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算

第9章 得算

第9章得算

逼回借东风

白世非的那句“我却没允”,几乎没将商雪娥惊出一身冷汗。

邵印当天便亲自带了大夫上门问诊,吃了两宿药后,丁父竟真的好转了些,其后邓达园又派人送来大封银子和田契,商雪娥自然便再绝口不提丁善名和尚坠的婚事。

只是白世非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她也不敢就这样贸然跑去和尚坠提出退婚,让她苦恼的是,这种时候也还不合适把当中实情告知妹夫一家,是故只拿种种借口搪塞丁善名,把这事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邵印请来的风水先生在府里府外堪舆了一番后,有板有眼地指白世非居住的第一楼乃府中的财星位,为了催财旺势,他在第一楼的东方、南方、西方、北方、中宫摆了一个五方龙神银阵法。

摆阵需时三日,凡居住第一楼中的男子全需沐浴斋戒,且在阵法摆好前任何人不得寝居其间,只能临时宿于别处,更尤为重要的是,五方龙神银阵摆好后的一年内,第一楼都得禁女子出入,以免阵法的效力被女色冲撞破损。

白世非无不应允,全让邵印按风水先生的吩咐隆重行事,那三日他便宿在了疏月庭里。

后来这事传了出去,一时便有不少达官贵人竞相效仿,也在家中设下各种阵法,便连勾栏里的说话人也没闲着,把白世非入住疏月庭的举动编成了新段子,坊间原来关于他和晏迎眉感情不合的传言,很快便被新出炉的饭后谈资所代替。

这日清晨,白镜进房来说晏迎眉回府来了,不过回来的只她独自一人,白世非脸上一贯浅浅的笑容终于再挂不住,轻抿优雅唇角,好看的眉头少见地也明显皱了起来,瞳眸深处掠起一抹冷然带恼之色。

那丫头说走便走,说允婚便允婚,她纵有天大脾气,他也已由着她任性发作了好些时日,怎地她还没气够?仿佛他愈是纵容,她便愈发不像话,而今竟还像是打算不再回这府里似的,她心里便不愿再念他想他,他倒是奈何她不得,但她总不能够便连目中也无他这个人了吧?

白世非终究还是按下了气闷,撇开一己之私,与邓达园细细商讨起各项事宜,不一会,门房来报,说宫里来了人,两人闻言俱是一怔。

邓达园奇道:“这会儿正早朝呢,会是谁?”

“见到不就知道了?”吩咐小厮去把客人请到正堂,白世非起身,与邓达园出了书房,同往正堂等候。

来人却是刘娥的近身内侍,拿着太后手签,白世非往常去庆寿宫请安时早见过他多次,逢年过节时候,私下送进宫里的贺礼也不曾少了他那份,所以也算得上是旧相识,笑语寒暄之后宾主两皆入座。

邵印唤人奉上极好的香茶果品,尽心招待着。

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终于转入正题。

“太后吩咐小人私下来见公子,是想和公子通通气。事情是这样的,不知公子最近有否耳闻?尊岳丈晏大人在保康门街上有几处门面房专供客赁之用,大约是在月前,晏大人把那几间房子都修葺翻新过了——”说到这里那内侍住了嘴,神色略见迟疑,似在斟酌往下该如何开口。

白世非端起茶杯,笑抿了小口:“大人便请直言无妨,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可是敝岳丈差遣都营里的兵士去修葺房屋了?”

看他直切要旨,那内侍松了口气:“按说这辅臣偶尔役使兵卫,其实在朝上也是不明文的惯例,只不曾想晏大人却被言官一本参到了太后那儿,铺陈他几处罪状,说晏大人不仅劳役都营,还指派府衙的楼店务为他私自打理赁租杂事,甚至怀疑晏大人曾暗中使了法子避缴地基税。”

白世非眼波流转,心下已大致了然,轻缓地敛了笑容,只温声道:

“劳请大人回去代为禀告太后,便王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何况敝岳丈只乃一介臣属,太后能屈尊纡贵想到知会小可一声,已是天大的恩赐,小可内心感恩不尽,便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太后,在此谨拜请太后务必秉公处置,以正官纪朝纲。”

那内侍慌忙道:“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这折子既已递到了太后手中,说不得面上也要交由御史台过问一下,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两人又虚酬了一番,最后白世非让邓达园取来三两件昂贵而小巧的珍玩,那内侍开始连连推搪不肯收,在白世非盛意拳拳的坚持下,终于还是纳入袖中,最后面带笑容离开了白府。

“再过几日便是公子的婚期,太后这么做是何用意?”邓达园皱眉。

役使官兵和以公谋私还是小事,不缴地基税这项却有些棘手,要知道天子脚下的汴梁城早在前朝便已是寸土寸金,而今就连皇上赐予臣子的官宅都得按规定交纳地基税。

白世非弯起微讥唇角:“不外乎两点缘由,一与薛奎无异,太后始终是要惩戒他们二人当初阻拦她加冠披服,再者,夏家那位是她指亲予我,在我临成亲之前来这么一着,可不削光了大夫人的面子?那边高抬一个,这边打压一个,无非是想向府内外那些献媚逢迎之徒彰显夏家新人的地位——”

他忽然住了嘴,似乎转念之间想到什么,唇边笑容渐渐变深,就连望向邓达园的眸子里也已渗入了一丝欣喜:“晏大人说不得会差人送信过来希望我帮他求情,到时你寻个由头,让他把小坠给我撵回来。”

“是。”邓达园恭应,嘴角动了动,极力敛住笑痕,“言官给晏大人安的罪名可大可小,公子却要怎样帮他?”

