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断剑
洪子扬仍是打第一场,他前两天分别蠃了唐少华及顾少白,今日的对手,则换成了孙少真。两人站在佛像右臂上,相互拱手为礼,接着便拨剑斗了起来。
洪子扬的百花剑法,已先让"试剑师"胡远清给指导一番,所以三位剑钵之中,以他最为沉稳,六人之中也只有他连胜了两场,自然最被看好。但未料此次孙少真长剑一出鞘,便着着抢攻,以一连串密集的快剑,刺的洪子扬措手不及。而可怕的是,对手似乎对百花剑法,一招一式都了若指掌,每一剑都追着自己非顾不可的弱处刺来,短短几个交锋,已把洪子扬吓的惊骇不已,剑法也不禁乱了!
一般两个功力相当的人初次比剑,通常会先花点时间暖手试招一番,然而这次孙少真却不按理出牌,直接攻了过来,凭恃的便是"知己知彼,洞灼机先"这八个字。
以峨嵋派在武林中的地位,峨嵋三少对上三剑钵,蠃了就罢,万一输了,可相当难堪。尽管三家剑门的"剑主"亲自上山邀战,又捐了不少银两,重修峨嵋山金顶殿,然峨嵋掌门杜百陵,说什么也肯不答应这场比试。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魏宏风三上峨嵋,大败三少之事传了出去,开始就有一些闲言闲语,说峨嵋三少被魏宏风吓破了胆,竟连三家剑钵也怕了!逼得杜百陵不得不答应这场邀斗。
他对自己的子弟还是颇有信心,认为三少至少可蠃个两场,何必再多比?三家剑门希望能比试九场,杜百陵却只应承了三场比试。没料到第一天的比斗,唐少华输给了洪子扬,孙少真败给了杨放,只有顾少白险胜闾丘允照。江正典当场答应再加赛两天六场,并派人连夜回山禀报。
杜百陵震惊之余,决定立刻下山,爱女杜天君听说打的比预期精彩,哭死哭活的吵着要跟来。两人来到嘉定城时,已是昨日傍晚,随即令三少将这两天所记得的招式,一一演练。杜百陵身为峨嵋掌门,见识修为自是不凡,他没亲眼见过,只凭着三少和江正典等人的记忆,便将这三套剑法拚凑的**不离十,分别找出破敌的招法与方略,指点三少勤练。师徒等人挑灯夜战忙了一整夜,直至三少都已胸有成竹,方才休息。
三家剑门的人一时之间,也想不透是怎么回事。只晓得这样下去,恐怕用不着多久,洪子扬就要败下阵来。众人十分意外,只有胡远清不然,还得意扬扬的道:"我二十几年前就认识杜百陵了,早料到以他好胜的性子,今天是非到不可!"闾丘项山惊道:"峨嵋掌门也来了?怎么不见人影?"胡远清笑道:"躲起来啦!他偷偷破解你们剑招之事,怎能让人知道?""难怪!难怪!难怪一夕之间,情势逆转。"闾丘项山恍然大悟,又道:"怎么办?想必轻猿剑法也被他们摸熟了。胡先生,您能否先给允照指点一番?"胡远清摇头笑道:"来不及了!就算可以也不能教。你忘了,我下了五万多两的银子,赌峨嵋派会蠃吗?"话才说完,只闻一阵惊呼,洪子扬手上长剑被震落江中,已输了一招。
程漱玉心中一沉,她花了好大的精神,才拖延了一时半刻。但若这三位剑钵没两下就败下阵来,岂不留下更多时间?
在众人议论声中,由杨放对上顾少白的第二场比试,很快便打的火热。缙云山庄的'杨家剑法',是由祖传的'杨家枪法'演化而来,许多枪法中常见的撩、挑、格、拨、穿、带、崩、抽等技法,在八十一招的杨家剑法中隐约可见。这些招式,在杨放豪迈奔逸的剑风中,别有一番气势。
他从第一场洪子扬的惨败中得到教训,不可按部就班的照着剑谱的顺序使剑,更不可让对方占了先机。于是一开头就招招抢攻,所幸杨家剑法可区分成九个套路,一套九招,每个套路间的次序均可任意调换。
他猜顾少白想必也研究过杨家剑法,一开始便跳到第八套路,接着又转回到第三套路,然后是第一套路、第六套路……。这样任意更动次序,刚开始确起了些许扰敌效果,但数十招一过,顾少白摸的更加娴熟之后,只要看他一个起手,便能料到他要使的是那一套路,轻松写意的便将来剑封住。杨放只好把剑舞得更猛更急,尽管如此极耗心力,却不能停止。因为他知道,对付封雪剑法,只要攻势稍加松懈,必败无疑。
封雪剑法要求的是快捷与绵密,当峨嵋山飘下细雪,使剑者在空地上快舞长剑,至少要做到:两丈方圆内,不落一片雪。才算是小有所成。这套剑法以守势为主,使剑之人以绵密的剑网守住周身要害,除非对方武功高出极多,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击败。但若完全只守不攻,封雪剑法也不值一提了。
当年创悟封雪剑法的峨嵋前辈,是一个棋道高手。他下棋之时,喜欢引诱对方来攻,急于进攻的人,往往自己的防线就会空虚,方便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致命的一击。所以进攻者一旦决定一搏时,就该有把握每一步都喊"将军",在将倒他之前,决不可留一闲步,否则让他反将起来,一步便可将你逼上绝路。
依此道理所创的封雪剑法,若要攻,就得连续不断的攻,绝不可稍有停顿、松懈或退怯,否则一旦让他转守为攻,一招便能致败。
杨放明白这个道理,无奈一招一式都被对方看穿,只觉得自己愈攻愈是吃力,对方却愈封愈轻松,丝毫占不到半点便宜。又过了百来招,渐渐的有些心灰意乱,出剑稍稍犹豫了一下,顾少白长剑趁虚而入,已抵在他胸口!
掌声再次响起,萧乘龙等人对这两场快速干脆的比试,感到十分满意,拍起手来也特别起劲。胡远清眼看着就要赌蠃一场大局,更是忘形的跳了起来,直到程漱玉用恼火的眼神瞪着他,才乖觉的坐回原位。
程漱玉偏过头瞧瞧古剑,这人面无表情,似乎并不着急,也不担心。叹道:"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第三场比试紧接着上场,闾丘允照与唐少华走上佛手,互相拱手后,随即拨剑相对,缠斗不止。正如原先预料,招式被对手摸透的闾丘允照,一开始就被唐少华的出云剑法,逼的连连退却。
峨嵋金顶,山高千丈,平日云雾缭绕,混沌迷蒙。天清气朗之时,云海茫茫,千峰竞秀,黎明之际在此观看日出,更是奇美。太阳未升以前,只见白云翻腾,变化莫测,俄顷一轮红日自云海中跳跃而出,万丈光芒,射入云中,绚烂夺目而憾人心弦。这"出云剑法",便是从这日出于云海中的奇景,得到了启发。
出云剑法的虚招极多,让人看来有如坠入五里雾中,分不清那招是虚?那招是实?其实虚则实之,你若认定此为虚招而不予理会,虚招马上就能转成实剑。就算招招防范严密,但每隔十几二十个虚招之后,总会出奇不意的使出一招又急又狠的实剑,有如旭日突然穿出于云海之上,留下一片惊奇,极是难防。
闾丘允照知道厉害,想故技重施,往佛手的指尖处移动,在那种站立不易之处,轻功高明的人占了大便宜。但唐少华早有防范,一开始便抢占有利方位,将他逼到面向河水的位置。闾丘允照招术受制,每一剑每一步都被对方封死,别说换易方位,就是想跨进一步也难。
唐少华每出一次凌厉难防的实剑,闾丘允照就得倒退两步,不到两百招,出了十几次实剑,已将他逼到了佛像手肘处,再退就是一面墙壁。胜负即将揭晓,站在佛像左臂的闾丘项山眉头深锁,江正典等人面露微笑,等待最后那招实剑。
这招终于来了,只见唐少华使出一招"日跃东峰",长剑从左下往右上划一道弧。这一剑角度刁钻,方位突兀,闾丘项山心中一沉,连他都想不出有那一招轻猿剑法能挡得住,儿子更是没机会了!
