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名数

第8章 名数

第8章名数

宁许清贫郎

晏迎眉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与邵印大发脾气,以及尚坠曾愤而离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里私下传开,原本瞒着主仆二人隐蔽进行的筹备婚宴的动作,也因事情已经败露且随着婚期临近而浮出水面。

开始有各式各样的人往府里频繁走动,每日间总会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阁和饮绿居两处的厅堂门阁全都找来工匠新髹一番,光泽焕然新亮,庭院里也已打扫得纤尘不染,被各种奇花异卉的盆植装点得富贵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得会让那些与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们全都赚上一笔,便连商雪娥也趁机给丁善名谋了一门报酬丰厚的短期美差。

“府里有个帐房因急事回了乡下,偏巧这段时间里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帮顶一下,可这做帐房的又不好从外头请些杂七杂八的人,总得知根知底才行,这临急临忙的,牙婆子手里也没有合适人选,后来我想,你念过书认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药铺管过账,可不是正适用么?和二管家一说,嘿,还倒给我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领着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儿谢谢大姨。”丁善名应声,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后,一双秀气的眼睛悄然四处掠视,明知不可能也还是心存一丝祈盼,希望能见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会你见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经意回头,见到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当即敛起了笑容,斥声骂道,“你这猴崽子昏心懵脑了不是?”

丁善名窘红了脸,嗫嚅着不敢做声。

商雪娥又冷笑两声:“你和那丫头倒也好算一对儿,一个不自量力,一个异想天开。”

“大姨你说什么呢?”丁善名低声分辩。

“我说什么?你好些时日没来所以不晓得,那丫头痴心妄想还以为公子真个对她情根深种,却不想咱公子几曾是等闲之人,哪是她这种下人般配得起的,便把她吃干抹净之后撇在府里,另一边儿却暗中交代邵印筹办迎娶张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头没飞上,铁板却撞得不轻,这阵子府里哪一处角落不在传她的笑话?”商雪娥不无幸灾乐祸地刻薄讥讽。

丁善名听得异常难受,才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走廊的云纹窗棂内已传来一声轻咳,似提醒外头屋里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马上噤声。

两步外已是门口,跨过门槛时商雪娥方在脸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见房里站着一道纤细背影,继而迎上邓达园投过来的不赞同的责备目光,她的脸刹时便变了一变。

脸色难堪得如同失血一样苍白的尚坠从邓达园手里接过月饷,转过身来,低垂着首,也不唤人,就那样从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边行过,径直走出了门外,直到紧攥成拳的掌心传来尖锐痛觉,才懂得将之摊开。

她站定在长廊里,低首看着勒痕明显通红一片的手心,上面躺着几两碎银,这点零星银子是她辛苦劳作一个月的粮饷,却只怕还不够买一根织于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纹案的上等绣线。

商雪娥说得一点没错,是她痴心妄想,虽然嘴里不肯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内心,确实曾经隐隐约约地渴望过,希望有朝一日会如他所说,是她,成为他枝头上惟一的凤凰。

怨他欺骗?可说到底最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么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地就会一次次轻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叫道:“坠——坠姑娘。”

尚坠没有回头,合上掌心,一声不发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面挡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坠皱了皱眉:“我还有事儿要办,你请让一让好么?”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气直冲脑门,面对着她已经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尚坠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远,丁善名心急如焚,只怕她这一离开自己此生便再无机会,终于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我能向你提亲么?!”

微细的叮叮声响,尚坠惊得手里的银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过头来,定定望着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气,“我喜欢你好久了。”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尚坠原本抑愤莫名的心里觉着一丝新奇,不知为何,又还觉得有丝想笑,清冷的语调不自觉微微软了下来:“你才刚也听到三管家说什么了。”

虽说贵族富户把一些曾收进房里的侍婢撵出去许配一门寻常人家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但以商雪娥对她的反感,怎么可能会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说什么。”丁善名一脸坚持,仿佛已铁了心:“我只想知道坠姑娘你……你的心意如何?”

她轻轻笑了笑,还当真侧首想了想。

待白世非回来,再过些时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会进门,这府里她总归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经错过许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着自己的眼继续错下去,与其等他的两位夫人进门后给她甩脸子吆喝她做事,却还不如趁早拣一户普通人家早早出府。

微颤的长睫再度抬了起来,蕴含着一丝孤独和绝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脸上,银牙微微暗咬的瞬间,面容上乍然闪过一抹深切哀伤,仿佛该刹那她已费尽全身力气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把婚约办好请媒婆子送来——”她转过身去,苍茫地直视前方,嗓音中带着丝无法隐藏的哭腔,以至连声调都已微微沙哑,“我便——许了你。”

原本已开始后悔自己鲁莽的丁善名一听这话,整个呆了,意料之外的欢喜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只觉一股热潮直冲眼眶:“你说的可、可是当真?”

