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亏得游石珍眼明手快,横臂一拦,将穆大少险些蹭了地的脸给挽救了。五指一张,本要朝那张俊雅面容掮打下去,看能不能把人拍个清醒,但下不了手!
穆大少的脸色极差,蹭掉浅浅胭脂,唇上几无血色,身子仿佛极不舒服轻蹙,紧闭双眸,他是没晕,却费劲忍痛似。
更惊心动魄的是,游石珍发现他身上嫁衣不仅红,还红得渗出鲜血!
“受了伤为何不说?!”脑中想到的只有这可能,冲出口便是咆吼。
“我没……不、不是……”
穆容华痛到细细抽搐,话都说不齐全。
他欲扯住意志,但疼痛在腹内不住扩张,明明那宫囊里盘踞的是一股沉重寒气,被迫泻出的却是涓涓的温热血液。
游石珍将他打横抱高,朝某座温暖的羊皮帐疾步飞驰。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不对!这样不好!这样……着实太糟!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但他怎就真的赖在男人怀里,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温暖,这般虚弱无助,这般……不似他……
神识如游丝,游丝飘离前,他听到宝绵丫头因万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听到朗青急急追问和呼叫,听到骚动渐起,最后最后,他听到抱着他疾奔的男人,不知朝谁扬声厉问——
“丝姆嬷嬷人呢?!”
穆容华揪紧男人衣襟,想告诉他,别把事张扬了,想说,自个儿忍得了痛,再忍忍就能撑过,想求,求他让他静静躺下、蜷着、缩着、等着,然后痛就会很慢、很慢的消退,他能自理,他没事的。
无奈血气剥离,沉重的空虚感带来钝痛,一下下凿进丹田、凿入下腹。
他挤不出声音。
穆大少雪额渗汗,痛到想晕都没法子晕个彻底。
游石珍抱人冲进那座充当新人喜帐的羊皮帐子,将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搁,随即动手要解掉那层层叠叠的嫁衣,宝绵像只发狂的小马飞奔进来,也不怕受伤,只管用力冲撞意图“非礼”主子的高大男人。
“你干什么?!小丫头……别闹!别闹——”游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五指陡抓宝绵背心,一把提起。“接去!”见朗青亦着急奔入,他干脆将小姑娘抛去给少年管着。
丝姆嬷嬷被请了来,踏进帐子谁也不瞧,只快步走到穆容华身畔。
看了几眼,再摸起腕脉一把量,斜眼扫去,见单膝跪在一旁的游石珍正急着掀开病人的大红罗裙,丝姆嬷嬷一掌便往游石珍后脑勺狠狠拍下——
“给我安分点!姑娘家的裙子、裤子,能让你想掀就掀、想脱就脱吗?”
“他是男的!”游石珍按着脑袋中招之处,利眉翻飞。
丝姆嬷嬷冷哼了声,懒得费唇舌分辩,仅一屁股将游石珍挤开。“出去!你,还有你,都滚到帐外,你,留……”她指节分明的枯手分别指向珍二和朗青,最后再指向宝绵。
游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动,丝姆嬷嬷骂道:“别杵在这儿挡道,姑娘家落红不止,又急又快,你想她死吗?!”
游石珍不想穆大少死,他只想“他”……不,还是“她”,给他一个交代!丝姆嬷嬷已在羊皮帐内待了许久,几位牧民大婶早起替大伙儿备热食,亦帮忙烧了好些热水送进,那一桶桶清水还是游石珍和朗青从坡下清溪提回来的。
被救出的穆家伙计们听到自家主爷病倒之事,一早全挤过来探问。
朗青被问得胀红脸,说话结结巴巴,待瞧见游石珍死死盯住自己,少年更是抓头挠耳,真想挖个洞把自个儿埋掉了事。
“所以你家主子是?”话未问尽,淡淡语音更具胁迫意味,游石珍两手抱胸,
昂藏而立,居高临下眯瞪该是早已清楚内情的少年。
结果朗青抱头蹲成一球,低声哀嚷。“穆少就是穆少啊!”
很理所当然,很理直气壮,不管是男是女,在少年眼中,穆容华就是穆容华。跟着就见朗青开始自虐、不知所措抓扯头发,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被义父知道,肯定被罚惨的,义父叮嘱过,要护好少爷的,穆少的事,不能教谁知了去,现下成什么样了?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游石珍眼角抽搐,额角更直抽个没停。
今日预计要与牧民朋友们商议关于马贼贼窝善后之事,结果闹这么一出,他根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定心。
待得商议一有结果,过了午,他与他的人本应该启程返家,如此才能赶在日落前回到马场,他却遣手下们先行,亦安排穆家七、八名伙计先回广丰号关外货栈,而他独自留下。
毕竟不把事闹个清楚明白,他、他怎咽得下这口气?!