“太后要处置他不过为了以儆效尤,便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至于做得太绝,毕竟再过几天就是我的大喜之日,她总不好行事太过,况且那宦人也存心透露了消息,这事最后估计会交由御史台办理,你且去那边打点一下。”

不出白世非所料,约莫是下了早朝后不久,晏书就派人秘密送来书信。

邓达园出来会客,只推说白世非不在府内,把信收了下来,闲话中有意无意问起尚坠的近况,又夸那丫头能干,连番赞赏中顺口说了句,府里少了她便连白世非都觉得不自在。

最后赏了茶食银子,让来人回去转告晏书尽请放心。

过了一午,还没到傍晚时分,尚坠便面无表情地挽着包裹出现在了白府里。

只不过此时白世非却真的出了府去,所以两人也没见着。

夜袭亭色中

三月桃花带露开。

开封府上下都期待的三月初十,转眼便已到来。

不管是庭落院角,还是曲径回廊,随地可见朵朵粉色桃花,为张灯结彩的白府更添一份热闹喜色,厅堂门楣各处高贴着大红剪纸,便连院径两边的树上都结起彩缎红绸,放眼望去,府里如同喜海溢洋。

白世非大婚,有一个人必定会出席,那自然就是庄锋璿。

他在尚坠回来的当天晚上到达开封,可是,却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晏迎眉,从他入住白府起她就托词身体不适,一连几日留在疏月庭里闭门不出,由此连带着尚坠也足不出户了。

是故从尚坠回来,白世非便没见过她一面,而因为她答应和丁善名成亲,使得他微为不悦,心里多少还是攒着些醋意,也就听之任之,不加理睬。反正她已经回来,人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怕她飞了。

夜空中,一轮弯月高挂。

那道阔别已久的纤巧身影,终于如同曾经的从前一样,再度出现在林苑里,在半寒的月色中缓步而来,指拂鬓环,裙裾迎风,走过石径,拐入曲桥,到达湖中水阁,倚着雕花白玉柱坐在横栏上,把手中笛子慢慢凑近唇边。

久违的笛音掠过弦月下微波粼粼的湖面,缠绵而凄清地飘起。

时光飞逝如斯,仿佛还是昨日,她才刚刚来到这个地方,只觉周遭一切无不陌生,独自待在这样暗泽旷阔的黑夜里,未知的将来让人茫然不安。

不过是一眨眼,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除了自己还有那一个人,仿佛曾因他而流过泪,又仿佛曾和他一起经历了多少难忘的欢乐,那些甜笑呢喃言犹在耳,丝丝旖旎也仍荡漾心间,人却已忽然惊醒。而在梦醒之后,有关他的一切,便全都成了捉也捉不住的日渐模糊的记忆。

那些从前过去,与不可知的明日一样,都是茫茫没有尽头,就如同在这无止境的暗夜里看不见一丝光亮,让人不知该何去何从……没想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日子,终于还是到来了……伤心么?似乎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回来多日,再不曾见他如从前一般在身边相缠不去……他与她之间,应已是就那般逝去无痕了罢……

水阁长廊在九曲八弯后依湖就岸,笼罩在树影下的芙亭边上,雍容典雅的白牡丹也盛开在三月里,一曲既终,看着在水中央的人儿站起身来,轻步离去,细致身影越行越远,终于在黑暗的尽头消失不见。

白世非懒洋洋道,“这一首是——瑶台月?”

“无限相思诉不得,独倚寒栏对月吹。”庄锋璿低沉的嗓音似微微压抑。

白世非端起酒杯,唇边轻泛一抹微莞,纵有相思诉不得么……心头积郁多时落不到实处的慌惶闷意,终于在这一刻寻着了细微的出口,随着醇酒入喉,慢慢化散化淡了些。

“你和晏小姐是怎么回事?”

庄锋璿轻吁口气:“我前些日子出了趟门,忙起来无暇像从前一般与她频加联络,由是信文疏简,结果也不知她从何处听来的传言,说我与江湖上某名门之女过从甚密。”

白世非轻笑:“难怪她前段时间会跑回家去,却原来是发你的脾气。”

庄锋璿方待回话,忽地目光一凛,闪电般一掌拍在白世非肩上,令他身子骤斜向一旁,恰恰避过从背后破空而来的一道疾闪剑光,说时迟那时快,庄锋璿右手酒杯已朝对方面门激射而去,沉声暴喝,“大胆狂徒!竟敢入府行凶!”

蒙面的黑衣人回手剑花一挽,挑开了箭杯,在这倏忽之间庄锋璿已就着白世非的肩头借力,凌空腾跃而起,右腿力凝千钧之势,虎虎生风地横扫向对手的心口。

来人被庄锋璿凌厉攻至的腿风逼得小退半步,蒙面的黑巾上方一双精瞳闪过异光,仿佛讶然于白世非身边竟有如此高手,眼看庄锋璿落地时已将白世非挡在身后,他手中冰寒的剑身在朝庄锋璿虚晃一招后,趁他闪避之际已腾空跃至来时的芙蓉树上,几下疾闪,矫健身形在黑暗中越墙而去。

庄锋璿担心他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也不追赶,护在白世非身边,凛眸警觉地扫过四周,直到确定墨漆暗沉的芙蓉树林里再无异常之后,他才回过身来,对着一脸困惑的白世非大皱眉头:“你最近得罪了人?”