尚坠自顾自笑了笑:“难道你不当真?便这府里的传言已无法让我继续容身,不是么?”

丁善名涨红了脸,急切解释:“你误会了,我绝无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坠轻轻叹气,他之会如此唐突,一来大概因为商雪娥的那番说话而心生愧疚,二来或是看她处境可怜由此动了恻隐之心,冲动之下起了想照顾她的念头。

“你放心,我以后定会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里暗暗续上一句,此生他绝不会像白府公子那样对她始乱终弃。

尚坠点点头,倘若真能成事,其实那是委屈了他,内心不是不觉得对他不住,只是既然上天在这种时候让他来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说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气。

幸而这些年下来,她也攒了点银子宝货,身边多少有些节蓄,勉强也能撑得起寻常人家买几十亩田地,又或开几间店铺,带过去也算是弥补于他。

回到疏月庭,把这事和晏迎眉一说。

晏迎眉当场从椅里跳起来,怒声骂道:“你疯了不成?!”

尚坠淡淡地道:“你生在富贵家,嫁在富贵家,有生以来无一日不是锦衣玉食,荣华享尽,到头来可曾快乐?”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经备受宠爱又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坐在这房中一日,已能尽知往后三十年寂寞岁月,如同当初她的母亲。

晏迎眉被她简单几句堵得哑口无言。

尚坠冷静惊人:

“与其在这种大户富府里仰仗他人鼻息过日,何如索性嫁个清贫郎,我带份丰厚的嫁妆过去,做一个说话掷地有声的当家主母,或许还能图一双人白头终老。”

归暮恨成伤

竟然真让丁善名办成了事。

本来凭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厉声把他骂将出来,郁郁不乐地回到管事房来,像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极其萎顿地趴在桌儿上。

邓达园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这样儿,只稍稍拿话一套,便使得丁善名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盘托出,邓二管家听罢,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谲光,声色不露地说可以帮他一把,让他去把商雪娥找来。

由是两位管家便避着丁善名密谈了一番:

“你那外甥儿一门心思只想结成这头亲事,既然尚坠那丫头都已应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费工夫阻拦,只怕日后他不但不认你的好,弄不好还怀恨在心,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商雪娥长长叹息一声:

“话是这么说,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经娶回来这么久了,可底下哪个不知她只是处闲放的摆设?咱府公子几曾收过侍婢进屋,他虽然始终没有给那丫头一个明确的身份,而今更瞒着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对她就真的没了半点儿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纪还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头片子迷了心窍,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这个做大姨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公子的刀口上撞不是?”

邓达园对她大摇其头:

“我说商婶儿,你精明的时候确实精明,可糊涂的时候也真够糊涂的,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让那两小的成亲,而今不过是要下帖子订一纸婚书罢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两人交情非比寻常,若然坠丫头出阁,夫人少不免会送上一份丰厚房奁,倘若公子也真个叠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贯为人也断不能亏待了她。且话说回来,假使公子回来后不乐见这事,他便要你毁约断了你家甥儿的念想,说不得也会费些银钱贴补你们。无论结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会损失分毫,反而平白无故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金元宝。”

商雪娥迟疑了下,多少被邓达园一番话说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只是户平民,虽然也有几分田地,但一家几口全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实不宽裕,想讨门好一点的媳妇着实也不容易。

反观尚坠虽然是个丫头,可凭良心说,她不但模样儿出落得标致,更兼是跟着晏迎眉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里那些斗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婢女来要知书达礼得多,撇开白世非爱逗她不谈,便日常里也不曾见她像其他婢女那般和府里的家仆打俏嬉闹,品行也算十分端庄,这般人儿配丁善名倒是绰绰有余了。

最令她心动的自然还是邓达园话里的那层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动一动尾指,已抵得过普通人家几辈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来想去,总觉得应可一试,但心里又多少还是有些顾虑,不太确定地问道:“这办法真行得通么?”

