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半个月后——
幸得墨龙这匹骏马,穆容华自得知殷叔在关外出事、到快马赶至,仅花十日。殷翼当日是领着人前去接应域外赶来的一批香料,走这批货,路还是新开的,若能走通、走顺,广丰号关外货栈才能稳立。
但结果货没接到,人亦失踪。
所谓出外靠朋友,穆容华自知离开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还得摸清地头属谁。于是又花去几日时候,透过某位中间者牵线,来来回回斡旋,终得回应,只是——
此时坐在大红花轿内,他抚着身上的大红嫁衣,听着轿外的喷呐、锣、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应下何事?想过又想,胸中仍虚浮不定。
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与那位中间者第三次会晤,对方说,“地头老大”愿意相帮,手边也已掌握明确线索,亦布好了局,然万事倶备只欠东风,问他愿不愿意当这股“东风”?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没料到,这股“东风”,竟是如此——
“地头老大”传话过来,说是布下的局里,就少一位胆大心细的姑娘来充当新娘子。而这新娘子明摆着,就是用来钓贼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会点拳脚功夫,最好身强力壮、力气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贼人轻薄去,最好最好,来个男扮女妆。
他求人帮忙,自个儿哪能不出力,“地头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妆点成新嫁娘模样上花轿。
原以为一切作作样子而已,岂知啊岂知,一场迎亲嫁娶的戏作足真样。
凤冠的样式小巧精致,他头上没罩大红喜帕,而是顶着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盖头。
他撩开轿窗帘子,再拨开面前垂坠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边。
怕搅了“地头老大”的局,今日随他去见中间者的穆家人马听他吩咐,先被遣回数十里外的关外货栈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着驴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宝绵正亦步亦趋跟在轿侧,竟也穿得全身喜红,打扮成随嫁的小喜娘,圆脸红扑扑,嫩唇点绦,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皱着眉,眸子瞠得圆大,滴溜溜转,怕有恶人藏在暗处、随时要扑来似。
小女孩家一番妆扮后,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爱小花……穆容华瞧着心底泛软,随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样,不禁苦笑。
扮成女子,还凤冠霞帔上花轿,他都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摆啊。
花轿突然一顿,落了地,他赶忙回复端坐姿态。
外边喜庆乐声和喧闹人声交叠不休,炒得火热,忽闻媒婆扬高嗓子招呼……
“来啦来啦,新郎倌踢轿门、迎新娘子来啦!”
媒婆口中随即流泻出成串的吉祥话,穆容华听到踹轿声“咚、咚——”两响,接着大红锦帘一掀,他尚未定睛,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已精准攫住他单腕,几近粗鲁地将他拽出轿外。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要用喜彩带子呀!新郎倌得用喜彩带子将新嫁娘牵出来才是,就你急巴巴、粗粗鲁鲁,成什么样?!好歹老娘也是纵横关内、关外四十余年的红媒之一,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
穆容华倏地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隔着彼此衣物,仍可清楚感觉对方惊人结实的躯干。
太多声音争先恐后挤进耳中,嗡嗡乱鸣,他听到媒婆骂骂咧咧,听到周遭宾客乐笑,甚至听到宝绵发了怒、龇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头的嗄声,然后他还听到……听到他曾尝试去学,却只学得一身矫情的潇洒朗笑。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今儿个是汉女出嫁关外,来到这儿就得按这儿的路数来走,咱们关外汉子不用喜彩带子,专抢女人入帐,王媒婆您歇歇吧,这新娘子咱自个儿办了!”
