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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述之下了早朝换下朝服,片刻未歇,便匆匆赶去城外北郊的幕府。
众人纷纷出来相迎,见他行色匆匆,不由惊讶,赵长史拱手问道:“丞相如此焦急,不知遇着何事了?”
王述之目光轻扫,见司马嵘立在诸人之间,且眼中带着同样的关切,不由缓和了神色,走进去掀开衫摆坐下,又等司马嵘在自己身旁入座,这才开口:“今日一早,皇上已下令,派戚遂前去永康县。”
司马嵘刚提起笔,闻言笔端一顿,侧头看着他。
众人皆有些意外,赵长史皱着眉问道:“丞相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会让戚遂抢了先?”
王述之笑了笑:“戚遂代表的是皇上,并非他抢先,而是皇上这次心意已决,且对我们忌惮非常。单大人是皇上近臣,明面上与我们毫无关联,举荐单大人最是合情合理,可皇上如今偏生与我们反着来,不管举荐的是谁,只要是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他一律不赞成。”
赵长史本就生了一张皱巴巴的脸,此时听他这么说,眉眼口鼻全都凑到了一处,疑惑道:“朝堂上那么多大臣施压,皇上竟毫不动摇,难道他有了什么倚仗,底气足到可以公然轻视这么多世家大族的意见?”
“那倒不见得,皇上这回可是四两拨千斤,只说自家兄长病了,找个人去看看而已,不过是家事、私事,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商讨。如此一来,我们还真是不好多言。”
听王述之如此一说,众人恍然,心道:皇上是否有倚仗,丞相府不可能毫不知情,如今看来,不过是有聪明人在他耳侧点拨。消息是连夜传入皇宫的,皇上第二日清晨便有了对策,如此迅速,可见此人必然在皇宫内……难道是庾皇后?
王述之似是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勾了勾唇角:“庾皇后怕是沉不住气了,庾大将军即将回朝,我们要小心。不过戚遂明日便要离京,此时最要紧的是如何将他拦住。”说着转向赵长史,“务必半个时辰内想出对策。”
赵长史忙恭声应下。
王述之交待完,侧头朝司马嵘看了看,眼中的浅笑添了些暖意,起身走到他处理公文的案头,随手翻了翻,微微蹙眉,接着便喊他随自己出去,拉着他登上山顶,转身看着他:“晏清,在幕府这些天,可还习惯?”
司马嵘面容平静:“习惯的。”
王述之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低头在他额角亲了亲,深深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以你的能耐,遇事必游刃有余,只是我更希望你一切顺心,若有什么难处,不要瞒着我。”
司马嵘顿觉额角滚烫,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转身看着延展到天边的江水,不自在地应了一声:“是。”
王述之顿了顿,未再有意亲近,只含笑道:\\\\\\\\\\\\\\\"晏清,我最喜爱看你登高望远,你可知为何?”
司马嵘转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王述之抬手,拇指在他一侧眉尖轻轻游移,笑道:“此时的你与平日有所不同。”
司马嵘眼神一顿,沉默地与他对视,等他接着说下去。
王述之笑意吟吟:“平日里,你总归收敛了一些本性,只有此刻,面对广阔的山水,才最显真实。”
司马嵘静静看了他片刻,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莫名觉得想笑,忙转开眼,唇角却不由自主微微扬起:“丞相若是哪日清闲了,可以去长干里摆摊子替人看相,想必也是吃穿不愁的。”
“哦?”王述之挑眉,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那你可愿坐在一旁替我收银子?”
司马嵘面色微窘,突然词穷,只好望着滚滚江水装聋作哑。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与他并肩而立,就势揽住他的腰,见他耳尖微赤、故作镇定,却并未将自己推开,不由目光灼热起来。
司马嵘让他看得半只耳朵都快烧着,却依然绷着脸,转过身无波无澜道:“该下山了。”
“等等!”王述之伸手将他拉回来,轻捏他下颌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眸色深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低声道,“晏清,待有一日你大仇得报,将有何打算?”