邓达园见她嘴风已有所松动,眼底光芒乍闪即没,无比笃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来后当真不悦了,顶多不过想法子把事情搁下来而已,还不至于会和我们这些下人计较。”

府里除了白世非就数邓达园的才干最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准透彻的他都已经这般说了,那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商雪娥终究放下心来,这心思一定,转念便怕错失良机,赶紧与他作别。

在她离开之后,邓达园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话儿,只嘱咐他马上回去让娘亲请个嫂儿,她这边会再找来常在白府走动卖珠饰翠花的刘嫂儿,使两人同做保山去为他说此亲事。

丁善名大喜过望,又生怕商雪娥转瞬会反悔,也无心多问她是怎么被邓达园说服的,只急急脚一溜儿跑出门,回家央娘亲办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东西备齐了来到疏月庭,晏迎眉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也还是拦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坠,她与丁善名两人的婚约就这么仓仓促促地订了下来。

还没到日中,府里已像煮沸的粥一样传开了这事。

后知后觉的邵印对着邓达园顿足:“你不阻拦也就罢了,怎地还存心瞒着我怂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说说,等公子回来可如何向他交代?!”

邓达园脸上也有着同样的忧虑,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晓得事情过头了,可除此以外已别无他法,我若不这么办,等公子回来才真的不知怎么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邓达园已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白府里关于尚坠另许的话题在沸沸扬扬数日之后,终于淡了下来。

黄昏时分,晚霞初上,开封府的城内城外炊烟袅袅,不绝如缕,夕阳下有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从远处疾驰而来,最后喝停在壮观宏伟的白府府邸前,已离家半月的主仆两人终于归来。

白世非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上来牵马的小厮,白衣上风尘仆仆。

邵印和邓达园早已闻声一同赶出来迎接。

面有疲色的白世非一边往前厅走去,一边侧首望了眼跟在身后的邵印,大管家连忙上前,把他离府后发生之事都简略禀上,当说到尚坠无意中知晓了他要娶张绿漾时,少不免清楚详细地复述一番。

白世非听罢,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儿?”

邵印与邓达园对视一眼,后者低头惶声道:“公子,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这般吞吞吐吐,说。”

“坠姑娘与商管家的外甥儿……订下了婚约。”

白世非倏然站定,转过身来,睁大了一双布着浅细血丝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着邓达园:“你再说一遍?”

邓达园当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实在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责罚。”

白世非气急败坏,心头焦虑横生,背着手往前猛走几步,又走将回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着他大声怒骂:“我便叫你演一场戏,却没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纵有三分脑子也断不能把事情办成这般模样!”

邓达园脸色沉静,也不辩驳,只是叩首伏罪。

旁边的邵印这时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来应是白世非在临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邓达园为着把事情办得逼真,不但连自己也自始至终被蒙在了鼓里,他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坠订下婚约,而今想来,早前府里那些禁也禁不止的闲言碎语,约莫也是与他有关了。

面对着一脸忠心耿耿长跪不起的下属,白世非终究再骂不下去,强自按下胸中怒气,对邵印喝道:“她在哪儿?”

邵印急应:“说是在后花园里。”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远了,一旁的白镜才轻声嘀咕,埋怨不已:“两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从接到信儿便日夜兼程往回赶,这些天里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你们好歹也让他先坐下来喝口茶歇会儿。”

春寒料峭,晚风吹过林苑里秋水无际湖的湖面,拂起轻浪涟漪。

有一道萧索纤影独自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残阳渐拉渐长,仿佛整个人已融在风中,如泥塑似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辽阔天幕下飞过的离群孤雁,往苍茫远方掠去时发出一声悲鸣。

过去几日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足不出疏月庭,对于外间的蜚短流长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难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几个从前要好的手帕交,差点没与她彻底翻脸。

她们一致认为她摆明了是对不起白世非。

她无心辩解,个中凄苦滋味,不足与外人道说。

耳际传来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似是底面极柔软的云头锦鞋不经意踩到了细小沙砾,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时的悄然无声。

上一刻犹无言地远眺天际,下一刹尚坠已从石栏上边跳起来。

此别半月,相思和担忧早积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见着他那瞬间黑瞳里浮现的惊悚,以及骤然降温的冷绝,令白世非心口一阵怆然,那许多体己说话就这样停滞唇边,再也说不出来。

尚坠冷冷凝睇着他,极力控制着心底的微微骚动。

分隔了十多个日夜后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发两鬓像是染了一层烟云尘霜,原本清朗雅绝的俊颜此际倦容毕现,血丝浅淡的星目不复泓水幽渊,薄唇起初动了动,最后却默然轻抿,眼波里流动着一抹深沉难懂的暗伤,仿佛如斯无奈,又仿佛掩藏着一丝失望,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内心隐隐约约有些莫名慌张。

“你便不能够等到我回来么?”他终于开口,说话很轻很轻,带着些微自责,却还掩不去语气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绝情,便连解释的机会也再不肯给他一个?