却见闾丘允照突然腰身侧弯,长剑顺势往对手左腿刺去,这一招姿势颇为怪异,方位却极为巧妙,不但躲过来剑,更趁势还击。唐少华从来没见过此一怪招,心中颇惊,但他好不容易将对方逼入了死角,眼看就要获胜,岂肯就此退怯!身子往右让了半步,紧接着再出一剑,这招叫"七彩耀云",将对手胸口至腰间七大要害都笼罩在剑影之下,可说是出云剑法精髓中的精髓。
闾丘允照以头颈为轴,腾起双足,好像躺在一张隐形的床上似的,将身子与地面平行,正好避过那招"七彩耀云",同时一剑往对手颈部削去。这招更是奇中之奇,唐少华连退三步,才堪堪闪过。闾丘允照刚扳平了劣势,紧接着又一怪招,将对手逼到了佛手侧边。第四招使出时,唐少华已退无可退,还来不及反应,只闻一串哔啦之声,挂在脖子上的佛珠项炼,已被长剑削中,落了一地。闾丘允照赶忙赔礼:"真对不住!这几招我还不熟,弄坏了您的宝物。"但他的话已被震顶价响的掌声淹没,人人都说最后这反败为胜的四招,一解危,二扳平,三占先,四致胜,可说是招招精彩,剑剑绝妙。
只有几个看出来,这并不是他暗藏的几招轻猿剑法,而是从古剑身上学来的无常剑法。
世上的剑招不下千套,有的刚,有的柔,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轻盈,有的凝重……,就算粗略的区分,也有十来种不同的风格。通常一套剑法,无论招多招寡,其剑风是一致的。除非天赋异禀,一般人对于与自己原本剑风相的近的剑法,能很快的理解吸收。反之彼此剑风若相差太远,往往难以领悟,若硬要强学,可能别人的剑法没学好,自己的剑法却乱了,自是弊大于利。
无常剑法只有九十七招,却包含着有刚猛、轻柔、迅捷、朴拙、稳厚、灵动等各种剑风,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特色。若非古剑有"游学"于各大门派的那段经历,也创不出这种包罗万象的剑法。
昨夜古剑以一套无常剑法,连斗胡远清三套半剑法,虽然剑招上难免重覆,然而同一招在不同的情况下使出,效果截然不同。在闾丘父子的眼里,古剑这套剑法,奥妙奇变之处,犹胜胡远清的三套半剑法。虽然大部分的剑招都出现过两次以上,但闾丘允照见识修为毕竟有限,只看得懂其中较为轻盈灵动的十几招,却更容易深印脑海。临睡时,这些招式在他脑子里转了又转,才慢慢睡去,也许睡梦中又再练了几次。
这十来招无常剑法,他从来没有真正比划过。若局面可以控制,闾丘允照再大胆十倍,也不会想到要冒险一试。直他面临绝境之际,一时找不到轻猿剑法中有那一招足以应付,却忽然灵光一现,想到昨夜古剑所使的某一奇招,或可用来化解此危,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主意,姑且一试。第一招使了出来,见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第二、三、四招便顺势而出,竟是一招妙过一招,蠃的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其实闾丘允照所使的这四招无常剑法,全凭脑海中的印象,悟性再高,顶多也不过六七分的神似而已。而以唐少华的武功造诣,就算古剑本人出手,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招之内获胜。所以闾丘允照靠这四招反败为胜,最主要凭的还是"出奇不意"。只怪唐少华事先把轻猿剑法,三研的太过娴熟,打到后来,只要对手一个眼神,就先猜到他将使出那一招那一式,早备了相应之道,但也中了先入为主之毒。因此当闾丘允照使出第一剑"怪招"时,唐少华着实吓了一跳,不禁思道:"这招怎么没见过?该怎么对付?"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对原先套好的招式,太过依赖的心理,一见对手剑招不在自己预期之中,心中先自慌了,一时之间全乱了套,就此兵败如山,输的莫名其妙。他迟迟回不过神,也忘了该捡起满地佛珠。
掌声久久不息,程漱玉侧脸瞧看古剑,从他眼神中看见从所未见的自信光芒。古剑内心的激荡,实不下于闾丘允照,直到此刻,他才完全相信狐九败所言:自己所创的无常剑法,绝非一无是处。
四大统领观此一战,对古剑的戒心又加了几分,都想尽早开始比剑为宜。不等人潮自行散去,萧乘龙便道:"这个地方我们马上要用。蔡知府,请尽速派人把闲杂人等全部赶走,一个不留!"蔡开不敢多问,几名地方官也在场,立即传令下去,衙役补快全部出动,顷刻间已将寻常百姓全数驱离,除了三家剑门的人之外,只剩下数十名江湖豪客。这般江湖散人本来就不太受官府节制,若能说出个道理,也就罢了,现在无缘无故的请人走,谁肯服气?有的人本来正想走,一见你无理催逼,却故意要多待个一时半刻,看看你要搞什么鬼?蔡开见状,无奈的说:"这些武林人物,我们实在请不走。"王遂野一脸不耐,挥手请他们也滚蛋。忽然转身对着侯藏象喊道:"你这糊涂医生!把我的左脚医成什么德性?"侯藏象怒道:"你这什么话?要不是我侯藏象妙手生春,你怎能好的如此快!"王遂野骂道:"是有快了一些!然而走起路来总是怪怪的,好像两只脚不再一样长!"说着在舫上走了几步,果然有些许摇晃。
侯藏象摸摸鼻子道:"一定是先前那个蒙古大夫,把某根筋给接错了,可别赖在我身上!"若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可别想叫他坦承疏失。王遂野喝道:"胡说!陈妙春是成都城内最有名的外伤大夫,怎么可能接错呢?"侯藏象哈哈大笑,道:"他算那颗葱?怎么能和我神医侯藏象比?各位朋友,你们评评理……"说到这里,转头一看,所有载人的小船均已消失无踪,而这画舫之上,也只剩下古程胡三人和四大统领没被吓跑。原来王遂野大吼大叫的目的,不过是想借他的"威名",清光场子。
不过岸上还有六个闲人,分别是三家剑门的庄主和剑钵,这六人联手,倒也不怕侯藏象用强,反倒乘着一叶扁舟,往此处划来。萧乘龙不禁皱眉思道:"这几个人莫非要来把船开走?这画舫笨重,等他们解绳起锚,慢慢撑离,不知要拖到何时?"遂喊道:"三位庄主何必急着要走?不去嘉定城庆功吗?"洪承泰笑道:"庆功宴是非吃不可!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诸位成全!"刘易风道:"既是不情之请,答应的机会就不大。你还是说说看吧!"洪承泰道:"待会你们是否要比武?能否让我们几个也留下来看看。"四大统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想不透这些人,为何那么爱看比武?
