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念缘起
一架浮桥横亘在河面之上,水流湍急,几颗水珠溅到裙裾边,沾湿了一片。-www.-
萧念坐在桥沿,感受着习习凉风,说不出的清透。低头去看,清澈见底的河水中,隐隐映出她十六岁时的样子。
那一年春天,桃花开满枝头,漫山遍野的粉色中,透着淡淡的香气。
附近的人都知道,萧府的小姐,生得跟这桃花一样美。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谁都没答应,起初父母还劝劝,后来见说不通,便由着她去了。
丫鬟好奇,曾经问她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她说,她最喜欢忠君爱国、金戈铁马、此生只钟情一人的大英雄。
乡邻笑她白日做梦,这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人,即便真有,也未必能遇上。她将闺门一关,充耳不闻。每日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弹琵琶,或是望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数年后,时过境迁,偌大的萧府,在一夜之间因战乱而毁,她自己则流落到了齐国邺城。
吧嗒一下,水面上晕开了一片油光,将回忆彻底打断。
萧念拍拍手,站起身来,却留意到掌心粘糊糊的,嗅了嗅,竟然是油。好奇怪,桥上怎么会有这东西,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看见河边一人多高的草丛莫名晃了几晃。
“是谁!”萧念冲着河边大喊了一声,壮壮胆子。
草丛里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接着,一支燃烧的箭飞了过来,准确无误地落在桥面上。浮桥用木板铺成,加上不知何时浸上的油,见了火星,噌的一下着起了五尺多高的火苗。
萧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
就在这时,她听到岸边有人在喊,“快,跳水!”
往那方向一看,说话的人是个将军,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手握宝剑,正焦急万分地看着她。萧念一面扑打着身上的火,一面急道,“我怕水。”
说话间,火已经将裙角烧得焦黄,在高温的炙烤下,皮肤痛苦不堪。
再迟一刻,恐怕就会烧伤了,那将军来不及再想,运起轻功,脚尖在草叶上点了几下,掠到萧念身边,揽住她的腰,纵身跳入河水之中。
激流迅速将两人的身影淹没,冰冷的河水卷着他们往下游冲去。萧念连呛了几口水,呼吸也乱了,求生的本能让她胡乱挣扎着,给救她的人增加了不少难度。
时间越拖越久,萧念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在逐渐下沉,五颜六色的小鱼从指缝间穿过,太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斑,逐渐黯淡,她快要窒息了。难道她辛苦从边境逃到邺城,就是为了死在这里?老天别这么捉弄人啊。
不能就这样死,这是她此时最坚定的念头。
忽然间,萧念的肺里多了些空气,一时间身体畅快不少。她定了定神之后猛地睁开了双眼,岸边的景色飞快闪过,距离那座燃烧的浮桥越来越远。原来,已经浮出了水面。
她将视线移到面前的人身上,不偏不倚,对上了一双如墨的眸子。萧念一个未嫁人的姑娘,何曾与异性如此亲密接触过,登时臊红了脸,垂下了眼帘。
萧念不好意思,没想到身旁的将军更不好意思。他见两人之间的距离仅隔着几层衣物,甚觉不妥,忙松开手,偏过头去道歉,“我并非故意毁姑娘清白,实在情非得已。”
一个浪花打来,将萧念冲出去老远。她内心一阵哀嚎,不是下河救人的吗,没有把人救上去,怎么就松手了。等她喝饱了河水,再次清醒些的时候,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将军的怀里。两人同时面红耳赤地别开目光,胡乱看着四周的环境。
河面甚宽,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估计要一直冲到东海里去。正当她愣神的时候,那将军说,“抱紧我,得罪了。”
什么意思?萧念往下游一看,不远处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块礁石,他是想撞到礁石上被迫停下来。水流那么急,一旦撞上,身体一定会受伤。
“不要!”萧念话音未落,礁石已近在咫尺。
在剧烈的撞击之后,一股巨大的反弹力传来。将军的眉头一皱,下颌紧紧贴在她的肩上。
萧念后背热热的,随即,粉红色的河水从她身后奔流而下。
“你怎么样?”萧念捧起将军的脸,焦急地问。
他抹去嘴角的那抹嫣红,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无妨。”
萧念眼圈倏地红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在胸口,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手忙脚乱地替将军检查伤口,却被他制止了,他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等了没多久,几根树藤从上游漂下来,将军抓在手里,打了个结,扔到岸边挂住一棵枯树,扯了几下没什么问题,这才攀着树藤,将萧念带回岸上。
风一吹,萧念身上凉飕飕的,往水面上一瞧,衣服被火烧得七窍八孔,春光大泄。
那将军将披风解了下来,拧干水,包在她身上。他说,“浮桥已经毁了,水流得太急,我们没法渡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暂且住下,很快会有人来寻我,到时再下山不迟。”
将军以剑开道,带着萧念走到一所茅草搭建的农家小院中。他斩了些枯枝,燃起一堆篝火,不一会儿便将身子烤暖了。他进屋一趟,拿出一套朴素的布衣递给萧念,“先穿着吧,虽然旧了些,总归比没有好。”
萧念听话地拿过衣服,回房间里换好了才出来。
天色渐晚,夜幕逐渐笼罩了大地,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在无边的黑暗中异常醒目。一副银色盔甲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一个挺秀高颀的身影席地而坐,白色长衫自领口褪下,露出前胸和左臂浑实的肌肉。他将臂上被水浸泡成红色的布条解下,重新包扎,一只右手笨拙地忙了半天系不上。
“让我来吧。”萧念轻声说着,一双素手覆了上来,接过布条的两头,熟练地打了个结。
他从一旁拿起几个野果,塞进萧念手里,“刚刚摘的,可以暂时充饥。”
接过野果,萧念一边吃着,一边打量他的模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柔美的脸庞如画一般,被火光映得煞是好看。不曾想,在这冰冷的盔甲下,竟藏了个温润如玉的妙人。
萧念犹豫了一会儿,“恩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的回答简洁明了,“高长恭。”
名字听着耳熟,萧念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最后只得放弃。“今天谢谢你。”
“不必言谢,举手之劳罢了。”高长恭望了一眼萧念,随口说,“你呢?”
