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个孩子的魂魄真可怜,他的亲娘为什么狠得下心肠拖着他一块死?我真不懂呵……后来我去问爹,这榕树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不肯告诉我,但总是有办法知道的,我问娘亲、问其他老资历的家丁、丫鬟,我年纪虽小,什么也不懂,但缠着人、磨着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她牵唇,嗓音轻而嫩,叙说着几年前的一段往事。

「他们告诉我……这栋宅第原本不属华家,是爹爹从别人手中取得的,那时笑眉尚未出生,我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娃娃,唉……这其中有不少生意上的牵扯,我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最后那人将这宅子抵给了爹爹。」话就此停下,似乎不想继续。

「然后呢?」他出声诱着,僵硬的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好半晌,风中无语,直到叹息幽幽传出,静眉又道:「这是个好残忍的故事……那个人生意失败、事业散尽,什么都没了,他一病不起,潦倒死去,那人的妻子携着孩子,悄悄潜进这儿,来到这稞榕树底下,带着孩子上吊自尽……那个可怜的孩子,瞧起来跟笑眉一样小,才几岁的娃娃,什么也不懂的,他的娘怎忍心?怎地忍心?」

「你说,你……瞧见那对自尽而亡的母子?在这棵老榕底下?」

静眉望住他阴暗的面容,咬着唇,轻轻颔首。

「他们——那对母子……他们对你说话了吗?」骆斌紧声问,胸口起伏,一抹痛意在其中蔓延着,他喘息,双手握得死紧,指甲已掐进肤中。

她摇摇头,深吸了口气。

「其实……我只见过他们一回,在九岁的时候,那晚月色很昏暗的,不如今夜明亮,他们立在榕树下,身影不虚不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谧谧地看着我。」

「骆总管,你想……那对母子,他们、他们是不是想我帮忙什么?」这问题从那时起就一直困扰着她,如今将这惨事道出,很自然地,连带心中的疑虑也一并问出。只可惜,她问错对象。

骆斌冷冷地牵动唇角,眼神半垂,庆幸此刻不是天光白日,那些控制不住,继而流露出来的狠厉还能藏在阴影里。

见他不语,静眉有些难堪,心里不由得叹气。

「你别理我……唉,我总会有一些怪想法,总爱问一些怪问题的。」

「你为什么要烧纸莲?」他忽而问,沉静中带有驱使人意的霸气。

静眉眨着眼,脚步不自觉再退一步,抿了抿唇道:「有一回,我和娘亲上普广寺礼佛,向那儿的师父请教的。他们说,那些在世间游荡的魂魄需要白莲灯的普渡和指引,我从寺中求来在神前供奉过的纸,然后摺成莲花,这三年来,我烧了好多好多的莲灯,他们再也没现身过了,是不是已经找到该去的方向,不再人间停留了?是不是这样子呢?」

她螓苜微扬,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又问出疑惑,但对方似无意回答,一时间难堪的感受加剧,带着不明白的落寞。

「对不起……我又胡乱说话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骆斌的心魂沉浸在这整件事当中。

母与子的魂魄,那许许多多指引的莲花灯,他们寻到方向了吗?

若是那样的幽魂还在这棵树下流连,他们何时再现?可不可能见上一面?让他面对着面问一句话,他与这摺莲花的小姑娘有相同的疑问,他要问、他要问——为什么那孩子的亲娘狠得下心肠,拖着孩子就死?

那个娘亲……那个孩子啊……

同一时间,静眉亦拧眉思索,不懂自己在惧怕什么,总觉得他无法靠近,这情况好生诡异,她想起今日教他接在怀中,他眼瞳中短暂如昙花一现、却让人心悸的凌狠光芒,似乎,只针对她一个。

她的性子虽不如笑眉外放爽朗,却是个坚毅而勇敢的姑娘,她向来以耐心自豪,面对疑惑,会执着到答案浮现为止。

宁下心神,她幽幽闭口:「骆总管,你心里……为着什么事不快活吗?」

这问句宛若直刺心脏的匕首,犯上他最不愿人知的忌讳,他惊震着,锐目眩瞪,然后听见那女孩发出轻呼,她掩嘴退后,明眸中有着清清亮亮的惧意。

他吓住她了?很好!若她在他身上探出了点端倪,最好相信那绝对真实,他不想吓唬谁,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毁去,然后,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晦暗罩住他的面容,留一对寒光森然的眼瞳,像亳无理智的野兽,他朝地迈出一步,右臂微抬——

