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药箱
癫狂,由七情所郁,遂生痰涎,迷塞心窍。
每当玄武听人说起前宗主疯癫失踪的事时,总会无意识地想起这一句,紧接着便是一串医书中的描述。再然后,便是心里苦笑,摇摇头,忘到一边。
然而有些事是很难忘记的,比如少有用武之地的医术,比如已落了一层薄灰的医箱。
医箱是旧的,精巧的小小的抽屉,把手已磨得光滑了,这是他祖上不知哪一代传下的物事,一代代用着方便,又不曾坏,便留着了。
玄武的父亲是大夫,爷爷也是,爷爷的爷爷也是。他家祖上四代为御医,他识字的课本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医书方案。本来父亲也是御医,但自从眼睁睁看着一名孕妇难产而死却束手无策,他父亲便决心在继承家传医术的同时,冒着风险去研究怎么给人动刀子——父亲说,那是外科,传说古时神医能为人开脑取风涎救命,如今却失传了。他虽不才,却也愿尽绵薄之力,让此神术重现人间。
京中的贵人们,自然不允许人在自己尊贵的身体上动刀子,所以父亲辞官回了老家,一个虽不繁华却也不贫困,极为普通的小城。玄武依稀还记得幼时京中的热闹,初回家乡时还哭闹了一阵。
但父亲是立了决心的。他在城中挂出了招牌,很快便成了这一带的名医。小孩儿没长性,闹了一阵,认识了新朋友,也渐渐定了心。
但玄武和新朋友们玩闹的时间很短,父亲立住了脚跟,便关心起儿子的学业。他的童年,是在医书那些晦涩的术语中度过的。
十一岁时,父亲的努力有了回报——也是天意,一家孕妇难产,产婆手足无措之下,年轻的丈夫想到了城中的神医,再顾不上别的,半夜敲开了药铺的大门。父亲去了,母子平安。
那天父亲醉了,第二天,便在背书背方子的同时,给玄武加了一门功课:背记父亲自己画的人体脏腑图。
父亲对他寄予了很大希望,因为父亲清楚自己半路出家,成不了大器。而儿子还小,未必不能做出些成绩来。玄武学得很快,也很好,可是他让父亲失望了。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十四岁的儿子第一次看他为人开腹取瘤,竟会吐出了苦胆汁。
后来好了些。唯有这独子的父亲不甘心,强带着他一再出诊,终于让他白着面孔看完了这一切。但他动不得刀,一摸刀,手便颤个不住。
也许再大些会好。失望的父亲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仍让他背着记着,却不敢把病人的性命交在他手里,甚至动了收一个徒弟将医术传下去的念头。
但父亲没来得及收徒,城中爆发了瘟疫,很奇怪的病。被人们称为神医的父亲也看不出端倪,只能将妻儿都送至外地,自己留下继续钻研。
那时玄武十五岁,除了要动刀的病,他已能在父亲的陪同下为人诊断了,所以他不愿走。父亲犹豫了一阵,仍是没有答应。玄武是他唯一的儿子,医术的唯一传人。
但走后一月出头,父亲又托人带信,让他回去。
好在离得不远,他急急地回去,看到父亲无恙时才安心。父亲却说:“我也染病了。”
就在他不知是大哭还是扑到父亲怀里的时候,父亲说虽然不知病因,却有了治疗的法子。不知何处而来的虫豸入了人腹,药石难下,是他平生未见过的病例,亦不知从何而来。但只要取出人体,自可痊愈。
父亲已经救了很多人了,但他自己也坚持不住了。
爹的性命就交给你了。父亲这样说,玄武愣住了。这是很简单的,父亲说。他也知道,可是他本能地便会害怕,怕红的血、翻卷的皮肉,以及红红白白的,人体内的脏器肠道。