终于终于,穆容华双眼适应了一幕碎光晃动的珍珠盖头,从缝间瞧清——
“你……”真傻了、怔了,串串珍珠后的眸子眨也不眨,都瞪懵了。
“我。”新郎倌笑咪咪,深不见底的黑瞳闪亮亮。
“……珍二。”勉强就唤出这二字。
“穆大少。”新郎倌咧嘴笑,两排牙白灿灿。
穆容华左胸顿时骤跳,似浑身热血往脑门直奔,僵凝的思绪活开了,左突右冲……突然间,明白了。
“地头老大……原来,是你……”喃喃自语,他目不转睛。
游石珍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而眼底的烁辉似赞赏、似挑衅。
仿佛还觉整弄得不够痛快,他粗臂一振,将“新嫁娘”挟着便走。
周遭顿时又掀起一阵叫闹乐笑。
穆容华本能地挣扎,抡起拳头想往他肋下招呼,游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气……
“穆大少别忘自个儿是欢喜出嫁的大闺女,戏得作足了,可不能被识破。”穆容华闻言一凛,脑门陡清。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对方,他紧声低问:“我欲追查的那些人,正躲在暗处窥伺?”
游石珍咧嘴再笑,气死人不偿命道:“所以还请穆大少配合些,耍耍新娘子的小娇羞,而非动不动便摆出全武行意图欺压亲夫。”
亲、夫!
珍珠盖头因他挟抱之举而滑至一侧,穆容华死瞪着他,鼻翼微微鼓歙。
无奈啊无奈,自己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此时在他挟制下忍气吞声,忍得俊润面庞都绷紧了,可怜的尖尖下颚还气到微颤……游石珍很痛快。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种痛快。
若穆大少为个人利益向他低头,他决计瞧不上他,偏偏为的是他广丰号的伙计同伴。
听中间者几番传话,姓穆的着急自家伙计们的下落,远远超过关心那批珍贵的香料货物,所以,欸,他此时的痛快其实亦包含对某人的赏识啊。
但,该玩的,还是得玩。
“穆大少此番又落进本大爷手里,爷承诺过的,自然要陪你好好过招呀。”
穆容华于是被玩了。
这是场“汉女出嫁牧族汉子”的婚事,因此礼俗里有三拜成亲、送入洞房,亦有篝火庆典,男女老幼围着熊熊灿火饮酒吃肉,弹琴唱吟又跳舞。
说到洞房,其实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帐子,很大,很干净,上方的支撑架子还缀着许多红缎和喜彩以增添喜气,很多摆设皆是新物,且角落堆着十数只红礼箱子,全是嫁妆。
穆容华忍着气,与一脸灿烂喜笑的“新郎倌”拜天、拜地、夫妻交拜后,直到进入羊皮帐子里,才得以重重、沉沉地吐出那口郁气。
忍到胸内几要炸裂,想回嘴、想狠揍珍二几拳,但,不行。
这哪是过招,根本是被对方压着打!
不想了,不想不想了……那些皆非要务。重要的是,得看清珍二的布局。
游石珍这人心思极细,他曾说关外有一马场,有一匹名唤“刁玉”的小牝马,而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来的倒有可能。
今日一场喜庆,从媒婆、轿夫到宾客皆是珍二的人,说明他们谋划此局已久,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决,该是太过危险,珍二不想让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险,而殷叔的人马出事,他穆容华恰在此时被牵涉进来,就成了“新嫁娘”的不二人选。
那么,珍二追的这批贼,与当日劫掠殷叔他们的那些人,是同样人马了?
关外马贼!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唤回,那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确实提到马贼。
马贼抢货抢庄子、劫色劫财,而人命皆能换钱,被掳走的男女只要能换到赎金,亦能将人放回,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难说,不知要被摧残成什么模样,即便捡回一条命被释出,一辈子怕也毁了。
若然诱的是那些恶人,马贼抢尽礼金和嫁妆,岂有不抢新娘子之理?!
