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今儿个元宵佳节,前厅不仅仅是家宴,更是东家宴请众位掌柜的场子,苗家得展现出十足的赤诚情意,太老太爷肯定要从『松柏长青院』移驾到前厅,供大小掌柜们瞻仰……呃,跟大伙儿们说话聊叙,同欢同乐一番。

苗家三位年轻主子挡着大鱼大肉不给他吃,那也……无可厚非。

「您快起来,再蹲着对腿脚不好啊!」她叹气道。

「不起来不起来!老大、老二联手欺负人,咱想吃那盘红烧蹄膀烩海参,老大就把那盘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呕我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盅竹笙豆腐粥,还说粥底是用干贝和鱼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劝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陆世平有些头疼了。

想了想,也没再劝他起身,只是拉了张小矮凳过来,二话不说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让他胖胖的身躯有张凳子撑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爷倒没拒绝,吸吸鼻子,还是可怜兮兮的。

她起身,从灶上保温的一大盅甜品里舀出一碗,放上调羹,复又蹲下。

太老太爷见状,双目发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银耳莲子汤……是、是老大要卢婆子专为老三准备的?」

她不及答话,老人家已哼声连连--

「可恶,疼弟弟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啊!老三偏爱这道甜汤,就见天的弄给他,那咱呢?咱的红烧蹄膀呢?咱的烩三鲜呢?可恶!没天良!我……我吃光它!」

说着,他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碗,唏哩呼噜一阵,两下轻易碗便见底了。

「还要!」空碗递过来。

「不行!」

「就要!」鼓起腮帮子。

「不行!」

「就要!就还要!」

陆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揺头。

老人双层下颚抖了抖,眼里仿佛有水光。

「露姊儿,你……连你也来欺负我……你跟他们一国的、一伙儿的……」

「我没有!您不能这祥--」

「露姊儿,前头人手不够,在催三爷的甜汤了,你帮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爷?」卢婆子细眯眯的眼缝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浑胖身影。

陆世平一骨碌赶紧跃起,快声快语道:「有的有的,三爷要的甜汤都温热着,没凉,我上了盅、摆好碗和调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卢婆子的话这时才全数被她听进耳里、脑里。

说是人手不够。

说是……要她帮忙端出去?

……端出去见人吗?

欸,总不能把事情推回给卢婆子。

没事的,端个东西出去罢了,外头宾客和仆婢那么多,谁会留意到她?没事的……陆世平咬咬牙,气息一整,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为了防止太老太爷不听话,贪吃吃个不停,她很坚决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全端走,临去时还特意托付卢婆子,千千万万别再给太老太爷甜食,全然不顾他哀怨的眼神。

从灶房来到前厅大院,进出几道月洞门、上回廊,转过几个弯,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个廊道、檐下、转角处,皆点上大灯笼,很有年节味儿。

一来到前厅,闹元宵的氛围更盛。

厅外大院两边架起竹架,装饰着五花八门的七彩灯笼,灯笼下方挂着一道道谜题,陆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见不少宾客围在灯笼底下凑趣儿,若有谁猜出谜底了,苗家家仆便会敲锣大响,大声报唱,跟着奉上苗家准备的彩头。

不远处,几个今日随爹娘进『凤宝庄』作客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苗家仆婢备上各式各祥的烟火和小炮竹,孩子们又叫又笑,玩得脸蛋红通通。

莫怪说人手不足,此时众宾客酒足饭饱,一宅子仆婢得招呼大人猜谜题,还得照顾小的玩耍,几个得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还得尽快将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拾干浄,换上热茶和果子。

陆世平端甜汤跨进厅内时,头低低的,直盯着自个儿的足尖。

厅内的红木雕狮圆桌,桌上丰盛的酒菜尚未全数撤下,苗家三位年轻主子围桌而坐,苗家二爷仍吃得颇香,大爷则对候在一旁的方总管问起--

「太老太爷呢?还在闹不痛快?」

「老人家嚷着要在宅里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着,我遣人远远守着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爷回『松柏长青院』。」

陆世平闻言有些吃惊。

不知是否心虚,竟觉方总管答话吋,目光似朝她扫来。

太老太爷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总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见了,而她「大逆不道」无视家主之意,偷渡甜汤给老人家……被大爷知道了,说不准得挨罚。

所以方总管是打算对她和太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气,又听大爷跟方总管交代近日欲请大夫进府,要帮太老太爷调制膳食,也要替三爷再开些固本培元的药膳等等事务。

方才仆婢传话,说是厅上催三爷的甜饧催得急,根本没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让主家爷儿们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将东西送来,挨在边边等着传唤。

站在她身边的是府里大丫鬟梅茉,年岁肯定较她还小,倒颇有淑年师妹那种精明干练的小气势。

本以为梅茉会接过她手中托盘,让她这个灶房粗使丫头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观鼻、鼻观心的。

她心音怦怦响,莫名其妙地头皮发麻。

闭了闭眸,始终轻垂的颈项终是抬起,她阵线略扬--

铮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声沉,使得回音阵阵,划破心湖。

她对上苗家三爷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丧失,她心头仍惊,倏地低下脸。

没用、真没用啊陆世平!