闾丘允照比试时,三位庄主都留在佛像左臂上观战,发现自家的剑法,在一夜之间全被摸透,都十分震惊。三人低声商议,看来今天这三场比试,免不了要全军覆没,却也无计可施。不料闾丘允照最后忽出奇招,竟反败为胜!洪杨二人惊异不已,半恭喜半玩笑的说:"原来白晶堡还私藏了几手绝招,其实你们才是最强的。"闾丘项山不好意思,便将昨夜所见之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貌不惊人话不多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大宝藏。洪承泰啧啧称奇之余,也把今日所闻描述了大概,三个老江湖稍一推敲,已抓个**不离十:待会这个叫"古胜"的小子,必会与四大统领有一场生死恶斗。他的剑法既然那么神奇,若能让自家剑钵学个几招,岂不受益无穷!三位都说:"死求活求,也得留下来看。"程漱玉首先看穿他们的用意,笑道:"你们又想偷学功夫啦!"闾丘项山尴尬的笑道:"姑娘说笑了!少侠胸中自有丘壑,何必怕人学?再说少侠剑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不才事后钻研良久,看得懂的,不超过三成;学得来的,也不过十来招而已。"若是一般人听到有人要偷学自己的武功,那怕只有一招半式,也会气的把人大骂一顿。然而古剑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反倒觉得自创的剑法有人欣赏,可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待会生死未卜,又何必计较那么多?说道:"不要紧!想看就留下吧!"却听金克成道:"他答应了!我们可不同意!"王遂野接口说:"我们不用官位压人,但你们晓得江湖规榘吧!"四大统领联手打一个无名小卒,就算蠃了也不光采,自然不想让旁人瞧见。便搬出了江湖规榘:双方比武,只要有一方不想让人看,这些旁观者就得毫无异议的离开。
程漱玉却想这四个人尽是奸邪之辈,若要防备他们输了赖帐,证人自是愈多愈好。便道:"这是人家的船,人家喜欢站在这里观赏夕阳,有何不可?""六位若能答应两件事,一切好商量。"三位庄主齐道:"什么事?"程漱玉道:"六位想必早已看了出来,我和古胜是四位大统领亟欲追捕的逃犯。"洪承泰讨好的说:"两位实在不像,我看多半是场误会!"程漱玉道:"现在也别管什么冤情是非。我们已定下赌约,待会将在你们先前比剑处作一较量,手段不拘,却定有时限。四位统领若不能在天黑之前擒杀古胜,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对我穷追不舍。勿论这法子公不公平,至少双方都同意了,对吗?"最后两句话是对四大统领说的,四人都不坑声,点头默认。
程漱玉道:"但我刚刚想到,这法子有个漏洞,现在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到时候却很可能成为影响胜负的关键。"萧乘龙道:"什么漏洞?"程漱玉道:"何谓'天黑'?我说太阳了下山就算,你一定不同意;你说伸手不见五指才是,我自然不服气,该信谁的好?所以我想请三位庄主做个评判,以免引起无谓的纷争。"王遂野忖道:"这样也好,若请侯胡二人评判,必然会偏袒古剑;而这三位庄主再怎么说,也对厂卫有所忌惮,就算不暗助我们,也绝不敢帮他们。"便道:"算你有理!那该如何评判天黑与否?"程漱玉道:"请这诸位仍留在画舫上观战,当三位庄主之中,有两位已经看不清楚剑招时,便掷出一把飞剑过来,当这把飞剑钉在大佛左臂上时,即是'天黑'。"洪承泰道:"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凭良心评断。第二件事呢?"程漱玉道:"除非有人输了赖帐,你们绝不可将今日所见所闻,传扬出去。若有人说了一句……"洪承泰接口道:"让老天爷罚我百花庄的剑钵,自今而后,别想在试剑大会中打蠃一招半式!"一般人立誓,总习惯说若有违誓言,愿遭"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云云,说来严重,事实上真的被雷打到的机会太小了,未必能当真。如今他却将自己最在乎的事,拿来当作违背誓约的代价,就好像胡远清说永远蠃不了半场赌局;侯藏象说再也医不好半个人。如此誓言,才真是诚意十足,令人完全放心!
杨继和闾丘项山也分别立下类似誓言,这下子四大统领也不好反对,心想:"原来你是怕我们输了不认帐,想多留几个证人。哼!现在离天黑一个时辰有余,这小子能有多强?我们四人联手,还怕拿不下来?万一输了,嘿嘿……"萧乘龙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开始吧!"程漱玉朝胡远清伸手道:"拿来!"胡远清说:"什么?""当然是这东西!"说话中已将他手上的剑抄在手里,掷给古剑,道:"他的剑给你弄丢了,难倒要用树枝打吗?""这把剑……"他欲言又止,看一眼程漱玉,又看一眼洪承泰,神情有些古怪。程漱玉道:"舍不得吗?"胡远清挤笑道:"没事!没事!……随你用吧!"六人上了佛手,四统领背山面水,排成一列,与古剑相对而立,此时的程漱玉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只能在他身后三丈处,默然而立。她手上仍抱着黄啸,因为双方说好不拘手段,只有抓紧这个护身符,才能保证四大统领即使久攻不下,也不敢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王遂野道:"就照中午的约定,金兄的功夫最强,请您先给这小子试招吧!"金克成冷笑道:"这小子有啥可怕?这是你们心甘情愿让出来的功劳,等我把人杀了,可别后悔!"另三人异口同声道:"当然!请便!"四人之中,只有金克成不信古剑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有什么脱胎换骨的转变,在中午商议时,一直力陈要单打独斗,才不至堕了锦衣卫的威风。另三人俱想:"这小子剑法本就不凡,就算没什么长进,也能撑过一百招吧!我们再用车轮战会会他,你排第一个,反而最吃亏。如果他真的功力大进,最好百招之内把你解决,由我们三人联手,仍是有胜无败,少了你一个抢功的人,岂不更妙。"都不反对让他先试一百招。
金克成只往前跨了半步,两眼微闭,双手轻举,开始运起功来。只见他左半脸泛白,右半脸渐红,左半身冒出徐徐冷雾,右半身蒸出阵阵热烟。站在他左侧的王遂野觉得寒气迫人,右方的刘萧二人感到热浪袭身,都不禁倒退三步。三人暗叫不妙,原来金克成打算先运气行功,将阴阳爪的威力提升至十分,再行出手。
金克成的阴阳爪如果是在对打中慢慢引气,最快也得到六七十招,才能完全达到气分两极,寒热互斥的境界,那时对手也多少适应了一些。但若让他静静的运气,只须几次吐纳,便能将功力提升到极致。这对古剑自是大大的不利,三位统领明白这番倒理,希望古剑马上出剑,却又不便明讲,只好频使眼色,暗示他别等了。程漱玉也用铁炼扯他一把,古剑回头,看见她急道:"快上呀!等他运好气就麻烦了!"古剑拨出长剑,却始终没有出手,总觉得对方还在运气,现在出手,未免太过小气无礼。眼睁睁看着金克成的脸,红的愈红白的更白,烟雾也愈来愈浓。
金克成气功运至极处,斗然大喝一声,扬起一白一红的两只怪爪,在胸前急速交替,转出一道又一道的斜圈,朝着古剑直而扑来,竟然一出手就是杀着!程漱玉心口怦然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却见古剑不守反攻,朝着对手胸口中穴斜刺一剑。这一剑忒也大胆,金克成全身寒热之气凝聚最强之处,便在阴阳双爪,手上抓的若非削金断玉的宝剑,一旦掌剑相交,不旦难以在他手上留下任何伤痕,这股寒热之气从铁剑传来,反而是大损。
然而这一剑时间方位拿捏的十分巧妙,正好在双爪之间穿过,一阴一阳之气,正好抵消,往对手最弱之处招呼。金克成这招"阴阳轮回",是他阴阳爪七大杀招之一,一开始就出奇不意的使出,自忖就算伤不了古剑,也能把他逼的手忙脚乱。印象中这小子剑招虽精,经验和自信总是差了些。这种人,在刚起头的二三十招内,最容易出现严重误失。
万没料到几天不见,这小子突然变的大胆起来,第一招就直捣中宫,正是破解"阴阳轮回"的绝佳绝剑!金克成惊骇之余,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招式,只好蹬蹬蹬疾退三步。尚未站稳,对方又是一剑划来,自百会至关元等任脉诸穴,全笼罩在剑影之中,他侧身一让,好不容易让开了这一剑。却见古剑剑锋一转,长剑绕了半圈,对准臀部上方的腰俞穴刺去……。侯藏象不禁赞道:"妙啊!这小子倒是个可造之材!一出手就抓住敌人痛处。"人体十四道主要经脉当中,除了在中线绕行一圈的任督二脉外,另十二道正经是左右对称,各有一条,精确的讲,应该有二十四条正经才对。阴阳爪的行功要诀便在于气分两极,将全身阴寒之气引到左半身的十二条正经上,阳热之气逼到右半身的十二条正经上。愈靠两端真气愈强,愈近中间愈弱,任督二脉更是几无真气保护,别说是一柄又尖又硬的铁剑,就算只被一个二流拳师打中,也要吐血。