“宝绵,别踱来踱去,过来坐下。”他朝那个一脸气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
小姑娘知道主子被欺负了,又没法发难,脸上和心里可都郁闷极了。
宝绵脚步略顿,还是听话踱了回来,乖乖坐下。
像是直到此时才定下心望着主子妆容,宝绵眨眨阵子,看了又看,她起手比画,最后翘起圆润大拇指——
这模样,真好看。真真的,好看。
穆容华微怔,淡淡笑了。“肚饿了吧?快吃。”他将矮几上的酪饼、烤肉和鲜果盘推到小丫鬟面前。
宝绵小肚子咕噜咕噜叫着,完全遵从主子指示,抓起食物就大口啃。
穆容华静静看着宝绵吃饱喝足,最后才暗暗掏出包裹着蒙汗香粉的素帕,往小丫鬟口鼻上一朦。
宝绵昏厥前,一双圆眸瞪得凶狠,醒来八成又要摆脸给他这个主子看。
他把小姑娘抱到角落,用一件不起眼的厚毯巧妙遮掩了。
“你家少爷等着被掳,总不能让你也跟着涉险。”
先是守株待兔,诱敌先发,接着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看懂珍二的局了。
贺客们醉的醉、倒的倒,而篝火渐熄,马贼选在此时进击。
他们行动出乎想像的迅速,掳走几名醉步蹒跚、不及躲藏的牧民,抢走为数不少的贺礼,再拖走几箱值钱的嫁妆,正纳闷为何满场找不到年轻女子好劫回老窝消消火、解解馋时,见到羊皮帐子内的新嫁娘,贼的魂都乐飞了。
红衣如花,玉颜胜雪,身长欸……是高了些,胸脯嗯……是不太丰满,但身姿好看,裙里一双玉腿肯定也修长诱人啊!
毛手探得长长,所有贼都想往新娘子脸上、身上摸上几把,最后是为首的黑汉大喝一声,才把一干色心蠢动的家伙镇住。
穆容华两手被缚在身前,丢上贼老大的马背,像一袋米粮般被载往贼窝。
心知游石珍的人马定然追踪于身后,亦知他底下能人无数,任凭马贼飞移得再快、不落痕迹,珍二与其手下必也不会放过。
胸内如落定海神针,心定,思绪便也灵动,他悄悄扯掉成幕的珍珠盖头,一颗颗沿路撒落,希望能帮上珍二的忙,亦是帮自己一把。
他撑撑撑,忍忍忍,咬牙支持,撑到马贼头头终于要撕掉他身上嫁衣上下其手,才不得不反击。
当他曲膝狠撞贼老大硬胀的胯下之时,贼窝里闹起大动静,火药炸开的声响轰隆隆,一阵强过一阵,连连炸开七、八响!
趁贼头老大捣着重伤的胯下哀嚎,他仍遭捆绑的双手又急又狼狈地掏出蒙汗药帕子,扑去狠狠压住贼头脸面,确定后者被迷昏,他起身便往房外冲。
马贼隐密的老窝是一处占地不小的窑洞,适才被带进老大房内,他努力记住方位,只是此时冲出来,外边乱作一团,被炸得灰飞尘扬不说,刀剑利器交击声和叫骂声此起彼落,他处境更危险!
“穆容华!”
一声震吼似利刃碎石,硬生生劈进他神魂深处!
他循声扬阵,在幢幢躁动的人影中看到游石珍那双凶狠的、野蛮的,竟明亮如晨星的眼,珍二手中长鞭不断挥动,鞭及之处,哀嚎遍响,但那双灼灼火目一直、一直锁住他。
意动瞬间,瞬间凛然,由心至身皆被无形力量贯穿,不懂究竟凭什么,但穆容华却知,他足可完完全全地信任珍二、托付珍二!
他高高举起被缚住的双腕。
下一瞬,长鞭如灵蛇吐信窜腾而至,仅听“啪!”地脆响,粗绳被巧劲鞭裂开来,他双腕陡松。
“穆容华!”
这一声厉喊饱含威怒意味,因束缚一去,穆容华转身便跑,往窑洞地底奔去,根本不顾自身安危。
若推测无误,地底便是囚禁肉票的所在。穆容华在被带进贼老大房里之前,就看到这一趟被掳回来的牧民们,一个个全被押往那个方向。
他心知肚明,今日被劫进贼窝的牧民,想必有许多都是假装被掳,好与珍二来个漂亮的里应外合。
但必定还是有人被囚于窑洞底下——若珍二与他的敌人是同一批人马,此时遭囚之人定然有他广丰号穆家的伙计和护卫。身为广丰号当家,他怎能不理?怎可不救?怎能深入虎穴了,还保不住众人?!
