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伪装

第五十七章 伪装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响在秦时月耳边,他的气息也在渐渐逼近。秦时月完完全全的呆住,直到南宫停灼热的呼吸吹动他面上薄纱,他才猛然意识到两人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一惊之下疾步后退,情急之中差点撞到后面的柜子。

南宫停的手却在他后退的前一瞬勾住了他脸上的面纱。轻纱如同烟雾轻笼他的手,失了它的遮掩,秦时月鬼魅般的面目在灯下十分惨淡。南宫停紧盯着他,并未放过他眼中掠过的一丝慌乱。

秦时月定定神,强笑道:“你明知厉鼎天交给你的流金镖是假的,他只不过是拿你当枪使,对你何尝有半分真心?若是让厉鼎天将你带走,等于是将暗夜送给了流云派,而你内力全失,根本无法自保,岂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卖秦氏一个人情,让流云派与秦氏相互牵制。这实在是为了保命想出的计策,跟你我的交情有何关系?更何况,我并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很深的交情。”

南宫停无奈苦笑:“看来不管你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都是这样无情呢……不错,南宫停跟秦小公子确实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如果非要扯上什么关系,也只是相互的利用和算计……可是他跟曲浪儿却是生死相连,哪怕只是一厢情愿,也绝不会放弃。”他突然向秦时月一笑:“所以我要保护的不是秦小公子,而是隐藏在他身份背后的曲浪儿。”

秦时月目光连闪,握住暗夜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南宫停静静看着他每一丝细小的动作,静静道:“我已发现了你最大的秘密,现下选择在你手中……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让我站在你身边,分担你的一切。”

房中突然一片死寂。

黯黑的匕首,竟在秦时月手中微颤……事实上,他整只手,整条胳膊都在微微发抖,似乎为了握住这柄匕首,他已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喘不过气来的沉默之中,他闪烁不定的目光竟有一丝犹疑……南宫停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他最后的决定,甚至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就算下一秒暗夜刺进他的胸膛,他也会含笑接受。这何尝不是他的选择。

我已将性命交付在你手中,信任,或是死亡,由你决定。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需要说出来。凭着他们之间的默契,他相信秦时月早已了解。

他只需要等他作出最后的决定。

对面的人,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静,死一般的安静,门外梅瓣落地的声音几乎都可以一一分辨。面对面的两个人,连心跳的声音都如此清晰。南宫停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这一生已经有过太多漫长的等待,却从没有哪次能像现在这样既平静又紧张,既充满期待又矛盾地希望永远也不要得到答案……他数着对面时快时慢的心跳,显然对方内心的挣扎远远比他激烈,渐渐地连呼吸都越来越急促。

过了很久,很久,秦时月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漂在空气中:“算你赢了……我竟还是下不了手杀你。”

南宫停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对面的人身形摇摇晃晃,眼睛里尽是疲惫,干涩地问他:“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确实隐藏得很好,可是你的心却出卖了你。”南宫停叹息道:“你对谁都能十二分谨慎地防备,却唯独在我面前不够小心,可能你心中已经将我当成了可信任的人,所以才会在我面前一再露出破绽。”

他的目光中满是怜惜:“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要保住自己的秘密,就一定得杀了我。你也知道对你夺取天堂岛最有帮助的办法,就是在杀我之前尽量地利用我……你确实也这样做了,但每到最后关头,你却总是下不了手。就算你自己下不了手杀我,总可以借旁人的手,可是你不仅放弃了一次次机会,反而用你全部的力量在保护我……甚至不惜利用秦氏一族的势力。”

“这让你一直陷在矛盾之中,你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好,于是不停地用秦时月和曲浪儿两个人的身份在我面前出现,轮换着来试探我。可是这一切只能让你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越陷越深。”

“我见到你的次数越多,心中的疑问就越多……为什么秦氏最重要的信物会在秦时月和曲浪儿身上轮换着出现?为什么曲浪儿对秦家暗影的布置都了如指掌,对秦时月的一切物事都这样熟悉?再往前想,为什么柳玉柔好端端的要买凶杀自己的小叔?为什么明明针对秦时月的刺杀,最终受伤的却是曲浪儿?我跟秦时月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他肯费这么大的周折把我从厉家堡带出来?甚至还会因为我一句话,连我的朋友都伸以援手?最重要的是,既然秦时月和曲浪儿之间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为什么两个人从来没有一起出现过?相似的疑点实在太多,假若只是当中一两个还可以勉强解释过去,但这么多的疑问集中到一起,就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秦时月就是曲浪儿,曲浪儿就是秦时月。”

“这就是你最大的秘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但必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费了极大的心思。”南宫停伸手抚上那张斑驳狰狞的脸,轻声道:“这样恐怖的面容,让别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谁会想到这满脸的毒疮只是张精巧已极的人皮面具?你借用秦时月的身份,多半正是因为看中他中毒后溃烂的身体极易伪装,就算跟他真正的样子略有差别,也不易引起旁人注意。何况他唯一的嫡亲兄长正巧又是个瞎子。而且,谁会想到天堂岛四处追杀的曲氏后人竟敢隐藏在自己对头的家中?”

他的手指从那张看上去糜烂不堪的脸颊缓缓移动,掠过发际轻划到耳后……薄薄的一层面具终于在他手下揭开,露出下面晶莹剔透的肌肤……顷刻之间,斯文多智的秦小公子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曲浪儿任由他剥去自己的一切伪装,只紧紧咬着唇,脸色苍白。

南宫停的手指最终轻轻抬起她的脸,对上她幽黑眼底。她的眼睛里有太多的纠结,表面上的平静怎掩得住暗藏的惊涛汹涌。

“既然你杀不了我,是不是愿意让我分担你的秘密?”