白世非凝神细想,最后摇了摇头:“不曾,就算有些罅隙,也不至于仇恨大得要取我性命。”起身与庄锋璿往苑外走去。

想想他言之有理,庄锋璿定下神来,颔首道:“按说也是,这开封府内外敢对你下手的人,我还真找不出一个来。”

以白世非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得宠的程度,暗地里找他麻烦倒也罢了,若杀了他,则不免惊动朝廷,万一龙颜震怒,严令府尹彻查下去,怕会招来灭族之祸。

白世非压惊般拍拍心口,轻笑道:“幸亏今夜大哥在此,不然还没到明日行大喜之礼,我已命丧黄泉——”他忽地顿住,微微蹙起眉心,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明日是我大喜之日……”

旁边庄锋璿的神色始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交手时那偷袭之人曾看了我一眼,当时刚好有一线月光落在他额上,我看见他的眼睛竟不太似是黑色的,那颜色——仿佛浅了许多。”

白世非倏地止住脚步,抬起首来。

“还有,”庄锋璿在沉思中继续道,“而今细想起来,他袭击你时长剑刺向你的左肩,而不是你背部的要害处,剑势好像也不甚凶猛,仿佛意不在夺取你的性命,而只是想把你刺伤似的。”

双眸乍然一亮,白世非弯唇笑了起来:“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大喜迎亲日

大礼这日,府里的几百名佣仆在日旦时分就已起来忙碌。

按迎亲的习俗,邵印一早差人把霞帔珠粉等物件送到两位女方家,夏府和张府也早早派人来白府铺房挂帐,白世非早已吩咐过让张绿漾住在饮绿居,夏闲娉寝于浣珠阁。

与这有条不紊但人人奔忙景象相异的是,身为新郎倌的白世非却和往常一样,黎明时分起床之后,依然是前往书房与邓达园及各房管事会晤。

“消息已经确凿,朝廷将派人带两万匹藏绢前往秦陕两地,以此赀银买马,”有管事详细禀道,“本朝战马大多通过秦晋两地的商人从契丹买回,早在半月前小的已按公子吩咐,以几家不引人注目的马苑把附近各州府往来客商手中的马匹全部购下,朝廷此次前去,大抵只能与本府的幕后主事交易。”

“不错。”书案后传来白世非温和的声音。

坐在椅子里背对着房中众人的修颀身影仍未换上新郎倌的衣饰,黑发洁整的顶端戴着一顶由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的名贵花冠,两颊边的结珞缨带拂过月牙白一样雪色微透的耳坠后垂荡胸前,左手手肘搁于身侧案上,懒懒闲倚着仰首看向挂满一整面墙的手绘地域图。

图上弯曲密麻的线条中,有工整小楷标注出大宋朝的整个疆域——十八路七府二十一州郡,以及详细画出了朝疆周边的所有国家。

沉思俄顷,白世非微往后向邓达园侧了侧首:“你调集两浙路的绢帛织品运往西边,设法抢在朝廷之前与各大商贾进行交易,务必使朝廷的藏绢难以出手。”

邓达园目蕴精光:“如此一来,吾等便可与朝廷官员接洽,把藏绢全部压价买进,然后再暗地里哄抬马匹的价格。”这么一进一出,可不是狠赚了朝廷一笔?

“此外,大食和古逻的使者不日将从南边海路奉表来朝,你赶在他们和朝廷的朝贡交易前,把臧绢卖到那两国的贡使和蕃商手里。”说罢目光往座中掠去。

另一位管事即刻躬身道:

“禀公子,南边的事情也已办妥,包括广州、明州、杭州、泉州四大州在内,凡是朝廷设置了市舶司的州路,都已有本府暗设的私营铺子。”

近年间朝廷在南边的大州府设立市舶司,以管辖与大食、占城、勃泥、古逻、阇婆、麻逸、三佛齐等海外诸国的货贸交易,其主措一为对海外国进来的某些货品如犀角、珠贝、象牙等实行禁榷,只许官营买卖,其二则通过对来往船只抽解舶税及博买舶货等方式谋取巨额利润。

“邓二,不管是运出去瓷器、蜡茶和诸色丝帛,还是运进来药材、香料和苏木,我要控制所有商船,倒卖所有禁榷的商货。去年市舶的收入约为五十三万贯,让我看看明年此时他们还能剩下多少。”

“小的明白。”

遮映在椅栏后只看得见一抹弧美的唇角,终于微微翘出笑意。

“这件办好后,你替我留意一下各州府的盐钞动向。”

此言一出在座管事无不面露惊色,偷偷地你窥我一眼,我望你一目,尽皆不敢做声,即便是每日里手中何止过几千万钱的邓达园,当下也不免吃了一惊,但也没多加询问,只是恭应了声。

与书房里不为人知的安静交谈相比,大街上则热闹得无以伦比。

由于有两位新娘而新郎只一人,不管白世非先上哪家迎亲,后面那家肯定都会有微词,为了免使外人认为他厚此薄彼,在征得夏张两家都同意后迎亲队伍他双双缺席,只在府中候着,待新人们迎回来后再一同拜堂。

两顶八人抬的装饰精美华贵的大红花轿分别从夏府和张府里出来后,各由十二位乐府乐师组成的锣鼓队伍一路吹打着喜庆欢快的迎亲曲子,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不少扎着角鬟丫鬓的小孩儿们脸上充满了新奇,嘻嘻哈哈地绕着迎亲众人你追我赶。

排场何其壮观,惟独缺了新郎。

如果说白世非第一次成亲曾轰动整个开封城,那么这次再娶则成为坊间津津乐道的奇谈,即便多少年过去,也还为汴梁河两岸代代相传。

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张绿漾的轿子中途被不知哪里来的几名恶霸缠住了,后来还是媒婆子机灵,赶紧封了红包打发掉,这一耽搁到白府便迟了,虽然没误了拜堂的吉时,却因晚进门而不得不屈居在夏闲娉之下,成为名位最末的三夫人。