尚坠垂在身侧云纹袖子里的两只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细指甲因用力过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绷着的小脸别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说话,君将另娶,妾拟他嫁,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再过些时日,便是两两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从他身前走过。

白世非呆呆望着微波薄泛的湖面,心口无边无际的苦涩最终化成微风中的惨淡低语:“你若曾对我有半点信任,我又何须对你诸多隐瞒。”

深宵惊魂乱

回去疏月庭后,尚坠也没和晏迎眉提起已经见过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离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几名丫头侍候她膳罢,尚坠如同前几日一样,拖拖拉拉地留在屋里做些可有可无的杂事,刻意避开不与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无心为自己说话,也不想听他人教诲。

此时此刻,她不愿与任何人交谈。

膳房里空空如也,只她独自在座,桌上饭菜都已凉冷,她有一箸没一箸地拣着些儿下饭,其实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厮端来一碟热腾腾的红蓼,说是厨房给她加的菜儿。虽没食欲,也还是夹了几嘴。

吃过晚饭回去,晏迎眉也没甚事,吩咐一干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去回想,可脑袋总是不由自主,每忆起他的说话,心尖都像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闷闷地一阵隔一阵地疼痛着,难受得无法形容。

好不容易终于困意来袭,却异样浅眠,便窗外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迷迷糊糊地睁一睁眼皮,魂梦在黑暗中找不到落处,茫然俄顷,才醒觉原来自己正躺在床上,复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惊扰了几回,逐渐觉得脸上似往外冒着热气,身子十分虚弱,连翻身都没有力气,而胸腹里似有一团浊气郁结不散,胀闷绞滚,闷痛加剧,却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会,实在支持不住,唇干舌燥的她从床上爬起来,攀手往床头案边想拿茶壶和杯子,却在倒水时手一软,茶壶滑落将杯子碰倒,砰地一声落地开花。

腹内一阵翻涌,她扶着案边呕了起来。

深夜里万籁俱寂,杯子碎裂的声音显得惊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惊醒过来,凝神侧耳,听闻尚坠房中仍然发出声响,她起身掌灯过来,推开虚掩的房门,睡眼惺忪地问:“坠子你怎么了?”

正吐得天翻地覆的尚坠只觉喉咙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来。

晚晴顿时睡意全飞,惊叫一声,把油灯放下奔过去给她顺背。

脚步声响,晏迎眉也已披衣过来:“怎么了?大半夜的闹腾什么呢?”一眼看见地面秽物上的血块,吓了大跳,急声吩咐开门出来的晚玉,“快!去找邵管家请大夫来!”

尚坠虚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里,唇角仍沾着一丝血迹,勉强打起精神对着晏迎眉轻轻笑了笑,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这大半夜的……别去麻烦邵管家了……”

晚玉过来一看,也惊得不轻,赶紧提了灯笼跑出门去。

晏迎眉既急又慌:“都吐血了还说没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里,多取一床被子给她捂着,把房里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烧点热水过来。”

全身发软的尚坠脑袋昏沉沉地,身上绵绵不绝地渗出冷凉的虚汗,人虚弱得连眼皮已也抬不起来,只任凭二人施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她安置好,拧了温热的面巾给她拭去阵阵虚汗,不多会,庭院里终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晚玉领着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赶了过来。

大夫先号了脉,再看过她吐出来的血,又仔细问了许多情形,最后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吃错了东西,加上风寒外束,内郁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只是风寒,怎地会吐血?”

“那血块色泽紫暗,应已积瘀多时,可能这位姑娘曾被外力伤及內腑,此次病发引得郁而化热,热乘于血,迫血妄行,随气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担心,老夫开张散寒清热的方子给她吃两天便没事了。”

晏迎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总算放心一些。

扰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时,远处天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后邵印悄然进入第一楼。

平日十分宽敞的厅堂此刻全然笼罩在一种静止的浓墨黑暗中,厅里一点微细火星也没有,仿佛当空覆下巨大的乌翼,把整个世间都收在了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这份黑暗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蔓延不到尽头。

便在这样的乌漆抹黑中,厅堂正中的紫檀案旁无声地坐着一人,双手手肘支在桌面,锦袍华袖洒案宕叠,手中酒杯端至唇边,缓缓仰首一饮而尽,左手执壶慢慢斟满,端起来,再度以杯倚唇,浓烈酒液顷刻间又次顺喉而下。

直至檐廊里传来细碎脚步声,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顿。

一团桔红的灯笼光亮停在门外,邵印低声道:“大夫已经看过,有些轻微中毒,因为用量少所以没大碍,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灵芝汤给坠姑娘祛毒,明儿再吃两剂药茶调养一下便没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红光的浅浅映照下,白世非的侧影如刀雕石刻,便连说话声也平静如水:“辛苦了,去歇着吧。”

见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谈全不似过往,邵印也不敢多言,只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里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饮尽。