古剑趁他运气之时,在心里盘算着:"每个人都有罩门,此人双手不惧刀枪,到底何处最弱?莫非是在……?"他不是侯藏象,可分析不出其中道理,只是突然有种直觉,告诉自己应该如此。
他使的剑法仍是先前那套无常剑法,但内力大增之后,只觉得一招一式都流畅无比,随手为之,更快更准更稳,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但见古剑无论削刺挑抹,剑剑不离对手任督各穴,剑招奇变百生,又占了先手,金克成双爪漫天狂舞,竟完全捉摸不到,只好不断的闪躲避让,不过二十来招,已渐渐逼进角落处。
这里是原先三大统领站立之地,照说多年同僚有了危机,萧王刘三人理应伸出援手。就算不出手,古剑追到此处,多了三个虎视眈眈的高手,必然有所顾忌,攻势非缓不可。
却闻萧乘龙道:"金兄好像遇上了麻烦,我想帮忙,却又怕他生气!"王遂野道:"千万不可!咱们说好要让他先试百招,岂可食言而肥!"刘易风道:"金兄武功高出你我三人甚多,怎么可能败给这无名小子?现在稍居下风,其实必有深意!"萧乘龙点头道:"想必是诱敌之计,时候一到,自会让他尝到厉害!"王遂野道:"说的极是,咱们还是先让一让,别妨害金兄反败为胜。"这三人十分配合,说着便跳到佛手旁的凹沟上,此处比起两人打斗处低了一个人身以上,绝对不会对古剑造成压力。意思十分明显:"让你们尽情打杀一场,绝不干扰!"这番话一字一句钻进耳里,金克成万分恼火,这几个人吃定他孤傲的癖性,再怎么苦惨,也不会开口乞援。此时他已被逼的无路可退,咬牙一拼,左足往身后山壁一蹬,身子凌空一跃,双爪朝古剑身上抓去。这招"饿鹰攫兔"势道猛恶,也是一记拚命的绝招。
然而古剑早有预期,一个转身闪过,长剑掉头,紧贴着他后颈追去,待其落地,长剑顺势划了下来,自颈背大椎穴往下,由浅而深的划了下来,划到背部的至阳穴时,忽然觉的自己腰上一阵灼热,不由自主的把剑往后倒缩了两寸。这时候,程漱玉也大叫了一声。
原来金克成也知这招抓不到古剑,拚着受伤的代价,与古剑互换方位,并用右掌抓住绑在古程之间的玄铁炼,将全身热气传至炼上。这玄铁炼导热十分快速,瞬间就传到古剑腰上,即使稍远的程漱玉,也能感到热铁灸腰之痛。古剑这一招并不容情,长剑由浅而深的延着督脉诸削了下来,削到背部至阳穴时已入肉半寸,若是热气传的稍晚,让长剑划的更长更深,必将伤及脊椎。
虽没能一剑重创对手,却也令他真气忽挫,腰上的热气一现即散,为防他再施怪手,古剑不敢稍停,又再追刺了一剑。逼得金克成放开右手,侧让了两步。
古剑露出了一个小弱点,出招便不如先前潇洒,耗了十来招,才将对手逼离玄铁炼。正要趁胜追击时,忽见五爪长鞭凌空罩来,他早想过破解之法,身子不退反进,向出鞭的刘易风疾刺一剑,却见斜地里刺出一把长枪,刚转身闪过,却见一柄弦月弯刀,朝着脖子盘旋飞来……
原来萧王刘三人见金克成身背衣衫,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再强运气功,只会让鲜血流失的更快,要和自己争抢首功的机会,已大大降低,卖个人情又何妨?再说古剑武功精进的程度,已远超过原先估计,四人联手,总比三个人合围,多了一分把握,才决定"挺身而出"。那知金克成却不打了!一方面他不喜和人联手,一方面却是恨他们太过狡诈。几个纵落,跳到佛像右侧阶梯处,拿出随身伤药,一边疗伤一边观看这三个奸人与古剑的一场混战。
古剑面对三个一等高手,三种截然不同的兵器,无论如何,都是一场极艰辛的挑战。刘易风的聚散鞭能张能缩,狂散时如蛟龙翻云,收聚时如灵蛇戏水,时而威猛,时而刁巧;王遂野的离合枪离合无定,倏来倏往,强攻时疾如雷电,坚守时稳如山岳。然而对古剑威胁最大的,却是萧乘龙的"来去刀"。古剑曾与刘王二人交过手,该如何对付?要用那几招克制?早已胸有成竹。但来去刀却陌生多了,从未交过手,只在萧乘龙与聋瞎二丐过招时看了两招。更可怕的是来去刀掷出之后,会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子,返回时从背后袭向对手。对一个耳聪目明来说,这飞刀在空中急旋,引动的风声极响,不用回头也能估量出来大致的走势。偏偏古剑不是,所以萧乘龙的武功虽居四大统领之末,古剑却得花上一半的心力,留意背后飞来的那一刀。
所幸这三个人所使的兵器南辕北辙,平常勾心斗角惯了,首次联手很难做到配合无间,不是出手时机掌握的不对,就是彼此互相干扰。古剑看穿了这一点,忽而冲到王遂野前方,疾刺三剑;忽而贴近刘易风身边,猛划两招。若不是为了提防来去刀,而必须不停的移动,在他精绝多变的无常剑法之下,这三个人恐怕也讨不到便宜。
画舫上观战的八个人各有心思。侯藏象对自己改造的冒尖高手,感到十分满意,最是得意扬扬;胡远清盘算着是否真要走一趟忘忧坊,趁古剑尚未成名之前下满注。或许真有机会,把这二十几年来的倒楣怨气,一扫而光。其余六人则凝神观注,就怕漏了一招半式。
无常剑法中有许多不按理出牌的怪招,非常人所能理解。三家剑门的庄主和剑钵看的入神,却也似瞎子摸象般,只能吸收一部份。其中百花剑法曲折繁复,当古剑使出类似剑风时,洪承泰猛然点头,欣喜若狂,洪子扬则立刻依样划葫芦,当场比划起来。而杨家剑法沉稳朴直,轻猿剑法轻灵飘逸,也都各取所须。他们每多学到一招,便多一分欢喜,此时就算上游有洪水冲下来,也是浑然不觉。
过了一百余招,三大统领逐渐进入状况,默契愈来愈好,古剑开始感到压力,思道:"侯前辈说这几个人不可能同心一意,看来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样拖下去,这三个人之间的搭配,只会愈来愈密合,我非败不可!"想到这里,剑锋一转,将大部份的攻势,加诸在萧乘龙的身上。既然最怕这个人,那就多攻这个人。
萧乘龙的来去刀,在攻击时是令人防不胜防的一对暗器,防御时却变成双刀。在这一轮猛攻之下,缓不出手来掷刀伤人,然而他在刀法上也浸淫多年,固守的十分严密。古剑毕竟无法全心对敌,好几次眼看就要刺中对手,刘王二人的长鞭快枪总会及时赶到。他们知道,这小子如此气势,一旦萧乘龙重伤退场,剩下两个人未必应付得了。
程漱玉眼见古剑久攻不下,不禁担心起来,将略显不安的黄啸抱的紧紧,闭眼默祷起来。只闻刀剑绵绵碰撞声中,间夹着几声剑枪或剑鞭相击的暴响。过了一阵子,忽然觉得这响声有些奇怪,睁眼一看,天啊!古剑手中的铁剑,竟然被打歪了!
说来全怪赌鬼胡远清,他稍早进城买中餐时,在街上撞见了一个小赌摊。一时手痒,便把程漱玉所给的五两银子饭钱,全押了下去,一翻两瞪眼之后,才想到该拿什么交待?所幸手上还有一把好剑,拿到当铺,换了八十两银子。这种事对常进当铺的胡赌鬼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手中进进出出的剑不下百把,算不了什么。只是待会还要和洪承泰见面,没几天就把人家盛情相赠的一把好剑,送进了当铺之中,总是说不过去。
于是保留了剑鞘,又逛了几家打铁铺,找到一把外观上与原先那把颇为神似的铁剑,那铁匠说这把铁剑尚未经猛火多次淬炼,刚韧颇有不足。胡远清在江湖上厮混多年,也没碰到几个值得他用好剑相待的对手,自然不放在心上。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下来,剩下的钱,还可以拿去翻本呢!
那知没两下又输个精光!只好跟庄家千求万恳的奢了几文钱,买了几颗硬馒头回去交差。
程漱玉那料得到这个赌鬼,这么快就把一口好剑给输掉?只记得他昨天用的那把剑声音清脆,锋锐强韧,自然一开口便向他借剑。胡远清隐隐觉得不妥,但若说出实情,必将惨遭责斥,对洪承泰也十分失礼。他本是个赌徒,常有心存侥幸的心理:"剑虽差了一些,倒也未必不堪一击吧!"他又赌错了!
古剑以寡敌众,刚开始为了保存气力,长剑尽可能不与对手兵器交碰。但后来抢攻之时,已顾不了这么许多,短短时间内,便与萧乘龙刀剑相交数百次,然而最伤这把铁剑的,却是枪和鞭。
长枪本来就是相当刚猛的兵器,皮鞭看似柔软,剑鞭接触时瞬间产生的拉扯力量,却是极为暴烈,王刘两人为了多耗古剑一些元气,更是招招使足了劲。
那时萧乘龙渐渐被逼到角落,再加几招便可先伤了他,见刘易风一鞭打来,长剑随手往回一挡,这一剑方位巧妙,力道强劲,一声暴响,剑脊与软鞭相碰,生出的弹力,竟将软鞭往回疾卷,打中刘易风的手臂。这招实在妙到颠处,却不料这把铁剑的剑脊受力不得,竟被打弯了半寸!
