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路无话,他点着盲杖而行,步伐坚定徐缓,她依然跟在他斜后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与他之间却横着这么多事,从那年湖东的湖上听琴,到如今各怀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过翠竹林,走进夜中的『九霄环佩阁』。
眼盲之人不需烛火,他没让她点灯,她便也不点,随他直直走进藏琴轩。
他在她平时用来理琴、养琴的长案前落坐,手仍挲着乌木盲杖。
她静伫,直勾勾看他。无奈幽暗隐去他大半边面容,她看不清,亦从未看透。
「我没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为的那祥……」她涩然开口,两手不自觉攥起。
「我并非要困你、囚你,然后再逼你、迫你,只是……只是想求你。」
「求我什么?」暗中,他隐于话里的戾气凝成冰针,又带讥讽。
「如今事已至此,底细全摊开,干脆连『奴婢』这自称也省了,是吗?」
陆世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知现下是动辄得咎,称不称「奴婢」,他皆有话。
没理会他的讥问,她只答:「……我那时想求三爷网开一面,别追究我师弟。现在仍想这么求三爷。」
沉默片刻后,他静声问:「适才你已与杜旭堂谈过?」
「是。师弟都跟我说了。」
他笑笑道:「你不觉眼下这情境与当年『幽篁馆』琴轩里的事,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之妙吗?杜氏父子闯下的祸,你忙着收拾善后,身为『幽篁馆』的大弟子、大师姊,陆姑娘做得确实不错啊!」
他又拿话伤人。
以往他言语嘲弄,奴性不足的她会气怒难平,忍不住时便不管不思地反击。
但此际只觉胸中闷得难受,热气熏眼,有什么威胁着要溢流出来。
「师弟潜进『凤宝庄』并不是……不算是盗琴。以他的想法,这不是盗取。」
苗沃萌笑哼了声。
「好个不算盗取!他顶了别人杂役的缺潜进苗家,两日内摸索出『九霄环佩阁』的方位,溜进藏琴轩内寻遍,若不是『甘露』恰随我出门,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搁,说不准能躲过苗家护卫。陆姑娘的宝贝师弟就为『甘露』琴而来,你却说不是盗夺?」
心里急,她费劲儿按捺,努力稳声。
「三爷,我师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对他而言太难理解,他就一根肠子通到底,做什么事总两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弯迂回。起因是我师妹招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医病与将养身子皆需银钱,再加上想让几位老师傅们安养天年,师弟才会卖出『甘露』。」略顿,她语音若叹。
「全仗三爷当年重金入手『幽篁馆』所出的『洑洄』,才让师弟欲卖『甘露』时,随即有人接头。只是『锦尘琴社』当日取走琴,只给师弟留了点订金,师弟几次去讨,那位侯管事一开始总避而不见,前几日见着了,竟说他们没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凤宝庄』要走,如要『锦尘琴社』将买琴的钱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来。」
说到这儿,她停下细细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这么说,也许真是他们东家的意思,也可能买琴的钱早进了侯管事口袋……三爷,我师弟不会想这么多的,只知把『甘露』拿回来才能换钱……就是这祥,师弟他、他就是这祥。」
苗沃萌心头火不灭,反倒烧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内寝,他听她奔去关门落闩,当真惊怒交加,头一次尝到气得五赃六腑生疼、从里而外震颤是何滋味。
她这护雏般的举止着实惹人发火,让人恨得牙痒痒!
即便他之后稍能定心想过,亦明白她并非要挟他藉以要胁门外的苗家护卫,但明白归明白,脑子里明白了,心却还闷塞着。开口师弟、闭口师弟,说她师弟耿直、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术……哼,她这话听进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宝贝师弟偏就不同,就爱玩弯弯绕绕的局!
他不怒她隐瞒身分来到他身边。
更不怒杜旭堂胡闯『凤宝庄』盗琴。
连『锦尘琴社』那个姓侯的家伙将麻烦事引到他头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见了「旧人」忘「新人」,事情尚没弄清,便急欲护师弟周全,急跟他讨饶,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难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凭什么总要他忍气吞声受着?
她是他的谁啊?
她……她谁也不是!
