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家有陌生人
陆臣听了只说:“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这多少年没见了,难得大老远的来,住几天又怎么样。”他单独去跟他妈招呼:“妈,平平老家的堂弟来了,我们留他住几天成吧?怎么说我也是他姐夫呢。”
陆老太对这儿子有求必应,满口应好不说,立刻着手为舅少爷准备铺盖、毛巾、牙刷。
其实说是堂弟,之前张慧平本人并没亲眼见过这“堂弟”一面,不过一年之中往来几次书信。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帮张父给老家写回信,末了信中夹上一张全家大小七口人穿着一身新衣、坐得端端正正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寄回去。
那老家来信了张父必是戴上老花镜,双手捧着走到窗口,嘴唇微微翕动,细细地反复地看着来自老家的问候。
当年故土南方X省匪*患横行,张父尚且年幼却已然父母双亡,伯叔婶娘、兄弟姊妹又在逃难的途中失散了。幸蒙好心人施以援手,他才得以活命,这一脉香火才没在此断绝。他从军后辗转多省,一直没机会回去,jie放后最终在W市安家落户,又娶了张妈妈生,养了五个子女。张父一直向他记忆中的家乡去信、托那边的战友打听亲人的消息。直到最小的儿子张建辉都能调皮捣蛋了,他才联系上远在千里之外的堂叔。这来的“老家侄儿”便是堂叔的大孙儿了。
张慧平听得暗自摇头,这“老家来人”与她亲缘关系未免也太远,远得简直要超过了千里的路程。她却心疼父亲这份远离故乡的苦楚,十几岁时与父亲争吵不休的愤懑、从小遭他毒打的恨意也消失了,她在年近三十岁的时候才不再记恨这个给了她生命却没给她一个无忧童年的男人。不论之后他又提出了多么过分的要求,望着这个ri渐老迈、一向挺直的背脊都慢慢驼了下去的老人,张慧平心中只剩怜悯与感伤。
这位堂弟一口南方方言,众人竖起耳朵半天也听不出所以为然来,张父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也来上两句。只可惜他一开口不光儿女老伴听不懂,老家来的侄儿竟也听不懂。古诗云“乡音无改鬓毛衰”,只可怜张父幼年离家,四十多年来未与家乡人接触,“鬓毛”衰了,“乡音”也改了。
头次见面,身为北方人的陆老太将这这又黑又瘦的舅少爷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对儿媳说:“你这堂弟倒和你长得不太像呢。”
“咳,南方太阳大,晒多了......平平家几个姊妹都很白的。”陆臣自然知道母亲所指为何,看到张慧平有些尴尬,仗着客人不懂当地方言,当着人面就说了,“那地方的人,个个都黑。”
“是这样吗?”陆老太望着儿子挽着儿媳的胳膊,眨了眨眼睛。
“怎么不是?不信有空我过去晒几天,保准回来就黑得跟碳似的,您都认不得我了。”
“哦,哦......”陆老太应了几声,又和客人客套了几句,转身回屋里就跟老爷子小声嘀咕:“真是奇怪,慧平这弟弟喊人“伯伯、伯妈”不就得了,喊什么“伯公、伯母”,这人还分‘公、母’?”(X省某地方言,伯伯称伯公,伯妈称伯母。这一句话是本人幼年时亲耳听过,后来百度“伯公”指伯祖或是丈夫的伯父,前者差了一个辈数,后者倒还勉强,或许记错了,本文中权且这么用吧。)
“你都留人家住下了,人家黑不黑关你啥事呀......喊你一声你就应着呗。”陆老爷子不置可否。
“你看这嫡亲的堂姐弟,慧平跟她弟弟除了眼睛大这一项差不多,一个黑一个白,是一家人嘛?慧平那几个亲姐姐亲弟弟我也见过,那才叫一家人的长相。我还不是多问一句怕是什么骗子。到时候骗吃偏喝不算,再给骗了钱骗了感情多不划算!”陆老太自己一个人琢磨了半天,又拉了拉老头子,压低了声音,“你忘记以前报纸上的新闻--一个女的说自己是什么‘草原公主’,她继母趁她父亲出国旅游,逼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她不干跑了出来无家可归。又说自己家多少牛羊、从小有几个保姆服侍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哄得一个老太婆拿她当菩萨,接回家去好吃好喝供着。末了她要走,还拿钱给她买火车票,给她不少钱路上花......结果呢?那女的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我不就怕遇到这档子事嘛。这万一来的是骗子,搭上慧平家的不算,我们家可别白白跟着进去受骗。”
“你也晓得那是新闻?咱们普通老百姓,就是你想被骗,人家还看不上你这点家底呢!”老头子摇摇头,“远来是客,慧平家的亲戚,多少留点面子。”看着老妻一副深有忧思的模样,他有些开玩笑似的说:“你要放心不下,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收着,等客走了,你再摆出来!”