满庭三千宾客,几百酒筵喧嚣,所有人都满堆笑脸争相向新郎敬贺。

已换上金丝精绣大红袍的白世非笑脸如靥,来回穿梭在各席间,来者不拒,宴席延续到了晚间,任是他千杯不醉的酒量也已被灌得微醺,最后邵印和邓达园不得不近身来为他挡驾,让白镜把他扶进后堂去稍作歇息。

“公子爷。”白镜端来解酒茶。

白世非接过,慢慢呷了一口,原本细致如玉的颜容此际已被酒意醺得透红,如同敷了一层淡淡胭色,眉间唇际没有一丝笑容,连同他一贯保持的温和熙宁也已全部消失,神色难得一见地淡冷,还夹杂着些微厌倦。

这时邵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檀木描金的锦盒:“荆王府特地派人给公子送来了贺礼。”

白镜轻笑出声:“这荆王爷也真怪,咱府又不是没送帖子请他,却不见他来喝公子的喜酒,这当下宴席都快要散了,他倒差人悄悄儿送了礼来。”

白世非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对黄玉经火龙把杯,鲜丽的明黄玉色中尤飘蓝带紫,此等玉质世间少有,杯形呈七瓣花样,一条行龙飞腾盘绕着杯身,四周紫云祥和,以螭龙的龙首为杯把,口衔宝珠,双前爪紧攀杯口,此制独具匠心,更兼雕工无比精细,一剔一钩完美无暇,实乃绝世珍品。

想来是赵元俨为表其子出宫回家的谢意,白世非把盒子递给白镜:“取一只留在我房里,另一只拿去送给小坠,顺道儿看看她吃过晚饭没有,要是还没,就让厨子给她做几样宵夜。”

白镜应声而去。

邵印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公子——今夜宿在哪厢?”

白世非笑笑,慢慢品茶,这就是世人所羡吗?

一整日里,放眼所至,客似云来,只独独不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古人云如隔三秋,实不余欺也,唇边逸出一抹苦笑微痕,低低地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青釉剔花茶杯,对邵印说了句话,然后起身出去。

直到夜深时分,客人才逐渐散退,那些想闹洞房的哥儿们在被几位管家婉言阻挡之后,也只好满怀遗憾地离开,府内一片杯盘狼藉,已忙乱了整天的仆人们仍在默默收拾。

浣珠阁的新房里,坐在新床上静候已久的夏闲娉,最后等来的却是邵印在门外的恭禀。

“公子请夫人自行就寝。”

夏闲娉抬手缓缓取下自己的头盖,红巾落处露出精心装扮过的绝世容颜,五官美得如同经过笔墨的细细描画,听闻邵印的话后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眼中射出与其容颜不相衬的深沉光芒。

陪嫁侍女昭缇见她此举,惊道:“小姐你……”

她勾勾嘴角:“当初晏迎眉便是如此。”

没有挑头盖,没有交杯酒,也没有洞房花烛,这一切她早打探清楚。

原本心里还抱着隐约的期待,期望他可能会为她而例外,而今看来……不过她有信心,张绿漾那十三点的蠢丫头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唯一的对手无非是晏迎眉而已。

以前外头传言白世非与晏迎眉感情不合,但从她最近收到的风声看来,只怕之前那是不知内情的人以讹传讹,便以她在大相国寺的亲眼所见,白晏二人分明是情意绵绵,所探来的消息也曾指这两人在府里有说有笑,就连前段时间晏迎眉回了娘家,白世非也还是每晚过去疏月庭留宿。

便连皇后表姐也提到过,说是他曾向太后要走一件心头宝,回府送给了一个女子,只怕那女子便是晏迎眉无疑。

“昭缇,”夏闲娉目闪冷光,“你去探一下白公子今夜宿在哪里。”

不会儿,一道身影悄悄出了浣珠阁。

却说饮绿居那边,邵印把同样的说话复述了一遍,张绿漾一听,即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娇颜上自有一股刁蛮中不失英爽之气,她不怒反笑:“世非哥哥居然这样对我!”走到桌边,拿起合卺酒便自斟自饮。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咬紧银牙,恨声道:“莫言!”

“奴婢在。”

“可恶的夏闲娉!真是个烂小人,居然使人拦我轿子!”奶奶的竟敢惹她张小霸王,“你帮我想想法子,我非整死那夏闲娉不可!”

“小姐你尽管放心,你和白公子从小青梅竹马,她想取代你在公子心里的位子还早得很呢!便是那大夫人,外头都说她不得公子欢心,我看这府里以后肯定是小姐你最有地位。”

张绿漾侧头想了想,脸上浮起极恶意的笑:“不行,你去给我看看世非哥哥今儿晚上住在何处。”如果他敢去浣珠阁,她立马闯过去大闹一通!就不让世非哥哥喜欢那个坏女人!

片刻之后,便见又有一道身影悄悄出了饮绿居。

邵印往浣珠阁和饮绿居都通传过后,回来时去了趟疏月庭,早已灯烛尽熄的庭院里黑漆一片,寂静无声,他在紧掩的正堂门外低声道:“坠姑娘,公子今儿略有不适,白镜已扶他回第一楼寝下了。”

良久,内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只隐约听闻仿佛谁在床上翻了翻身的轻微窸窣,邵印提着灯笼悄然离开。

那时白世非说:“今夜哪厢都不去,大夫人当初是怎样的,那两位也照办吧。”

夜渐深,人渐静,不知府外何处的深街小巷,遥遥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斜倚床屏的白世非合上手中书卷,掩嘴微欠,眸光落在茶案上精美的杯子,微微笑了笑,挥手灭掉烛火,滑入被窝前侧耳凝听了会,只闻窗外桃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后花园的秋水无际湖上却没有笛声。

昔誓未成空

翌日,便传出白世非宴饮伤身,脾胃不适,需卧床静养。

张绿漾闻讯后在第一时间内赶了过来,然而才刚靠近第一楼桃瓣飘飞的垂花门,就已被守在门口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拦下,解释说院子里有法力高强的风水先生摆下了催财旺势的阵法,严禁任何女子入内。

张绿漾闻言不高兴地扁了扁嘴。

莫言一看她的脸色,马上对小厮厉声斥道:“什么阵法那么要紧!连我们家小姐也不能进去见白公子吗?”

