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事没能化小,惊动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与兵,是麻烦了些。
但话说回来,拒捕并非难事,逃狱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创、心如槁灰,觉得生既无望,其他的事也就随便他人动手了。
是夜,看守森严的衙府大牢内,最最里边的囚房今儿个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高处开有一个小窗洞,月辉照进,大束银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
囚犯盘腿坐于地,手铐脚缭皆齐全,头低低,一副命快绝了的模样。
暗处,不知哪个角落,男人盘踞许久,今夜的这一口气实在越叹越长——
“……你说回永宁请我吃喜酒的,结果新娘子竟得动手劫来,这不打紧,劫人嘛,也不是没干过,是说你都抢到手了,别人追来,你抱着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还赌那个气干什么?”
“就咽不下那口气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别朵花去,就不信无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谁都不爱,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儿啊……你走吧,别理我,让咱慢慢枯死……”
隐在暗处的男人颤了颤,抖掉满身鸡皮疙瘩,顺道抹了把脸。
前头忽传动静,有谁正与值班守夜的差人说话,没多久,脚步声靠近。
衙役执烛火领路,将夜来的访客领到最里间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赏钱,那名衙役笑嘻嘻摆好烛火台,不罗嗦半句,把场子留给访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的罗大莽乍见伫立在牢房外的情敌,瞬间起死回生,势若疯虎般扑腾而上。
他十指快把铁条掐烂,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间钻进一股既熟悉又叫人无比眷恋的食物香气。
穆容华将食盒放下,揭开盒盖,慢条斯理端出几碟菜。“秋娘托我送来的。”
罗大莽原本怒至极处,谁料,极处却无端端开花,开得灿烂夺目,简直是从无间地狱飞飞飞,飞窜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头,双目死死瞪住几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这活儿穆大少没吩咐底下人办,竟亲自走这么一趟,真令人动容。”那略哑嗓声揉进几分嘲弄。
穆容华陡抽一口凉气,背脊一凛。
他倏地起身,回眸,左右迅速张望,隐在暗处的人终于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张笑笑的、意绪深沉的面庞。
游石珍慢吞吞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么说,穆大少此举都有那么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儿,没安什么好心啊。”
穆容华当下有股冲动想吹熄一旁烛火。
万万没料到早有人潜藏于此,他有些骇住,面上表情一时间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于他。
然真把烛光灭了,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明白告诉珍二,他怕他。
“珍二爷这么想,怎么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回话时,静沉沉的,仿佛那暗黑角落里再窜出什么庞然大物来,他亦作寻常。
被轻浅回剌一句,游石珍挑起单边眉,尚未再出招,牢内的罗大莽此时回过神,啪啦厉响,腕间手铐应声碎裂,他探手抢进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问个清楚明白嘛!”口气好无奈。
“珍爷珍爷,不会的、没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镶肉……唔唔……”用力吞咽,都感动得流泪了。
“还有红烧蹄膀、茶油片鹅……全是功夫菜,全是咱爱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呜呜……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罗大莽都甘心情愿!”
游石珍十指紧握了握,又想仰天长叹了。
至于穆容华,今夜亲自跑道么一趟,一是替杜丽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个辩驳,想将误会跟牢里的莽汉说开,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多出一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珍二。
这令事情变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锋芒实为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话不说,他转身就走,虽未带走衙役为他备上的烛火,步出大牢时倒也没磕碰到什么东西。
深夜探监,隐蔽些为好,离开后他转进小巷,自家马车正等在另一头。
只是步进巷中没多久,他颈后寒毛竖起,那尾随而来的人故意引他惊惧似,没怎么掩尽气息和脚步声。
背后微热,有人贴近!
穆容华骤然转身,那人欲抓他肩头。
他肩胛往后一拉,闪得惊急,随即举起双臂拆挡对方接连如雨下的招式。
腾、伏、脱、挡、架,严守再严守,突然逮在一个空隙,他反守为攻,一手取对方咽喉,一拳击其胸央。
糟!