错愕未止,却见王遂野一跃而起,一招"毁天灭地",长枪由上往下重重砸来,古剑随手一架,剑脊与铁枪碰出若干火花,又多折了两寸。
对剑过招,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剑尖差了两寸半之后,本来相准要刺鼻子的,却变成了眉心,对手稍稍一闪,或轻轻一架,很容易避开。古剑只觉得招招式式都不顺手,立时落入下风。
胡远清摇头叹道:"这小子真气不够纯厚。老猴儿!我看你的'针灸引气法',还得检讨一番。"侯藏象笑道:"如果内力不如人,手上的剑不是被震飞,就是被削断,岂有折弯的道理?胡赌鬼,你给的是什么剑哪?等着小姑娘来算帐吧!"胡远清这才面露愧色,虽说古剑一旦打输,程漱玉也没机会找他算帐,仍有些许不安。
却见程漱玉向画舫急喊:"你们看什么?还不把剑扔来!"三家剑门六个人手上都有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盼古剑获胜,但谁敢明目张胆的和锦衣卫过不去?
此时情势逆转,古剑左支右拙,别说再攻,就连退守都颇为吃力。数十招一过,刘易风长鞭从他头上往下罩来,此时退路正被萧乘龙弯刀封死,说什么也避不开!却见侧边一把长枪挑来,正好把软鞭点开,王遂野哎唷一声道:"对不起,没料到你这一招!"又过了数十招,古剑忙着应付王遂野连环七枪,完全顾不到对着他背部飞来的一柄弯刀。程漱玉正要大叫,却见软鞭一个失控,将弯刀拍了下来。刘易风跟着叫道:"哎呀!失手了!"就这样,古剑一遇急难,总会有人"误打误撞"的替他解危。难倒这三个人的默契,会愈来愈差吗?
原来世人总是共患难易,共享乐难。起初古剑占了上风,三大统领若不诚心协作,必是一败涂地,甚至有性命之忧,自然能同心抗敌。等到古剑遇上麻烦,三人自忖擒杀不难,便开始动了心机,都不想把首功拱手让人。
锦衣卫除了指挥使一职,由武功极高的狐龙藏担任外,在四大统领之上,还有个副指挥使。十几年来,这个职位由于萧王刘金四人各拥后台,相争不下,一直悬缺至今。此次任务,圣旨已先颁布,谁抓到人,抢到最大的功劳,便是新任的副指挥使。
话说回来,就算当上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也不过晋升一品,多管三个人罢了。然而四大统领为了此一职缺,已勾心斗角了十余年,等的愈久,争的愈激烈,就愈加放不下手。四人一般心思,拚了老命也要争到首功,万一自己夺不到,也绝不能让旁人抢了过去,否则日后给他骑到头上来,岂不郁恨终身!因此只要见别人快立下大功时,总会忍不住的出手阻止。
刚开始时,萧王刘三人还试图维持表面和谐,都把自己的干扰说成无心之过,并不断重申早先的共识,都说要齐心协力,协作无间。但说来容易,做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先配合,凭什么要我来牺牲?
数百招一过,古剑手上的铁剑愈来愈变形,却招招有惊无险的混了过去。这三人渐渐失去了耐性,开始互斥对方不守道义,却无助于战局。混战中,一会儿是王遂野"不慎"挨了一鞭,一会儿是刘易风"不慎"中了一刀……,咆哮声此起彼落。此时他们最多只能用五分的心力对付古剑,其余得拿来防范,另外两个"自私卑劣"的同僚。
唯独古剑毫发无伤,此时日影西斜,倒希望四个人的药效别分开发作,打起来还比较轻松。
酣战中,萧乘龙的肠胃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全身冷汗直冒,抱着肚子退到角落。原来是红色的药粉,毒性发作的时辰已到,王刘二人却认为他另有诡计:"莫非是想先退场观望,待我们打的精疲力尽时,再坐收渔翁之利。""何必装病?"刘易风冷哼一声,又道:"王兄,咱们少了一个绊脚石,可以好好协作了吧!"王遂野自然笑道:"这是当然!前一阵子所受的冤枉罪,还没找这小子讨回来呢?"剩下两个人,倒是协作多了一点,牵制少了一些,古剑顿感压力大增。
此时铁剑被打成铁勾,只能勉强削斩而不能击刺,无常剑法中有一半以上的招式,已经使不出来。一时之间,凶险百出,这样下去,恐怕撑不到天黑。
慌乱中,"铁勾"忽被长鞭缠住,这可是千万个不妙,古剑用劲猛抖,却割不断甩不脱!他只会用剑,弃剑等于弃战,再危急也不能把剑扔了。于是略施巧劲,藉着刘易风回扯的力道,整个人凌空跃起,朝他身上飞踢过去。眼看就要踢中对方,忽地打横刺来一记快枪,只觉左肩一阵刺痛,身子向右横飞,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甩掉软鞭,落地时,急使个千金坠,长剑在地上点了一下,才没摔下去。低头看一下伤口,这一枪颇为刚猛,但因人在半空之中,横移之势卸去了大半力道,才没伤即肩骨。虽然血流如注,但他不想就此认栽,立即回身再斗。
程漱玉一声惊叫,骂道:"你们算什么好汉?两个人联手,打蠃一个手拿破铜烂铁的人,还扬扬得意!"这两人的确十分得意,王遂野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是我被我的离合枪刺中的,哈哈!"刘易风笑道:"要不是我的聚散鞭缠住他的剑,你那能轻易得手?"王遂野道:"刘兄,若非我长枪即时赶到,恐怕你要被踢下去呢?"刘易风道:"胡说!我早有准备,这小子若真把一双脚送上来,只有死的更快!"……两人边打边说,都要把最大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原来锦衣卫副指挥使只有一个,这一招是擒杀古剑,逮捕程漱玉的关键所在,自然要先把这首功的名份定下,才能安心。
眼见着古剑受了伤,坏了剑,二人若能再加把劲,不出几招,便能将这小子杀的弃剑认输。但两人越说越僵,渐渐扯破了脸。混战中,刘易风看到了古剑一个破绽,软鞭散张成巨爪,往古剑身子罩了过去,此时王遂野若愿以手上的两把短枪封住其退路,古剑插翅也难逃。
王遂野心念电转:"这一鞭罩了下来,古剑势必被他缠成肉粽,我再怎么出力,也只是辅助而已,首功就这么送了出去!岂有此理?"于是长枪一合,竟转身往刘易风身上刺去!
万没料到王遂野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倒戈相向,这招回马枪又是十分狠绝,刘易风此时空门大开,急忙着地滚了数圈,才堪堪避过!他惊怒不已,刷的一鞭过去,喝道:"你疯了吗!"王遂野侧身闪过,嘴里却说:"哼!要不是你捣乱,我早将他们押解入京!"原来他想到刘易风先前在栈道上拦路之恶,新仇旧恨一并暴发,再也顾不得多年同僚情份!