小厮连连打躬作揖:“小的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拦阻三夫人,实在是因为公子早曾三令五申,还请夫人宽谅则个。”

张绿漾看他们虽然一个个都苦着脸连声告饶,脚下却纹丝未动,一迳挡着自己主仆二人的去路,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道:“我也不为难你们,这样罢,你进去和世非哥哥说一声,问他见不见我。”

“是。”小厮匆匆而去。

不会儿,就见白镜从里出来,向张绿漾长揖请礼。

“回三夫人,公子昨夜里头痛了半宿,睡得极不踏实,今儿精神尤为不济,才刚喝完药,此刻好不容易勉强入眠,小的实不敢去惊动他,不如夫人先回去歇会儿?待公子醒了小的会马上禀知,三夫人曾来探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可见不管白世非的病情是真是假,今日已是断无可能见上他一面,张绿漾闷闷地嘟了嘟嘴,哼声道:“真讨厌!”

领着莫言转身离去。

小厮们松了口气,方待散开,却见白镜忽地看向右边院径,几人正不明所以,已见夏闲娉也领着丫鬟从繁花簇拥的树丛后走了出来。

众人连忙又次鞠躬问安。

夏闲娉笑道:“大家不必多礼。”

“二夫人,公子他——”

夏闲娉摆了摆手,打断白镜的说话。

“刚你和三夫人说的我都听到了,既然公子贵体违和,我也不想进去打搅他,还是让他好好养病。”关于第一楼里设的阵法,早在汴梁城传得活灵活现,她仍待字闺中之时,父亲夏竦就曾提及确有其事,所以也此际不疑有他,只微笑着侧首向后,“昭缇。”

“奴婢在。”昭缇应声上前,从袖底掏出一把碎银,好言相劝着往几个躲闪的小厮手里各塞了些,又满脸笑容地把一锭大的白银交到白镜手中:“以后还有劳几位帮衬着我们小姐点儿。”

“一定,一定,”白镜笑眯了眼,转而回头骂道,“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蠢货,还不快谢夫人赏。”

迟疑的众人这才忙不迭把赏银收好,连连躬谢。

夏闲娉脸上掠过满意之色,终于也领着昭缇离去。

直到两人走远了,白镜才对着夏闲娉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抛了抛手中的银锭,然后脸色陡沉,颇有几分威势,对小厮们喝道:

“不管是哪位夫人的赏,你们尽管统统收下,但是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都拿自个的小命给我掂量清楚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公子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了你们!”

众皆连声应喏。

白镜转身入内,把经过与半卧在床上看书的白世非细细复述一遍。

白世非浅笑着以书卷掩唇,懒懒半欠,挥手让他退下。

第三朝清晨,两位新夫人回门之日,白世非遵循迎亲时的例礼,谁也不陪,在得知夏闲娉与张绿漾都已离府后,他便出了第一楼,往疏月庭而去。

穿过疏月庭院落里的游栏花径,踏上屋宇檐廊,走到正堂门口时刚好遇上从里出来的晚晴,他止住脚步,从袖底抽出一封信来:“把这个拿去交给大夫人。”

目光扫过门内,屋里空无一人。

视线转而跟随晚晴的背影,眼看着她推开晏迎眉的房门,然而只是半开的门扇使得站在正堂外的他看不清房中情形,只微微听闻内里传来晏迎眉一人的声音,看样子,那丫头似乎并不在内。

在门口站了那么会儿,足始终没有跨进去。

最后还是转身走人,没几步行至院落的拱门下,抬手拂开坠额的花枝,下一瞬间眼前一花,从拱门外匆匆拐入来的娇小身子已急急煞住,差点没撞上他,而尚坠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道俊雅清影已翩然挡在了她的跟前。

白世非含笑道:“早啊,小美人。”

两环平梳绾鬓在他眼底福了万福,她头也不抬,只是缓声道:“公子爷早,尚坠给公子爷请安。”垂视着地上一格一格的青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今儿不是应陪那两位新夫人回门吗,怎地他的人却在此间?

“去哪了?”他问。

眸光定在她垂鬓上缠缚着的一根五彩缨线,脸上笑容慢慢便消失不见,这分明是定亲女子的装束,以昭示自己已是待嫁之身。

“昨日任医官过府,顺道儿到疏月庭来给小姐也诊了脉,说是今儿会差人送些补身的药丸来,奴婢才刚向大管家讨去了。”

白世非盯着她因眨动而轻颤的绵密长睫,低下头,绣金冠带一荡,逼迫她不得不抬眼回视,一双如黑玉闪亮的瞳子带着丝淡然,似竭力掩藏万千情绪而强自镇定,然而在如此近的距离,两人仿佛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此刻她脸上最微不可察的一丝变化,都尽然映入了他的眸子内。

不来常忆君,相对亦无言。

一抹笑颜清新得如同晨曦,仿佛不经意便展现在了他的唇边,柔声问道:“我新婚大喜,你不送我几句好话吗?”