那时踏雪寻梅,闻笛声而前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这第一楼的门口,邓达园的一番苦心便算付诸东流。

良久,搁下杯子,双手按在桌上,起身时衣袂纹弯缬乱,一双沉色冷眸在无人看见下凝成肃厉寒锋,怒意与杀气齐齐腾凌。

日后会悔不当初的人,绝不会是他白世非。

珠泪为谁淌

宣德门内群殿巍峨,庆寿宫中周晋正在回刘娥的话:

“白公子这些天里不曾去过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过?”刘娥细细盘问。

“是的,不过那丫头自从病了以后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让厨子用鱼翅、鹿筋、熊掌等名贵食材给她熬制八珍粥,还叮嘱姓邵的管家每顿必得端去百年山参汤。”

刘娥缓声道,“依你看来,他对那丫头是有情呢,还是无情?”

若说白世非对那丫头有情,传回来的消息却指他不曾去看过她一眼,而是亲力亲为专心筹办即将到来的婚事,可若说他对她无情,从她患病后他却又特地嘱咐下人们要照顾周全。

态度如此扑朔迷离,教人捉摸不定。

周晋神色谨慎地恭应:“卑职只是想,他若真心喜欢那丫头,按说便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弄得府里人尽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动了真心,又怎会对太后毫无防备?

再往回想深一层,他在得手后悠哉游哉地出门,临行前让下人暗中筹办亲事,表面上瞒着那丫头似乎是怕她闹意气,但没准儿其实是他故意为之?自己从风头火势中抽身,把烫手山芋扔给管家去处理。

这一招避而不见极是高明,那丫头若想不开,麻烦也不会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过了,不出几天还有两位新娶的夫人在等着,而他选在那丫头下火之后才回来,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转意,他尽享齐人之福又何乐不为?

刘娥沉吟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世非对待那丫头与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无异?”

“正是。”

一个男子若对一个女子动了真情,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充满了算计?像他们那种世家子弟,说到底有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就算再宠哪房妻妾,也不过是情动一时,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可言,玩弄个把侍婢,更是寻常之至。

“别看世非年纪轻轻,可城府之深实在难测。”内里越是铁石心肠,面上越是温和宜人,刘娥打住话头,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里的那份桀骜不驯,若说他会对一个女子死心塌地,哀家还真不太相信,只不过——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为了个丫头如此大张旗鼓,反让哀家觉得未必只是虚张声势。”

“依太后之见——”

“哀家让人动了那丫头,此举是为敲山震虎,让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对付他,要杀他的身边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护着她,只怕也是故意做给哀家看,有着投石问路之意。”

“太后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头捧起来,然后再根据太后对那丫头的处置来窥测太后之于他的真正态度?”

刘娥颔首:“良禽择木而栖,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赏他,还是纯粹只想利用他?他要是连这点都不曾深思试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诚,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了。”

周晋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还是太后想得周全。”

同一时刻,在白府墨宝飘香清雅无尘的书房里。

议事完毕各房管事陆续退出之后。

邓达园忍不住问:“公子也不怕太后真个对坠丫头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贯小心谨慎,没有理清我的意图前断不会贸然行事。”尤其对于尚坠另订婚约一事,他回来后不但没有加以阻拦,反而听之任之,任是刘娥想破头皮只怕也想不到,尚坠对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张扬的那般。

他虚虚实实的行事免不了会让生性多疑的刘娥误以为,即便他对尚坠有几分喜爱也不过是把她当棋子使,而当刘娥认定了他断无可能会受一个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响,她就不得不考虑——他也许并不在意身边多或少一个侍寝的丫头,但她却不能轻易犯下因杀卒而丢車的大错。

由此,现时把尚坠摆在明处比藏着掖着更安全。

“要不要处置那下毒之人?”邓达园又问。

白世非的目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里吃用我的,花使我的,一转首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可出卖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消受横财的命,这种蠢货不劳你去对付,太后那边自会灭口,只是我却不喜这种肮脏事发生在眼皮底下,无端搅和了府里的清净,你且彻查清楚,都撵了罢。”

“小的明白。”早些时候不好动作,而今事已了,要寻个借口把人棒打出去还不容易?

白世非转头看他一眼:“她怎样了?”