甫察觉对方是故意让门户大开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双腕立时被拿住,随即被一股气劲往后推压,身背遂紧紧抵在冰冷墙面上,后脑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声抽气。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练得颇有火候。不错不错,手法拆解起来,是比咱们家秀大爷顺溜,啧啧,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促狭神气。
“二爷溜进衙府大牢、似有密谋劫狱之嫌不说,此刻还藏在暗巷,夜袭善良百姓,真当永宁城是你游家把管,没王法了吗?”被牢牢架住,穆容华也不再做困兽之斗,他身长没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体型,对方精壮巨大,虎背劲腰,一身皮骨如铜墙铁壁,断非他这种薄秀身板能与之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岂能饶人,总要刺个一句、两句,好修补修补受创的自尊。
对穆大少,游石珍内心是有激赏的。
如他这般斯文清润的公子爷,能在他手中走过那么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当然,在内劲拿捏上,打一开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将穆容华一举钉在巷墙上,何须过招。
他一再惊吓这位大少爷,牢里一次,暗巷偷袭再一次。
他存着恶心捉弄,穆容华吓是吓着了,唇颊几无血色,气息明显促急,但眨眼间,眉宇又落回淡定颜色。
他嘴咧得更开,白牙森森,横在对方颚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张雅正俊脸不得不抬高。
“永宁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还会下大牢去吗?”无辜般眨眨眼。“至于溜进牢里守着,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叹气。“世道这样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辈都能说自个儿是善良百姓,那牢里乌漆抹黑的,难保不出乱子,不好好守着,咱叔要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
一个随便运劲就能扯裂手铐的壮汉,能被谁欺负了去?
穆容华暗暗磨牙,费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战速决方为上策,多纠缠无益,他尽可能平心静气问——
“二爷架住穆某不放,还想怎么做?”
游石珍不答反问,“这官司还告不告?”
“秋娘说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说撤,自然也轮不到我追究。”
“我那还没嫁我叔的婶子正在气头上,穆大少可别乘机火上添油,说些不中听的。”他盯紧那俊颜眉目,忽而笑开。“此时阁下眼神灵动,瞧起来嘛,唔……像在腹诽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无说错?”
穆容华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里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处以及受压迫的喉间,皆一丝丝抽痛着,明知珍二故意为之,又岂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样?
“二爷可以放手了吧?”淡然问。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会儿,终于肯松开他的两腕。
穆容华以为接下来喉间的压力会跟着撤下,岂知,那力道不减反增,猛地重压,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断他的颈。
珍二的面庞突然放大,鼻尖与他仅差毫厘。
他望进游石珍眼底,不见无辜神色,不见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光,只有某种描述不出的意绪在闇黑中张扬,很狠,极认真,冰冷,但无比、无比认真……
“最好,离杜丽秋远一点。听到了吗?”
低柔男嗓一字字钻进耳中,穆容华心悸魂颤,却不愿就此低头。
胀红脸,他双眸越瞠越圆,瞬也不瞬直勾勾瞪着。
他不作回应,就这么倔着脾气对峙。
他察觉珍二的一双深瞳突然烁了烁,才想深究那两团小火花,下一瞬,咽喉处一松,气息倏地冲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时亦急着咳嗽,又喘又咳,两眼都闹出泪花,十分狼狈。
“穆大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这么不想当俊杰吗?”游石珍重重叹气,才整弄过人的两手此时很规矩地盘抱在胸前。
穆容华抓着宽袖勉强净过脸,扬睫去瞧,又见他无赖般的笑笑模样,好似他适才的威胁手段全是幻影。
阔袖中的指紧握成拳,真想朝那张笑脸挥过去,但他也知,两人不论武艺或气力皆相差悬殊,他一击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儿。
他忍下这口气,待喉间的疼痛稍缓,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汉子不招女人待见,哄不得女人欢心,便要使强夺人,糟的是连劫个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狱,你这带头的不责斥手下无用,竟只抢着出面摆平,咳咳……咳咳……”调息了会儿才接着说:“珍二爷好个堂堂男儿,遇事竟不问对错,只管亲疏,护短护得这样厉害。”
他自以为一番话又能剌到对方,岂知游石珍却还是笑——
“没错,我就是护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无难事。人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还能如何?