越想越混乱,穆大少……明明是条汉子,怎是……怎会是……如何可能?!
这一次当真神挡杀神、魔挡灭魔,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帐子而去,顿也没顿,一把掀开厚毡帘子闯进,险些与正要步出的丝姆嬷嬷撞作一团。
半个时辰前,穆容华腹下的抽疼才见缓和,依旧是痛,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热泪濡睫。在贴身小丫鬟帮忙下,换上了干净衣物,这套衣物是丝姆嬷嬷取来的,款式偏中性,男女皆宜,而在终于整理好自己之后,也才能宁定思绪,与丝姆嬷嬷有一场交谈——
“嬷螗是医者?”虚弱稳声。
“勉强算是。”老嬷嬷削瘦的褐脸尽显沧桑,锐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间人情。
“姑娘瞒了众人,把姓游那浑小子也蒙了吗?”
“晚辈……”咬咬唇。“有难言之隐。”
“无妨。”老嬷嬷严肃表情竟渗出一丝软意。“你唬齐弄了他,咱瞧着开心。”
被唤作“姑娘”,她有些不自在,心口轻颤。
“……多谢嬷嬷照看,在下……晚辈……好多了,不那么疼了。”
“你癸水来期不定,一来便其势汹汹、落红不止,且腹绞难忍,是不?”
“……正是。”她紧起眉心忍过一波疼痛,缓过气才又道:“我家姥姥亦是医者,曾细心调养过晚辈身子,但这病根是从娘胎里带出,无法根除,仅能靠自身练气还于精血……”而她却因这阵子忙乱过头,将姥姥所教的行气养身大法全抛诸脑后,之前硬生生紧绷了心魂,之后见殷叔与其他穆家伙计皆已无事,肩上重担陡去,心上沉郁骤消,整个人从内至外甫放松,被压抑过久的血气便也跟着松懈而出,才使得一发难以收拾。
老嬷嬷沉吟片刻,下了终论。“姑娘家的姥姥说得很是,得靠你自个儿勤练养身,毕竟姑娘天生气血两亏,且虚不受补,一切还得仰赖一个调字。慢慢养,时时润,松松快快方能建功。”
老嬷嬷所说的,她其实亦知,但她这身分,掌一族兴衰,家大业大,操持的事一日多过一日,终归身不由己。
浅浅苦笑间,却听老嬷嬷垂眸深思、郑重又道……
“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
“嬷嬷有良方?”她下意识揉着肚腹,脸上微喜。
丝姆嬷嬷仍沉吟般点点头,慢悠悠道:“男人。”
嗄?!“……男人?”
“嗯。”
“嬷嬷是何意思?”
“有过男人,采阳滋养,会对你过寒的纯阴体大有补益,嗯……依你眼下情状,光采补一次怕是不足,得时不时地滋补一番才好。”
老嬷嬷表情很是严肃,口气尤其正经,但说的话实在是……穆容华头更昏了。
“晚辈这身分……不可能有、有男人……”真被搅昏,末了竟吐出这般话。
“怎不可能?明着不成,暗着来不也可以?”
“暗着来?”
“咱瞧姑娘身边,嗯……”又沉吟领首。“是有这样的男人可用。”
……谁?她眨眨眸,渐觉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
一场言谈,谈得病人神思迷沌,一向圈围在内心底层的东西似要被勾出,丝姆嬷嬷这才好心放过她,抚她额面,语若催眠……
“姑娘睡吧,适才那碗汤药加了宁神散,先睡会儿,睡好了再想。”
游石珍以拔山倒树之势闯进羊皮帐时,护主护得凶狠的宝绵丫头已被牧民大婶们拉出帐外觅食兼喂食,而丝姆嬷嬷则是见病人睡沉了,正要退开。
忽弄出动静,穆容华不安地蹙起眉心,眸子便又睁开。
“放心,我不会吞了她!”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游石珍迳自绕过老嬷嬷朝里边去,后者满脸的不以为然。他不在乎!
丝姆嬷嬷道:“你不怜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姑娘才睡下一小会儿,你让她——”结果回首已见穆容华推被撑起上身。“得了,很好,你把人吵醒了。”
穆容华朝老嬷嬷微地颔首,表示无事,并感激地笑了笑。
该来的事,逃不掉,该来的人,终究得面对。
尽管她现下状况不太好,但不将事情谈过、处理妥善,她如何安眠?