所以想也未想起脚便冲,怕四周炸得灰飞烟灭、土崩墙裂,而人不及救出,整座贼窝便要垮下。
果然如他推断,窑洞地底挖出大坑,黑压压囚着人!
囚室如巨大深井,牢门位在顶端,要扳开不是易事。
穆容华迅速观察一番,弄懂了,必得借由一些重量下压,才有办法升起牢门。他攀上石栏欲往下跳,想用自身的重量加压,让牢门升起。
“找死吗?!”
背后爆开狠骂,穆容华不及回应,只觉背心一紧,整个人已被往后狠扯。
那人力道下沉了,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他背疼、臀也疼,尚不及爬起,那个扯他、摔他的人竟代替他往下跃落!
“游石珍!”他踉跄扑至石栏边,双阵几要瞪突。
若方才他真不管不顾跃下,此刻定变成浑身插满飞箭的“刺帽”——底下设有机关,他根本不知。
二十多道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发出“飕飕飕——”厉响!
穆容华不敢眨眼,怕瞬间错过男人灵动似飞猿攀壁、游腾若蛟龙得水的身影,见那握在掌中的长鞭寻隙一甩,精准巧妙,立即破了箭阵,他才觉提至喉头的心终于归回原位。
深井囚室的门得以大开,不少人从里边爬出,而帮忙拉人上来的,好几个皆是今日喝得醉醺醺被劫回的牧民。
穆容华亦攀在石栏帮忙拉人上来,焦急着想确认当日失踪的自家伙计们在不在里边;他认识那些人,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甚至与那些人的爹娘妻儿都曾说过话、聊过事,他身为东家,底下伙计们虽仰赖他吃穿,但不能把人家的命都给赔上,他很怕,怕要辜负谁,对不住谁……
“穆少,您、您怎……您竟亲自来了!”惊。
“穆少……真是您呢!您这模样……”大惊。
“穆少穆少,咱们没事的,但您……您出了啥事了呀?!”大大惊!
穆容华没空细说,瞧着救出的几名伙计,还少两人,不见殷叔和少年……
“穆少!”
那声音熟悉且爽俐,穆容华随即回眸,往囚室内遍寻不到的少年正朝他跑来,满头满身的土灰尘屑,眼睛却兴奋闪亮,像办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朗青,你义父呢?!”穆容华按住少年臂膀,冲口便问殷翼下落。
“啊?!”少年一怔。“义父他……珍爷没告诉您吗?”
“小子,最后一批玩意儿要爆了,不出去,留这儿等死吗?!”确定深井囚室已清空,游石珍以长鞭勾住石拦,跃飞上来。他冲着朗青眨眼,少年朝他咧嘴笑开,眼底闪动的光芒,明明白白是崇拜神气。
他穆容华的心腹,何时被姓游的“收买”了去?!
“朗青,这究竟怎么回事?殷叔他……”
“娘子啊,为夫的救你来了,你乖些,有事咱小俩口出去再谈。”游石珍玩得很乐,能玩到穆容华他就乐。
不等穆大少反击,他抓住他的灿喜大红袖,扯着便跑,还继续贯彻气死人不偿命的行事准则,嘿嘿笑道——
“马贼的窑洞建得隐密,里边倒四通八达,这时尘土飞扬不好瞧清,我在前端开路,就有劳穆大少当一盏引路明灯,引众人跟随过来。”
穆容华过了会儿才想明白,珍二的意思是,他一身嫁衣红彤彤,衣上还绣珠绣片,最最招眼,大伙儿跟着他跑准没错,准能被珍二带出窑洞。
怎会有这么、这么让人生气的人?!
真是……实在是……欸,又是一整个想骂骂不出的气闷啊!
