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投亲4
由于沈庭放自己从不直接露面,因此那些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什么人。官府也从不出面干涉,大概是被沈庭放用某种手段摆平了吧。总之,金城关外乱坟岗上的那处破烂的庙宇,就好像是个独立王国,几乎每夜都在上演着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戏码。梅迎春无法想象,沈庭放从中到底得到了多少财富,至少从他和沈珺的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丝毫富有的迹象,尤其是沈珺,过着连下等仆役都不如的日子,让梅迎春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深深的同情。也正是由于这种同情,才使得梅迎春投鼠忌器,最后还是放过了沈庭放,没有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众。否则,光是那些家破人亡的赌徒们找上门来,就足以让沈庭放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沈庭放虽然死了,沈槐却仍然要担心他身上所系的秘密会影响到自己,毕竟沈槐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武官,而且还是当朝宰相的卫队长,身份十分重要又敏感。假如狄仁杰了解到了沈庭放的劣迹,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因此就会失去对沈槐的信任?梅迎春想到这里,便觉得又能够理解沈槐了。
梅迎春朝桌上看去,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突骑施最伟大勇士的神弓,在烛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深沉而凝练,却又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勇气。这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也是他最珍贵的宝藏,它意味着权威的继续,更代表着血脉的传承……梅迎春突然探手入怀,拿出了那张纸。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动他最宝贵的东西?!
将纸展开,梅迎春的眼睛立时瞪大了,捏着纸的手颤抖起来,震惊、怀疑,还有慌乱,把他的整个身心牢牢地占据住了。
沈槐回到狄府外时,已经快要三更天了。他的手中持有千牛卫将军的特别凭证,因而可以在宵禁的街坊间通行无阻。来到边门旁,他正要举手敲门,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沈槐缓缓放下右手,至腰间紧紧握住剑柄,猛地转过身来,身后之人吓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几步,抬腿像是想逃,沈槐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宝剑并不出鞘,只是将他的去路横挡。
今夜的月光很清亮,照在这个蓬头垢面、一身污秽的叫花子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阴冷和诡谲。沈槐满腹狐疑地端详这个叫花子,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此人的样子已经颓唐到了极点,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似乎十分兴奋,又流露着深深的恐惧。在沈槐的剑鞘前,他哆嗦成一团,站立不住,只能半蹲在地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沈槐。
沈槐皱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叫花子嘶哑着嗓子开了口:“您……您是沈槐沈将军吗?”沈槐大惊,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声色俱厉地低声喝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那叫花子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伸着黑灰的手朝沈槐递过去。沈槐接过纸条,厌恶地避开上面的黑指印,展开来一看,立即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地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那个叫花子,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叫杨霖?”
杨霖垂下头,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沈槐又换回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面貌,平静地问道:“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杨霖低声道:“今天才进的洛阳城,下午找到狄府旁边。我不敢去府上问,只向旁边的住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沈将军出去了,我便一直等候在这里。”
沈槐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算你聪明。这么说你来到洛阳后,除了问路还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说过话?”“没、没有。”沈槐绕着杨霖转了个圈,突然冷笑一声,问:“你知道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吗?”杨霖喃喃地重复着:“他……为什么?让我来?”