「当时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发问。
陆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馆』那场火。」他转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从声嗓中透出。
「杜旭堂说,起火之点是在琴轩内,那时里边只有杜作波前辈和你。门从里边闩上,连窗子的木榫皆扣紧,而火一下子烧得猛烈,最后是你将你师父拖抱出来……当时到底出了何事?」
她气息略浓。
「三爷为何欲知此事?」
「陆姑娘,杜氏的『幽篁馆』累我至此,莫非我还没资格问了?」
像面颊狠狠挨上一记打,陆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静了片刻终道:「自三爷负伤离开『幽篁馆』,之后的一年里,师父疯魔之症时好时坏,清醒时与以往的他一般模样,还能教琴制琴、闲话家常,但一发病就偏激执拗,有时狂起来亦认不得人……」长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专注听着她说,那让她神魂飞掠,脑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过往。
「那一个午后,师父唤我一块儿在琴轩里整理他手绘的指法图,一切原都寻常,直到他瞧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爷,那张琴便是当时你拜访『幽篁馆』,在琴轩内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该将那张琴藏个不见天日的……师父忽又想起你来访时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声干涩。
「你们琴艺高绝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谁都狂?这『既生瑜、何生亮』的计较,能让人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不懂……不懂……」
到底还是落泪,泪水顺腮静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颚下的湿润。
半藏在暗中的俊脸绷了绷。
「火是你师父放的?」
陆世平低应一声,深吸口气,试着将胸中滞碍徐徐吐出。
「师父当下病起,锁窗锁门,整屋子的琴谱是多少年心血所累枳的,但烧起来多容易?还有他所收所制的琴……我几次要把他拉出门外,他怎都不肯,入魔障时力气尤其大,一甩真能把人甩飞……我撞晕过去,没多久又被浓烟呛醒,醒来时,火势已不能收拾,师父衣袍、发须着火倒在地上,我将他拖出,但还是不行……太迟了……师父伤得那祥重,当晚,他清醒过来说了些话,不到中夜就没了……」
「你的喉伤亦是那场火造成的?」男嗓幽淡。
她又低应一声。
轩室中忽地陷进窒人的静默。
两人皆无语,只有环围于外的细竹在夜风撩拨下低吟。
她微微放松攥得生疼的十指,眨掉眸底水雾,试了试终挲出薄音。
「……三爷早已知晓我是谁……是吗?」
盲杖被搁在长案上,苗沃萌未先答话,长身立起竟直直步近她。
月光透进,被格窗筛作朦胧的几道,他走来,身影穿过那道道淡银幽光。
他站得实在太近了,不晓得是他故意如此,抑或眼盲不知距?
她悄悄往后挪开一小步,岂料那身影静静欺上,两人间仅差一个拳头的距离。
「陆世平,你根本没想隐瞒自己,不是吗?」
听他再次唤出她的名,心头又是深深切切一阵颤栗。
她气息一促,微踉跄再退一步,却听他继而又道--
「你若存心掩藏,就不该抢那块焦木、不该头头是道评论琴心,在我要你理琴、养琴时,你就该拒绝到底,在我咳症发作时,你就不该用同样手法为我推宫过血,如当年在『幽篁馆』琴轩里那样……陆世平,这祥的你,我苗三即便目力尽失,难道还「瞧」不出吗?」
语音甫落,他又一次欺来,将她逼入墙角才甘心似的。
但她不想退了。
一扬睫就能望进他静黑的深瞳中。
浅浅呼吸就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
她不想再退。
轻垂眉眸,她直视他襟口。
素锦制成的衣袍在冷光里低敛华美,她抑下欲探指抚触的冲动,微声问:「那么……三爷之前托二爷寻我,所为何事?」一室幽淡掩了他五官的细微变化,她只瞧出他俊庞似有若无一僵。
苗三爷再开口时,语气透了点火。
「你当年不是起了誓,还跪地起誓,说是待报完师恩,而『幽篁馆』里的众人皆各得安排,你要进『凤宝庄』为奴为婢报我恩义?这是你亲口所说,是不?」
她岁见他喉结上下略颤,惹得自个儿也暗咽津液。
「……是我说的。」
「『幽篁馆』大火之后,你人跟着不见……你说我这个债主不该急吗?人说施思不望报,可我苗三偏是个锱抹必较、睚皆必报之人,你这帐我记得牢牢的,岂容得你逃?」
「我没要逃的!没、没要赖帐……」她抬头急辩。
「我躲着养了一小阵子伤,待喉伤愈合,说话不再含糊不清,就进苗家灶房做事了。」
俊脸朝下,两人气息交错,她肤下热意顿生,不禁闭闭眸子。
「陆世平,你这奴婢当得尽惹主子不痛快,还想报何恩义?」
他话很轻,却让她一下子鼻间泛酸,咬着一会儿唇瓣才呐呐道:「对不起……」
「觉得我仗着爷的势头欺负你了?」他口气一沉。
她先是揺头,忙吸吸鼻子道:「没……」
「觉得我仗着债主的气焰为难你了?」语气更重了些。
「没有。」
「那你哭什么哭?」
「没有……我没哭。」
「还说谎了?就欺我眼盲是吗?」混蛋!他哪里对不住她?敢哭?
「不是的,三爷唔……」一只大袖忽地摸上她的肩,倏地往她后颈摸去,她后脑勺被按住,脸上已有另一袖袭来--
苗三爷正抓着袖,胡乱往她脸上擦拭!
他边骂道:「我都没哭,你敢哭?一脸的湿,还朦我说没哭?我是揍了你、饿着你、冷了你吗?当爷当得这祥窝囊,爷从头到尾没揭你的底,还是你那宝贝师弟跑来揭的底,我怪你了吗?」
陆世平也不知怎地,被他这祥粗鲁地架着擦脸,听他的骂,心窝热流直涌,禁不住就扑进他怀里,探手抱住他。抱得紧紧。男人骤然间停了骂。
被她紧拥,他并未回抱亦不推拒,只有略促略响的心音教她听取。
「对不起……」埋在他襟怀中,她沙哑道:「我想告诉你我的事,但就是……就是不知如何说出口。本想等你目力恢复了再提,没想到师弟会来……会出这祥的事……」顿了顿,她揪住他素锦的十指默默收紧。
「求三爷开思,让我师弟走吧……让我带他走,我会跟他说清楚『甘露』的事,我们不会再来惹事,我带他回湖东『幽篁馆』。」
「你想跟他走?」
他话中戾气陡现,猛地握住她双肩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