“坠姑娘身子已经大好,只是还有些虚弱。”邓达园顿了顿,放低声音,“商管家的外甥来过几趟,不过都被挡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悦地轻哼一声:“看你干的好事。”

邓达园不敢应声,只是躬身长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仿佛想起什么,侧首对他道:“去叫邵大办两桩事情,一在疏月庭里给我布置一间寝房,此外请一名道行高深的风水先生来府里看看。”

出了门口,走过膳厅时看到里头有仆人正在摆放蜡樱桃,他心里一动,吩咐小厮拣了几样时新果子端好,随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调养下,尚坠已大体康复,不需再卧床休息,然而因为连日的厌食,这一场病下来她的小脸儿也还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见白世非始终没来疏月庭看一眼,心里也曾暗暗觉得不对,私下把邵印叫来一问,他只推说公子这段时日份外忙碌,不得要领的她回头再对尚坠旁敲侧击,却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想来这小两口儿大抵闹上了别扭。

看着尚坠的身子一天天好转,形容却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里暗叹,白世非迎亲之日愈来愈近,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不是我想说你,那白公子娶一个与娶两个,娶两个与娶三个,又有甚分别?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坠低着头不做声。

“我等身为女子,只要能守着心爱的人过日辰便已心满意足,可总有些男子是龙蟠虎踞于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风华,原注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强他终日只沉迷莺莺燕燕,陪你儿女情长,岂不是委屈了他?”

尚坠张了张嘴,最后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是不该欺瞒你,更不该这几日都不曾踏进疏月庭半步,只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们那一套规矩,我爹做事就从不曾和我娘交代什么,但即便他不说,你却也不会问么?”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两人的谈话被打断。

尚坠才抬起首,便见白世非领着小厮踏进门来。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进了万千情绪,一抹眼波似尽涌深深歉意,乍闪之后又似蕴含无限爱怜。

晏迎眉与白世非请过安后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离开,偌大厅堂里静谧谧地,只余下一个定睛凝视、另一个避而不望的两人。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法分说,要如何告诉她,他早来不得。

再晚来,只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过去,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拣了只柑橘剥好,一瓣瓣剔净囊絮,递将过去,柔声道:“管家说你始终不开胃,这橘子是福州新进的,我尝过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坠心头酸涩如浪滔天,一股热汽直冲入眼底,几乎强忍不住,她飞快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她在瞬间红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只怕他这般屈尊动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罢?

“小坠。”他轻轻叹息。

心底某丝绷得死紧的弦被他微伤微痛的叫声唤断,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睫底无声滚落,溅在襟上如雨湿衣:

“小姐说的道理——”她哽不能语,泪水沿着脸颊滑至唇边,渗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药汁还苦更涩,右手按在胸上喘了口气,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泪中平静,“她说的我都明白,又或许你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换作别个胸怀大度的女子,也许便已谅解你,无怨无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说得对,我不该勉强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强我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会,才懂得伸出手去,轻轻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难受得说不出话。

尚坠站了起来,一袭云袖从他指间拉起,最终抽离了他的掌握,背对着他,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她并不知自己望着何处,只是定定睁着双眸:

“那天你和我说,我若曾对你有半点信任,你又何须对我诸多隐瞒……可你又何曾想过,在男子与女子之间,誓言本应是用来遵守的,而不是……用来打破的。”

她抬手拭净腮边泪水,嘶哑难辨的话声落地成尘:“我明日便回晏府。”

不期而众遇

到二月底,离尚坠回晏府已过半旬。

晏迎眉嫌一个人在疏月庭待着闷,前不久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里一切如常,白世非仍旧是每日清早便已起来,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踏进书房与管事们早议,众人也俱是有条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内喜庆热闹的气象则越来越明显。

渐渐没人再提起尚坠的名字,仿佛当中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除了一向颜容清朗温和的白世非,再也不与仆婢们嬉闹逗趣。

不知何时起他整个人已变得沉静如水,行言坐议间仍与平日无异,白衣萦玉,安之若素,唇边惯常地含一抹若现若隐的笑,然而每到人尽散去,两泓眸波在映入旷阔的天青之色时往往深不见底,仿佛有些世间无人明了的心事,正随浮云飘远,一抹颀修身影立于微风拂过的窗边,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国寺行斋供,请得圣旨开门外放。

晏迎眉闲来无事,携了尚坠前去烧香。

进了寺,资圣门内殿宇雄峻,赭色红泥宫墙高耸,大门两侧建着琉璃宝塔,沿塔有金铜铸就栩栩如生的罗汉像以及佛牙等圣物,往里是笔直的川纹甬道,四方满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左壁画有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壁则画佛降鬼子母揭盂,两廊下檐阿峻峭,廊内满陈当朝有名的王公贵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宝。

最繁华热闹处还数寺里的瓦市,中庭两庑可容下万人,一间挨一间搭起了彩幕帐子和各式店铺,供各地往来的商人旅客进行交易,或买卖古玩字画,珍禽异兽,或货售日常物件,诸般杂卖,或看相卜卦,歇脚吃食,无不荟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内香火鼎盛,烟气缭绕,晏迎眉和尚坠烧好香,捐了灯油后也不多留,拂净裙摆便往外走,跨出殿门时却愣住了,只见前方邵印正拎着香烛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后。