最后丝姆嬷嬷挑挑眉,不予置评了,再次拾步走出帐子外。
帐内终于仅余珍二与自己,穆容华勉强将身姿坐正,才寻思该如何打破沉默,那高大男人忽地几个大步跨近,盘腿坐下。
他死命瞪她,凶狠野蛮,似看不明白又执拗地想看透,利目眨也不眨。
“我……呃?!”穆容华蓦地惊住,因男人极快探出手。
眼前的穆家大少,一样的小白脸,一样高高束起的流泉黑发,一样的宽衣阔袖,一样坚忍明慧的眸,游石珍辨不出雄雌,他脑袋混乱,只知眼中所见的东西不见得是真物,穆大少若是男儿身,肯定就是个带把的汉子,所以——
他飞快探手,像捧自个儿胯下那副厚实家伙一般,直击穆容华两腿之间。
结果……穆大少僵坐,漂亮眸子圆瞠,张唇不能语。
结果——游石珍僵化得更严重,长目厉张,眼底都见红丝了。他没想到,倘若……假使……如果……穆大少不是男儿身的话……
两人对峙,四目胶着,还是穆容华腹中突然一缩,才使她清醒过来。
“你……你没有,我、我……”游石珍看看自个儿扑得很“虚空”的五指,再继续看向屈腿缩坐的人儿,他面红耳赤了,因穆容华亦脸红耳热给他看,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鼻息浓灼,禁不住便开吼。“你骗我!”
穆容华扬睫,挺直脊骨,尽量稳住嗓声中的尊严……
“穆某以男身模样面世,实有难言苦衷,还请珍爷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替在下保守这个秘密。”
……江湖好兄弟?!游石珍一凛。
是了。对了。没错。他之前还“哥哥”长、“哥哥”短地自居,不就想认穆大少这条“汉子”当兄弟吗……
然而,哪有好汉?
根本是个姑娘!
而且这个姑娘还令他破了戒——
想他珍二走闯江湖,向来是“冤有头、债有主”,但即便有冤、有债,亦不对老弱妇孺出手,但回想几次与穆容华交手,她不只让他刁难过,更让他动粗掐过、扣过、抓过、挤过、勒过,昨儿个在贼窝,他还将她狠狠摔过!
更惨的是,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给听了去——
他,游石珍,游家珍二爷,过了这个冬“高龄”二十有七,却还只是个……“吃素的”!
丢脸啊丢脸!太难堪啊太难堪!
“你、你……你好样儿的!”火气噼哩啪啦乱爆,额角青筋浮动,他飞鹰扑兔般猛又出手,揪住穆大少襟口发狠一提。
他看进她清幽幽的眸底,脑中晃过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苍下的身影,说不出的清丽孤傲,即使嫁衣脏污,襟口破裂,依旧……依旧……等等!破裂?!怎会有撕破、扯裂的痕迹?!
模样俊俏的新娘子落进马贼手里,那些人肯定要对美人儿毛手毛脚,所以啊所以,她身上衣物才会遭撕裂啊!
他姥姥的!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颗什么天王老子胆?!
她真以为自个儿是条汉子吗?!
他倏地松开五指,她跌坐下来,见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样子,真是令他……令他真想甩自个儿两巴掌,因他又对姑娘家动粗使强,再次破戒!
“珍爷发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阁下谅解,就求珍爷封了口,别对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儿身之事……”下腹仍痛,血丝丝渗流,渗进垫在底下的层层棉布中,穆容华小心翼翼忍着痛、忍着晕眩,努力将脑中思绪有条理地道出。
怎么想都觉自己委屈,游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断气。
“你、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来来去去就这一句。
穆容华有些吃力地调息,苍白的唇似要笑,然仅苦苦淡扬……
“珍爷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你——”吸气、吐息,再吸气、再吐息,游石珍真觉额角青筋快爆裂,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显发颤,冲口便出。“你赔给我!”
“好。珍爷要什么?”
她毫无拖沓的应承让他一愣。
“你、你……”用力想,努力想,终于——“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龙!”
“好。”依然答得迅速,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她穆容华什么都能应下。
“你让墨龙入赘过来,还得跟他说明白了,他是上门女婿,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好理直气壮。
……上门女婿?穆容华张唇无语,最后也只怔怔道:“好……”
什么都答“好”,不知为何听着更来气,觉得无端地不甘心。
游石珍气势一掀再道:“还有杜丽秋,阁下的秋娘,从今往后你这小白脸别再挡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间!”说这话时,他根本没想穆容华是揭了底的女儿身,即便挡在秋娘和莽叔之间,也兴不来多野的风、起不了多蛮的浪。
此时穆容华倒顿了顿,低眉寻思了会儿才道!
