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心中叹气,静眉暗暗缓和了气息,感觉那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那感受全然的陌生,甚至是……不怀好意,好似想籍由注视向地探索着什么、防御着什么?

她得罪他吗?可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呵……莫非是自己多心?他还好心地救了棉花儿和自己呢,不是吗?

深深呼吸,她试着让内心宁定,抬起头安然地迎向少年的目光,却在那张年轻的面容上瞧见了晦暗。

那么深沉的、抑郁的、无边无际的晦暗,几要将人吞噬。

在心中,她又忍不住叹息了。

他呀,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为着什么不畅快?

掌灯时分,华老爷才与义子展煜由棉田和纺织场一同返回府第。

刚踏进大院,听闻国叔传报洞庭广陵庄有客来到的消息,华老爷一扫疲惫神色,双目炯炯,连晚膳也搁下了,他没派下人前去相请,自个儿急匆匆地来到后头厢房。

华老爷这一进去,关门闭户的,与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足足谈了两个时辰,话题所及繁杂广泛,除管理方面,尚牵涉到棉田纺织,他是有意考考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华府总管的职务太沉、太重,他身为华家主事,不能单凭广陵庄裴老的一封信,就率性将责任托付。

等厢房的门再度开放时,只见华老爷精明的方脸上现出欣喜,一手抚着山羊胡子,一手拉住骆斌,连袂而出。半个时辰后,在华府大厅堂上,华老爷亲自向众人正式宣骆斌接管大总管一职,毫无异议。

截至目前,情势发展比预期还要顺利。

他抬起头,冷淡的风拂过冷淡的面容,玉免攀在榕树梢上,星子遥远而明亮,他仰望着,记忆如影随形,月与老榕依首,而今世事全非,这关中月夜啊,有一股说不出的凄清。

他轻合双目,缅怀着,也警醒着,理智告诉他该回房睡下,不能继续逗留,他初初至此,才迈出计画中的第一步,实要步步为营,不能教谁疑心。

但呵……那些过往将他缠缚了,这么长的岁月,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他终于来到这里,堂而皇之地进入这栋宅第,静静地立在月与老榕之下。终于,展开他仇恨的洗涤。

此时,身侧拱门一声轻响,他倏地侧目,正巧瞥见那瘦弱身影猛地打住步伐,拱门形成的阴影掩住她的上身,月脂却洒亮着她的长裙,裙摆下露出一段小巧鞋尖和细致的彩樱。

他微盼双目,心中不满的情绪竟要被茧而出。

「既然来了,为什么急着走?」他喊住欲转身离去的影子,内心亦暗暗自问:一个小女娃罢了,骆斌,你还把持不住这深沉的怨恨吗?

那影子一顿,似在踌躇,忽地步出拱门下的阴影,月光慈悲地在她身上跳动,一张玉容稚气未脱,蕴含着灵秀雅气,正是静眉。

「夜沉了,骆总管还不歇息?」她是极有教养的姑娘,面对突发的情况,早学会沉静以对,举手投足间全是大家闺秀的风雅。

似乎正是这样的安详与自在恼怒了他,当然,还有她的一对眼眸,眸中的光华太亮、太澄、太过乾净,从他出手将她接在怀中时,就开始大胆的、有意无意地朝他探索,而他,尝试着将她吓退,荒谬地直觉着,不如此为之的话,一切的自己将在她的眼中现形。

「思绪太多,睡不奢。」他实说,神情却是飘忽。

静眉轻轻颔首。「是呀。我年岁虽小,也知府里总管一职不好当,你别心烦,我想……你是有本事的,爹和你关在房中相谈许久,我猜想得出,他走出了许多题目为难你。」她盈盈步近,面容柔和,声音有着小姑娘家独特的娇嫩。「我爹好喜欢你的,我已经许久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华家的棉田和生意快把他累坏了,他身体大不如前,而如今多了你,爹和煜哥就不会忙得连饭也忘了吃,我真要谢谢你。」