“穆少,小的我对天发誓,事前我真不知穆少也会加入今儿个剿贼窟的计划,还……还身负重责大任,如此委曲求全……”轻咳两声。“其实穆少您这身打扮,说实在话,还真挺美的。”被主子淡淡冷睨一眼,少年赶紧端正神色,很乖巧地眼观鼻、鼻观心,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清楚交代。
他当日受了几处刀伤,朗青背着他逃走,躲过马贼捜捕,最后遇到一批在关外某处马场作事的牧民搭救,之后才知马场主人身分。
殷翼现下仍在游石珍的关外马场养伤,而义子殷朗青得知游石珍欲剿马贼贼窝,真真打死不走,硬要跟到底,今日埋火药引爆的活儿,有一场就是交给朗青独力干成,少年心性自是感到无比痛快。
忙乱了一日一夜,此时一伙人返回牧族部落,远天已透青亮。
几个时辰前,小小部落虽遭马贼肆虐,但重整得极快,且早料到珍二会带回不少人、拖回不少玩意儿似,被留下的牧民们已备好要安顿大伙儿的热汤热食,连篝火都再次燃起取暖,还搭起几座供人歇息的羊皮帐。
宝绵也已转醒,穆容华吃了她好记火爆怒瞪。
小丫头替他备烧烫烫热茶过来,瞪他。替他端香喷喷热食过来,再瞪他。帮他拿软软毯子暖身,继续补瞪。反正丫头一生气,他这主子就挨刮,这事常有。
然后他觑见朗青较自个儿还惨,被宝绵用冰凉透骨的冷水清洗手臂和颊面上的几处小擦伤,小姑娘坚持得很,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冻得那少年哀哀叫,但宝绵挑起秀眉睨人,一副“就这点苦都扛不住算啥英雄好汉?”的表情,少年看懂小姑娘眉眸间的神态,立时很硬气地闭嘴……穆容华见了,心里禁不住笑,那抹太过愉悦的笑几要跃出唇角了,却被一屁股挪到他身畔的男人给弄拧。
大事底定,不大不小的事就交给其他好手处理。
余下的人该睡的睡、该吃喝的尽情吃喝。
游石珍环顾周遭,见那抹离篝火稍远的清瘦身影,一身灿红映在泛青的天光间,仿佛寒天徒留一点红,格外抢眼,格外的……他说不出那种古怪意境,只觉有种近乎凄清的绝艳,莫名的,令人胸中发紧。
他大剌剌坐近,双臂慵懒盘在胸前,故意用肘部顶顶对方。
这举动很是亲昵,穆容华上身被顶得微晃,稳住后定定看他,以为珍二有话要说,结果仅冲着他笑出两排白牙。
“穆大少还不困?”
“珍二爷不也没睡?”
“那是。”游石珍点点头,“你不困,我没睡,那咱小两口谈情说爱吧。”
就说这人嘴里吐不出好话,没半刻正经!
穆容华不理他的戏谑笑语,直接问道:“我家殷叔在珍爷的马场养伤,朗青说,他问过珍爷能否遣人上广丰号货栈递个消息,珍爷为何没做?”害得他快马加鞭赶至,跟只无头苍蝇般四处探问伙计们下落,急得不行。
“咦?有这么一回事吗?”挲摩下颚,认真思索。“唔,如今仔细想想,好像……依稀……似乎……唔……是有吧。欸,是说人非圣贤,偶尔忘事也算寻常啊。”
跟个绝顶无赖怎么斗?能怎么斗?!
根本不能斗!
穆容华自知敌不过,只求稳心淡然。
他极轻一叹,从袖底摸出一物递去。
“这东西,珍爷的。被王媒婆要求换上这身嫁衣,我怕把它弄不见,所以一并塞进嫁衣袖底,没想,真又遇到珍爷,如今物归原主最好不过。”
游石珍浓眉飞挑,接过自个儿绿底金纹的袖带,嘿笑了声——
“是了,带子在你那儿呢。穆大少贴身带着,当真对我情深意重。”
……贴身带着?是贴着他哪处?!