沈槐的声音冷若冰霜,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杨霖眼神空洞,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把钱全输给他了,后来,后来他把那件东西也拿走了。我问他要,他不给。他说让我来找你……他说,只要我按你的吩咐去做,你就会把那件东西还给我。”沈槐紧锁双眉:“那件东西?”想了想,他决定道:“你跟我来,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杨霖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跟上沈槐,沈槐突然举起剑鞘,往杨霖的背上狠狠一击,杨霖被打得往前猛扑在地,天旋地转之际,听见沈槐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的生死就全在我手中了。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杨霖下意识地点头,沈槐移开剑鞘,拎起杨霖的后脖领子,往前一推,杨霖便如一个梦游者般,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早,沈槐雇了辆马车,去南市的客栈中接了沈珺和何大娘。在狄府近旁他新租下的僻静小院里面,算是把沈珺安顿了下来。这天中午,他特意从城中有名的酒肆“春满园”叫了简单的一桌酒菜过来,与她们二人共用了午餐。吃过饭后,沈槐嘱咐了沈珺几句,看她和何大娘开始拆放行李,布置卧房,这才离开小院回了狄府。
在狄府门口,沈槐碰上了刚巧告辞出来的曾泰,二人便在门边寒暄了起来。曾泰已从狄仁杰处听说了沈槐家中的事情,随口慰问了几句,听沈槐说堂妹已经安全到达,并且安顿妥当,曾泰也挺高兴。
沈槐问起曾泰今日的来意,曾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关于前几桩生死簿的案子,再来和恩师探讨探讨。”沈槐笑道:“沈槐知道,曾大人探讨案情不假,想念大人,过来看看他老人家也是真。”曾泰大笑:“沈将军啊,咱们相识不久,我的心思倒让你给看透了。”沈槐连连摆手:“我哪里能看透曾大人的心思,可曾大人对大人的一份拳拳之心,本来就是尽人皆知的嘛。”曾泰闻言欣慰地点头,随后却又蹙起眉尖:“唉,可我看最近恩师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他老人家。听狄春说自从去年底从并州回来以后,恩师就始终郁郁寡欢,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想,狄三公子还有元芳的事……”说到这里,曾泰突然住了口,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沈槐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道:“曾大人所言极是,沈槐也正为此担忧。不过我倒觉得,可能大人他是忙惯了的人,此次回朝之后,圣上体贴大人年迈体弱,不让他再为国务多操劳,大人一下子清闲下来,恐怕反而不太习惯。”
看曾泰若有所思地点头,沈槐语气轻松地道:“曾大人你看,每次你到大人这里来讨论案情,大人的精神就很好,分析起案情来更是鞭辟入里风采丝毫不减当年。所以啊,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曾大人你多来跑跑,每次都带几个疑难怪案过来给大人断,就一定能让大人神清体健!”曾泰连连点头,干笑了几声,道:“沈将军这个主意不错。我还真是每次都带着案子来。说实话,有恩师帮忙,我的心里踏实不少啊。”
沈槐猛然想起生死簿的案子,便问:“曾大人,我记得上回在天觉寺时,大人曾让你查问圆觉的身量,不知道可有进展?”曾泰道:“这个一查便知的。那圆觉生得膀阔腰圆的,是个肥和尚,中等身量,哦,和我差不多吧。”沈槐沉吟道:“那么说,他要爬上半丈高的拱窗也确实不容易啊。”曾泰点头:“是的。后来我又去了天觉寺一次,上去天音塔看过了。那个拱窗旁边毫无支撑,窗楣俱是光滑的石料所制,要想徒手攀上窗台并不容易。”沈槐接口道:“假如圆觉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就更难攀上了?”“嗯,按理应该是这样的。”沈槐问:“那大人怎么说?”曾泰笑了:“恩师什么都没说。沈将军你一定知道恩师的脾气,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恩师最爱卖卖关子。”“这倒也是。”两人一齐朗声大笑。
笑罢,曾泰压低声音道:“沈将军,周梁昆那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沈槐摇头,也低声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动,曾大人请放心,沈槐这里一直都派人日夜监视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告知曾大人。”曾泰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哟,才和沈将军随便聊了几句,怎么就过正午了。刚才京兆府那里送过信来,说南市一个珠宝店里发了人命案,要大理寺协查,我还要赶回去安排。这就告辞了。”沈槐忙抱拳道:“曾大人公务繁忙,辛苦了!”两人这才在狄府门前告辞,各自去忙。
整个下午,沈槐按例巡查了卫队的防务情况,又过问了一番周梁昆处的监视安排,均没有什么异常。他惦记着沈珺,不免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了太阳落山,沈槐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想看看狄仁杰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今晚便要告假去和沈珺一起吃晚饭了。
刚和狄仁杰聊了没几句话,狄春突然来报说曾泰来了。狄仁杰和沈槐不由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中午刚刚送走的,怎么晚上又来了?
“恩师!沈将军!”曾泰一叠连声地叫着匆匆忙忙走进书房,满脸的焦虑。狄仁杰问:“曾泰啊,别着急,先坐下。什么事情如此紧要?”曾泰朝狄仁杰深深一揖:“恩师,学生无能,又有案子要麻烦到恩师了。”“哦?”狄仁杰的眼波一闪,淡淡地问:“又有案子?既然惊动到了大理寺卿,想必颇不寻常?”狄春端上茶来,狄仁杰微微一笑:“先喝口茶,慢慢说。”
曾泰依言喝了口茶,这才稳了稳心神,道:“恩师,沈将军。我下午回到大理寺,便是去处理今天新报上的一桩案子。南市有一家叫做‘撒马尔罕’的胡人珠宝店,今天中午发现了一具无头的女尸!”狄仁杰微扬起眉毛:“‘撒马尔罕’?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生,胡人开的珠宝店我也知道几家,似乎没有听说过这个?”沈槐皱起眉来重复了两遍珠宝店的名字,突然叫道:“我见过那个珠宝店。就在我堂妹暂住的客栈不远……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怎么?那里出了人命案?”