“让罗大莽相请媒婆上门提亲吧。秋娘一直等着,尽管她嘴上不说,性子要强,心里却不知暗盼过多少回。”清润眸光一抬。“以往她那营生让她不敢多想,如今从了良,其实也盼寻一良人,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风风光光的八人大轿。”扬动的唇弧淡然且细微。“秋娘是我知己密友,她的一生所盼,就托珍爷代为转达莽叔了。”
游石珍还想冲她怒问,想乘机逼她应承许多、许多事,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个女流之辈,且还是个一脸苍白、表情明显忍痛的姑娘,他能怎么胁迫人家?
所以,真会气死!
然而在活生生将自个儿气到呕血之前,她的话令他思绪一波波如潮涌……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不求良人,不盼媒妁和风光出嫁?”
姑娘似被他问住,脸上怔忡一闪即逝,吐气如兰……
“穆家大少这一生,还望珍二爷成全。”
如此说来,这条以“男身面世”的道,她决意摸黑走到底了。
游石珍下颚不觉绷紧,听她答话,也不知心里在不痛快个啥儿劲!
“珍爷还想穆某怎么做?”扮惯男人,即便底细被掀,穆容华仍以“某”、“在下”等字眼谦称,所差的仅是语调,以往底气足,一派潇洒自若,此时话中彷
佛挟带南方春雨,柔韧幽婉。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粗声粗气答话,以为她问的是有关她女扮男妆之事。“大道通天,随人畅行,往后你不碍着我,我也不会无端端阻你的道,穆大少尽可放心。”“穆大少”三字特意加重音。
“多谢珍二爷。”即使坐着,穆容华还持起礼,朝他抱拳一揖。
她这一拜,头晕目眩,把耗血虚弱的自己又拜进他臂弯里。
“喂——喂喂,穆容华!”游石珍张臂捞住她。
怀中的人清瘦纤细,时时罩在宽袍中的腰身其实不盈一握,以往他未分神留意,现下只觉自己蠢到家,竟两眼如盲辨不出雄雌。
“你……是说你……那个……仍很痛吗?”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谓的“小日子”,来时大多不太舒快,但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痛成她这模样的,让丝姆嬷嬷动针又以药薰洗才缓了大量落红之势。
他于是环着她不敢乱动。
穆容华仅勾勾唇,双睫轻掩了。
她不太痛了,就是觉得有些难受,但此时分又觉没那么难受了。
鼻间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气味,粗犷的,很接近旷野与树海。
然后也有骏兽微腥却温暖的皮毛味,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
各样的气味混作一块,很男人的味道,像有什么牢牢往地底生根,就算天塌地陷了,她犹能安睡在这样的怀抱中。
“珍爷若满意了,我……我其实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还请珍爷让人多关照两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谁说他游石珍满意了?
他不、满、意!
他还没让她赔个够!
他只是……尚未想到该让她怎么赔?再赔些什么?
可是身为女儿家的穆大少实在没脸没皮,看上他臂弯强壮、胸膛厚实,赖着就不挪不动,接着便两眼一闭、气息走匀……直接深睡给他看!
无赖啊无赖!明摆着就是个无赖!
他见过无赖,可没见过比他游石珍还会耍无赖的无赖啊!
结果不必请游石珍的人再关照,殷翼身上几处刀伤始癒合、高烧退去,他便策马离开那座位在向阳处、依山势而建的马场。
他没赶上扫荡马贼老窝之役,而是在其他伙计获救返回广丰号关外货栈后,重新领着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达牧民部落,欲接回自家主子。
到达部落时,向牧民族长表明身分和来意,并询问穆容华身所何在。
当义子朗青见他到来,眼睛瞪得较铜铃还大,面上慌乱,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们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驰,闯入那座羊皮帐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轻汉子盘腿而坐,穆家大少软软由人抱着,一头高束的发丝垂逦披散,覆住汉子的粗壮手臂和膝腿。
在这当口,殷翼只想拔刀将眼前汉子给枭首了,哪管对方是不是救过自己。岂料——
他尚未蹲步冲上,对方竞急急伸出食指摆在嘴上,朝他作出一个噤声动作!
他这时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发丝覆住,另一耳则被男人用厚掌掩着,自家的“爷”……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畅,在某个男人怀抱里?!