他夺人心魄的双眸就在方寸眼前,蕴涵万千笑意的眸光仿佛温柔含情,软语脉脉,然眨睫的一瞬间眼波流动后即变成如水深渊,渊泫得让任何人也无法看透他内心真正所想。

尚坠脸色平静:“奴婢祝公子与两位夫人永结连理,早生贵子。”

“真乖。”他浅笑着称赞,却忽然抬手,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她的颊边刹时现出一道红痕,在她把脑袋别过去前他已收回了手,长袖拂落身后。淡声道:“我让你待在这府里看着我成亲,便是要你亲眼看看,我有否违背当初的誓言,而今你可还有话说?”

不意他言出这般,尚坠哑了哑口,白世非已越过她径自离去,她一动不动,原地静立了会儿,最后才挽起裙摆步入疏月庭。

两人往两个方向背道而走,谁也没有回头。

尚坠一进屋,就见晚晴惊慌失措地站在晏迎眉的房门外,不由得愕然:“你怎么了?”

晚晴慌忙奔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急急道:“公子才刚给夫人送来封信,谁知道夫人一看完眼泪当场流了下来,我给吓坏了,又四处寻你不着,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赶紧进去看看罢!”

尚坠一听,又急又怕,直接推门而入,房中紫檀桌上放着一张纸笺,晏迎眉双眼通红地坐在床榻上,脸上泪痕未干。

趁着铜盘里的水犹温,拧了把洗脸巾递去,尚坠小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白公子捎来我娘的亲笔信,说我爹牵涉到几件案子里,今儿已被罢了相,交由御史台审理。”

尚坠目瞪口呆。

“娘怕朝廷会降罪下来,叫我近日不要回去,说白家毕竟和太后有些渊源,我现在是白世非的娘子,这个身份或能保我一命。”

尚坠想了想:“你何不去请白公子帮老爷疏通疏通?”

晏迎眉被她一言惊醒,看完信后心乱如麻,一时失了方寸,全然想不起那得力之人就近在眼前。

然而,当主仆两人在第一楼门前被告知公子没回来过之后,从林苑一直找到前庭,整个白府已不见白世非的人影,他好像忽然消失了,直到在管事房中遇上白镜,才得知白世非与庄锋璿已经出府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又何时回来,无人知晓,他出门前什么都没说。

晏迎眉和尚坠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一去无音信

日月如梭,才见三月桃开,又早春气回阳。

这段时光里,不说晏迎眉与尚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夏闲娉和张绿漾也是每日里三不五时地叫丫头出来探问,白世非到底回来了没,但是两天,三天,五天,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他丁点儿消息。

大婚之礼刚过,两位新妇就已被晾成了旧人。

膳厅里的餐桌上,夏闲娉入座后常常是一声不哼,原本姣好的面容已阴沉得有如乌云密布,反观张绿漾则像没事人一般,仿佛故意和夏闲娉作对似的,整日嘻嘻哈哈。

要说之前夏闲娉对白世非是否存心回避一直只将信将疑,那么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避而不见之后,他待她的态度已十分明了。

昭缇曾在私底下出谋献策:“不如小姐进宫去禀明太后,让太后帮小姐做主,奴婢就不信这还治不了白公子。”

“你脑子坏了不成?!”夏闲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白世非要是那么好糊弄,何故太后从去年便谋划把她送进白府,却一直拖到今年三月,她才能实实在在地嫁进来。

“太后费了那么大工夫,甚至把晏迎眉的爹都罢了相,可以说不但送佛送到西,还连东风都为我准备好了,而今她便是安坐宫里等着我的好消息,我若成亲还没几日就去向她吐苦水,岂非自掌嘴巴显得我很无能,连个把男人的心都抓不住?那样一来,我以后还如何取信于她?”

昭缇再不敢多嘴,只唯唯诺诺地应是。

“白公子眼下存心避我,我却也不宜操之过急,总得待他慢慢对我改观了才好。”夏闲娉独自蹙眉沉思了会,“不如把别的事情先做一做。”

“小姐要做什么?”

“晏迎眉不是一直留在疏月庭不出来见人吗?”夏闲娉冷冷地撇嘴,“你便与邵印吩咐下去,以后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可都是要去膳厅用膳的,那日用之物,侍候之人,一样都不能少了。”

昭缇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奴婢明白了,小姐是要摆起夫人的驾势,立威于前,掌家于后,可是这般意思?”

夏闲娉勾动嘴角:“还算你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说话间一名丫头端着热气腾腾的燕窝盅进来。

昭缇才待伸手接过,却闻夏闲娉冷声道:“这是何人叫送的?”

那丫头轻声回话:“说是三夫人口淡,吩咐下去要吃燕窝,大管家便叫厨房给三位夫人都炖上了。”

夏闲娉沉了沉脸,眼风向昭缇一挑。

在她身边已侍候多年的昭缇刹时便也寒下脸来,二话不说把那丫头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一边使劲掐那丫头的手臂,一边狠狠戳着她的脑袋,破口大骂:“你想死了是不是?!别房的零嘴儿你也敢端进来!二夫人想吃什么我不会吩咐厨房去做吗?!要你在这儿丢人现眼!”

那丫头惊吓不已,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惊恐万状地跪在地上,半句话也不敢回。

夏闲娉冷眼旁观着,过了会才不耐地挥挥衣袖。

昭缇又戳了几下那丫头的脑门儿,才停下手来:“还不快滚!”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拭泪,只捂着已被拧肿的手臂慌忙退了出去。

又过几日,白世非仍旧还没回来,倒是邵印往疏月庭送来两封信。

晏迎眉拆开第一封,看完后长舒了口气。

“尚坠,没事了。”

“嗯?”