曾泰接口道:“对,就是家门面很普通的珠宝店,案子是先报到京兆府的,说是珠宝店的波斯掌柜在店中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头颅被砍,血流成河,其状惨不忍睹!”狄仁杰道:“无头女尸?这样的案子倒确实少见,按例是该请大理寺协查的。只是,曾泰啊,一桩人命案子也不该让你这个大理寺卿如此紧张迫切吧?”曾泰“咳”了一声,道:“本来我也只是安排手下人去协助查案,他们回来以后报说案子很蹊跷,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可也说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委,看起来颇为棘手。我想起恩师曾经说过,杀了人以后还取走头颅的,多半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便建议他们还是先想办法弄清楚那女尸的来历。”
狄仁杰微微点头:“嗯,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既然那波斯掌柜是唯一的证人,他是不是能认出死者呢?”曾泰赞叹道:“恩师真是一语中的!学生也问过,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认识死者,说他一早出去办事,晌午前才回到店中,是店里看门的小伙计说有位女客来访,在楼上等着。于是掌柜便上楼去见客人,结果就看到女客死在血泊之中。所以他也没有见到死者的面貌。至于那小伙计嘛,稀里糊涂的,话也说不太清楚,只说这位女客来时全身罩着黑色大披风,他什么都没看见。”
狄仁杰又品了口茶,含笑道:“起初,那掌柜矢口否认……那么,后来呢?难道他翻供了?”曾泰和沈槐互相看了眼,也都不由的笑了,曾泰道:“恩师啊,今天沈将军还说呢,您一听说有奇难怪案就来劲,还真是一点儿没说错。看来这个案子就等着您来大展神探的风采了。”狄仁杰佯怒:“好你个曾泰,如今也学会调笑老夫了,沈槐,你也一样。”沈槐连忙起身,抱拳道:“大人,沈槐不敢!”狄仁杰笑着摆手,示意他坐下。
曾泰道:“恩师,刚才虽是说笑,但学生没有十分的必要,又怎么敢劳动到恩师!”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恩师您的判断太正确了。那掌柜真的翻了供!”“哦?”狄仁杰眯起眼睛,等着他的下文。曾泰继续道:“学生听了案情以后,便建议手下去京兆府一起提审波斯掌柜,看能不能多问出些名堂来。可学生也没有料到,大约半个时辰前,京兆尹竟亲自带着波斯掌柜到大理寺来,说那波斯掌柜突然承认他认识那个死者。而且……恩师,您恐怕万万都想不到,他说这死者是梁王家中的小妾,名叫顾仙姬!”
“梁王的小妾?”狄仁杰也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那波斯掌柜能肯定吗?”曾泰重重点头:“他一口咬定。”“可是他怎么能认识梁王的小妾?况且梁王的小妾到他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珠宝店来干什么?”曾泰忙回答:“这些话京兆尹也都问过了,据那掌柜说,梁王的这位小妾名唤顾仙姬,原来是‘遇仙楼’的头牌姑娘,一年多前才被梁王娶去做了第五房的姨太太。”
狄仁杰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嘴里喃喃道:“遇仙楼,怎么又是遇仙楼?”沈槐轻声问:“大人,遇仙楼有什么问题吗?”狄仁杰朝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不记得傅敏的死了吗?”沈槐倒吸口冷气:“是啊,梁王的妹夫傅敏大人就是暴死在遇仙楼!”狄仁杰冷冷地道:“看来梁王和这个遇仙楼还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了。”他看了看曾泰:“曾泰,你继续往下说。”
曾泰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据波斯掌柜说,过去顾仙姬在遇仙楼时,曾去他的店中买过珠宝,因此他对顾仙姬有些印象。但是他这次之所以能认出那女尸是顾仙姬,却是因为这女尸的头颅虽被砍去,脖子上的项链却未取走。这项链正是一年多前,他亲手卖给顾仙姬的。”
狄仁杰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这案子果然有意思。女尸被砍去了头颅,却不取走项链……遇仙楼,头牌姑娘,梁王的小妾,妹夫……凡此种种,难道都是孤立的事件,因为某种巧合才联系在了一起?不,这世上没有巧合,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沉思。曾泰和沈槐坐在两旁,直直地看着狄仁杰,连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