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外头一阵沉默。

赵妃子也不知道自己心口为什么揪拧得那么紧、那么疼,她怔怔地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想着这世上唯一一个总爱喂她,不怕她吃,只怕她不吃的好人大哥哥,有可能受了重伤,甚至于不、不在了…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了满颊。

她七手八脚地飞快跳下车,在众人反应不及的刹那,险些摔了个狗吃屎,一膝跪地,一手磨破了皮,她却不管不顾地随手捞起碍事的裙摆,一抹又是泥土又是涕泪糊成了小花猫似的狼狈小脸,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眼前是一片血海屍山般的炼狱景象,她惊恐地僵顿住了脚步。

在浑身鲜血淋漓的精兵奇异目光注视下,一身发乱衣污状甚凄惨的娇小丰润的赵妃子却没有就此惨叫或昏厥,反而是吞了口口水后,一咬牙继续往前冲,还大声嚷起来。

「君上呢?君上在哪里?我问你们君上在哪里?」

她心焦如焚,眼泪狂涌,脸上盛满惊急愠怒与深深的恐惧不安。

「孤在这里。」

一个清冷的熟悉嗓音静静响起。

赵妃子一震,傻傻地望向声音来处,心头一热。

一身雪白大氅已经染红成了血袍,俊美的脸庞无瑕若玉石、皎洁若月华,唯有一双深邃凤眼杀气未褪,仿若甫踏血海归来的阿修罗。

浑身的血杀戾气沉沉扑面而来,仅剩的七百精兵个个噤若寒蝉,挺直腰杆敬畏万分。

宇文堂冷冷地注视着那个傻在当场的小女人,眼神疏离而无情。

可下一瞬,那个小女人却出人意料地飞扑进他的怀里,撞得他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搂住了这横冲直撞的小肉球。

宇文堂浑然不知自己冷厉的眸光,在这一刻柔软温和了下来。

「你说你会回来的。」赵妃子把脸埋在他满是血腥之气却结实温暖的胸膛前,闷闷哽咽道。

他闻言,眸底闪过一抹近乎心疼的幽光,仍冷着声道:「孤没应允,孤只叫你坐好。」

她登时语塞,倏地抬起头来,泪痕斑斑的小脸满满不服气地怒瞪着他。

宇文堂凝视着她雪白的额头青肿了一块,脸色微沉。「孤命你坐好,你可坐好了?」

「呃…」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敢管孤安不安全?方才那大嗓门是谁教给你的?小姑子家家学驴叫很好听吗?」他屈指重敲她额头一记,却没想到恰恰好敲中了她瘀青肿起之处,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抱着脑袋瓜子痛得蹲到地上。

「痛痛痛…」她眼泪都飙出来了,脑门阵阵发晕。

「来人!」宇文堂脸色微变,心下一抽,忙俯下身欲将她捞回怀里好好审视安抚一番。

赵妃子眨着泪汪汪的杏眼儿,忽地眼角余光瞥见了倒在地上其中一人的靴尖白光一闪,她想也不想地猛然起身撞开他,身子直直挡在他面前——

下一瞬间,她肚腹一凉,旋即一阵剧痛排山倒海而来…

「阿妃!」

她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畔听着他破天荒的怒吼,澄澈的乌黑杏眼目光有些涣散,可眼前逐渐模糊的那张泛着惊痛之色的俊美脸庞却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眼底、脑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他挡刀——她其实很爱惜自己的小命——但她想告诉他,他不用自责,她其实没那么伟大…

最后在彻底坠入黑暗世界前,赵妃子喃喃地呓语了一句:「你没事…没事,好…」

宇文堂不敢置信地紧拥着怀里那个气息渐渐微弱的小肉球,瞪着她失去了粉嫩颜色,苍白如无气息的小圆脸,陡地心口大痛。

他呆呆地瞪着怀里声息未闻的小人儿,英俊的脸庞满是震惊。

「禀君上,内鬼已全数诱出,押于一旁。」亢和护卫统领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硬着头皮道。