这……是要……如何处理……
“殷叔背上那道伤最深,咱们自家跟蜀地药王进的金创药粉最为有效,一日两至三次,这些日子都得仔细上药,伤口完全癒合前,我瞧还是别骑马会好些。”被接回广丰号关外货栈才一日夜,穆容华已回复向来的神气,淡雅的素袍广袖,乌黑发上所戴的青玉冠闪动着温润的光,只除脸色白了些、唇色浅了些,显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时候都要深黑。
关外货栈的后院暖厅,墙土夯得特别厚实,且窗外开阔,景色可一览无遗,待在暖厅谈事,最能防隔墙有耳。
临窗而立的殷翼往外头环视了圈,这才转过来面对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还是得以自身为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练气还于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搁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为主爷倒被属下叨念,穆容华心里苦笑,颊面有些红。
“是。殷叔说的我都听。这次实是我不好,不怪朗青,还请殷叔别再罚他。”略顿,眸藏慧诘。“殷叔若罚得狠了,事传回江北教韩姑知晓,韩姑又要恼你的。”朗青跟宝绵皆是无父无母的孩子,韩姑外刚内柔,从来最疼他们俩。
这会子倒换成殷翼峻瘦面颊略浮深红。
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更换话题——
“域外来的那批大宗香料,咱们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异族商贾,已先付了货款,如今被马贼一搅,不但没接到货,那批货亦不在马贼老窝,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待这事传回江北,穆少族里各房的长辈们定要闹腾一顿。”
“我也正为那批香料货不翼而飞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么了?”她知道他性情,向来说话或做事都留有后招。
殷翼遂解开护腕,将藏了好些天的东西取出。
是一张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纸,摊平后,字迹清楚呈现。
“这是当日混战时,从那马贼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内容简单明了,手书此信之人为阻穆容华开通域外商道,买通一窝子马贼从中作梗,信中清楚写出穆家货栈接货时日、人手调度等等细节,而能对这些内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详尽之人,必与广丰号多有牵连。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爷所为,一切就说得通。”
穆容华神色沉吟,低应了声。
穆家十一爷,穆行谨,是五房里出类拔萃的一号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边几处家业。而自家里既出了这般好人才,不善用岂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华尝试将权力下放,让穆行谨代掌广丰号江南掌事,她这五房堂弟在南边搞得有声有色,很有看头。
“穆少怎么看?”殷叔眉峰成峦。“此信可是十一爷手笔?”
“嗯,像似。”嗓声静幽,专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么。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静候。
穆容华扬睫看他,沉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营生多在南边,至于关外这儿,我记得像留有一处小庄子,是五婶从她娘家那儿承继,跟着陪嫁过来的。”
殷翼眉间阴影更深。“穆少认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处庄子?”
几丝情绪上面,穆容华眨眼间便按捺得无影无踪,仅极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赃嫁祸,岂可光明正大?
自当是暗暗行事,方能瞒骗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过去探探。”要事谈毕,他留下那张信纸转身欲走,忽地想起什么似,脚步一顿。
懒得拐弯抹角,他直白便问:“游家二爷与你之间的事,如何处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话方出,自家的“爷”竟就无端端岔了气,用力地咳将起来。
穆容华咳得清颜通红,眸底满是泪。
游石珍尽可将她搁到一旁,他却不那么做,待她睡得饱饱掀开眼睫,他又纠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乱哼,一张利嘴碎碎念……
“就没瞧过哪家姑娘像你这样,耍无赖一流啊!话说完就倒,倒下来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窝,然后自个儿睡好就好,都不管别人能不能睡……”
她呐呐道歉,说他其实可以搁下她。
他口气更狠道……
“能抛便抛,说搁就搁,哥哥我是那种不仁不义的家伙吗?”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称,她心口一撞,耳根发烫,然,尚不及全面脸红,她终才惊觉羊皮帐子里还杵着一人……殷叔。
当下真是一团乱啊,乱到她都没脸再回想!
抚按襟口,她费力缓和气息,勉强持稳道:“我与珍二……已然无事,都谈好了。他不会将我的事说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无迟滞的快答让殷翼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连带也令她自个儿心魂一震,背脊窜麻,好像直到这般冲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
“所以,穆少的马真要送出?”殷叔过分刚峻的薄唇似有若无地融暖几分。穆容华点点头。“我亦信他定会善待墨龙。”
脑中闪过他所提的,什么入赘,什么上门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软在胸内漫开,令唇角发软。
她的爱驹去到那识马、懂马且爱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