“叫我阿念吧。”
“阿念?”高长恭神色一凝,急忙道,“你从南方来?”
萧念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长恭眼睛一亮,莫名追问了一句,“你儿时可曾与人有过婚约?”
萧念愣了下,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一脸的茫然。
高长恭略一低头,赔礼道,“是我唐突了,当我没有问过这话。”
天上的月亮渐渐躲进了云层后面,天地间又暗了些。一阵晚风吹来,外面的枯草有规律地摆动,院中篝火的火苗偏了偏,萧念额上的刘海也跟着飘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领口,缩成一团。
“进屋里去,里面有被子,裹上就不冷了。”高长恭道。
“一起吧。”眼前男子在白天表现出来的风度,让萧念感觉到踏实,相信对方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但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方才一定是没过脑子,房间那么小,而且只有一张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人不想歪都难。她连忙更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身上的衣衫单薄,又受了伤,在外面会冻病了的。”
高长恭一愣,面上有些不自然,“外面有火堆,不冷。”
萧念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一笑,“既然不冷,那我在这里陪你。”
“我们还是一起进去吧。”高长恭拗不过她,只得进屋了。他将两张桌子并到一起,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好,“你睡床上,我睡这里。”
萧念没有跟他争,两人各自和衣而卧。
月华皎洁如水,从窗子照进来,铺了一地秋霜。树梢上的月亮,将树枝的影子投映到白色墙壁上,风一吹,微微晃动着。
萧念辗转良久,睡意逐渐消褪。她一偏头,正好看到高长恭的侧脸,端详了一会儿,忍不住暗暗感叹了一句,好美!
等萧念发现已经说出声来,自己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捂住嘴巴,翻了个身,假装说梦话。
听到那边动了动,萧念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希望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已经睡熟了,若是传出去给别人知道,就太丢人了。过了一会儿,直到那边安静了,才悄悄睁开眼睛看情况。
这一转身,竟看到高长恭正在盯着她。萧念心里一惊,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胡乱打着招呼,“你还没睡呢。”
“嗯。”
萧念小心道,“那刚刚我说的话……”
“我听到了。”
萧念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谁给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高长恭对她的印象一定糟糕透了。
高长恭突然说,“很多年前,也有个女孩像你说过一样的话。”
刚才自报姓名的时候,他连着追问了半天,该不会与那有关。萧念试探着问,“是阿念?”
高长恭不置可否,接着刚才的话道,“当时她才六七岁的样子,到现在可能不记得我了。”
“反正我们都睡不着,不如你讲讲她的故事吧。”
“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四处流浪。有一年冬天,我饥寒交迫地倒了下去,看到无数双脚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停留,除了她。她扎着两个好看的冲天辫,火红色的衣裳看着就喜气。她把自己的新衣服脱下来,盖到我身上,还把自己的饭分给我一半。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就说了句:好美。”
“后来呢?”萧念忍不住问。
高长恭继续讲着,“她时常来找我,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在河边的大柳树旁插柳为誓,我是夫,她是妻,我们拜天拜地拜世间万物。她说她长大了就真的嫁给我,我说这一生只娶她一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我离开了那里。等寻到机会,再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经过多方打听得到消息,自从我走了之后,她每天都去河边的那株大柳树旁等着,在一个满地都是积雪的日子里,不慎从岸边滑了下去。”
萧念追问,“再后来呢,阿念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了。”高长恭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翻过身去,背对着萧念。
望着他的背影,萧念一时失了神。那个女孩应该还在远方等着他吧,老天不会太残忍的。
高长恭那边缓缓传来一句话,“我今天怎么了,说这么多话。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