这龅计画好的诱敌之计,目的有二,一是趁乱诱出所有内鬼,二是试探南梁送嫁陪亲众人,包括赵妃子在内,对大周是否另有诡谋。

可是万万没想到,内鬼与外鬼都揪出来了,小娘娘却…

「杀了。」宇文堂低声道。

亢一怔。

护卫统领急道:「君上三思,我们还需用这些人乱敌耳目——」

「孤说,」宇文堂抬起头来,凤眸布满冰冷残酷的狂厉杀意。「都杀了!」

「诺!」护卫统领大惊,凛然恭应道。

「太医呢?全部速速给孤滚过来!」

亢沉默地一路亲护着抱起赵妃子大步往马车而去的宇文堂,隐含忧虑的目光中有一丝难掩的喜悦与释然。

——君上,终于有了正常人的情感与牵动。

那飞刀薄巧如柳叶,幸而赵妃子小肚肚着实有软肉,刀卡在她的肚腹间,并未直接全部没入脏腑内,可就算如此,刀上沾的剧毒也叫她吃足了苦头,为此整整昏迷了半个月之久。

久到御驾车队已抵达大周国土,回到了宫中,她仍然未苏醒。

这期间,都是面色冷峻的宇文堂亲自为她净身,细心喂她药汤粥食,每夜和衣躺在她身畔,紧紧挨着她消瘦了一大圈的娇小身子,时不时起身摸她的额际,搭量她的脉搏。

他怕,这个小肉球在他熟睡不知的时候就悄悄没了气息。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她倒在他怀里气息渐渐微弱,那种莫名的恐慌和失去,陌生得让他感到…痛苦。

「小肉球,」他眼神沉郁中透着一丝迷惘与矛盾,「你非孤的护卫,你怎会不怕死?」

…孤于你而言,当真有生死之重?

宇文堂从不相信,一个女子会不计生死、不问代价就为另一个人豁出性命。这是个局吗?她究竟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抑或这只是她想接近他、取信于他的手段?

他想起自幼在宫中看过的无数肮脏阴谋,那一个个勇于为他试毒、挡剑、牺牲的美貌宫女,最后证明了她们若非是施用苦肉计的卧底暗子,便是想藉机获宠的贪梦女子。

人不可信,尤其是女人。

——这个小肉球,会是唯一例外吗?

宇文堂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张缩水了的樵悴脸蛋,不知怎的,总觉越看越胸闷,越看越碍眼。

她还是丰盈圆嫩才好看。

「小肉球,孤不耐烦喂你蔘汤了,」他低声开口,「如果你想孤信你是真心为孤挡这一刀,信你并无阴谋诡计,那你便快些醒过来,把自己再吃圆吃胖回来…而且做宠物也要有宠物的样子,瘦到没几两肉,抱着都不称手了,硌人得慌,当心孤不要你了。」

他浑然未觉自己这样自言自语地恫吓一个昏迷不醒的病患,看在旁人眼中有多诡异。

隐于暗处的亢,默默地把惊掉了的下巴又扶回去。

——臣下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小肉球,你究竟要懒睡到几时?难道你不想看看这驰名天下、恢弘华丽的大周皇宫吗?」他修长玉白的指尖轻轻描绘着她小巧丰润依旧,却褪白成了粉色的唇瓣,心下隐隐一抽,瘠哑道:「不是心心念念着大周皇宫有什么好吃的美食吗?只要你醒来,想吃什么孤都命他们做上来,还有「鲤鱼十八吃」…你不是总想着吗?」

龙榻上的小人儿眉心微动,小嘴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宇文堂惊喜得睁大凤眸,忘形殷切地喊了一声——

「小肉球?!」他轻颤的嗓音里有难以压抑的喜悦。「小肉球,你醒了吗?速速回孤的话,小肉球——」

「十…八吃…」赵妃子喃语,声音乾哑微弱得像蚊子鸣叫,但对宇文堂而言,已不啻得闻天籁之音。

「好好,都给你吃。」他的眼眶湿润发热了起来,嘴角高高扬起。「没出息,尽惦记着吃食,也不知孤都要被你三魂吓走了七魄…哼,待你身子好了以后,看孤怎么收拾你。」

可无论如何,小娘娘终于醒了,君上终于笑了,而沉沉笼罩在皇宫上空的恐怖阴霾终于得以横扫一空。

真真是诸天神佛庇佑啊!

用新成子鸭极肥者,其大如雉。去头,烂治,却腥翠、五藏,

又净洗,细到如笼肉。细切葱白,下盐、豉汁,令炒极熟。

下椒,姜量末食之。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鸭煎法》

赵妃子脸蛋苍白憔悴,哀怨地盯着面前摆满案上香喷喷的美食佳肴,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

呜呜呜,能看不能吃…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她抬头望着那个一脸严肃的俊美帝王,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抿了抿嘴唇。

「张口。」宇文堂手上端着一碗熬得白糜糜的粥,用镶金嵌玉的银匙舀起了小半匙,有耐性地哄诱道。

「不是说有「鲤鱼十八吃」可以吃吗?」她小小声地问,瘦得仅剩巴掌大的小脸泪眼汪汪地瞅着他,真是有说不出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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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吃到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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