刘易风悻悻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分个高下再说!"又是一记猛鞭挥去,两人打成一团,竟也是性命相拚,出手绝不容情!竟没人再理古剑。程漱玉趁机把古剑拉过去,撕下衣袖,替他包扎。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刘王二人都知道,要尽早把对方打倒,才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古剑。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只见软鞭狂舞,有如狂风暴雨,铁枪穿梭来去,却似毒蛇觅洞,各出险招。两人咬牙切齿,打的十分激烈,就连一向大胆的黄啸,都忍不住呜呜乱叫。声音中除了恐惧之外,似乎还有几分不解,多半纳罕:"人类怎么如此奇怪,说翻脸就翻脸?"萧乘龙和金克成在一旁冷冷观战,明白这两人武功相差不大,天黑之前很难分出胜负,却始终没说半句劝和的话。四人同样心思:"我抢不到这功劳,你也甭想占便宜!"过了数十招,却见刘易风身上汗水淋漓,呼呼喘气;王遂野则脚步虚浮,真气略显不足,原来两人喝下去的毒酒,已开始搞鬼了!药效虽是同时发作,作用却颇有差异。
王遂野喝进去腹内的是带有黑色药粉的酒,使了三百余招之后,开始感到体内真气莫名奇妙的迅速流失,出招不若原先快捷沉猛。刘易风吞的则是黄色药粉,汗流的愈多,愈感到全身躁热。然而这两种药都是慢慢发作,只是王遂野的药多作用一分,便少了一分功力;刘易风的药性在发作初期,只是令人感到难受,鞭上的劲力仍丝毫不减,甚至为了加速散热,软鞭不由自主的挥舞的更加猛急。
过不多时,王遂野脚步散慢,软鞭席地卷来,一时真气转换不顺,连跃起相避的气都提不起来,只好将长枪刺地,用手劲将身子抬起。软鞭缠住铁枪,此时他的气力已无法与刘易风抗衡,只好松手弃枪,急退数步,喘气道:"这小子让给你!……别打了!"刘易风哈哈大笑,反手一鞭,对着古剑挥去。现在已是黄昏,离天黑不远。
古剑早有准备,不待鞭至,一个跨步冲了过去,贴近他身旁五尺之内,疾刺十余剑,招招不离要害,登时把刘易风刺个手忙脚乱。他忙着与王遂野内斗,全没留意到古剑,已趁这个空档,将折弯的铁剑校正回来。
此时身子愈发躁热,却又舍不得就此认栽,破口大骂:"你这糊涂庸医,下的是什么鬼药?"侯藏象哈哈笑道:"你吞的是焚心散,若不尽快跳到水里,浸上一个时辰,到时候热火攻心,非暴毙不可!"刘易风人胖怕热,此时已热的恨不得整个人跳到冰库里,一听侯藏象这么说,那敢再逞强?立即彻鞭往江中跳去。他身子全浸在水里,身旁水面逸出腾腾烟雾,也分不清是怒气还是热气,露出水面的那张嘴仍恨恨的道:"你们使这种下三滥技俩,不觉的卑鄙吗?"程漱玉笑道:"有何卑鄙?你们四个成名的大人物联手,耗了那么久,耐何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论武艺已算惨败。算不到我们会在古玉酒杯上下药,也只能怪自己心思不够机敏。这场赌局斗智斗力你们全输,还有什么好说?"这番话句句合情合理,大家说好各凭手段,输的如此彻底,岂能不服气?
萧乘龙抱着肚子说道:"姑娘说的极是,快请侯神医赐解药,我们认栽啦!"侯藏象嘴角翘的老高,嘿嘿笑道:"除了我神医侯藏象,谁能将这四种截然不同的药,下的如此精准无误。可没半点糊涂啊!"话刚说完,却见金克成又跃上佛手,说道:"别得意的太早,还有我呢?"几个踪步,一记快爪,对着古剑下三路抓去!
古剑大感意外,只觉双腿有股寒气袭来,急忙退步出剑,一时还想不透:"他受的剑伤不轻,白色的寒药又该第一个发作,怎么还有如此功力?"这次侯藏象的确没有下错半份药,却忘了算计,金克成吞进的药,若是红色的'焚心散'或白色的'冻脉粉',恐怕还要更难对付。因为他修练了阴阳爪,承受寒热的本事,要比常人高出许多。
如今金克成服食了冻脉粉,体内寒气暴增,右手的火阳爪使不出来,左手的寒冰爪却加倍威猛。本来他伤势不轻,即使抹上了大内伤药,一个时辰之内仍不宜妄动真力,但此时寒气冻住了血脉,已不再有鲜血溅流的顾忌,又恢复了原先的狂猛狠辣。
他侧身而对,左掌白气氤氲,呼呼直往对手抓去。古剑只觉稍一贴近,寒气便迫人而来,一时茫然无着,出招失去了依据,剑法渐次慌乱,落了下风。金克成得势不饶人,几次猛击,把古剑逼开,趁势窜了过去,左掌忽然抓住了玄铁炼,此时包覆在炼上的麻绳,因一连串的剧斗,已被磨的剥剥裂裂,裸露多处。程漱玉一声尖叫,与古剑同时感受一道澈骨寒气,从腰部传至全身!那容古剑迟疑,一记险招,挺剑斜刺对手胸口。
只闻"嗄"的一声,这一剑刺中了敌人的中穴,却没穿入半分皮肉,反而又被折弯!金克成放开左掌,退了两步,从胸口拉出一块令牌,笑道:"着了我的道啦!"他方才败的极惨,对这套变幻无常的剑招颇为忌惮,单凭一只寒掌,也未必稳操胜券。于是心生一计,在二次出战前,先将平时挂在腰上的锦衣卫令牌塞在胸口。当时大家都在关心,古剑与刘易风之生死恶斗,谁也没留意他的小动作。
任何铁器,只要折弯过一次,再怎么校正,也很容易再折。他存心卖个破绽,引诱对手刺来。果然这把破剑碰上了坚硬的令牌,立即又折成了倒勾。
古剑手上握的若不是剑,已毫无可惧之处。此时天色渐渐昏暗,金克成双掌纵横翻飞,招招进逼,欲在短时间内将这难缠的小子一举擒服。不过十来招,已将古剑逼至佛像手指处,使出绝招"寒龙六翻",掌影翻飞,对着古剑上身六处要害抓去。眼看就要得手,忽然间肚脐左侧一痛,疾退数步。
原来古剑看着这招无论如何避不开,情急生智,突然想到了铁剑不可恃,却还有剑鞘可用。将左手反持的剑鞘改为正握,全身内劲转至左臂,疾刺而出。金克成吃定了那把破剑奈何不了自己,全力进击之际,也不在乎空门大开,实没料到此人顽强至此,竟将用于守御的剑鞘拿来当长剑使,一个疏神,便中了剑。
本来这一剑打算刺向肚脐,然而古剑换手不及,左手使"剑",精准不如正手,向右偏了一寸。金克成随手一摸,暗呼侥幸:"侯藏象不知给这小子喂了什么鬼药,怎么才几天不见,内力变得如此强劲。若不是鞘尖太钝,又未中要害,恐怕得赔掉半条命。"惊骇之余,对古剑又多了几分忌惮。而古剑鞘尖刺中对手的刹那,一股寒气经剑鞘传至左掌左臂,奇寒刺骨,冻的他半个手臂都僵了,急忙运气驱寒。
如此一来,双方各有所忌,打起来便不如原先放得开。金克成即使仍占了极大便宜,但总觉得这小子万分顽强,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一些妙剑。望这天色,离全黑至少还有一炷香的光景,于是收起急躁之心,一招一式中规中榘,端严沉稳的抓将过去。
肚脐神阙穴、喉间廉泉穴、头顶百会穴、后腰命门穴及下体会阴穴,为"任督五弱穴",是真气最难罩护之处。光凭古剑手上这把剑鞘,若击刺不到这五弱穴,是绝对伤不了对手。然而金克成有了防备,想以僵硬滞涩的左手,精准刺中这区区五点弱穴,谈何容易?自然是节节败退,迭遇险招。程漱玉不敢再看,任她机变百出,也全没了主意,只能双手合什,不住祷念,希望天快快黑。
祷念似乎起了效果,这时江边漫起了一阵薄雾,画舫上的闾丘项山轻声道:"这雾早不来晚不到,偏偏在这半昏半暗的时刻出来捣乱,我可完全看不见啦!"洪承泰道:"我倒看的很清楚。闾丘庄主莫非盐巴吃多了,眼力也差啦!"杨继心想:"大家功力相近,眼力岂有相差如此悬殊的道理?看来闾丘项山恨透了官府,洪承泰怕极了厂卫,能凭心决判的,只剩下我一人。"说道:"由我来负责掷剑吧!"拨出长剑,待十招中有五招看不清楚时,自会出手。
古剑在寒爪下堪堪走了二十三招,第二十四招眼看再也避不过去,只好故技重施,鞘尖点上对手左肩,把人往后顶开两步,虽然危机暂解,自己却吸了更多寒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金克成整个左臂真气护体,只是稍稍一痛而已。立即揉身再上,仍是稳扎稳打,着着进逼,第十九招,又迫得古剑削他左腿。
古剑每刺中对方一刺,自己吸到的寒毒就更多,出招运剑就更加僵滞,这样下去,再妙的剑招也使不出来,铁定拖不过百招。
金克成使到第六十八招,眼看就要逼古剑第四次碰触,却闻后上方嗤嗤声响,一柄长剑破空而至,一个纵跃,把长剑抓了下来,顺势甩入江中。他本来背对着江心,这么一跃一甩一落一转,已翻至古剑的另一侧,仍出左手向古剑攻去,同时骂道:"天还亮得很,扔什么剑?"程漱玉道:"看不清楚便该掷剑,现在你能看出来是谁扔的剑吗?"金克成稍退两步,凝目望去,隔着一层薄雾,百花画舫的前排站着三个人,身影依稀可见,容貌却模糊不清。更看不出来,倒底是那一柄剑鞘上面,少了一把剑。心想:"此时掷剑,确实不算偏袒,但煮熟的鸭子岂能轻易让它飞了?"一招"雁渡寒潭",又继续出手抓向古剑左臂,笑道:"姑娘说的是,当初你说:'三位庄主之中,有两位已经看不清楚剑招时,便掷出一把飞剑过来,当这把飞剑钉在大佛右手臂上时,便是"天黑"了。'"说话时,又迅捷刚猛的攻出了五招。程漱玉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不停手!"却见金克成道:"这把剑钉上大佛右臂了没?""你……"程漱玉杏眼圆睁,却说不出话来,自己一句话被人抓到了柄,却也莫可奈何。金克成朝着画舫喊道:"你们还有多少剑,趁早扔来吧!只要有一把钉住了佛像右臂,就算我金克成输。"程漱玉转头喊道:"五把一起扔,快呀!"果见五把长剑从画舫上激射而出,这五把剑几乎是同时出手,来到时却分了前后。最前头的一把是闾丘项山所掷,他多练了二十几年的功夫,功力自较深;中间三把紧跟在后,是由三位剑钵手中掷出,几乎是同时到达。
三位剑钵均是骄傲之人,又刚比剑蠃了峨嵋三少,顿觉普天之下,能胜过自己的年轻剑客,寥寥无几。刚开始见古剑以精妙剑招,在短时间内伤了金克成时,三人惊讶之余,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妒意,心想:"他不过是运气好,碰到了好师父,学了一手好剑招罢了!未必真有什么了不起。"继续观看下去,才发现这个看似平凡的年轻人,除了层出不穷的精采剑招之外,更有临危不乱的胆识,和宁死不输的顽强意志。
这人以一把破剑,力抗四大高手的过程,他们历历在目,不知不觉的,妒意渐渐转为敬意。且三人年少气盛,极看不惯锦衣卫的嚣张无赖,一闻程漱玉求援,都起了义愤之心,这一剑都用上了真力,希望能帮上忙。
这四把飞剑全用上了真力,来势劲急。为了不让金克成轻易拦截,都对准了佛像的左肩处飞去。眼看就要从头顶数丈处飞过,却见金克成百忙中射出数枚铜钱,这铜钱虽小,然他含劲洒出,射中了剑尖,只听当当四声连响,四柄飞剑都给打歪,两把刺入了大佛胸口,另两把刺上了手臂右方的墙面。
第五枚铜钱握在手中,眼看就要发出,却见程漱玉轻轻一跃,将第五把长剑抓在手中!