“对!对!先收东西。”陆老太还当了真,一听这话也不盯着老头子不眨眼了,边开抽屉边念叨:“存折可都要收好,这要丢了,咱们以后都得喝西北风!”
陆老爷子不说话了,闭着眼睛继续摇头。
“哎,这是虹虹送我的檀香手串,这要收好......这个也要收好......”陆老太边说边把她认为值钱的东西都放进一个铁盒里,再塞进床底深处。
“你干脆天天就坐这屋里,别出去,麻将也别打了。最好呀,门上再钉一把锁......哎哎哎,这还不够,你呀,最最安全的是把慧平弟弟的手绑上,脚也绑上,这你才最放心!”
“嘁,你这说的什么话?”陆老太拍拍手上的灰尘,“家里住进来个生人,我能不小心些?对了,等映霞回来我也得和她说说,叫她也小心。我先进去看看”
“我说你就省省吧,人家客还在慧平屋里呢。叫人家看到了看笑话!”陆老爷子看到陆老太又摸进映霞住的小屋了,他忙跟进去不耐烦地阻止道。
“行了行了,我知道分寸!”老太太只好推着老头子,一起退出来。
当何映霞下班回家,听到婆婆说“慧平老家堂弟来住几天,你们把东西收好”的话时,笑着答道:“我们哪儿有什么贵重东西。”
但陆老太十分坚持,她只得将陆老太认为很“遭贼”的东西一一收进鞋盒,又在老太太的指点下将盒子塞进床底。她看这客人年纪轻轻,一副老实巴交、憨厚朴实的样子,又听婆婆说慧平那老家离这里可是几千里路,心底觉得这弟媳妇实在可怜,娘家亲戚大老远的来了人,居然被夫家人当贼防呢。
这堂弟每天一大早跟着慧平出门,白天他在张家陪着堂叔堂婶,等慧平下了班,他再跟着一起回陆家。除了晚上睡觉的客厅,刷牙洗脸要去的厨房,方便时要去的厕所,陆家其他地方他一概不会踏足,更别提小偷小摸。陆老太这般足不出户、严正以待未免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慧平哪晓得婆婆存了这般心思,见她麻将也不去打了,还当她是惦记着家中有客,怕怠慢了自己的堂弟。她还挺感动,认为婆婆拿自家亲戚当贵客款待。
堂弟临走前,陆老太十分热情地挽留他再多住几天,堂弟推说家里催着早些过去,家里还有事呢。于是,陆老太又说帮他买火车票。几张钱递来推去,慧平堂弟--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龇牙笑着就是不收,陆老太怏怏地直说“自家人,客气啥?”
她目送着客人出了门。回头刚关上门,立刻将来人用过的毛巾、刷牙、漱口杯一股脑打包丢掉,用过的铺盖能洗的马上洗了,不能洗的在阳台边晒边拍:“乡下来的,还不晓得身上有没有跳蚤、虱子呢!”
何映霞默默看着一声不吭。
趁着陆臣给他买干粮的功夫,堂弟对张慧平说:“姐,麻烦你了......打扰你了。”
张慧平只当他是客气,笑着说:“麻烦什么,看你来了,我爸爸那么高兴,我们看着也喜欢......以后有空再来,这多少年没见老家的亲人了,要多走动才好呢。”
她自然不会知道,有天堂弟看阳台的白兰花开得好,就走近多看了几眼,那陆老太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你做什么?!”
那双审视的眼睛将他瞧得浑身不自在。
这双眼睛追随着他在陆家走的每一个脚印。
见这堂姐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他也不会多嘴说些什么,只住了三天,他便提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