踏上台阶的白世非抬首看见她们,一时也意外站定,然后目光便落在了尚坠脸上,静默地也不作声,只是瞳色深处似有千言万语,那样的凝视悄然而专注,仿佛直入她心底,对四周的人来人往恍如未见,然而神色间却仿佛又还有些飘离于世的陌生遥远。

尚坠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那瞬间怔住,有些莫名惊悸。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时响起的一男一女两道惊喜叫声将在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回过神的尚坠飞快低首,切断了与他的对视,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觉轻轻按上胸口,只觉内里十分凄凉,无个尽头。

白世非微微垂下长睫,眼底浮现一丝怅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转化为料峭春风中的温然笑意,面对已飞奔至跟前的娇俏丽人,柔美唇内似不堪扰攘地含笑吐出:“你们也来了?”

张绿漾毫不避讳地摇了摇他背剪的衣袖,高兴不已:“没成想会遇到你呢。”然后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还礼,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脸无奈。

那边张玮缙与白世非招呼过后,笑嘻嘻地挨至尚坠身边:“小天仙,这寺里有三宝,赵笔与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我们在得胜桥买的好吃多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尝尝?”

正陪着张绿漾说笑的白世非不经意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尚坠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离张玮缙稍远一点,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张玮缙叫道:“朔望谒告归省乃是常事,难得今日在此相遇,这寺中好玩的地儿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游玩一趟不好?”又转头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许了她罢。”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说话,忽闻一声清如黄莺的娇笑:

“白公子,这么巧也来烧香?”

白世非闻声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闲娉正领着丫鬟优雅行来,华服销金刺绣,玉环绶佩声叮咚,衬得她艳夺百花的容颜更为绝代,上得前来独与白世非问过安,对晏迎眉和张绿漾则只是笑盈盈地对颔了颔首。

仿似谦逊的姿态里暗含骄倨,一时气势凌于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张绿漾则别过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额上虚汗。

白世非心里暗叹了声,神情无辜还无奈,却只能看着尚坠悄无声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后,连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后他眸内所见只余她一抹轻动裙角。

此举看在夏闲娉眼内,却以为他含情凝视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里不免暗暗一惊,难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并不属实?看两人的样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丝骤酸醋意,夏闲娉面上却不露声色,轻笑着唤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这大相国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愿闻其详。”

“相传太祖称帝之后,也曾来这赫赫有名的大相国寺拜佛。”

白世非温然笑应:“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时,曾问陪在身侧的寺内主事僧‘皇帝该不该拜佛?’”

夏闲娉拍手激赏:“公子果然学富五车。”

当其时主事僧回说不拜,赵匡胤问为什么,主事僧应道,哪有现在佛拜过去佛的道理?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赵匡胤听了十分受用,当场表示赞许,自此以后,皇帝就成了现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制。

白世非本绝顶聪明之人,只眸光一闪,便已了悟夏闲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时瞳子中多了一丝惊讶和趣味,微微弯了唇,仿佛带着三分欣赏,目往神授的两人犹如意会心谋,偏巧此时晏迎眉回过头去想与尚坠说话,他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那样全然落入尚坠眼里。

“走了吧?”尚坠垂首微声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无防备之下突然被击穿了一个洞,黑沉沉地,空荡无依,还有一团寒煞人心的冰气在其中徘徊,似乎一整颗心从里向外被寒气冰刃拉出无数口子,血丝一线线渗出来,那份痛楚无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脸色骤然苍白,慌忙应了声。

夏闲娉从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变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达成,眼角余光掠向晏迎眉,见她与张绿漾一样其实是完全不知就里,不由灿然低笑,深深看了白世非一眼,聪明地不再纠缠,告辞而去。

张绿漾冲她背后轻啐一口,嗤声道:“都嚣张成什么样儿了。”

白世非仿如未闻,只是目送尚坠和晏迎眉离开,那张玮缙尤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旁,不时指着各处与她说话儿,她似倾耳聆听,偶尔侧过首去,微微笑着应他一两句。

白世非只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对着他时看也不肯看一眼,一转身却与别个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过亲近了些。

“白公子?”身后传来叫唤。

这下又是谁?!白世非微恼回头,一看之下慌忙转身,抱拳施礼,笑道:“不知今儿寺里烧的什么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闻香而来了。”

吕夷简哈哈一笑,收回原本循着白世非所看方向投去的目光,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与白世非闲话起来。