她好生唾弃了自己一番后,重新鼓足勇气,复又扬睫去瞧。

那双迷美长目依旧淡淡「望」来,瞳心幽幽,无神釆似深渊,有谁临渊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动作、无用的内心、扑腾的思绪,全收落在那两潭渊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自惭形秽,大致就是这祥的感觉吧……陆世平抿唇苦笑。

这是她进『凤宝庄』一年多以来,头一回离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闷烧,烧得她整个人热呼呼。

她、她没喜欢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么……知好色则慕少艾的。

她都几岁人了?是什么身分?怎可能对他有什么古怪想法?

之所以脸热心热,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许啊……也许……还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样的心情,绝对仅止于他的琴艺。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痩得脸都见骨了。」

苗二爷终于停箸,一边满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后依旧平坦精实的肚腹,一边挑眉审视像喝风就饱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侧,泽唇掀动时,陆世平已又敛下眉眸,烫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连几月在外奔波,餐风露宿,难得佳节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厨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个儿浄脸时,都觉圆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爷一听,笑哼了声。「你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们布在苗沃萌盘中的菜,着实剩下不少,他叹气又道:「要是咱们家太老太爷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着狠着心惹他不开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会儿还得再去寻太老太爷,总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温茶嗫饮,耳中分辨周遭声音--大哥犹跟方总管询问与吩咐诸事,方总管正细心答复。外边热热闹闹的,锣声大响,家仆报唱,还有烟火和炮竹声,孩子们尖叫笑嚷声……

他忽而徐声问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爷将茶一口气灌完,抓袖擦嘴后,这才道:「两年前『幽篁馆』一场大火,馆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场,你要找的这位陆姑娘据说当时受了点伤,之后便离开湖东故居,连向来与她感情亲厚的师弟、师妹,一概断了连系,这条线探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你提过的那位师叔公,啧、啧,就两个字--」

一指敲着桌面。「难缠。」

眼底倏地刷过光,苗二爷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两拨千斤、不变应万变之法使得炉火纯青的毒派师叔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陆世平知道梅茉丫鬟侧目觑了她一眼,似觉她古怪。

没法子啊,因她一颗心狂闹!

她端住托盘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托盘上的瓷盅、碗和调羹全都轻轻颤动,仿佛她突然间胆小如鼠,没办法应付眼下场面。他在找她……

为什么?

他一直留意着『幽篁馆』吗?要不,怎知那场大火?怎知师父的事?

他在找她……这事钻进她耳中,一下下敲击她胸口,一股惊人的热气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烧得她面红耳赤,气息紊乱。

苗大爷此时结束跟方总管的谈话,虽与别人说事,仍分一半心神听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谈,他眉峰微蹙,问:「这『幽篁馆』的陆姑娘究竟有哪里好?值三弟这般心心念念?」

陆世平几是费尽气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颈项,鼓起勇气朝苗三爷看去。

结果,他淡笑不语,微敛的眉睫真意难测。

苗大爷也不纠缠,锦袖略挥,朝立在一边的婢子们道:「把菜全撤下,换新茶过来。再给二爷添些酒。」又问:「三爷的甜汤备好了吗?」

梅茉见陆世平怔了似的,连忙替她答是,答话间,已率领两名侍膳的婢子动手收拾桌面,顷刻间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边,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对她示意,想接过她手中托盘。

陆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后,终于回过神。

她挪动脚步靠近,一步步接近,仅差些许距离就能碰到苗三爷衣角,她咬住叹息,正要递出托盘,眼角余光却映进一道灿亮火光!

咻飕飕――

耳中被炮竹冲天的厉响完全侵占!

点燃的冲天炮竟窜进大门敞开的前厅,且离她最近,倘若没挡下,她身侧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侧的人是他……

脑中一凛,她凭本能动作,手中托盘反面挥将出去,一记绝佳击打,瞬间竟将那根射歪的冲天炮击出前厅!

砰爆―─

火炮在厅外的大红柱边炸开,耀眼一闪!

然后厅内……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陆世平。

她拿托盘去挥,整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往身侧一倒,而坐在她身侧那人自然首当其冲。

从宽肩到胸前,再从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汤浇淋得颇「精彩」。

然后,他怔怔地抬起脸容,怔怔地「望」着她,语气无辜地说--

「你绊了一跤是吗?」

他「望」向她时,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无痕,雪颊和唇角也没躲过甜汤飞溅,几小坨熬得软烂的紫米附着在脸肤上,当他墨睫眨了眨,边询问她时,无辜可欺的模样实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内心狂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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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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