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边城1
残阳似血,朔风如刀。这里是晚冬的西北大漠,凌厉、凄怆、深邃、神秘,没有词汇能够真正形容出它带给人们的感觉,就像人们永远也形容不出面对死亡的绝望和恐惧一样。
已是初春的时节,大漠里却没有春天。在大周西北边塞的荒漠中,时光似乎被凝固了。无穷无尽的砂海之上,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黄沙和白雪交相映衬,使大漠之景愈加显得苍凉而严酷。冬天的大漠之上,总是遮着浓重的乌云,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偶尔将乌云吹散,凄冷的阳光投射在翻滚盘旋的风沙之上,带来更多的肃杀气象。连绵不绝的沙丘和荒漠之间,是倒伏的衰草,还有胡杨树和红柳枯败的枝干,仿佛都已经死亡了几千年,只留下被风沙雕铸得残缺不全的躯体,徒然地耸立在无际的蛮荒之中,等待着下一阵更猛烈的朔风和暴雪,将它们彻底掩埋。
这是一个酷寒的世界,这是一个荒芜的世界,这是一个杳无生机的世界。
再过两三个月,大漠中的温度就会迅速升高,积雪在一夜之间便将化尽,甚至还来不及用它清冽的甘液稍稍润泽一下周边的大地,炎夏便会到来。干涸、酷热、阳光灼烤之下的砂石和黄沙,变得滚烫炙热,连空气的流动都会迅速地带走水分,那时候的荒漠又将带给人们另外一种绝望。
但这个世上,总有些勇气非凡、无所畏惧的人们,会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于度外。于是,即便是在这严酷到几乎无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来往的人们艰难而执着地走出了一条又一条道路,这些商路贯穿东西,将大周与中亚的波斯、撒马尔罕、叙利亚,阿拉伯半岛上的大食,甚至远在欧洲的拜占庭帝国连接起来。就在这些商路之上,来自东西方的财富流动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货品和物资,或车装、或驼运、或马载、或驴驶,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也不管有多么巨大的风险和牺牲,以人畜白骨作为标志的道路绵延向前,通往希望和梦想。
此刻,就在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数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正在艰难前行。他们只是每年行进在丝绸之路上的无数商队之一,但毕竟选择在这样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并不多见。夕阳西下,大漠上的温度正在飞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来临了。
商队最前面,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里亚骆驼,驼身上批盖的五彩毛毡,经过多日的跋涉,已经被沙尘沾染成黑黢黢的。因为霜冻,骆驼长长的睫毛变得雪白,映着残阳的余晖,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双眼,闪着疲惫而温柔的光芒。驼背上骑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胡人,魁伟健壮的身躯历经长达数月的跋涉而显微驼,他就是这个波斯商队的头领--阿拉提姆尔。
面向夕阳的金光,阿拉提姆尔眯缝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眼前绵延不绝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园那栽满郁金香的金灿灿的原野。离开家乡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没有想到,这东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长,不过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吗?往右前方眺望过去,高远的天山之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海间漂浮,犹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脚之下,大周所辖的陇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这些繁忙的西北重镇,向来自西方的行商们敞开中原大地的门户,引领他们进入玉门关内那片令人浮想联翩的神州。
就是为了踏足这片梦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尔和他的同伴们已经走了足足五个多月,路途比他们想象得要曲折和艰难得多。一般来说,自波斯出发,沿着帕米尔高原的边缘,进入大周西北边境的安西都护府管辖区域,就可以选择天山南麓和北麓的两条路径继续前往玉门,过玉门关才算真正进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尔的商队走的是北线,这条路可以避开神秘的昆仑山脉和沙海无边的图伦磧,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对风险要小些。