司马嵘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不由愣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他。
王述之眼含期待,见他不避不闪地与自己对视,心中悸动,俯身轻啄他的唇,又松开,见他幽静的眼底起了些波澜,忍不住又啄了一口。
司马嵘气息不匀,心头混乱,想往后退开半步。
王述之揽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不让他离开,静静盯着他,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回应,最后抵着他额头轻轻笑了一声:“回去罢。”
二人回到幕府,里面的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意味不明。
王述之轻瞥司马嵘,见他神色疏淡,自在闲适,不由在心中笑了一下。
他从未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心意,但凡有些心眼的都能看出其中一二来,晏清初来幕府,又与自己关系亲密,难免不遭人误会与轻视,只是晏清不在乎,而他自己虽然心中不痛快,却也不好过于袒护,一来伤了幕府的和气,二来也贬低了晏清的能耐。
方才他只是随意一翻,便看出来文书少了许多,且缺少的那些都是较为重要的,想必是季主簿心生不平,有意为难。
身为主簿,虽只需做一些处理文书之类的琐事,却因为是丞相近侍,不仅地位不低,还颇受尊崇。如今这位置上的人换成了整日与自己形影不离的晏清,别人自然就有了诸多想法。
王述之不动声色地看着各人的神色,再看司马嵘淡然处之的气度,竟隐隐生出几分自豪,突然好奇起他的来历了。
赵长史趋步上前,低声道:“丞相,戚遂今晚在府中宴客,而戚府有位厨子恰巧受过魏从事的恩惠,我们不妨从此处着手。”说着便这般那般将先前商讨的法子详细说了一遍。
王述之点头:“那厨子是否靠得住?”
“靠得住。”
“好,你即刻去安排。”
“是。”
王述之交待完,又叮嘱司马嵘早些回去,另给他多拨了两名护卫,这才放心离开。
司马嵘转身回到自己案头,将剩下的文书看完,最后搁了笔,走到季礼面前,微微一笑:“季主簿。”
季礼面露惶恐,连连摆手:“在下如今已不是什么主簿了,晏清兄千万不要取笑我。”
“岂敢。”司马嵘见旁人似有似无地将视线瞟过来,神色未变,只淡然道,“季兄手里应当还留有一些文书,按照那些文书的重要性来看,在下理当继续叫你一声主簿的。只是丞相有令,要在下将所有文书都看一遍,不知季兄何时将剩下的取出来?在下看完了也好给丞相一个交代。”
季礼一脸诧异:“怎么会?我可是将所有文书都交到晏清兄手中了,晏清兄不会是看岔了罢?”
“文书断断续续,又怎会是我看错了?”司马嵘抬手示意案头,“少没少,季兄前去一看便知。”
季礼见他如此较真,只好去翻了翻,最后满脸疑惑道:“这就奇了,可是晏清兄不小心自己弄丢了?”
司马嵘见他如此,不由沉了眉眼:“在下出入都有护卫跟随,若如此轻易便丢了东西,岂不是说丞相府那些护卫都是无能之辈?”
季礼面色微微僵硬。
不远处的丁文石讥讽笑道:“晏清兄好生尊贵,出入都有丞相的人从旁保护,如此小心谨慎,又何必每日往幕府跑?直接乖乖待在丞相府,等候丞相的宠爱便是。”
司马嵘面上并无任何窘迫之色,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眸中的冷意竟添了些震慑之力,想着上回商议北讨兖州张勤时,这丁文石也是阴阳怪气,不免有些鄙夷,也懒得理会他,又转回头看向季礼:“季兄再好好想想。”
丁文石见他对自己的讽刺恍若未闻,不免有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之感,又见他面露不屑,顿觉失了面子,遂极不痛快地冷笑一声。
“这……”季礼也让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气势给震了一下,想到他不过是个下人,顿时又恢复底气,拍着额头恍然道,“哎呀,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些尚未拿出来……”
司马嵘静静看着他。
季礼说完冲他呵呵一笑:“不过那些文书涉及幕府机密,乃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大意。晏清兄以往都是伺候人的,想必做不来这些事,再加上你来此处时日不长,对幕府之事尚不能得心应手,不妨多学一学,待适应了再说。”
司马嵘气极反笑:“季兄瞧不起在下也就罢了,难道还把丞相当傻子不成?丞相方才已经看过那些文书,对你做了些什么一清二楚。丞相给你升职,应是对你有所重视,你若在此事上动了手脚,怕是会毁了自己的前程,还望三思。”
季礼拐弯抹角,司马嵘却直来直去,这一下子让他无从招架,不由愣住,深觉自己低估了眼前的人。
诸人再次打量司马嵘,之前见他不卑不亢只当他是仗着有丞相在身边,可今日他孤身在此,面对季主簿的有意为难,却依然淡漠以对,冷静非常,恐怕是个心思深的。
就在各人暗自思忖时,丁文石起身走过来,再次冷笑:“晏清兄还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丞相若是觉得季主簿做得不对,方才就提出来了,可你跟去山顶上吹了那么久的耳边风,丞相不也没责怪季主簿么?以色事人罢了,真当自己是个有能耐的?”