“御史台的问讯结果已经出来,呈报给太后和皇上之后,只是免去了我爹的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的职位,贬为应天府知州,眼下家里还算安宁。”

“菩萨保佑,万幸没大事。”

“其余牵涉之人或轻或重都入罪了,娘说我爹之所以能从轻发落,全赖白公子在当中周旋,让我好好谢他。”

尚坠默了默,道:“他连人带影儿都没了,可怎么谢好?”

晏迎眉拿过另外一封信,看了看抬头,递与她:“你的。”

尚坠却不接,只低首道:“你看便是了。”

晏迎眉依言拆开。

“白公子说他在河北路大名府,过些日子便回来。”放下信,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记得我们初来之时?”

尚坠也轻轻笑了笑:“怎会不记得。”

那时白世非也如同这般,总在静悄悄之间就已出了门,一会去了江北的宝货交易铺,一会又去了江南的丝栈绣坊,常常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人回来一趟,那京中的达官贵人哥儿少爷全蜂拥而来,府内酒筵珍馐、称兄道弟,欢声笑语日日不断。

“很久没见他呼朋唤友了。”忆起往事,晏迎眉轻叹了声,看了尚坠一眼,“这半年来白公子变了许多。”

尚坠不语,过了会,起身道:“我去给你取些果品。”

出了屋子,却越走越慢,最后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把尖秀的下巴搁枕在膝盖上,静静垂视地上青砖。

原来,时光真的可以使人改头换面。

到而今一切都已不同从前。

不过半年之间,一颗心已愁损不堪,仿佛老得飞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越来越不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自己知道,心底某个地方其实始终藏着一种无法成言的浮躁,而那张曾经含笑的颜面,也时不时会浮上眼前,在心头静悄悄地扰人闷乱。

那样微弱却遏止不得的思念,孰对与孰错,值得与不值得,便连同曾经的无奈,委屈,泪水和心疼,于无法相见的时光流逝中,仿佛都悄悄地淡了,再淡了。

怒感己身同

由于晏迎眉向来不管事,夏闲娉的手段很快便见了效。

不但浣珠阁里的仆人们全都变得对昭缇忌惮不已,平日里噤若寒蝉,而且只要不是夏闲娉主仆俩吩咐下来的事儿,即便邵印的说话,表面上也轻易不敢遵从,只怕待大管家转身出了浣珠阁,自己就会招来一顿打骂。

又一日,晏迎眉依然还是留在疏月庭里,张绿漾嫌对着夏闲娉十分无趣,也吩咐下去不出来用膳,偌大的膳厅里,主桌边上只坐着夏闲娉一人。

美味佳肴被逐一端上来,最后是一道炉焙鸡,夏闲娉夹了一小箸,轻尝后却皱了皱眉,昭缇一看,赶紧上前端起骨碟,夏闲娉便掩着唇把嘴中鸡块吐了出来。

邵印见状,连忙趋身上前,诚惶诚恐地道,“可是不合二夫人口味?”

夏闲娉淡淡道:“酒和醋调得过多,鸡块又烹煮得不够酥熟。”

昭缇快嘴地搭了句:“昨儿个的蒸鲥鱼也是这样,没把腥味去尽,叫我们小姐如何入口?”

夏闲娉瞥她一眼:“多嘴。”

“是,奴婢知罪。”昭缇朝邵印歉然一福后退到一旁。

“都怪老奴办事不周,还请二夫人见谅,那厨子几次三番做不好夫人想吃的菜式,老奴早该把他换了。”邵印的说话似隐隐含着一丝试探,然而他脸上态度极其恭谨,又让人觉得那话里其实并没什么意味,也不过就是询请夏闲娉的意思而已。

夏闲娉搁下筷子,仿佛是想了想,又仿佛只是随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有劳大管家——把人换了罢。”

“是。”邵印应了声,半垂慈目内飞快掠过悟色,再不多话。

静立在一边的仆人们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屏息,连呼吸也不敢大气。

膳罢出来,昭缇看了看四周无人,对夏闲娉道:“小姐对那个邵管家恁是客气。”

“你懂什么。”夏闲娉低喝,她而今只想点一点邵印,以后府中事务,或多或少,最好能知会一下她这位二夫人,可并不想就此与他正面起冲突,“我不管你怎么作践那些丫头小厮,但是对于那几位管家及各房管事,你可得敬着点儿,还没到你横的时候,别没事给我找事儿。”

自己毕竟才初来乍到,那几人能做到白府管家,除了才干,更重要的自然还是深得白世非信任,多少年下来,他们在府中的根基已然扎实,还不到她轻易能动的时候,一旦处理不好,不定便弄巧成拙。

昭缇赔笑道:“小姐尽管放心,这奴婢还不懂吗?”

话虽如此,她在夏闲娉面前讨了骂,心里终究不舒服,回到浣珠阁后说不得把气撒在了别的丫头身上。

却说管事房那厢,邵印眉头深锁,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不住长吁短叹:“你说现今可怎么办好?”

邓达园端坐案后,谨慎地道:“你且忍一忍她,等公子回来再说。”

“她若只是想做当家主母,我便样样移交给她,也是应份。可是从晚云、晚风到晚帘、晚文,才多少时日?已经一个接一个暗中来找我,哭着求我给她们换院子。便我亲眼看到的,她们的手背上都有藤条印子,我看不见的——也不晓得到底伤成怎样,再这样下去,我可去哪里找人来服侍她?”