曲浪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打破了沉默:“我的秘密,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我要知道你的全部。”南宫停眼里全是坚决:“你跟秦时月当然不会是一个人。真正的秦时月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她全身的力气都似乎被抽走,无力地靠在身后柜门上,淡笑道:“真正的秦时月?多年前就已毒发身亡了。他死的时候我确实就在旁边……若不是机缘巧合,我又怎会想到借用他的身份?”

她的眼睛阖起,满脸倦容,轻声道:“差不多从我记事开始,就是无止无尽的逃亡和追杀……幼年时的我每天见到的就是别人的生死,血淋淋的围绕着我。后来我也不得不去杀人,因为我若杀不了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我以为我已经杀到麻木,可是我几乎每夜都会被各式各样的恶梦惊醒……到我八岁的时候,最后一个亲人也死在我面前,身边再没有任何人能够保护我,只有一个人不停地逃,不停地逃……谁都会被这种境遇逼得发疯,只能凭着本能,不择手段地生存下去……”

南宫停心中恻然,虽然早已知道她身为曲氏后人的悲惨遭遇,此刻从她口中说出,仍是惊心动魄。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扶住她微微发软的身躯,听着她细细的声音在耳边絮絮讲述:“我独自流浪,每一个地方都不敢多呆,连跟人多说一句话都不敢。惊弓之鸟般地四处漂荡了一年,生了病也不敢找人医治,差点死在路上。一个好心的大夫从路边把我捡回去,救活了我。他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见我一直不开口,以为我是哑巴,一时怜悯就将我收在身边做药童。那位大夫在当地颇有些名声,过了没多久,一个盲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上门求诊。”

南宫停知道她所说的盲人和男孩必然就是秦氏兄弟,心中一跳,吃惊道:“那时你才九岁?难道你竟然已经在秦家隐藏了十年?”

曲浪儿面无表情,道:“不错……秦时月应该比我大两岁,可是当年他比我还要瘦小,全身都长满了可怕的毒疮,再重的药气也压不住他身上腐臭的味道……他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生气,大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毒疮,根本不敢接诊,秦和风好话说尽,他才勉强收治,因了秦和风眼睛不便,就让我贴身照料这位小公子的起居。可是只过了两三天,他就断了气。”

“他快要断气的时候,秦和风恰好听说附近有人挖出了一枝千年灵芝,那是难得的解毒圣品,他立即不惜重金亲自前去收购。大夫见秦小公子没了气息,怕秦和风找他麻烦,竟连夜携家出门避祸,只留我一个人守着他的尸身等秦和风回来。”

南宫停道:“于是你趁此机会,欺着秦和风双目失明,竟冒充了他的弟弟?”

曲浪儿淡淡道:“反正他也已经死了,只会徒然让家人伤心,再也没有别的益处,倒不如让我借用他的身份活下去。他的个子跟我也差不了太多,而我逃亡多年,略会一点易容之术,要假扮成他的样子骗过一个瞎子并不是很难的事。秦和风一直以为他的弟弟能够好转过来是因为那枝千年灵芝的效力,一直不知道其实他的弟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南宫停长叹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这也算是极险的一步棋了,这么多年来,难道他就没有对你起过疑心?”

曲浪儿道:“他以为我是他的弟弟,这些年来一直尽心栽培我,亲自教我武功,秦氏一族的重要事务对我全无隐瞒。近两年来他更慢慢将秦氏的产业逐渐交付给我,连秦氏最珍贵的信物暗夜也给了我。若是他对我有什么疑心,又怎会如此倾心相待。”

南宫停皱眉道:“今夜他来杀我,我感觉他已经知道自己家中潜有外人。”

曲浪儿睁眼道:“怎么可能?”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道:“也许我最近用曲浪儿的身份出现得太频,让他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但他也只会想到是秦时月在家中隐藏了什么人,不可能知道他的弟弟早就被人冒充了。”

南宫停道:“但是柳玉柔必定早就在怀疑了。”

曲浪儿沉默片刻,道:“她并不是瞎子,有可能真的看出了什么……但是她必然也只是猜测,若是有丝毫凭据早就该发作了,又怎会私下买凶来刺杀我。”

“你知道是她买凶,为什么不对她动手?”

曲浪儿叹口气道:“秦氏一族对我实有再造大恩。我借用秦时月的身份本是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可是秦和风对我多年来全心全力的爱护,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他真的是我的兄长……”她嘲讽一笑,接道:“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秦和风竟也是天堂岛的人。想不到这个给付我全部亲情的人,却是灭我全族的天堂岛四族之一,我要躲在仇家家里,学仇家的武功,借用仇家的力量来替我曲氏报仇……老天一定是疯了……”

她的笑声虽轻,却是辛酸无比。她的身世几乎是别人无法想像的惨烈,那样年青那样美到极致的身体之中,却是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南宫停心中隐隐作痛,紧紧将她拥抱在怀中,柔声道:“以后你都不会是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曲浪儿靠在他怀中,头枕在他肩上,轻声道:“十年之间,我的一言一行都生怕有什么破绽,日日夜夜都在担心身份暴露,常常整夜整夜不能合眼……每天都觉得快要累得垮掉了,可是我却偏偏一直活着……”她疲惫的脸上轻轻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有在梨香居,你陪着我的那七天,我竟然可以安心地睡着……”

那个救了她的陌生人,那个一直保护着她的陌生人,那个她一直无法下手去杀的陌生人,纠缠着她的心,让她不能控制地一次次与他接近。她知道这样不对,她挣扎着想要摆脱,想要拒绝。

可是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最终这一切只是让她自己越陷越深。

南宫停紧紧抱着她,只觉得胸中起伏,眼底热流涌过,隐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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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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