穆容华抿唇撇开脸,明摆着无话可说。
幽夜里,笑音低起,从男人厚实胸膛中鼓动出来,随夜风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这样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爱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颜蓦地一热。“游石珍你——”终被惹得动了火气!
他调过头张嘴欲骂,但暗巷内,哪里还见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来无影、去无踪,武艺高强,兼之没脸没皮,游家珍二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爷更难对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轻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笃,他许久前便耳闻过。
游岩秀是家业接班人,一向坐镇在江北永宁,之前他穆家广丰号与“太川行”间你来我往斗过几回,多是对方先挑衅,他不得不战,总的来说,甚少占上风,许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非他穆容华不够能耐吧……
稀微得可怜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长,穆容华沉思般望着,忽而静谧笑了——没出息!赢不过对方,只晓得替自个儿找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呢!
只不过,将事想明白了,他其实……其实很羡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轻一辈的子孙虽仅他一个,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来个堂兄弟姊妹,然虽为同宗血脉,真要从当中寻一个交心知己,却不是那么容易。
人与人之间交往,皆看缘分深浅,就算至亲也是一样。
缘深,自然会走到同一条道上。
如杜丽秋,秋娘,本是永宁最大销金窟“春花秋月楼”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广丰号经营生意,与大小商家往来,少不了进出风月场所,他因缘际会间结识秋娘,真正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后来秋娘为自个儿赎身,在城南大街赁铺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这中间他关照不断,是将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会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策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该当。
而若缘浅,则即便同宗同脉,情亦难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镜,没想今夜被珍二一搅,不该有的情绪朦胧而起。护短。
不问对错,就只护短。
游石珍认得无比坦然,理直气壮得教人发指,明摆着谁都不许动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这般回护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羡慕?
颈间仍因方才遭锁喉而感到刺痛,他举袖挲了挲,结果腕处亦微疼,顿了一下不禁苦笑,想来又是珍二所害。
这些年跟着几位护院老师父们习武,以为练得身强体壮、筋健骨实了,未料对手随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肤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娇贵?
苦笑复苦笑,他甩下阔袖,忽有一物从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弯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时候在大街上、珍二当空掷给他的那条袖带子。他当时忘了归还,解下后收在袖底,今夜未料会遇上袖带主人,还被胡搅蛮缠一番,欸,闹得他根本忘记要物归原主。
这个珍二,笑起来状若无害,狠起来目光能吞人,往后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略急,穆容华甫收妥袖带,一名五官偏刚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韩姑……”见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华朝她安抚般眨眨眼,唤声亲昵。
“怎待得这样晚?还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担心吗?”韩姑边叨念边将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风摊开罩在穆容华肩上。
“夜里进衙门大牢,不让我跟着,硬留我在马车里,那也该让小厮们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爷如你这样,任何事皆亲力亲为,不把自身安全当一回事?!那个杜丽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汉,都替她出了气,这会儿又担心那莽汉关在牢里会冷着、饿着,感情这事,实在乱得很,咱们作啥非得蹚这浑水?”
韩姑是穆容华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过四十仍云英未嫁,她看着穆大少出生、长大成人、接掌家业,主仆间的情义非一般所能比拟。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颇乐!”韩姑没好气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韩姑,我娶你好不?”
“嗄!”惊得瞠圆双眸。“胡闹什么?作死吗?!”