不斗不斗,斗也斗不赢,他不跟无赖汉计较。
穆容华很无言地瞪着身侧的黝黑汉子,见他抽起袖带,两下轻易地将乱翘的黑发紮作一束,甩在粗颈后,这才明白,他其实拿袖带当发带用,此时乱发束起,面庞清楚显露,轮廓更为峻厉分明。
“穆大少——”绑好头发,游石珍两手又习惯性抱在胸前,手肘再一次顶顶清俊公子,没个正经又道:“咱晓得你现下定然感激我、感激得不得了,但扫了马贼的窝,其实不全然因你相求,游家太川行在关外亦有货栈,且不止一处,再加上也得护着马场里大伙儿和牧族朋友们的安危,所以才干这一票。”低笑两声。“你可别承这个情。”
穆容华一怔,一时间看不懂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说,珍二必然挟恩索报,怎可能轻易放过他?
游石珍见他眸中深思,于是咧嘴一笑——
“再有,我之前待你嘛,是有那么点刻薄、那么点爱欺负人,你也别往心里去。你不记我这恨也别承我这情,你我算两清,咱们不打不相识,哥哥我呢,往后会好好待你,如何?”
一路追踪马贼,事前已作部署,却见沿路有他穆大少特意留下的小物,让他们一干人马能更加迅捷地跟上,顺利潜入。
拾起那颗颗散了串的细圆珍珠,游石珍心里翻江倒海般掀动。
原就对穆大少很有感,觉他好玩,觉他沉稳且胆大心细,觉他温温漠漠的表相底下藏有真性情,敢为内心珍之重之的人涉险犯难,虽清雅过了头,也算得上是条汉子。
他喜欢这个穆家大少,是个性情中人啊,简直太喜欢,喜欢到不抓来当兄弟着实对不住自己。
鲜少有事能惊得穆容华张口忘言,此时一张俊容就这懵了似的模样。
“你那是啥表情?不信我?”游石珍蹙眉,后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欸,算了,不怪人家!他抹了把脸又搔搔耳后。“大丈夫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呃,不,我是说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呃,也不是,欸欸,总之哥哥我认了你这兄弟。”
“……二爷是在向穆某赔罪道歉吗?”
“赔什么罪?道哪门子歉?!都说两清,你清我也清,咱们从头交往。”
这般一厢情愿,还如此的理直气壮,穆容华见他眉目朗阔,唇上的笑既野蛮又亮得令人转不开眼,顿了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游石珍跟一干手下和牧民朋友们打闹惯了,想也未想一条胳膊便横搭过来,半身很故意地压上俊雅公子。
穆容华再徐徐吐气,除了被压得有些前倾,他动也未动。随即,温烫的男性气息在颊边暖开,他牙关微绷,听珍二低声道——
“先透个事儿给你,方才听墨大、老图商量着,明儿个要拉螳子上来笑楼开荤,那是关外有名的花楼,楼里的姑娘与汉家女子绝对是不同风情,你来,咱们一块跟去。”
螳子是穆容华之前就见过的,那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
……开荤吗?穆容华转动眸珠,淡淡斜睨近在咫尺的刚俊面庞。不知因何,心底升起一抹古怪抗拒,想退閧,搭他肩膀的男人根本赖上他,直靠过来。
“穆大少因公因私,多少访过永宁城内的花街柳巷,经验肯定丰富,战绩肯定辉煌,这一次不跟去见识见识,岂不可惜?”
经验丰富?战绩……辉煌?!
穆容华额角鼓跳,暗思,必然是因他与秋娘之间的交情,才让他有如此想法。
“珍爷见多识广,还需上来笑楼见识吗?”嗓音低柔微冷。
岂料游石珍五官一纠,语调陡扬——
“是不是?!是不是?!”头一甩,他猛拍大腿两记。“其实没上花楼见识过,也不是什么天大糗事!偏偏墨大和老图那两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鬼,动不动就拿这点戳我,还道男人们作兄弟、姑娘家当衣服,同甘共苦更得一起风流,那我……就想……生意场上少不了三教九流,你也是出来混的,在胭脂花粉堆里混得比哥哥我更如鱼得水,带你上来笑楼吃吃喝喝见姑娘笑,咱俩也好一笑泯恩仇啊!”