父亲很坚决,喝下麻沸散就躺下等着药性发作,他反复擦着特制的小刀,手心里全是汗。父亲闭着眼说:“救人的事,有什么可怕的。”声音低低的,很快便没了动静。
他站了一阵,咬着牙将刀刃放在了父亲的腹上,划下了第一刀。
有了第一刀,后面的便容易了,他仿佛抽离了出来,俯视着额头冒汗的自己,冷静地按照父亲通常的步骤,一步步做去,直到父亲醒来,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后来,他和父亲两人,救了很多人。
但仅凭他们二人还是不够,再后来是玄心正宗的人到了,用他们的符术和医术救治了全城,解除了病根。据说是妖魔惹的祸事,所以他们才会来。
父亲知道玄心正宗,但从没有深交,这一次才知道原来这门派在医术上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更结合了道术,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神奇之术。父亲心动了,将儿子送入了玄心正宗,只求精进医术。
没几年,父亲去世了。尽管一城百姓为他立了生祠,但人寿终有尽时,也没什么可遗憾的。玄武生得晚,父亲已经年岁很大了,前几年的病终究是伤了元气。能让父亲没留下遗憾的走,玄武已经很满足了。
玄心正宗的日子很适合他,修炼,研读,出诊……他自幼便是这么过来。虽然剑术武艺因学得晚而略差一些,可是他的道法却远超同辈。聪颖而沉稳的他修炼起道术,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但他从不肯随同门出战,他是来学医术的,当年父亲送他来时这样说,师长们也是同意了的。医者仁心,他一直牢记着父亲从小的教导,背着祖传的医箱,为受伤的同门细细医治。
他冷静果断,再重的伤也不会让他心生犹豫耽误病情;他心细慎重,再轻的伤也不会大意误诊。因为出色的医术,他被推荐入总坛,那里有更多的医书,更多的医者。
很可惜,门中医术最精的司马三娘忙于辅助宗主,没什么时间教导他,后来又随着被废的前宗主远遁,没了见面的机会。红河村一役,总坛人手凋零,从分坛调了不少人上来。玄武出诊时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想起曾笑着和他打招呼的他的曾经的病人们,心里有淡淡的惆怅。但他不会放任这样的情绪,一个医者,在行医时是不可以动太多感情的。
因为缺人手,玄武对调他随行出战的命令没有拒绝,他是个明理的人。新任的年轻的宗主因总是身先士卒而负伤,他责无旁贷地取出自己不离身的药箱,为他包扎医治。宗主看了他一眼,像是回想的样子,然后问:“你带着药箱?”他嗯了一声,手上不停,包扎好才收拾着道:“祖上传下的。”
宗主披好外衣,向旁边人吩咐善后的事,他没在意。然后就听宗主道:“本座调你随行,是看中你道法卓绝,远超同辈——但本座见你应敌时,从不下重手,这却是为何?”他犹豫了一会,低头道:“父亲教我医者当有仁心。”
“仁?”他低着头,没有看见宗主的神色,只听出语气中没有嘲讽,却有似有若无的波动,很快便变得淡淡的,自语般地道:“司马三娘当日,也是这样的说法,所以纵走了七世怨侣。”
他抬头想抗辩,他和司马三娘不一样,却无话可辩,宗主负手踱向门外,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岁数,一瞬间却像历尽了沧桑。正在他不知是走是留是请罪还是争辩的时候,宗主又说话了:“本座听说你最擅于外科。人身有异物,需以利器割弃,而魔物,却也正是人世的异物,百姓的大敌,非割弃彻底,便不能保一方的太平。难道,身为玄心门人,你连这点也不曾想到么?”