当然了,无论南线还是北线,都有足够多的艰辛和困苦。北线上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于自然,而是来自于人力。由于大周朝廷缺乏对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制,北线一直都是匪盗出没,抢劫频发的。对此,阿拉提姆尔自信有相对充分的准备,他的商队中都是最精壮的波斯汉子,个个身手不凡,善于耍刀弄枪,对付普通的土匪和强盗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没有给商队造成严重的损失。这几日,阿拉提姆尔频频查看地图,可以断定,只要走出现在的这片荒漠地区,前面不远就是庭州了。对远行的商旅来说,只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绿洲遍布、草原如盖、湖泊湛蓝、城镇林立的人间天堂了。
阿拉提姆尔再次回头巡视他的商队,百来峰高大的巴克特里亚骆驼,经过长途跋涉,都已经瘦瘪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没有生病,看起来应该能顺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们虽然也都已疲惫不堪,可是胜利在望的憧憬,这几天来又给他们黝黑沧桑的面孔增添了光彩,沙哑的喉咙里甚至还会时时飘出歌谣来。据说庭州有许多来自波斯的舞娘,会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时候大伙儿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
想到这里,阿拉提姆尔的眼睛里也不由飘出热辣辣的欲火,他赶紧定定心神,大声喊道:“天晚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商队里传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和笑声,人们开始忙碌着支起帐篷,骆驼都被赶在一处,几条一路跟随而来的猎狗在外圈克尽职守。前天晚上商队扎营在一小片绿洲旁边,所以随身携带的羊皮水囊和水桶都还有一大半满满的。篝火升起来了,首先煮上的就是茶炊,寒冷的夜空中很快茶香飘逸,烙饼和烤肉的香气四散开来,大家围着篝火匆匆忙忙地灌下烧酒,必须要趁着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就把晚饭吃完,等天一黑,大漠里的气温就会立即降到冰点以下许多,这时候只有躲进厚厚的棉毡围起的帐篷中,才能保暖。假如呆在外面,不需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把人活活冻死。
夜幕降临了,风势越来越大。沙漠中的风暴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没有任何抵御的方法,只有祈祷真主,在最后这几天的旅途中,能够保佑他们这个商队避开最凶险的朔风,阿拉提姆尔在狂风中挣扎着巡视完所有的帐篷,背风处,骆驼和车辆被牢牢地拴在深砸入地下的木桩上,猎犬蜷缩在骆驼的身边,在风中不停地狂吠,只要风不停,它们就会这样一刻不住地叫上一整夜。阿拉提姆尔返回自己的帐篷,向地上连连吐着唾沫,还是觉得满口的沙土。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做完祷告,钻进了毛毯。
真主啊,请你赐给我们香甜的睡眠,明天当我们启程时,将又是一个既严峻又美好的冬日,就像今天一样。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快了,目的地就快到了……
半夜,阿拉提姆尔突然从酣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帐篷里面一片漆黑,周围静得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狂风停止了呼啸,连那几只猎犬的狂吠之声也跟着湮灭了。阿拉提姆尔松了口气,又躺回到毡子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慌却骤然变得清晰而强烈。身边的萨必勒听到动静,也翻了个身,轻轻问:“怎么了?”
阿拉提姆尔没有吱声,他紧张地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周围的动静。似乎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只有远处的几声狼嚎,一如既往地哀戚而悲怆,在大漠中早已听惯了这种叫声,根据声音,阿拉提姆尔可以准确地判断出狼群所在的位置,应该还离得比较远,不足以构成重大的威胁……“不对!”阿拉提姆尔从毛毯中一跃而出,太阳穴突突直跳,牙齿因为寒冷和恐惧止不住地打战:没有猎犬的叫声!平时只要一听到狼嚎,它们就会发出慌乱的嘶吠,今天它们却反常地沉默着。
萨必勒也发现了问题,迅速地钻出被窝,一边大声叫唤着其他人。点亮油灯,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取家伙,阿拉提姆尔的心中一闪而过的是深深的懊悔,今天的疏忽是不可原谅的!整个旅途中,每晚休息时都有人轮流放哨站岗,就是为了对抗商路上神出鬼没的匪徒,也许是因为一路上的平安无事,也许是因为就快要走出荒漠,也许是因为这滴水成冰的冬夜,让人无法想象还会有夜间的攻击……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今晚,阿拉提姆尔头一次没有派人值守,然而,祸福旦夕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几乎就在波斯商队刚刚清醒过来,准备战斗的同时,唿哨声声划破夜空,燃烧着的火箭穿梭而至,牢牢钉上毡毛的帐篷,一顶顶帐篷顿时变成大大的火球,烈焰腾空而起,竟将寒夜点亮。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波斯人,顾不上衣冠不整,手里擎着波斯长刀和其他武器,呐喊着冲出大火。阿拉提姆尔领头跳出来,迎面就是劈头盖脸的火箭。阿拉提姆尔端得是十分凶猛,将手中的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火箭纷纷掉落在他的周围,借着火光,阿拉提姆尔努力向前望去,他要看清楚这攻击究竟来自于什么人。