穆容华又被他一番话弄得傻眼。
原来想招他一块访花楼,不是珍二爷心里想姑娘,而是以为他穆大少与人生意往来,习惯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决策一切。
等等!这男人适才话中之意,莫非……他……
“所以,珍爷的的确确从未上过花楼?”
“……呃!”
两张脸离得甚近,雅正清俊对上粗犷峻毅,后者黝肤透赭,颧骨深红。
然后,有人恼羞成怒了——
“连你都要拿这事戳我吗?阴险啊阴险!”就不该说溜嘴啊,可恶!
吸气,吐息,吸气,吐息……沉沉吐纳几次后,穆容华斜睨他,微哑又问——
“那开荤呢?珍爷几岁时试过?对象是哪儿来的姑娘?”
连三问。
恼羞成怒的某人被死死问住,长目暴瞪如铜铃,两片好看的唇摩挲再摩挲,跟游石珍干脆长臂一圈,勒住文雅公子的细颈,粗声粗气道——
“是怎样?哥哥我就是练童子功出来的,没开过荤又怎样?哪一点比不上人家?告诉你,每天早上我可都是得天独厚又一柱擎天!”急欲证明似,他另一手探去捧住自个儿沉重的胯下,用力掂了掂。“你的家伙有哥哥的威武吗?这副家伙好歹养了这么久,往后拿来打姑娘,肯定要挑个最好、最美的来打,还就打她一个,哥哥我可是有节操的,怎可随便失节?”
穆容华听得两耳发烫,心音促急。
被他几近粗暴地勒在臂弯里,似该挣扎生气,但……某个他不知道的所在正涌出一些什么,有惊有喜,想叹想笑,觉得必须离珍二远些,又觉远离了、错过了,不能深交,胸内有淡淡的痛、深深的怅惘……
此次救助殷叔、直捣马贼老窝相救广丰号伙计等事,游石珍虽要他别承这份情,但怎么能够?
当时在深井囚室,若非珍二即时将他扯开,在面对那道飞箭机关时,自己即便不死也必受重伤。
可他什么都没提,仿佛那并非什么大事,而大事是……一副家伙打姑娘?胡乱想,面红耳赤,他脑袋有些发昏,身子有些古怪。
被珍二恶狠狠困住,他竟觉……觉得珍二的胸怀硬邦邦、热呼呼、暖烘烘,令人很想……就这么靠着、赖着……
游石珍见他不语,以为他被堵得无话可说,遂眯眼笑,继续抢进——
“穆大少,是说,唔……这么近近再近近瞧你,有句话搁在我心里,不说不痛快啊!”一顿,他掂过自个儿胯下的大手改去捏文秀公子的雪颚,还歪着头轻佻打量,学恶霸口气嘿嘿笑道:“娘子,你生得很俊呀!真让人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不如从了哥哥我,咱小俩口就地就来?”
虽说恩怨两清,但穆大少依旧这样好玩,逮到机会岂能不玩?
什么“娘子”、什么“小俩口”的,穆容华明知某人故意闹他,心却如擂鼓般震得砰砰山响。
不应该啊,这朦胧而起的心思太柔、太软。
他定然累了,才会掌不住心绪。
“咦?”游石珍以为勾在臂弯里的脑袋瓜又会抬得高高斜睨他,结果任他又勒又捆的人却挣扎起来。
他松开箝制,就见穆容华有些摇晃地起身,待站定,朝他深深作了个揖。
“此次穆家关外遇难,多谢珍二爷鼎力相助,穆某铭感五内,必承此情。”
“你……喂?!穆容华——”
游石珍大惊,因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儿朝他一拜之后,身子根本不及打直,已整个往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