「骆总管……」静眉从没这么害怕过,隐的感觉他想伤害她,而自己该撒腿跑开、该放声呼救,她却动不了,望住少年入魔般的双目,脑海里空白一片。

骆斌,你想做什么?一个声音悄悄响起,讥讽地问着。

你想宣泄奔腾的怒火、想放开奔腾的恨意,想扼杀一个女孩吗?

她一死,你的一切也跟着暴露,此地再难留下,你所求是这么狭隘吗?

一条小女孩的性命就能抵去这些年的煎熬,是吗?

你求的,仅是如此?

不!不——他绝不会这样简单就一笔勾消!

猛地定住,他伸出的手掌突地握紧,四周好寂静,静到连夜风也停滞了,只闻两人交错的喘息声。他们互相瞪视着,脸色一般苍白,一般惊惧,一般从黑暗的边缘兜了回来。

许久,骆斌打破沉默,略带疲惫地道:「大小姐该回房了。」字字清冷,仿佛前刻那场一触即发的惊心未曾发生。

这一刻,静眉真的懵了,因他态度的转换,如风如电,控制自如,她眼底仍留有馀悸,眨也不眨地盯着。

「大小姐该回房了。」他提高声量重复,侧首避开她的注视。

「呃!啊……」

好不容易回过神智,静眉一手揪着胸襟,一手捉紧裙侧,心慌而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与这少年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

「骆总管也该休息……晚安。」她轻轻喃着,旋过身,僵硬地由他身边走开。

这个夜栗栗危惧,烫着怪异的神秘,静眉不能去确定什么,只知道华府新来的少年总管,他啊,正为着什么事,不能快活。

事实证明,华老爷这回是压对宝了。

得到权力下放,新上任的华家总管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后,依新一套的管理手法将所有事项统合,再重新编排,让工作得以平均分配,而人尽其才。短短几日不到,华府上下一片新气象,众人对这位少年老成的大总管,自然不敢再有轻忽心态。

另有一事更教华老爷兴奋惊喜,原来这位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除在管理上有两把刷子外,对棉和纺织一途所知亦甚。

那日两人初会,他多有刁难,对方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谈话题以管理手法和观念为主,亦部分触及华家棉田和纺织厂,但仅是皮毛,未曾深入。

直到近日华家进了几色染棉所需的材料,原该直接运至纺织厂那儿的,却阴错阳差送到宅子这边,这原非什么大事,只要确认签名即可,而华家主事和煜少爷皆因公外出,那就非大总管出面不可了,谁料这少年总管点收之际,竟能在成捆的染色材料中挑出伪物,当场拆穿对方鱼目混珠的诡计。

当晚,华老爷又和骆斌关在房中相谈,所得结果教他乐得连作好几场美梦,改日寻个空间,他定要往洞庭广陵庄走一趟,去好好谢谢裴老,送来这么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爹很开心呵。」女孩儿特有的娇嫩声音缓缓逸出,在这间色调颇为沉重的书房里弹出柔软曲调。

「呵呵……爹当然开心啦!棉田和纺织厂有煜哥帮忙管着,家里大事小事全赖给骆总管,不只爹开心,我瞧国叔也开心得很哩!」也是女孩儿的声音,不像前者轻声温雅,而是清脆响亮的,字字圆润精神。

华老爷收敛唇上的笑弧,放下批阅用的朱笔,大掌慈爱地抚了抚两个女孩儿的头,她们小手攀在桌沿、正眨着大眼望住自己。

「爹,喝茶。」静眉恬静一笑,将瓷杯移近,山参清苦的气味溢将出来。「娘交代的,要静儿一定得盯着您喝下。」

「唔……」华老爷苦笑了笑,仍乖乖「奉命」。

「爹,我帮您捶背。」笑眉伶俐地绕到椅后,双手握成小拳头,力道适中地捶着他的肩膀和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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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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