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废帝(己)
韩安国也不回答,捋须先问到:“丞相希望如此吗?”窦婴良久不语,最后道:“不瞒韩大人,老夫也不清楚。”韩安国微微一笑,道:“丞相是不是担心昔日的同盟,一旦登上大位,恐将变成最大的敌人?”
窦婴点头道:“韩大人通透,老夫正是有此担心。老夫若与平王子同为人臣,自然可同进退,老夫如今的权势当然也正是平王子最好的助益。可若是平王子继了大位,那么老夫手中的权势立时就要成为他君临天下的最大绊脚石和眼中钉。自古,狡兔死,走狗烹。老夫手握大权,但凡有为的君主,又无不忌讳权臣。老夫到时候即便想退,恐怕也不能够了。”
“而平王子,依老夫看又绝非暗弱之人。届时或能心存善念,存活老夫的性命,但终究又是一个险关。韩信和彭越或许就将成为老夫的前事之师阿。”
韩安国微微笑道:“韩某以为,丞相多虑了。”窦婴道:“愿闻其详。”韩安国道:“若平王子继位,他为人仁厚,生性平准,丞相或许保不住泼天的富贵,却并无性命之忧。韩某倒认为,平王子继位对丞相您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韩某说丞相多虑,却并非指此而言。依韩某看,平王子虽然两次护驾有功,深得东宫的信赖和宠幸,定然不日就将更进一步。但他的出生恐怕已决定他这次不太可能承继大统。”
窦婴坐直身子,道:“哦?为何?”
韩安国悠然道:“平王子乃是太皇太后的曾孙一辈。他的父王长沙王上尚在,若是平王子继位,长沙王上将处何位?上何尊号?是否能效仿高皇帝例?纲常伦理如何叙?是以君臣礼,还是以父子礼?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长沙王上自己愿意不图这个虚名,仍旧称藩王。然则,天下做儿子的有几个能不受父亲的影响?是父子亲还是曾祖孙亲?到时候是东宫的话管用,还是长沙王上的话管用?”
“其三,照平王子的辈分,若是承继大统,窦太皇太后依序还要再往上一级。到时候唐娘娘便等同太皇太后,平王子的母亲等同皇太后。而长沙王上的正姬相应也要上尊号。待平王子大婚,其妻也就是皇后,最好的情况也不过就是与窦氏联姻。”
“丞相想想,到时候朝中会有多少家外戚?加上窦家,至少已有四族。四族利益相互牵扯,盘根错节,必然要纷争不休。无论出于江山社稷的稳定,还是出于窦氏一门的利益考虑,东宫恐怕都不会容许这么多外戚一起出现,分一杯羹。”
“其四,也是重要的一点。先帝所余诸子十余人,个个都是平王子的叔伯,其余诸王,甚至还是平王子的叔伯祖,他们能服气这个年刚弱冠,又出身藩王子,而非太子的新君吗?东宫在世时或许还弹压得住,可一旦有个山陵崩,这些王上会不会仍旧那么老实?到时候会不会出现诸王叛乱相争的大乱局面,并因此动摇社稷?”
“由此四件,韩某认为,太皇太后的曾孙一辈,不只平王子,其余也无人能有机会。”
窦婴闻言,点头道:“韩大人所言有理。”又摇首道:“如此,老夫倒糊涂了,那究竟能是谁?”
韩安国呵呵轻笑,微微捋须,道:“说了半天,丞相怎么把他给忘了。”
窦婴思忖片刻,陡然坐直身子道:“你是说他?..”韩安国颔首道:“正是。”
窦婴沉吟道:“韩大人,难道说,竟有可能是梁王一脉?”
韩安国笑道:“那又有何不可阿?丞相大人,若果真是那样,下官劝您,这次可不要再冒然反对了,否则东宫恐怕又要将您逐出门墙阿。”
窦婴沉声道:“难道说,东宫真的会有这个意思?”