那厢夏闲娉进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缇好奇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太祖,相国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闲娉轻声哼笑:“现在佛不拜过去佛,那意思就是,我这个即将进门的新人,也断不会轻易委服于那位旧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难怪才刚白公子一脸心折。”昭缇忙不迭讨好。

“世间良朋易得,惟独知音难求,白公子才冠天下,而最能让这等男子动心的女子,莫过于红颜知己。”夏闲娉不无得意地道。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将要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栏里的说话人编成情节百转千回的传奇段子后终于广为人知,三位名门贵胄之女将共侍一夫,逐渐成为开封府百姓万口争传的佳话。

晏迎眉在自己家里待得乐不思蜀,尚坠仿佛也已接受了两人分开的事实,形容情绪皆似已恢复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了话题,闲来赏赏花,绣绣帕子,翻翻书籍,倒也清净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两人唤进房中。

“坠儿,我问你个事。”

“是。”

晏夫人仔细端详她:“你是不是认识张士逊大人家的二少爷?”

尚坠见她脸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敛了敛,谨慎低应道:“曾在街上遇过几回,只是也并不相熟。”

“今儿早上退朝时老爷遇着张大人,两人闲聊起来,张大人说他那顽劣小儿整日价只会淘气,而今也到了年纪,该讨门亲事安定下来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难道他想跟咱们家尚坠提亲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坠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那等人家尚坠万万高攀不起。”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这房里又没外人,你便站着好好说话。”

晏夫人皱眉:“你怎么就高攀不起了,说起来这事只怕……也还不止是张大人的意思。”

尚坠的脸即时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样子,怕再说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抢着道:“娘,这事且不忙,张大人那你让爹先推了吧,尚坠的亲事慢慢再做打算。”

晏夫人盯着两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了?”

“女儿还能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坠,和晏夫人打了个眼色:“只是攸关这丫头的终身,也不能急在一时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坠,她虽然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然而神色间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说明一切,她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头我会好好说她。”晏迎眉把话茬拦了下来。

“你说她?我还没好好说你呢。”晏夫人把茅头转向自己的女儿,严肃道,“世非方传出要再娶,你便拣包袱跑了回来,外头那些闲话不知已说得多离谱,你再这般不着不紧下去,那妒妇之名便要背实了。”

“那就背呗。”晏迎眉不以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厉声斥道:“你便不在乎,却不想你爹还有张老脸得在朝廷上搁着呢。”

看母亲当真动了气,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声安抚道:“你老人家也别恼坏了身子,我明儿便收拾收拾回去还不成么?”

尚坠在一旁看着母女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一个虽骂犹荣,一个恃爱生娇,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这许多年来始终寄人篱下,梳着两环乌发云鬓的脑袋轻轻垂了下去。

便在此时,忽然有丫头来报,说大门外有位姓刘的嫂儿找尚坠。

尚坠一愣,她几时认识什么姓刘的嫂儿?却还是匆匆告退,随那丫头一同出来,没走几步,让那丫头先去了,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阴影下,慢慢红了眼眶,虽天下之大,却哪里有她的家?茫茫将来,未知归宿何处。

刻漏随更箭,不知不觉荏苒日落,郁纡暮昏。

白世非独自在膳厅里用晚膳,举箸调羹之间,有些百无聊赖。

才吃得四五分饱,便已没了食兴,放下牙箸,接过小厮递来的温热白巾,抹了嘴拭净了手,方待起身,却见商雪娥走了进来。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过膳没?”

商雪娥连忙请安,回道:“还不曾,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来着。”说话间神色有些忐忑。

从白世非出门回来之后,对于尚坠已许给了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过只字,仿佛他并不知道似的,又仿佛他知道了,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平日里对她的态度也与往常无异,惟是如此,反而让商雪娥心里始终不太踏实。

“嗯?什么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这样的。”面对着他仿佛微感兴趣的浅笑,商雪娥不知为何便觉得心里一突,有些诚惶诚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了病,请郎中看了几回也不见好转,左邻右舍都说不如就让老身甥儿把婚事提前办了,给冲冲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转危为安,后来请人翻了黄历,这月里却没几个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了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亲之日的隔天也还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先来与公子告个假,届时想去那边帮衬一下。”

“这事和小坠谈过了么?”白世非漫不经心地问。

商雪娥忙道:“今儿午后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询过她的意思。”

微星乍闪的目光向商雪娥瞥来:“她怎么说?”

“坠姑娘允了。”

虽然这答案本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边的笑意也还是一滞,从位子里站起,斯条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门口走去,经过商雪娥身边时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脸上挂着一抹不深不浅有些寒凉的笑:

“她便允了,我却没允,让邵印给你妹夫找个好点的大夫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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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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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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