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坑王、霸王、出版商(1)
那个叫做任寻的写手有个爱好——挖坑不填。
用方从心的话说:“你这人坑品比棒子国还下等一万倍!”
遇到一个认真的作者是读者之大幸,遇到一个认真过分的作者是读者之大不幸。任寻就是后者。他喜欢修文,自己回头读一读觉得不好了,就要修改,增删句段那都是小手术,推翻重写的大工程他从不觉得累。以至于方从心跟着他跳了一个有一个坑,每次都是看到一半……下面没了!
方从心曾经很郁闷地对他说:“任寻童鞋,你这样不好,真的不好!你不如一篇一篇来写完,哪怕有瑕疵,写完再修改,或者在写下一篇时记得改进就好了,这样也有利于你积累读者。”
但任寻却说:“你就当作我有完美主义强迫症好了。”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方从心很是愤怒地给了他一个封号——任公公,意识是说:这人老没下面,老写太监文!
没想到任寻还很受用,并且自我“美化”了一下,索性改自称为“秋长监·任大常侍”,顺便显摆一把他的古代文化常识,然后又无比“恭维”地尊称方从心为“圣母神皇”。方女皇曾经咬牙切齿地敕令:“任寻,请你把《列国任行》写完!”任大常侍淡定对曰:“陛下,下面没了神仙也长不出来啊。小人又不是某年高考作文里的司马迁,还能‘一次又一次’春风吹又生。或者你可以试一下把PeterPetrelli(①)下面切掉看他有无可能自己长回来。”把方从心气得哭笑不得,只好号召群众力量对这坑王施压,可惜收效甚微。(①注:PeterPetrelli,美剧《Heroes》里的男主角,拥有自体复原的超能力。)
方从心帮任寻建了一个读者群,想帮他把看文的读者凝聚一下。可任寻这家伙不知是懒还是别扭,总不爱在群里冒头。对于方从心那一套“经营读者理论”,他总是很排斥,觉得没什么必要。“作者只要拿作品去面对读者就可以了,文字之外套个近乎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娱乐明星,需要作秀。我只想要他们喜欢我的小说,不想要他们对我本人产生什么兴趣。”他是这么说的。
对此,方从心总是反驳他:“所以你更新一个近万字的章节上去,也只能有一两个留言啊。人是有情感交流需求的,你要让读者觉得你心里有他们,他们才会愿意回报你。否则我轻轻松松看完小说直接关掉网页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打字给你留言?犯贱了要热脸去帖你的冷屁股吗?如果你很乐意孤独地写给霸王们看,那你确实可以忽略我的提议。”
这个反驳很有征服力。身为一个作者,当然希望更多人看自己的小说,希望看见更多的读者反馈,否则他又何必要发在网络上,自己闷着写写不就好了?于是,任寻沉默了半晌,回话:“好吧……我去试一试……”
然而,不知是气场不合还是真的有人品问题,这种时刻的任寻全然没有辩论场上的犀利方勇,反而像个羞涩的孩子,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他犹豫又懊恼地对方从心说:“我觉得很难堪……你要我去讨要留言吗?那种感觉简直像让我穿上兔女郎的衣服站在街边跳着大腿舞拉客!”
方从心被他这个比喻囧到OTZ缴械……“曾经有一位大神说过:‘看霸王文的小孩会尿床!’”她几乎是一边恐吓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着让任寻“从善如流”了。
但接下来的结果却很有些微妙。一天过去之后,《列国任行》的新章节下面出现了这样几条留言:
No.4[评论]我就不尿床~
不好意思,我是成年人~
发表人:萨姆发表日期:11-2300:08
No.3[评论]这跟尿床没什么关系
你没留言是因为你更新太慢了!这么龟速还敢诅咒我们?你还想要投票和积分不?
发表人:尤利耶尔发表日期:11-2217:38
No.2[评论]……
……
发表人:卡斯迪奥发表日期:11-2217:36
No.1[评论]竟然有诅咒!
坐沙发上抱着尿不湿问:“楼下的人可以净化掉这咒语吗?”
发表人:迪恩发表日期:11-2214:05
于是任寻直接掀桌不干了……他对方从心说:“谁再逼我去做这种蠢事我就直接把ta踩到地核里去!”这家伙犟起来的脾气方从心很知道,便也只好作罢。
方从心与任寻最近一次的对话是在一个月之前。任寻忽然说要无家可归了问她能不能搬去她家暂住一阵子,当时方从心以为只是个玩笑,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他,《列国任行》也没有更新。
方从心的工作很忙,她在公司有一个不小的项目团队要管,并且正在为国庆档的产品上市做冲刺,但当她发现这孩子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开始养成每天无论多晚回家都要打开电脑上网看一看的习惯。
直到有天晚上,她忽然收到任寻的信息,很简短,只是说:“我回来了。”她忽然觉得吊在心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连忙传信息过去问:“你去了哪里?”