但攻击一方并不准备给他任何机会。几轮火箭放完,眼看所有的帐篷都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全部波斯人都被逼出了帐篷之外,有几个手脚不利落的已经被箭射翻在地,又一轮实打实的杀戮迅猛而来。全身黑衣的匪徒,手持利刃上下翻飞,刀刀见血步步杀机,以几倍于商队的人数和攻击力,实施最彻底的屠杀。
阿拉提姆尔抬手刚刚隔开劈头砍来的一刀,拦腰又是一刀横扫过来,他狂喊着飞脚猛踹,将刀踢飞。萨必勒也在旁边大叫着搏杀,这个精壮的波斯汉子很有股拼命三郎的劲头,一转眼已经放倒了两名冲上前来的匪徒,抹一把溅得满脸的鲜血,他大叫着阿拉提姆尔的名字,向头领靠近过来。两人眼神相错之间,已经背靠背站稳,形成防御之态,惕然面对围拢过来的匪徒。
此时此刻,阿拉提姆尔已心知情况十分危急。虽然被攻击得措手不及,但商队毕竟还是有不弱的战斗力,就在刚才这一轮的短兵相接中,他和萨必勒就斩倒了不少匪徒,可抬眼望去,黑压压的土匪又围将上来,仍然把他们困了个水泄不通。而且这些匪徒衣着整齐,行动守序,几个头领俱以黑布蒙面,号令之下,手下众人进退有度,很有章法,完全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进攻,和他们一路行来偶尔遇到的那些散匪根本不一样,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尤其可怕的是,他们全部的行动都靠头领手中挥舞的钢刀作为指引,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些人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就当阿拉提姆尔在脑海中火速盘算的时候,宿营地里的哀嚎声愈来愈响,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匪徒们正在残忍地杀害波斯商队的同伴们。身后的熊熊火光已经把面前的荒漠照得雪亮,阿拉提姆尔的眼睛有些发花,越过紧紧包围着他二人的匪徒,可以看见其后是站得整整齐齐的高头大马,马上的黑衣骑士们身披铁甲,背负硬弩,在火光的映衬之下,全身上下闪耀出银色的光辉。
“怎么办?!”萨必勒在他的背后嘶声狂呼,其他人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只有血水沿着砂石向他们的脚下流淌过来,阿拉提姆尔知道,只在这片刻工夫,同伴们恐怕都去见了安拉!从帐篷后面又传来骆驼混乱的叫声,一定是部分土匪去劫夺他们的货物和驼队了。阿拉提姆尔跺脚狂喊着:“不!”他的心血、他的财富、他的梦想,就在顷刻之间毁灭殆尽!
阿拉提姆尔想到了逃!很显然,要从面前的这群劫匪手中抢回财物是不可能的,但他还不愿意就此死去。他朝身后的萨必勒高喊:“杀出去!”两人依然背向而立,一起扑向围着他们的人群。困兽之斗何其惨烈,阿拉提姆尔和萨必勒杀红了双眼,为了挣出条性命浴血搏斗。他们的身边很快倒下多具尸体,包围圈真的被突出了个小小的缺口,两人撒开双腿,往大漠的深处夺命狂奔。
匪徒们并不急着追赶,居中一匹马上的骑士,似乎是整个匪帮的首领。黑色蒙面布后的双眼闪着冷峻甚至嘲讽的光芒,他镇静地看着在大漠上飞奔的两人,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才轻轻一挥手,两头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獒犬从队伍中一跃而出,漆黑的身影在夜幕中宛如鬼魅闪过,转眼已追到逃跑的两人身后。獒犬的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猛扑过去,萨必勒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脖子立刻被咬断。
阿拉提姆尔已经疯狂,他翻手一刀,正砍在高高跳起的獒犬的前腿上,那畜生哀嚎着翻滚在地,阿拉提姆尔继续狂奔,突然听到耳边有弓箭振动空气的声响,他仰起脸,空洞的双眼盯向夜空中的繁星,那是波斯美女镶嵌在额头的宝石吧?阿拉提姆尔听见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咯咯的声音,低下头,只见一支箭头从自己的脖子前端伸出来,上面还染着淡淡的一缕鲜红。阿拉提姆尔仰面倒了下去,双目依然瞪得圆圆的,似乎还在憧憬着美好的中原大地,和那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的金钱、享受和满足。
匪帮首领催马上前,将手中的弓仍然背到身后,绕着阿拉提姆尔的尸体转了一圈,示意手下拔下插在尸体上的箭簇,这才向天空一连发出三支火箭,长长的唿哨声在荒漠上空久久回荡。
片刻之后,荒漠重新回到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帐篷烧成的残片在空中飞舞,很快便被吹散。白雪和黄沙合力将遍地的猩红遮盖,将近百具的波斯商人的尸体眼看着也要湮没在无尽的沙堆之下,只待若干年后,由过路的人们来发现他们的森森白骨。骆驼和满载货物的车辆早已无影无踪,和那队匪徒一样,仿佛永远消失在了荒漠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