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至少,陆世平被狠狠烧了一通。
那根冲天炮是点火时没摆好才会如此。
炮火直直往厅里飞时,外边玩得正乐的孩子们也吓傻了,拿着燃香负责点火的孩童还吓到哭了。
但陆世平觉得最该哭的人,该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额头敲木桌。
寻常时候,午后的灶房院子甚是宁谧,尤其大伙儿刚用过饭、喝了茶。几位领头的厨子、厨娘回自个儿屋里小歇,但炉火未灭,灶房里仍得遣人轮流守着,以免主子临时要吃点什么,还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没她什么事了,只因心里懊恼,才会趴在桌上直敲额头。
灶房院子内的大伙儿听闻她昨晚在前厅的「壮举」,好些个笑到人仰马翻,卢婆子和大厨连师傅尽管安慰了她几句,但两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卢婆子说了,这事算她运气,一是她「救驾有功」,二是她的「救驾」方式虽说弄得三爷一身狼狈,却未弄伤他。该是如此,主子大爷才轻易地放她一马,虽无赏,亦无罚。
「你绊了一跤是吗?……
轻柔的男嗓吹进耳里如沐春风……
神情无辜得可爱啊,好可爱好可爱,跟师弟的憨直模样简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师弟生得浓眉大目,而他白浄斯文,瞧起来多了点楚楚可怜味儿。
昨儿个才过完元宵,天气仍寒,窗子仅开了道缝儿透气。
天光缕缕穿透窗纸,光中有细微浮尘,她瞅着那点点飘浮,未察觉自个儿嘴角翘起蒙胧弯弧。
继续「面窗思过」,动也不动,她听到两、三名小杂役进出灶房的声响,也听到他们几声笑谈,似乎想趁午后歇息时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来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来也能把大厨师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货储藏。陆世平还是没动,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会儿,等会儿卢婆子或其它人进来,便会喊醒她的。
哔剥、哔哔剥--
她闭起双眸,不知自己有无睡去,只晓得神识从一团慵懒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来,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她起脚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边脸还险些撞上门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杂役搬来小凳围着火堆,边烤火、烤食,边做事。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小杂役们同时大叫,就见陆世平像个疯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扑过去!
「如此说来,修好太老太爷的宝贝七巧盒之人,原来是这位露姊儿姑娘。」
出『凤宝庄』北院后门,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层寒雾,左侧沿湖边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选择走右侧的幽然小径,径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细细绿竹林当中,然后便来到绿意围含的『九宵环佩阁』。
此时际,『九宵环佩阁』的主人苗三爷正抚过琴,案上的金炉仍荡檀香。
他听完两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说的,在琴曲最后一音弹落后,修长十指轻按琴面,语调问得徐慢。
「太老太爷常往她那儿跑吗?」
两竹僮皆十岁左右,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着你,磨蹭好半响,小夏才勉强挤出声音--
「有时去灶房院子,几次总能遇到一、两回,灶房的人大都见怪不怪了,太老太爷会窝在那儿缠着露姊儿……露姊儿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爷昨晚饭没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吗?」边问,他边起身,两名竹僮已伶俐动作,一个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轻轻挥开。
在这琴阁中,东西摆设从未改变,他虽盲,亦能行动自若。
另一名竹僮则冲了茶,端来香茗,摆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话?」他舒适地坐进圈椅里,一手精确地摸到那只盖杯,再出声时,一祥徐慢轻缓,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脏乱颤的能耐。
这会儿换佟子硬着头皮答道:「就……太老太爷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轻撞一下,他连忙说明。「听说,太老太爷常去蹭吃,但、但厨房院子的人都晓得太老太爷得忌口,所以没敢给他多吃的,露姊儿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对这位「露姊儿」的事上了心,并非因为昨夜在席上被她泼淋一身甜汤。
而是事后,他返回自个儿的『凤鸣北院』清理时,太老太爷乐呵呵地闯进,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抚掌直笑,耀武扬威得很。
「咱就说,露姊儿好祥儿的!原来我错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国、是一伙的!她不给咱甜汤喝,怎么求都不给,原来是准备端出去泼人!现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这模样……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爷爷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气了!所以……紫米银耳莲子汤好喝吗?噗哇哈哈哈--」
露姊儿,姓平名露,进『凤宝庄』已一年有余,她打的并非卖身契约,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
然,说她是「丫头」似乎不妥,据闻芳龄颇大,都二十多岁却未婚配。
这般讨好太老太爷,让老人家如此喜爱,她可有什么打算?