骆斌怔了怔,内心嘲弄,唇僵硬地抿着,一个信念已然确定,那双明眸太清澈、太过不好、太教人僧厌。

他强迫自己开口,平板地道:「对府内之事,骆斌自当尽力。」

「我相信你会。」她静谧轻语,对他冷然的态度有些难受,心想或者是他天性如此,自己实不该多虑。

「喔,对了,今日搭救之事,静眉还未好好言谢,骆总管——」

「大小姐已经道过谢了。」他迅速截断她的话,身躯侧开,不再瞧她。

以她的冰心聪敏,如何不能体会这少年对自己的敌意?但静眉是如此地肯定,她从未遇过他,也从未得罪过他,为何他神色不豫?似压抑着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你为什么生气?」轻和的稚音震动夜的沉寂。

骆斌已在心底怒斥自己千万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这样子算什么?

瞬间,脸色已然宁定,再次面对静眉时,他唇上竟浮现淡淡弯度。

「大小姐说什么?」

「你对我生气。」她清晰地道,殊不知这般的坦率是斗不过他复杂心思的。

骆斌低低地笑。「我是什么身分,怎敢对大小姐发脾气?」

她凝睇着,对他表情的转变和说词将信将疑。

那对教人生厌的眸子!袖中,他紧握双拳,声音持平,「这么晚了,大小姐是不是该回房歇息?」有些懊恼适才自己为何要出言留她。

经他提醒,静眉才记起今晚前来的目的,捺下微乱的心绪,她瞥了眼半隐在云后的月,轻应道:「真的很晚了,连月娘也要入睡,虫儿都不叫了,它们都睡熟了。」她话中内容说得稚拙可爱,很符合她小小年龄,但话气却又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静静幽幽的,仔细品味,竟有惋惜之情。

骆斌盯住她,尽管面无表情,内心却不可思议极了,在一个小小女娃面前,自己竟要费尽气力来控制热油般滚烫的愤恨?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静眉转向他,眉眼柔软如水。

「骆总管先去休息吧,我把东西烧一烧便会离去。」道完,她迳自步至树下。

直到此刻,骆斌才注意到她手中提着一只小蓝,篮中满满的、白白的、棱角分明,竟是许多纸摺的白莲花。

【第二章】

一朵朵的白纸莲花排成小圆圈,她的举动熟悉轻缓,仿佛重复过许多遍,就算合着眼也能做得完美。接着,她由袖底掏出火摺子扇燃起来,火星子在纸莲中漫开,瞬间吞噬。

火焰温暖,照亮静眉的小脸,她双膝跪着,两手合十默默祝祷,垂目敛眉的神情透着虔诚,那轮廓溶在月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这是为何?」在火光将熄之际,骆斌沉沉出声,不知怎地,额上和手心泛出薄薄的冷汗。

这月夜下、老榕树底,莲灯渡化,她在祭悼何人?

莫不是……莫不是……他倏地握紧双手,紧紧盯住她。

将一篇清心极乐的经法默诵完毕,静眉才睁开眼睫,缓慢地立起身子。

「今夜十五,是要烧一些纸莲的。」

「为什么?」他语调微扬,目中隐有风暴,对她不着边际的答案十二万分地不满。

静眉稍退一步,长睫轻颤,似乎教他吓住了。

这个人,好难捉摸呵……神色转换如风,一会儿斯文温雅,一会儿阴郁深沉,一会儿又漠然冷淡,哪个才是他?抑或是每个都是他?这个人啊,原本就是多变的性情?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小,什么事也记不住,后来才从娘亲和府里几位老仆口中辗转得知。」她顿了一顿,内心慌意微现,仍努力维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沉静清和,她管身抬着落叶覆在白莲的灰烬上,留给明日负责洒扫的仆役整理。

「骆总管,你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忽地一问,她侧首瞧他。

骆斌愕然,深刻地回视,选择沉默。

静眉微微一笑又微微叹息,「唉,你们都是这样子的,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偏偏亲眼瞧见的,她和她的孩子倚在这榕树下……」说到这里,她双眉拢着,小脸罩着淡淡的悲哀和惋惜。

额际的细汗由冷转炽,一颗心狂跳起来,骆斌咬牙按捺着,只死死地瞪住她,大气也不敢喘,怕冲动之下,会截断她接下来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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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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