个不肯说,女儿回头可去问世非哥哥了。”

张士逊笑起来:“你这孩子,威胁起爹来了。”顿了顿,严肃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后还是避嫌一点儿的好,别总是跟着玮缙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后名声坏了嫁不出去。”

张绿漾不屑地道:“怕什么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后我也嫁给世非哥哥——”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什么,她倏地睁圆妙目,兴奋不已地扯着父亲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么时候再成亲?”

“快了,说是三月初十。”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说,让他来我们家提亲,我也要嫁给他!”

张士逊大为愕然,长袖一拂:“胡闹!”撇下她大踏步离去。

张绿漾紧跟上前:“爹,我是认真的!”

张士逊对她径不理睬:“玮缙在哪儿?把他找来见我。”

“爹——”张绿漾顿足。

却说邵印回来白府复命,把张士逊的反应如此这般复述了一回。

白世非听罢,脸容上露出浅笑,对邓达园道:“成事了。”

未几日,张士逊果然拟了一道奏疏上去,请求下旨命党项族人把物资由四川运入秦州,经秦州本朝官员查核后再放行出关,以杜绝其私下购买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税的弊病。

刘娥阅罢见无特别之处,便令赵祯批复准奏。

这事办好后,张士逊修书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白世非看完脸色大变,在书房中呆坐良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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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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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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