穆容华偏头想了下。“倒非胡闹……不过是有一点找死没错,殷叔现下忙着打理关外货栈,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冲回永宁揍得我半死不活。”
“这又关殷翼什么事?”语气甚硬,脸却胀红。
穆容华无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关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岁了,还满嘴孩子话,没个正经!快回去,小姐没等到你,怕又强撑着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称穆夫人为“小姐”,这旧称一直未变,岔开话题后,韩姑拉着人就走。
穆容华轻笑一声,很乖顺地跟上。
月淡风清中,犹然响起韩姑的叨念——
“欸,想来你都这岁数了,家里几房的长辈们全盯着,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顶子一旦扣上,凭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撑得住一时、顶不住一世。该怎么收场,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倾心对象,可千万不能蹉跎啊。”略顿,又叹:“若然顾虑小姐的心病,那、那……”
韩姑的话尾徒留无奈,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因为,也是有人护着他的。
人生本多无奈,他早学会珍惜身边所拥有的,这些很珍贵的人、很珍贵的感情令他觉到,人生选择走这样的路,并不是太孤单。
他不曾后悔。
秋尽冬来。
隆冬时分,江北永宁被一场火红喜事闹得沸沸扬扬。
太川行游家的老太爷替长孙游岩秀物色孙媳妇,永宁城里“战绩辉煌”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劲儿牵线拉丝,结果秀大爷不爱富家千金、不理才女闺秀,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里“春粟米铺”顾大爹家的闺女儿顾禾良。
喜事能成,自是天大好事,只是其中颇有牵扯,那顾大爹当年迎娶进门的娘子,恰是广丰号穆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与顾大爹的婚事还是穆夫人亲自给订下的。
当年小夫妻俩胼手胝足经营起“春粟米铺”,穆家明里暗里给了不少援助,后来穆容华掌事,依然念着旧情持绩照看“春粟米铺”。
如今顾家将闺女儿给嫁进游家,一些好事者总要兴风作浪,都说穆家大少其实心仪顾家闺女多时,可惜就慢上那么一步、半步的,结果竟被斜里杀出的游家大爷给抢了去,真真是琵琶别抱最伤怀,可怜啊可怜。
穆容华觉得自己果然可怜,想给自小便相识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礼祝贺,还得偷偷摸摸着来,毕竟穆家送上的喜礼很难进得了游家大门,倒不如趁着婚前送进顾家,帮禾良妹子的嫁妆添箱才是正题。
于是不理顾大爹的推谢,令家仆们快手快脚扛进几件大红喜礼之后,穆容华仅在“春粟米铺”后院停留小半时辰便离开。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厮,他只身走进米铺后的重重巷道,心思犹然停在与顾禾良的一小段谈话——
他问:“游家大爷绝非好相与的对象,你可想清楚了?”
顾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实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问:“较我还好吗?”
顾禾良先是一怔,渐渐红了脸,嗫嚅着说:“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辈子的兄长,而秀爷……就是秀爷。”
一辈子的兄长与心仪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贺后,一派潇洒地离去。
“穆大少当真是株情种啊,先有杜丽秋这般的红粉知己,如今还心系着米铺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张清俊温雅的好皮相,怎么都吃得开。”
乍闻那不怀好意的笑语,穆容华车转回身,仅仅几步之遥,那人盘胸斜倚着巷墙,不是游家珍二还能是谁?!
游石珍长指挠挠脸,目光忽转阴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别忘,米铺家的这块天鹅肉已归了我游家,你心再不甘、嘴里再馋,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别跟咱们家抢食。”
脏水一泼上身,欲求舒心干净已然不易,许多时候仅愈描愈黑罢了。
穆容华几个呼吸间便宁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爷这手偷偷摸摸隐在暗处、偷偷摸摸尾随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觉的,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
游石珍咧嘴一笑,慢条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着自个儿高头大马,黝黑峻脸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当当君子,说不准能探到什么糟七污八的事,用来拿捏你恰好不错。”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几无血色。游石珍不禁挑眉。
“真吓住了?嘿,阁下房里藏了什么宝贝?实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气息似有若无拂过面颊,清冽中混着野地茂林间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华不敢多嗅,亦不愿退开示弱,只佯装不经意般略略错开脸,徐声道——
“珍二爷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红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罗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于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二爷信不?”