这柄飞剑自然是洪承泰掷出来的,他虽然愿意帮古剑,却更不想得罪金克成。但见大家都出手了,自己若再退缩,恐会被人讥评胆小,只好跟着掷剑。出手时稍微迟疑一下,力道也放缓了些,长剑在靠近佛像前已开始下坠,用意是方便金克成拦截。不料自己一个心虚,力道不知不觉中放轻了,竟然让程漱玉抓到!
金克成立刻窜至古程二人之间,左爪向着古剑,右掌扣着铜钱,既得阻止古剑接住这把好剑,又须防备程漱玉把剑掷入佛像右臂。三人都静立不动,各自寻思最妥当的法子,只剩黄啸汪汪的对着金克成又吼又跳。
却听闾丘项山道:"还是洪庄主想的周到,替他们保住了唯一的生机。"洪承泰脸色苍白,表面嘿嘿干笑,心底却暗暗叫苦:"这话让金统领听到,岂不害了百花庄?"他本是豪爽好义之人,只因钱财愈积愈多,不免怕起事来。
忽然间,金克成双足一屈一蹬,凌空跃起,双手外张,朝着程漱玉直扑而去。这一招完全封住她掷剑插壁的去路,并有一招取其性命之能。
程漱玉只见到右侧一个空隙,长剑仓促甩出,向外偏了数尺。古剑若要接剑,势必来不及救援,此时也无暇细想,对方是否真敢置程漱玉于死地,力贯左臂,鞘尖对准金克成后腰命门穴刺去。
金克成十分清楚,如果程漱玉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皇上不怪罪,太子也不会放过他。因此这招只是虚张声势,赌古剑不敢不顾她死活,非来救援不可。耳闻背后剑切声响,确定古剑中计,在空中猛一转身,让开了这一剑。落地时,也同时听见长剑坠落至佛像脚旁之声。又闻程漱玉对古剑道:"傻子!他不敢杀我的!"这话虽有责怪之意,语气上却无丝毫不悦。
金克成哈哈笑道:"如果让你接到那把剑,我可非认输不可。算你这小子有情有义,为了救她,宁可不要剑。这样吧!程姑娘算个五十招,如果我还夺拾不下,就算你蠃!"说罢又一掌打了过去,这一掌看似平平,但掌风所近之处,却是一片刺寒。显然心情愉悦之际,运劲含气又更加强猛。
此时天色将暗,月亮尚未探头出来,只剩一点微光,侯藏象等人完全看不到打斗的情形,只听到程漱玉喊:"一招、两招……"众人不住摇头,为古剑的功败垂成感到婉惜。这个时候,天黑了,剑弯了,人累了,真气又散了一半。可怜的古剑,拿什么来挡这五十招?
过了十来招,胡远清忽然叫道:"船上还有火把吗?快点起来!咱们过去瞧瞧!这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有得打呢?"胡赌鬼听多了骰子的声音,虽还练不到猜中点数的绝活,听力却比常人强了许多。
其他的人虽听不出来,却也不敢怀疑他的能耐,闾丘允照和杨放在半信半疑中点燃灯笼,八人分乘两艘小舟,快速往岸上划去。上了岸,还得爬上数十级阶梯才看得到两人相斗,众人都想知道古剑是怎么撑下来的,各展轻功,三步并两步跑,希望还来得及看到最后几招。眼看着只剩几步,却听程漱玉喊到四十七招时,嗄然而止!
八人不约而同的缓了脚步,心中叹道:"真可惜!就差了三招而已!"那知再爬几个阶梯,每个人都惊的合不拢嘴。却见金克成颜面扭曲,双手捧腹,肚脐上方三寸处,插着一把断剑。
本来古剑只想拖延时间,等待天黑。一旦抱持着这种想法,出招不免保守有余,进取不足。当金克成把所有的飞剑打掉,认定他非败不可时,反而激起他绝地求生的斗志。索性把剑鞘扔了,用那把弯曲变形的剑自左上往右下一划,竟在对手左臂掠过!
金克成被一片弯铁打到,连痛都谈不上,而左臂蓄满的寒阴真气,却藉物传到了古剑身上,心想:"他是不是疯了?"却听当的一声,长剑顺势敲击玄铁炼,这铁剑受寒变脆,再加上一点真气,就这么被震断了五寸之长。
这么一来,扭曲变形之处全甩掉了,要刺要削,随心所欲。而铁剑虽然变短,仍长过徒手,甚至还更加灵动自如,更难被打变形。古剑立刻转守为攻,施展无常剑法,招招对准金克成任督二脉诸穴道。这时候天色漆黑,对一个无法听声辨位之人应是大大吃亏,但古剑却从对方身上所发出来的寒气,得到感应,抓出了对手身形方位。
金克成深知这寒冰真气吸的越多,不仅体内真气耗损的愈快,身子也必然难受的紧。而这小子除了身手有些僵硬外,仍是奋不顾身的一剑一剑刺来,他与人交手不下数百次,从没碰过这种痛不退、伤不败、累不倒、打不死的疯子,心中一寒,气为之一夺,竟是愈打愈是手软。两人恶斗,比兵器、比招式、比劲力,也要比气势。金克成前三项综合起来还稍占了便宜,却因气势忽泄,而难挽败相。
程漱玉也发现情势逆转,转愁为喜,心想:"古剑要是早想到这一招,也不必打的如此辛苦。"嘴里仍继续数招,是想看看,这个爱说大话的金克成,到底能拖多久?