白家家风一贯宽大为怀,便白老爷白夫人在世那会儿,也不曾试过如此责罚佣仆,那些从小养在府内的丫头们无不细皮嫩肉,整日里活泼泼笑嘻嘻的,几曾见识过这种狠心主子?而今倒好,一个个全变得沉默寡言,见到人时畏缩如惊弓之鸟,怎不叫他这个看着孩子们长大的管家觉得心疼。

“不如让牙婆子挑几个年纪大一点、干惯粗活、皮粗肉壮的妇人送进府来,先让那房使唤着。”

“这我不是没想过,可别的房里都是水灵灵的姑娘们,偏这房——我只怕她会不会又趁机生事,便而今已是十分乌烟瘴气,到时会不会连累更多的人遭殃?”

邓达园笑了笑:“她就算没把你我二人放在眼里,难不成连这府里几十年的规矩,她也眼高于顶全置之不顾了?你且用这法子先拖延些时候,待公子回来便没你的事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邵印长叹,苦笑着道,“届时她便要寻晦气,总不见得还拿藤条抽在我这身老骨头上罢。”

看看窗外天色,斜阳渐向西坠,他忙与邓达园告辞,准备晚膳去了。

夏闲娉几句话便把厨子换掉一事,在府中遍传之后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疏月庭里,晚晴先把从外边听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告知晏迎眉与尚坠,紧接着又愤愤不平地道:“我还听说了,凡是去了那院子里的丫头,没有不挨打的。”

晏迎眉摇了摇头:“只要她没骑到咱们头上来,咱们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

晚晴原本还想说什么,听闻晏迎眉此语,再偷看了眼她一脸无奈的神色,也只好乖觉地闭了嘴,一旁尚坠将晚晴的表情看在眼内,不一会儿,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正堂。

走远之后,尚坠开口问道:“怎么了?”

晚晴气鼓鼓地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你跟我来。”

扯着尚坠出了疏月庭,三拐两拐到了东厢的下人房舍,连门也没敲,便直接推开了其中一道房门,屋子里的人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抬袖拭眼。

尚坠一看,晚玉脸上尽是泪痕,陪在她身旁的晚弄也是眼眶发红。

两人行近过去,晚弄待要说些什么,却被晚玉飞快地扯了扯衣袖,她一时哑口,尚坠看了看坐在床边的两人,见晚玉只是无声抹泪,心里多少已有些了然。

晚晴先急了:“这会儿还把我们当外人吗?倒是打了哪儿?重不重?”

晚弄再顾不得晚玉的阻止,一把撩起她的裙摆,哽咽着道:“你倒是自己看看重不重。”

就见晚玉两边小腿都布满了一条一条渗血的红痕,左脚脚踝附近更像是被硬物狠狠抽打过,不但青紫发黑,还肿如馒头。

晚晴一下子就气红了眼眶:“这也太欺负人了!”胸口抑愤不已只想破口大骂,可情急之下却短了词,一些难听说话又出不了口,只气得冲着晚弄就发作起来:“你就不会陪她去找大管家吗?!怎地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成这样?!”

晚弄着急分辩:“这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又被那贱婢吓唬一番,开头连我也瞒着死不肯说,要不是我瞧出来她不对劲,只怕到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我倒是逼着她去见了大管家,可大管家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让人把她换了出来便已作罢。那贱婢背后有主子撑腰,连大管家也奈何她不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有什么法子?”

“先别吵了。”尚坠沉声阻止两人,蹲下身去,执起晚玉的脚踝轻轻捏了一周,又抬起转了转,“疼不疼?”

晚玉痛得齿缝间哧出一口冷气,含泪点了点头。

尚坠回头对晚晴道:“你去药房讨些马鞭草、石上莲和谢婆菜。”又转头对晚弄道:“你去取些白酒、纱布和一个药臼来。”

两人应声而去。

尚坠这才轻轻问晚玉:“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晚玉咬了咬唇,把衣带解开,慢慢撩起衣摆,右肋上同样有大片乌紫。

尚坠看了,脸色愈沉,眼底冒出一团火簇。

不多会晚晴和晚弄把东西拿了回来,尚坠一声不发,把草药拌在白酒里细细捣烂,用纱布包起来缠在晚玉腿上伤处。

晚晴俯身去摇尚坠的肩膀:“坠子,要不你劝劝大夫人出面——”

“不可能的,你别想了。”尚坠打断她,太后不但钦点夏闲娉为白世非之妻,还为此把晏迎眉之父晏书贬谪出京,在这种风头火势下晏迎眉如何能轻举妄动,只怕一不小心便会为娘家招来无妄之灾。

夏闲娉的来头如此不一般,这也是为何邵印明知道她的侍女恃势欺人,却也始终束手无策的原因。

晚晴恨声骂道:“白府那么大就真的没人治得了她?难道就让那贱人一直横行霸道下去?!”

尚坠不理她,边为晚玉包扎,边细语叮嘱:“小姐有一樽消肿化瘀的花露,我回去后向她讨来给你,记得每晚临睡前涂在身上,再用手掌把乌青的地方搓热了,这样好得快。”直到起身之后,才回过头来对晚晴慢慢说道:“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你有什么好主意倒是快说啊?!急死人了!”

“若想治那丫头——”尚坠顿了顿,定睛看向晚弄,“说不得要委屈晚弄一回。”

晚弄即刻从床边站起:“只要能为晚玉出这口怨气,别说委屈我一回,便委屈我十回又怎地!”

尚坠轻轻一笑:“那好,你今儿便去寻大管家,向他自行请缨要到那房里去听差遣。”

“你说什么?!”晚晴和晚玉异口同声惊叫出来。

“你们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尚坠再多不话,只寻清水净了手,然后偕一脸疑惑的晚晴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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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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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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