韩安国点头道:“韩某一路上左思右想,想来想去,这都是一个无法排除的可能。大人可还记得,孝景皇帝前七年之时,太皇太后就曾经力主立梁王为嗣,最后因先帝不答允和当时朝中几个重臣,包括丞相您极力反对,才作罢。可太皇太后想立梁王为嗣,却不是一朝一夕啊。现在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时机,太皇太后很有可能要借此一偿心愿。”
“先帝和梁王同为她的亲子,论其亲疏来,梁王还要亲一些。如果依着太皇太后的意思,恐怕当年她就想让文皇帝立梁王为太子。这才有后来建议先帝立梁王为嗣一事。且梁王一脉,同出自文皇帝,和当今皇上同辈。纲常辈分,外戚等诸般顾虑都不存在。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梁王刘买,仁厚有德,颇类其祖,因此,并不是没有可能啊。”
窦婴听了,已是有几分相信,半晌,叹道:“老夫愧对先帝阿。”
韩安国道:“这也只是韩某的揣度,最终的人选仍在东宫一念之间。”
长乐宫,长秋殿
窦太后斜坐于上首,刘平对坐于下首。这几日下来,窦太后的形容已有些憔悴,面容微微现出倦意,显然是思虑过度的缘故。
窦太后先懒懒地开口道:“刘平阿,你是刘家的人,你说说,哀家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啊?先帝会不会怪罪哀家?”
刘平道:“臣不敢妄议,不过太皇太后也是以江山社稷为念,先帝在天之灵,也必是体谅的。”
窦太后道:“唉,你也拿话来捧。说哀家以江山社稷为念,这是不假。哀家是担心皇帝这个脾性,行事冲撞狠辣,将来会把大汉的江山给折腾坏了。六十年的休养生息,才有今日的局面,靠的也就是历代皇帝的平和仁德之心。可彻儿,年纪虽轻,却看得出来绝非此类君主。”
“不过,要说哀家没有私心,那也是哄人的。你们也都知道,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暗地里肯定也在说我这个瞎老婆子尽顾着娘家人了。”
刘平道:“臣不敢。”
窦太后也不点破,接着说:“护短,是人之常情,何况哀家还是个女人,难免就要护着自己娘家的那些人。不希望他们因我而起,又因我而灭。不求百年的富贵,可总得要给他们留个活路才行吧?若现在是景皇帝坐在未央宫内,哀家大可不必担这个心。可惜啊,天不假年那。皇帝能杀他舅舅,就能杀他表亲,这个哀家一点也不怀疑。何况窦婴还跟他作过对。”
刘平道:“太皇太后,常言道,情势不由人,您也不必自责。”
窦太后默然不语,半晌道:“你说说看,淮南王此人怎么样?”
刘平闻言一惊,当下道:“臣认为淮南王叔祖是一个难得的学者,不过。”窦太后道:“不过什么。”刘平道:“淮南王做学者自是一等一,不过若是再进一步,臣认为恐将遗祸子孙。”
窦太后道:“怎么说。”刘平道:“治国需真本事,空谈无以治国。且淮南王虽然学问精深,做人,恕臣直言,却有些过于钻营,喜好投机取巧,并无帝王风度。且他虽然一味示人以清静散淡,无欲无求,一举一动却常常是有的放矢。这未免就有失坦荡。”
窦太后闻言,点点头道:“难得你年轻轻的,还有识人的本事。刘安这些年来巴结哀家,哀家也不是没看出来。不过单这些,倒也没什么。哀家最担心的,就是他可能心有隐恨,忍而不发。淮南厉王刘长的死,哀家亲身经历过,连文皇帝知道了都伤心不已,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更可想而知。”
“刘濞当年造反,部分也是因为一直记恨先帝少年时候砸死吴国太子之事。杀父杀子,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刘濞的反应到也算是正常。相反,淮南王的反应就有些不正常了。这些年来,他只字不提厉王之死,对朝廷也没有微词。这些,都让哀家生疑。”
刘平自然清楚这些,不过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只能让窦太后自己说,自己想。
窦太后接着道:“说起来,他恐怕是个危险人物阿。”
刘平道:“浊者自浊,太皇太后不必忧虑,刘安究竟如何,总有一天要大白天下的。”
窦太后点点头,半晌又道:“你先下去吧,哀家要歇息会了。”
夏五月辛酉
中断十天的朝议终于重新举行。百官接到宫内的通报,纷纷震动。他们皆都知道,恐怕今天就有非同寻常的事情要宣布。
寅时初,百官齐聚前殿广场
卯时初,百官入殿,朝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