“搬家,适应新环境。”网络那一边的任寻似乎显得很疲惫。
方从心不禁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适应了一个月?”
“一个月也没见坑里多条留言。连催文的都没有!”任寻很有些愤愤地回话。
“……好吧,看在你漂泊方定的份上,暂时就不催你的文了。”
“陛下您真仁慈。”
……
话题到这里就断了,谁都没有继续下去。方从心觉得有些困扰,她很想追问任寻搬去了哪里,但又莫名地开不了口,那种有一点忐忑、有一点好奇、有一点疑惑、甚至还有一点期待的感觉很奇妙,令她无法形容。她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看见任寻发过来的新信息:“谢谢。”
方从心怔了一下问:“谢什么?”
任寻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回道:“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否我真的写得很差劲,所以才会冷成这样。知道还有人喜欢看、并且一直在等着看这篇文的感觉很幸福。但是,我想我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写了。”
瞬间,仿佛有什么细小又尖锐的东西在心里扎了一下,方从心觉得很苦涩。她觉得她或许应该劝解他,说些诸如“不要轻言放弃”或是“坚持就是胜利”之类的话,但事到临头,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立场。“休息一阵也好。很晚了,早点睡。”她缓慢地敲下这样一行字,看着屏幕上的头像变成灰色,忽然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对面那间房里透出的灯光还很明亮,那家伙甚至很不注重**的没有把门关严实,透过那一道相当宽敞的缝隙,方从心可以看见那个大男孩正大剌剌坐在地上,膝盖上搁着等屏大小的数位板。他看起来正在画画。那种低着头发丝微垂的姿态忽然让方从心嗓子堵得发慌,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却先发现了她。“我开着灯打扰你休息了?”他迅速地翻身站起来,一手拎着板子,一手拿着压感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我……”方从心下意识虚了目光,她盯着那房间里奇怪的登山帐篷,轻声问:“我打算去做消夜,你饿吗?”
那家伙却立刻表现出欢喜雀跃,丝毫也不与她客气:“冰箱里有馄饨,三鲜馅儿,我昨天中午从超市扛回来的。”
他大概是真的饿坏了。方从心煮了一整袋馄饨,自己只吃了四个,余下二十多个全被他吃了。他连汤也一口气灌下肚去,然后很满足地仰面靠在椅子上,垂着两条胳膊,半闭着眼,活像只吃饱喝足准备睡觉的狐狸……
“你几天没吃了?”方从心看着眼前这家伙,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年纪明明不是孩子了。
“我忘记吃了。”他倒是答得理直气壮。“我明天……要去面试。”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拿住面前的空碗,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碗沿上架着的筷子。
方从心微怔了一瞬,笑说:“好呀,终于准备脱宅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了?”
“挣饭钱和房租啊,存款快没了。”他倒也很坦白。
“画家先生,这回答可真不艺术。”方从心站起身来准备收拾桌子。
他却抢先收走了碗筷。“你愿意让一个穷困潦倒并且随时可能用一颗花生打爆自己脑袋的家伙赊账住在你家里吗?”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吧台后的开放式厨房开始洗碗,过了一会儿,却又笑起来,“好吧,你可以当作我只是间歇性抽风。没准过阵子我又开始犯毛病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回头。他像个洗碗工一样背对着方从心,认真地盯着水池。但不知为什么,方从心就是觉得看见了他的笑容。那一丝自嘲与失落随着流水的哗哗声倾泻,莫名叫人有些心疼。
方从心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影有些重叠。她觉得,她或许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方从心小时候上学比其他小孩都要早,据爸妈说,当年她还在幼儿园时每天回家都说:“幼儿园真无聊,老师老让我们叠手绢,她自己在一边儿画眉毛!我要去上小学。”没想到爸妈就真的直接想办法给她报名让她上了小学,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她也才二十岁,所以现在二十六岁的她,却已经在这个行业辛苦奋斗了六年,从初毕业时的一个小程序员,到今时的项目经理方女士,是她在这个男人占尽优势的高强度脑损害行业里一路血杀出来的成绩。
方从心的业务能力很强,提起I公司中华区的Manager.Fang,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曾有专做IT教材出版的选题编辑来找她约稿,想请她结合实际研发经验写一本易读易学的J**a编程教材,填补一下如今市场上除了国外大部头就是生搬硬套国外大部头的空白。
于是方从心去找了这个编辑,她约他出来吃饭,说要聊一聊这本J**a教材的事情,然后在餐桌上问他:“你们同在出版行业,科教类与文艺类有交叉吗?”
编辑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看什么事儿吧。你要干什么?”
方从心抄了一张卡给他:“我想要这个人的手机号码。”
那编辑接过卡片很惊恐地望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方从心说:“我要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