还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宝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过,七个屉子关关相扣,却也道道相隔,倘有错置,要修缮完好绝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细致手工不可,而她却是个中能手吗?
既有如此手艺,倒进了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当真是她所要?
「瞧来,你们俩跟露姊儿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两只小的又互看,眉来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后还是胆子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话。「……露姊儿人很好的,见刭咱们俩帮爷备茶、备食、送洗衣物,她都会抢着做。还有爷治头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药,都是露姊儿顾着炉火慢慢煎熬出来的。再有,常是卢婆婆替爷备好甜汤或点心,露姊儿就守着,守到咱们去取为止,那东西都还温温热热的,刚好端回来让爷品尝……」
佟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边「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俩该做的活儿都给旁人做了,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主子的语气依旧温温淡淡,和气得很,但小夏的胖颊倏地发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张得圆圆,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圆滚滚。
两只小的说不出话,又开始你看我、我瞪你地无声「交谈」
然后,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苗三爷突然长身立起。
裹在夹狭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说,两个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来,一个赶紧取来盲杖递进爷等待的掌心中,另一个已自觉地赶去将『九宵环佩阁』的门大大敞开,供爷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阁,靠着手中盲杖徐缓前行,两个娃儿就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他暗忖,两竹僮毕竟年岁太小,还得教训一番,要是以往的贴身小厮景顺没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场上打磨,肯定能在这位「露姊儿」身上瞧出点端倪。
不过……如此也好。
对这位大龄丫鬟当真好奇了,是该会会。
回大宅,凭着记忆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进那扇连结的月洞门时,苗沃萌脚步一顿,握盲杖的五指缓缓收紧,灵敏的耳力一颤。
哔剥、哔哔剥--
什么声音……
哔剥、哔哔剥--
这声音?
他脸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几是奔跑了,袖摆与袍服唰唰作响,两竹僮被闹得只晓得起脚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还没出声,便听到好几声惊呼--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露姊儿,那火烧得猛,你扑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儿?一块破木头?」
「露姊儿,手都烫红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别抱着啊!这么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从火堆里揪出一块乌漆抹黑的木头引,你发烧啊?哪根筋不对了?」
「呜……人家的烤年糕全掉进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哑,如风一波波株过草海的音质--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是我错,只是这块木头不一般,烧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儿,你手被火烫伤了吗?」
不该出现的轻柔男嗓幽幽荡开,三个小杂役和陆世平闻声同时回首,见到踏进灶房院子的三爷,一时间全怔住了。
陆世平尤其傻眼,昨儿个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
然后,他、他……他竟也唤她「露姊儿」?
他跟她半点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识朝跟在他身后的竹僮们瞥去,两个小家伙占着主子目力尽失的便宜,挤眉弄眼对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着实慧根不足,有看没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点着盲杖步近,那张玉雪面容罩着忧心。
「到底是什么木头这般希罕,竟让露姊儿拚着双手灼烧也得抢救?」
水润长目依旧无着点,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陆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张了张,没能挤出声音。
至于三个小杂役更是一个挨着一个并肩站立,突见主子来到他们这整天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院子,一下子还真难适应。
这一方,苗三爷没等到他要的回应,墨睫微掩,笼雾般的目瞳奇异地敛了敛。
「去把露姊儿手里的破木头拿开,瞧瞧她手伤得如何?」
他一吩咐,两名竹僮只得乖乖衔命而来,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陆世平面前。
小夏先动手扯她怀里熏得焦黑的长形木块,她揺揺头,眼底闪着连自个儿也不知的乞求光芒,两臂收缩,本能想护得更紧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脸纠结,表示他们俩也是听话办事。
「禀报三爷,没、没……不是什么稀罕木头,只是……只是这块东西颇实在,拿来当柴烧着实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或砧板之类啊,物尽其用,这才好不是吗?」陆世平硬着头皮急语。
「是吗?那我还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实在?」犹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没辙了。
陆世平细细喘息只得松了两手。
当竹僮们取走木头,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过她掌心时,她才意识到掌心灼热的疼痛。
轻捧伤手,她眼巴巴地看着竹僮将木头举到苗沃萌面前。
「爷,在这儿。」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长指若抚琴一般拂过,指腹尚感觉得到火舌余温。
他笑语:「呵,我手感钝,真摸不出有多实在。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当柴烧正好--」
话音未尽,他忽地从竹僮手中抽走木头,状若随意地一抛。
但他「随意」这么一丢,恰恰又把木头丢进火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