罗大莽几个月前闹出的劫人案,前前后后仅当了三天阶下囚,之后是苦主杜丽秋主动撤告,穆大少又动了关系请衙门里的人通融,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罗大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乐得飞飞的,一味认定秋娘终究心疼他、舍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后,杜丽秋对他依然冷冰冰,一开口就没好话,两口子还在闹,没个消停。
穆容华算是旁观者清。
罗大莽若成天纠缠,秋娘纵使玉顔凝霜,眉眼嘴角却透春香,一旦那粗壮莽汉离开永宁,有时十多天不见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带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间的事,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自己此时拿秋娘说事,也不过想扳回一城罢了。
珍二很不以为然低哼了声,打直上身。
穆容华淡淡调回眸线,迎向那双戏谵且深沉的长目。
“珍爷适才还提到米铺人家的好姑娘——”略顿,微笑了笑。“那姑娘恰是与我自小相识的禾良妹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阁下兄长交了好运,才得佳人青睐,烦请珍爷回去转告你家秀大爷,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够好,就别怪穆某横刀夺爱。”
反正说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尤其是与跟前这位,撂下话,穆容华拂袖便走。
游石珍“嘿!”了声,陡然出手,他未使内劲,由着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过几招,最后他翻腕抓住对方一只阔袖,察觉姓穆的欲强行抽回,他顽心一起亦跟着抢,结果深巷内响起清脆裂帛声……
穆容华只觉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与厚厚内襦的右边两层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惊且怒,一时间竟骂不出话。
“穆大少,你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针脚功夫也不够牢靠,瞧,随手一扯就给扯坏了,都不知找谁赔去。”游石珍五指摩挲断袖,猫哭耗子般嘻嘻笑。见穆容华畏寒似遮掩裸臂,心里更乐。“说实在话,这天也没多冷,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断一袖不如断两袖,我帮你把左边也扯下吧。”能理所当然地欺负人,真是件痛快的事啊!
“你别过来,不劳阁下费心!”游石珍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为了护短!自己要胁他珍二,他立即回敬,还想变本加厉!可恶!
“干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们这些书生模样的公子爷就是麻烦,又不是娘儿们,你有我也有,你没有的咱也生不出来,不都一样——”抓住穆大少狼狈裸露的臂膀,游石珍内心忽地打了个突。
以男子来说,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虽说肌理精实,但骨骼着实秀细了些。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边或交手过的汉子,皆是草莽气息浓厚之辈,真要寻出一个称得上斯文的,也仅有家里的秀大爷,但长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头依旧如钵大,揍起人来绝对狠劲十足……眼前穆家大少这一只裸臂,从未曝晒在日阳下似,此时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见雪肤底下的微小青脉。
还要再接再厉欺负下去吗?
游石珍因心里这一迟疑而自觉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对付谁,可从未踌躇过。
突地——
“珍爷!”一名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现身于近处屋瓦上。“莽叔来了消息,关外那群马贼——”话陡顿,因察觉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爷正专注看向这方。
游石珍道:“知道了。”随即丢出一个眼神,年轻汉子立即闪身消失。
“看来没空为穆大少效劳了。”
穆容华顿觉臂上一松,怀里跟着被塞进一物,是自个儿的右袖子。
他抓紧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冲着他挑眉勾笑,没半点正经。
“自个儿玩去吧,别纠缠爷。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不给人回嘴机会,游石珍回身窜进重重巷中,隐约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远离。
纠缠他……是谁纠缠谁?!
对上这般无赖,都不晓得该怎么生气。
臂膀一阵阵剌骨冰凉,穆容华赶紧将破袖子勉强套上,指腹来回摩挲破裂处的针脚,俊颜时青时白时红——奇诡。
其实臂肤泛寒,却仿佛留有热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实,紧紧掌握他时,像也掐住他的气息命脉,令他颈后发麻、脊柱颤栗。
他闭目,蓦地用思头,用去纷乱杂念。待张眸时,瞳底已复净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东翼的“宛然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宁香。
穆容华白日回广丰号商行换下破衣,继续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码头仓库,与管着搬运夫的工头说了些事,今夜回来晚了,没赶得及陪娘亲用晚膳,一进府就直往“宛然斋”来。
他接下韩姑手里的药碗,一匙匙喂着娘亲用汤药,边话家常。
穆夫人这药属温补,重在滋润养气,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药石轻易能除。此时房中烛光荧荧,韩姑早让婢子们散去,只让守夜的留在外厅,自己则静静退立于一旁。
帘内榻上,斜卧的貌美妇人刚喝过补汤,漱过口,望着穆容华缓缓露笑——
“听你这么说,香融的闺女儿嫁得挺好啊,上回见到那顾家姑娘……唔,还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华点点头。“知道娘亲喜欢,禾良妹子亲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饼送来,当时娘亲还留禾良妹子一块用饭。”
穆夫人轻应一声,温阵有些幽远。“禾良……是,是唤作禾良,那是个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过去得太早,没能见着闺女风光出嫁。”她当年成亲,香融跟韩姑一样,皆是娘家跟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独生闺女顾禾良尚不足九岁,香融便病死。
“你明儿个再去春粟米铺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环和钗饰送过去,给你禾良妹妹添嫁妆。”
“是,娘亲。”
穆夫人静了静,忽而感叹。“倘是你孪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间,现下该也嫁了人,有儿有女了,你说是不?”