在场之人无不变色,季主簿更是大吃一惊,他原本不过是准备小小拿捏一下,可若是丁文石这番挑衅将人激怒,事情一旦闹大,自己这里恐怕也不好收场。
司马嵘斜睨他一眼,冷冷一笑,依然不予理会,转身走回自己案前坐下,提笔蘸墨,头也不抬道:“季兄如此谨慎,实乃幕府之福,既如此,我便先学着罢。只是这么多文书分在你我二人手中,便等于有两名主簿,职责需要分清,你说是不是?”
季礼心中一禀:“晏清兄此话何意?”
司马嵘笑了笑,边写边道:“我手头有多少,缺多少,都会一一记录在册,届时交给丞相,想必季兄不会有异议。不过我这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看了许久也只理清一些皮毛,将来万一犯了什么过错,也要看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失,还是文书不全的过失。”
季礼顿时面色难看。
丁文石轻蔑道:“这还没开始为幕府效力,就首先想要撇清罪责,打的倒是好算盘。”
司马嵘依旧不予理会,搁了笔,起身将条目列的清清楚楚的薄册递到季礼面前,笑道:“季兄如此为在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这本册子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季兄请过目,觉得合适的话,就交给丞相盖印罢。若是季兄觉得在下应付得来幕府的事务,也可以将此薄册销毁,把剩下的文书交给我。”
季礼下意识伸手接过,忽觉后脊发凉,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季兄虑事周全,如此小事想必不会拖太久,那在下就等季兄明日的答复了。”司马嵘说完便往门口走去,经过丁文石身边,余光瞥见他一脸轻蔑的模样,脚步未顿,轻掀衫摆跨出门槛。
丁文石屡屡遭他无视,自觉受到他的轻视,心中早已愤懑,此时见他要离开,忍不住扬声道:“我方才说的话,晏清兄并未辩驳,看来都是默认了。”
司马嵘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看着他:“丁从事屡屡打断我与季兄的交谈,说话又太难听,如此不知礼数,比以色事人尊贵到哪里去?”
“你——!”丁文石面色难看,咬咬牙,最后一拂袖,冷哼道,“你这是承认了?既然如此,还是好好在丞相身边待着罢,身为男宠,理当高楼傅粉博主人欢心,跑来幕府指手画脚只会徒增笑话。”
司马嵘怒极反笑,挑眉看着他:“丁从事这么眼热?那还不赶紧去丞相府,脱光衣裳洗干净躺到榻上去候着?”
丁文石顿时黑了脸,又急又怒:“谁眼热你做男宠了!”
“那你眼热我什么?”
“……”丁文石没料到三言两语就中了他的圈套,面色大变,顿了顿,敛起怒气冷哼道,“我不过是为幕府着想罢了,只希望你识清自己的本分。”
“丁从事所言极是,丞相知人善用,想必是觉得我可以为幕府略尽薄力,这才不计较我的出身。”司马嵘笑了笑,“就好比丁从事,丞相必定也是觉得丁从事有过人之处,才不计较你的品性。”
丁文石一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腾起。
司马嵘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走,身形峻拔如松,显然并未因此事受到任何影响。
两旁角落处走出来的护卫将方才一番争执听得真切,“噗噗”直笑,快步跟着司马嵘走出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