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嘿嘿……」华老爷怪笑一声,了然道:「平常此时,你们俩不是在房里习字,便是在园中玩耍,今儿个一早就来窝在这儿,很不寻常呀。」他眼神带笑地瞄了瞄,「说吧,所为何事?」
笑眉搔搔头嘻嘻笑,倒是静眉虽红了小脸,仍舒润地启口:「煜哥说,外头的人都说爹爹老谋保算,没料及现在『算』到自家人身上啦。」
展煜打小就进华家,让华老爷收为义于,年纪轻轻便跟在华老爷身旁学得一身本事,与静眉和笑眉的感情甚笃,府里的人大都认定华老爷未来定要将双黛之一嫁给义子为妻,图个亲上加亲。
「喔?」华老爷对住静眉挑眉,玩味地笑着,儿女是自己的,还捉不住性子吗?当下,他转向小女儿,「笑眉儿,你来说。」想得知实情,弄懂她们俩心里打啥主意,从笑眉下手,无疑较轻易一些。
「呵呵呵,爹,您答应啦!笑眉就知道,您最疼我啦!」又来这招,连事情也甭说了,直接跳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爹是疼你,但你不说清楚,爹也不答应你啦。」类似的状况他已遇过好几回了,还教她唬弄过几次,不过这招现在不灵啦。
他常在想,笑眉性子直率坦然,想什么说什么,这招近乎耍赖、使小聪明的伎俩却不知受谁点拨?他瞥了眼抿唇淡笑的长女,猜想他的「老谋保算」可能真有传人了,国叔还一天到晚担心笑眉会把姊姊带野,呵呵呵,谁带坏谁,尚无定论哩!
「唔……」笑眉顿了会儿,仍旧笑容可掬地嚷着:「爹,笑眉儿想学东西。」
「这是好事呀。你想学啥?」华老爷抚着胡,欣慰颔首。
偷偷觑了姊姊一眼,又调回视线,笑眉故作思索道:「学弹古筝、琵琶,爹说好不好?」
「好!」求之不得哩!岂有不好之理。
此时一本帐册落到地上,静眉弯身去捡,谈话的两人全没瞧见她捂着肚腹,小巧双肩忍不住轻颤着,那模样真像……真像诡计得逞,笑得正开心。
听见爹爹爽快地答允,笑眉眉儿轻皱,仍作思索状。「嗯……不好不好,还是学习书法吧?颜、柳和欧阳的字体都不错,都学吧。」
「好!」华老爷竖起大拇指。
「不好不好,让笑眉儿再想想……学刺绣吧?绣花绣鸟挺可爱的。」
「好!」点头。
「学吟诗?把李白比下去!」
「好!」再点头。虽觉有些不切实际。
「学作对子?把苏东坡也比下去!」
「好!」三点头。
「学围棋?」
「好!」四点头。
「学画画?」
「好!」五点头。
「都不好,学武术吧?」
「好!」六点头。
笑眉英眉飞扬,猛地跳去抱住华老爷,热烈喊道:「爹答应啦!答应啦!我可以学武了,可以拜师学艺,可以去走踏江湖啦!静姊,静姊!你听见没有?爹答应了,静姊——哈哈哈哈——」像只小泼猴,她转身改而抱住静眉,又叫又跳。
「爹疼你,你想做什么,他当然是赞成的,怎会反对呢?」静眉拍着妹妹的背,感染着她的喜悦,有意无意地,随口一句话说得轻和柔软,隐约间却将整个决定落实下来。
「嘿嘿,你们两个!」华老爷终于弄清目前状况,心中哭笑不得,眼神和静眉对上,她红着脸微微笑,朝着爹亲俏皮地眨眼。
笑眉放松姊姊,小脸兴奋红润,没忘记还得做最后收场。
「常言道,一言既出,放四匹琥珀出去也追不回来。爹既然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啦!」「琥珀」是她的爱马,脚程极快,能千里追风。
接着,她哈哈大笑,头一扬,咚咚咚地朝外跑去,还不忘大声地「昭告天下」:「我跟娘说去,跟煜哥说去,说爹要让笑眉儿习武啦!我是一代女侠华笑眉是也——」声音随着步伐愈来愈远。
书房内,华老爷捏了捏静眉的鼻尖,又宠又叹又莫可奈何。
「你呵!这样子设计爹爹,还道我老谋深算?」
颊边红晕未退,静眉的脸庞闪动难得的顽皮光彩。
「静儿什么也没做,是爹亲口应了笑眉的,怎么临了又说到人家头上?」她妙目清澈,接着道:「笑眉是真的很想习武的,她身子向来强壮,脾性豪爽,爹就顺着她的意愿,聘请师傅教她吧,好不?」
华老爷两手一摊,夸张地摔眉。「连四匹琥珀都追不回来了,我还能把刚才随口说出的承诺追回来吗?」