没有深入说些什么,宗门事繁且杂,宗主的时间总不够用,这样引导一个好医厌杀的小门人,已经是特例了。于是,他不得不认真想一想,仁与杀之间,到底何去何从。最终觉得,除魔是护生,从医也是护生,现在的他,若弃了医术除魔卫道,只要真有益于百姓,父亲应该也不会怪他。
以后,便有了四将之一的玄武。
在提他做玄武的那一天,宗主看了他良久,看得他莫名其妙,然后,才听宗主开了口,说道:“本座对于医道,并不曾深究。但在本座看来,人人只知医者仁心,却不知医者,最需的便是冷眼旁观的心性。用药如用兵,心性受悲喜情感动摇,又如何静心调停君臣佐使缓急?所以,你的冷静,便是本座对你寄于厚望的原因。玄武——”宗主第一次以玄武之名称他,便是此时,他说,“玄武,医术无须放下,但你这份心性,须常葆冷静,用在正途。若有朝一日,自误误他,以妇人之仁累及全局,本座断然容你不得。”
他记下了。以后,一晃就是二十年。医箱仍是带着,有些小伤随时便能处置了去,宗主也不曾阻止。事实上他的医术实施的对象,最多的便是宗主和同列的另三将,以及他自己。
他还记得,宗主右臂第一次负伤时的情形。那一回,宗主臂上伤得虽重,看上去十分骇人,实际并未损到筋骨。可当他清洗创口,割去腐肉时,宗主却皱着眉头看着,眉心聚集着焦灼——只是他上药时一向专心,并没有太注意,口里犹自提醒宗主要注意保养,否则便会如何如何。
宗主便一直垂目听着,待他说完了,才突然问道:“本座……还能不能用剑?”
第一次,他见到宗主投来的目光里,竟会有了焦虑与隐隐的慌乱,不禁怔了一怔,才想到答道:“不碍事,最多乏些力道。”再想一想,又认真叮嘱,要宗主多加注意,若再伤着一次,就真的不能使唤自如了。
宗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微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随即便不再提起。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看着宗主小心翼翼保护着右臂的动作,玄武总是低头遮去自己的笑意。
可是没想到,竟真的会再一次伤着。几年后,在宏安的湖心小岛,在与群魔剧斗的间隙,玄武一错眼,清清楚楚看到不远处的宗主,抬起右臂挡住了暗处必杀的一击。当时他心里便是一惊,一道符法击毙对阵的妖魔后,迅速护卫到了宗主身边,果见宗主右臂软软垂下,血染衣袖。
乱战中顾不得,事后疗伤的事自然仍是落在他头上。卷起衣袖时他想起宗主那一句“还能不能用剑”,想起这些年渐渐不动声色的面上曾有的焦灼,竟不敢细看了。
然而伤是要治的,他稳住心神慢慢清理创面,探着内伤,用最轻柔的动作最细致的手法上药包扎。--他在拖延时间,他怕宗主问他:“本座还能不能用剑?”因为他无话可答。
宗主却如同不知伤势严重似的,漫不经心地将手搁在枕上让他医治,与青龙说着话,另一手端了汤药,讲几句,便啜上一口。
从始至终,也没有问过。
谁知朱雀却问了,搜寻妖魔余孽的朱雀风风火火地进门,一见他在收拾药箱便问:“瞧过了?可会妨碍用剑?”