一只略显瘦骨嶙峋的手伸来覆在穆容华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帘内那张轻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触摸不着,他内心怔然,一时间只无语。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没要他答话,迳自思量,迳自低喃。
“也许真是一个劫,当年你爹请示过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说……说你们孪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闯得过,往后什么都好了……”轻轻喘息,双眼张得有些过亮。“还好……祖宗保佑……还好,还好是你活下来,死的那个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归西,两姨娘们皆无出,咱们大房就你这根独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辈子打下的家业,咱们广丰号的招牌,都得赖你扛着,不能出事的……华儿、华儿,你是华儿……”
“是。我是容华。娘,我是容华。”
“死的是你孪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亲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肤上,穆容华动也未动,面上一贯温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该睡下了。”韩姑静静插话,走过来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将那只紧掐不放的手扳松开来,搁进锦被里。
“请娘亲好好歇息。”道完,穆容华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请安过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霁堂”的长长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镂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块块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态,直到这时,才听胸内吐出一声气息。
多年而成的郁结,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无形块垒,沉沉压着,或者终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潇洒不羁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谁借一狂风,吹散这有形的肉身和无形的思绪……
只是,能向谁相借呢……
脑海里乍然浮现的一张黝黑面庞让他方寸陡凛!
带嘲弄的深黑长目,流里流气的眉梢眼角,永远噙着玩弄笑意的薄唇阔嘴,乱糟糟又黑得发亮的发,东翘西翘地散在颈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识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头,实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轻汉子,似乎提到关外、提到……马贼?
殷叔正领着人固守关外那处新设的货栈,再过几日,身为广丰号大掌事的他亦得亲自前去一趟,而近日从关外汇报过来的消息,并无关于马贼之事……
……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突地幻听一般,耳里划过那样的话,甚至又流荡着放肆的笑声。
阴险!无赖!要命的不讲理丨。
谁想跟那家伙玩?!
此时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斋”里堆叠出来的那股沉重郁闷,不觉间已被抛到某处,抛到连他都不知道的某个小角落,暂被遗忘。
回廊远远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灯笼朝他迅速飞移过来。
见到提着灯笼,生得圆圆肉肉的可爱小姑娘,穆容华露笑……
“是韩姑遣人唤宝绵过来的?怕你家少爷认不得回雪霁堂的路吗?”
唤作“宝绵”的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模样,圆润脸上倒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气。小姑娘不能说话,却能读懂唇语,此时未提灯笼的小手比得飞快。
穆容华一下子便瞧懂——
原来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帮他备妥一大盆热水和热饭、热菜、热茶,岂知他耽搁再耽搁,不回院落还杵在回廊上“晒月光”,热水和热食都快给晾凉,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帮子。
小小年纪,倒管到他头上来。
穆容华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颊一记,问:“宝绵,不如你可怜少爷我,嫁我当娘子吧?你爱管,我由着你管,可好?”
他的话惊得贴身小丫鬟倒退两步,瞠眸飞眉兼小口一歪,满脸怪相。
穆容华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恶少的笑法。
他甚少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过!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脑中又浮现那张棱线分明的无赖面庞……
所以,结果,还是受珍二影响了,以为学着放声大笑,就是真洒脱。
他敛起不太适合自个儿的张扬眉目,瞅着愣愣仰望他的宝绵,浅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爷肚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