静眉稍怔了怔,接着笑出声来,这举动是会传染的,父女俩对视着,一个哈哈地豪迈大笑,一个则笑音如银铃可人。
「哈哈哈……静、静儿,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华老爷的笑突地中断,岔了气,引起剧烈的咳嗽。
静眉拍着他的背,见咳声愈来愈剧、掏心掏肺的,她不禁紧声问道:「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
好半晌,咳声终于止下,华老爷缓缓睁开双目,眉眼略显疲惫,淡笑道:「静儿,别担心,爹是一条铁汉呢。」
静眉向来敏锐善感,若华老爷不主动说这话,她或许还会相信真的没什么事,但现下却觉欲盖弥彰。
她望住爹亲,心底一片难过,想他劳碌这么多年、辛苦这么多年,身边的帮手这么少,却要顶住如此庞大的家业,爹正值壮年,竟已两鬓星白。
「爹,静儿想学东西呢!」她有无这般的本事?能做到如何的境地?能帮上什么忙呢?不知道,唯有一试。
闻言,华老爷摇头苦笑。「聪明的招式耍第二次就嫌老了。」
「爹,静儿真的有心要学。」她扯着爹亲的衣袖,柔声道:「莫非爹爹准了笑眉儿学武,却不让我学?这不公平。」
「你、你你也要学武!?」华老爷垮下脸,抖声哄道:「静儿乖、静儿听话,咱们不学武好不好?」
「爹,您讲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学武啦?」
「那……你想学啥?」不学武?呵呵呵,那好!一切好商量。
「学种棉、采棉、制棉,学纺织、染布和裁剪,学华家的一切,学爹爹和煜哥的本事。」她会认真去学,多她一个,爹爹肩上的担子会轻了些吧。
华老爷嘴微张,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慢慢地、缓缓地,一抹笑弧浮现。
「是呀,静儿该学学了,这些事,你迟早要懂的。」
但该怎么教?由谁教?这问题立即闪过脑海,他微微沉吟,捉不到头绪,只怕自己忙着正事,没时间也没心力教好她,若让静儿像煜儿一样跟在身边学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似乎不妥。
此时,有人轻叩门板,跨进书房,那人直笔走来,手中抱持一叠文件。
「老爷,这是您吩咐的商行书类,我已仔细瞧过,每条往来皆无错处,请过目。」骆斌沉静道,将手中之物安放在华老爷面前。
又是那对眼!
骆斌压下心头烦躁,虽未与她视线接触,却知那个女孩正细细地、定定地瞧向这儿,仿佛要将他参透。
她不怕他?没跟她的爹爹娘亲告状吗?
自上回月夜中、榕树底下,一场几要引爆的冲动,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她,那种感受说穿了是既矛盾又震惊,想起她瞧见的母子鬼魂,想起她摺出的朵朵白莲,和默诵经文时,白净小脸上虔诚的莹光。
该恨她?还是感激?
骆斌,你心软?
猛地,他甩开多馀的慈悲,冷淡地看向令自己困扰多时的眸子,那两道目光安静柔和,微微闪过其他情绪,太迅捷微弱,他无法明辨。
小小年纪,她到底想些什么?
「大小姐也在这儿。」含蓄地,他牵动薄唇。
「嗯,我陪爹爹说话。」静眉礼尚往来地回话,一双眼眨得清清亮亮,她发觉一件值得玩味的事,面对这位少年总管,只要自己表情愈无辜、愈镇静,就会感受到对方眼光跟着沉凝下来,深不可测,好似她该在他的森冷面孔下惊慌失措、痛哭流悌,才教他称心快活。
这样的发现有趣也可疑,她不会忘记那晚他乍现而出、可怕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真觉得自己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但他的怒火来似骤雨、去如闪电,在瞬间收敛怒涛、按捺情绪,是什么原因?
这个新任的少年总管,对她来说,浑身是谜。
而猜谜游戏,正是她的强项。她对着他,静柔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