他一怔,一时竟期艾难言,倚在床上正与青龙说话的宗主却应声了:“从前受过一次伤,这一次又伤得重了,剑是使不成了。”
他愕然回首,却见宗主平静地饮下药,将碗递给青龙。朱雀犹自不信,拉着他问有没有办法。他摇摇头,看着宗主,心里有些难过和自责,叫了声宗主,便说不出话了。
青龙也有希冀的目光看着他,他仍只能轻轻摇头,忽然想起激斗中看见的情形,脱口问道:“宗主,您当时……为何不用左臂去挡?”一句话梗在喉中未说,如果伤的是左臂,没有旧伤的左臂,情况必然好于如今。
更何况,左臂稍有不便,总好于使剑的右手再度重创……
宗主看了一眼伤处,淡然道:“已伤过一次,总不如原来了。”说着抬起眼,又道,“不能用剑,便不用了吧。玄心正宗以道法见长,专研道法,仍不失为补救之法。但若左臂一并受损,本座担心,再有意外时,本座便欲改修道术也自不成了。”
他恍然,原来那一刻,宗主是这样想的。
是了,几年前初为一宗之主时,太多的事情需要宗主亲力亲为。若废了右手,又岂有时间容宗主潜心修炼道术?而如今,几年历炼下来,他们这新任的四将,也能分担宗门的事务了。所以宗主才会在敌袭的一瞬,选择护住完好的左臂,免得连道术都无法再精进了吧。
正如宗主所说,毕竟伤过了,总不如原来——而且,谁也不敢保证,宗主将来,一定不会再伤到右臂。尽可能保全一条胳膊,总好过双手俱残,尽管宗主擅长的剑术,从此便不能使了。
那时他想,宗主,才是真正冷静的人,自己,到底还算不上。
如今的玄武,仍保留着多备药材的习惯,只是很少有用武之地了。药箱里的药材,隔一阵便换成新鲜的,然后在药屉中搁置,直到再失效丢弃。
这曾经是他最希望的事啊——医者仁心,宁愿无用武之地,也不乐见到伤者病者。只是,这曾经的希望,一直盼着的太平与安定,却总让他有一种不踏实的焦虑。
无他,药材放得久了,便会失效坏掉。安乐得太过,对这宗门而言,怕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吧!
摇摇头,玄武细心抹去了灰尘,打开药屉,里面放了常用的伤药,以及--生铁落、胆南星、石菖蒲、贝母、橘红、远志、连翘、朱砂、丹参、玄参、天冬、麦冬、茯苓、钩藤……一些玄心正宗用不上的药。
其实真的很无谓,真的,很不像他玄武会做出的事情。
可他偏偏做了,只因,他记得那天的情形。
随燕赤霞而去的那一天,成了宗主所认定的叛徒的那一天。每一句话,每一种情绪,他都记得牢牢的。
他是冷静的,所以他回想时,能很冷静地想到各人不同的心思。朱雀刚直,她定然没有多想什么,直觉得宗主做得不对,将剑扔了,便要帮燕赤霞去。而青龙却定是想着,宗主一时行为偏差,先将眼前事解决,事后再回来任其处置。
但他不是,他想宗主是错了,但大概也是一时气恼住了。他想等炼成箭除了魔君后回来,宗主也该冷静下来了,哪怕再见面时会争吵动气也无关大局。宗主最关心的事解决后,再进谏应该会容易些。这时候,劝怕也是白劝。
是的,宗主一向是冷静而沉着的,他从未想过会有例外——他又怎么知道,那个向他阐述过“冷静”道理的人,会在长街上成痴成颠,跳笑如狂,渐渐远去。
那时候,他因失血和疼痛而眩晕,眼里只见着一抹红,头脑里什么念头也不及想到,只浮现起从小背熟的医书上的一段段描述。
癫狂,由七情所郁,遂生痰涎,迷塞心窍。
这本是由于阳亢,火盛,气乱引起的病症,却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宗主的身上。
玄武仍记得,自己在昏迷中伸出手去,只想抓住那远去身影的一只手,为他诊脉断症,好亲自否定去这个结论。
那个已不再提起的人的结局,真的只是强练玄心奥妙诀的结果吗?
冷静如玄武,亦不愿多想。他只是在列出须补充的药材时,思绪一岔,再下笔,就多出了那几味药,虽然多年不曾用到,却依旧一次次换上,牢牢占据了药箱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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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素问-病能论篇》
帝曰:“有病怒狂者,其病安生?“岐伯曰:”生于阳也。“帝曰:”治之奈何?”岐伯曰:“夺其食即己,夫食入于阴,长气于阳,故夺其食则已,使之服以生铁落为饮,夫生铁落者,下气疾也。”
又PS:生铁饮,即用生铁落配合胆南星、石菖蒲、贝母、橘红、远志、连翘、朱砂、丹参、玄参、天冬、麦冬、茯苓、钩藤等药。主治痰火上扰的癫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