金克成俯视腰上的断剑,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却也不得不接受。指着古剑道:"算你行!我输了!"一见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古剑忽然摇晃几下,僵倒在地,不住簌簌发抖,那柄断剑却还牢牢抓在手上。
原来这一连串恶战打的既漫长又激烈,几乎处处险象环生,招招竭尽心力,吸进体内的大量寒毒,更是致命之伤,全凭一口真气挺住,才没立刻倒下。然一旦放松起来,立刻感到全身疲惫,寒气攻心,自然虚脱倒地。
程漱玉蹲下一摸,触手处一阵冰凉,殷切的望着侯藏象道:"怎么办?还有焚心散吗?"侯藏象跳了过来,掏出一条赤须根,说:"这种药太过霸道,于身子有损,不如用赤须根吧!"程漱玉抓在手上,叫道:"这东西比人三还硬,叫他怎么吞?"侯藏象双手一摊道:"只好请你先嚼烂。"程漱玉放进嘴里,使尽吃你的气力,咬的眉毛鼻子都挤成一团。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吞进了一些药,不一会儿,整张脸便红肜肜汗涔涔。古剑瞧在眼里,身子冷森森,心里却暖烘烘!程漱玉不经意的用袖子抹了两下,把妆给弄糊了,变成一个大花脸。
好不容易嚼烂了,吐到掌心上,塞进他嘴里,笑道:"不许你嫌臭!"古剑一口吞了进去,只觉得这滋味甜甜腻腻,倒是一点也不臭。
药效很快起了作用,古剑坐起身子,真气运行了几个周天,觉得体内寒毒已去了大半,才站起身来。却见洪承泰满脸堆笑,凑了过来道:"舒服些了吗?我们正要上凌云楼摆两桌庆功席,还盼少侠赏光!"古剑难得被人叫"少侠",只觉浑身不自在。环顾周遭,四大统领直挺挺的立在左前方,看来都向侯藏象要了解药,连黄啸也都还给了回去。问道:"他们……也要去……"洪承泰忙道:"您放心!四位大统领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过的话,绝对算数!"萧乘龙笑着走来道:"当然,我们都澈澈底底的服了输,今后绝不再动程姑娘一根……"话未说完,忽地抽出腰刀,抵在古剑胸口上。
这一着变起仓促,谁料得到刚刚才说好愿赌服输的他,竟会当众变脸!程漱玉怒道:"为了升官发财,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你'食言而肥'吗?"萧乘龙笑道:"当初说好,只要我们输了,便不能再追捕你,可没说不能抓他!三位大哥,您说是吗?"最末两句,却是对着王刘金三人说的。
"唉呀!我怎么没想到!"三位统领暗自捶胸顿足,思道:"这奸鬼出力最少,打的最轻松,却让他用了一个诡计,抢了最大的功劳。哼!今天暂且让你占便宜,反正路途遥遥,总会逮着机会,把人给截了过来。"刘易风道:"没错!这小子如此身手,想必是我们的死对头,'赤帮二十八星宿'之一,非得抓回京师细细审讯不可。"王遂野道:"当时在地窖,我对这小子天天用刑,可碰了您没?其实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他呀!"金克成道:"如果您把身上的炼子斩断,想去那里,我们绝不阻拦!只是您也知道这玄铁炼不怕火、不怕刀,又没钥匙,不到京师,咱们也没法子解。"大家都清楚,如果没有绑着这条玄铁炼,四大统领根本就懒得理会古剑。所以程漱玉当初订立赌约时,的确只提到了"我",而非"我们"。没想到这点小小疏失,又成了人家耍赖的藉口。她眼泪快飚了出来,含泪道:"你们晓得怎么解开这鬼炼子的。把他放了!我跟你们走就是!"古剑感动莫名,思道:"她能为我牺牲,我就不能为她死吗?"手上断剑忽地往前一送!这招跟本不是什么无常剑法的精妙绝招,只是在赌萧乘龙不会真想要自己的命。他没估量赌对的机会有多少,反正赌输了,自己死了,他们失去了抓人的藉口,程姑娘便可换得自由。
萧乘龙绝不能让古剑死,却也不想就这么让人跑了,弯刀顺势划了下来,古剑虽然身子同时后退,仍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此时也无暇顾念伤势,转身跨了两步,向江水方向跃去。程漱玉见他一动,便已猜到他心意,也跟着转身后跃。
二人几乎同时下坠,分别落在方才载人上岸的两艘扁舟上,立即削断缆绳,向湖心荡去。萧乘龙如果马上跟着跳跃下去,或许还来得及落在船上,然而古剑常在绝险之中,忽发出人意表的奇招,心想:"这小子只要还有一气在,就不能不提防!"此时夜色昏暗,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空门全露,未免冒险了些。双脚硬生生的定在崖边,终究不敢一拚。
他眼睁睁的看着小舟驶向江心,附近却没看见别的船只,转身向洪承泰等人问道:"还有没有船?"三人都摇头,百花庄和缙云山庄所带来的接驳小舟都被古程二人用了,白晶堡的备用小舟绑在画舫底部,却不肯告诉他。
萧乘龙急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小船,大伙帮忙找找看!"说完了,却也不见任何人动身,胡远清道:"人都被你们四个吓跑啦!那还有什么船?"萧乘龙道:"洪庄主,你的画舫能借吗?"洪承泰笑道:"当然可以!只是画舫太过笨重,怎能追上小船?不如先和我们一道去凌云楼庆祝一番。待明日再追不迟。"刘易风道:"洪庄主说的有理,这小子受了重伤,还能逃到那去?大家都饿了,还是先饱餐一顿再说。"萧乘龙道:"你没看见他的功夫吗?现在不抓,更待何时?我去找蔡开或俞显州,派二十名兵士,一齐划浆撑篙,不信追不到人!"王遂野笑道:"既然萧兄如此坚持,看在多年情谊,我们也只好舍命相随,助您立此大功!"今夜无论是谁抓到了人,首功一定落在自己身上,王遂野岂有这么好心?萧乘龙冷静思量,原来这岸上另外十一个人,没人希望古剑在今天被抓。现在若执意逆众行事,胡侯二人可能会暗中搞鬼不说,王刘三人更会找藉口百般阻挠。思道:"倒不如跟着他们一道去喝酒吃肉,我先吞下一粒解酒药,再把他们全灌醉,有黄啸帮忙,晚两个时辰再追也无妨。"哈哈笑道:"三位庄主的庆功宴,怎能不去?"两艘小舟并肩向江心划去,古剑暂脱险境,才感觉到疼,双手一摸,从胸到腹湿答答的,流了好多血,身子一虚,坐躺了下去。
程漱玉见状,把两艘船绑在一块,跳了过去。见他伤势着实不轻,先点上止血穴道,朝岸上喊道:"快扔一瓶伤药过来!"这话自然是对着侯藏象说的。
过不多时,果有一罐药瓶飞来,程漱玉抓到了药,才放任小舟往下游飘流。这药罐抓在手上,只觉得瓶身颇为粗糙,打开瓶盖,忽想:"这糊涂蛋仓促间丢来的药,会不会有问题?"于是在自己手腕先划一刀,涂上药膏,过了一碗茶的时间,看看伤口的血确实止住了,也无异感,才放心的给古剑抹了上去。古剑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虚弱的说一声:"谢谢!"程漱玉噗哧笑道:"你也晓得说好话!"此时明月刚冒出头来,古剑瞧着她的花彩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古剑迷迷糊糊,很快进入梦乡。程漱玉怕萧乘龙等人找到船只后追来,虽然疲惫,却不敢入睡。此地本来就是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交汇处,心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顺流而下,我就偏偏逆流而上。"低头看了一下穿在身上的华服,思道:"这件衣服有异香,莫要再把黄啸引来。"便换下华服,丢到另一艘空船上,解开缆绳,让空船朝岷江下游顺流飘行。双手划桨,调了一个头,朝西北路的青衣江行去。
古剑作了一个甜美的梦,醒来时,天色已亮,一睁眼,便见程漱玉笑道:"你梦见谁啦?整夜都在偷笑!"古剑脸颊微红,道:"我忘了!……你都没睡吗?"此时她已洗净脸上的妆,双眼微红,略显疲累。
程漱玉笑了笑,也没答话,问道:"贡嗄山在那儿?"古剑道:"那是巴蜀第一高峰,当年我在峨嵋山时,往西望去,远远一座高山深入云霄,一片雪白,就是贡山。据说这座山比峨嵋山还高上一倍,山顶终年积雪,人烟罕至。你为何问这些?"程漱玉把刀伤药罐递了过去,罐面被人用剑刻着"贡山"三个字。古剑问道:"侯前辈刻的?"程漱玉摇头道:"他的字潦草多了。多半是胡赌鬼,当时时间紧迫,又不便在四大统领面前明讲,只好把字刻在药罐上,暗示我们过去。"古剑道:"过去又如何?难道锦衣卫就不敢追吗?"程漱玉道:"莫非那里住了什么前辈高人?愿意帮忙。我想了整夜,也只想到一个人。"古剑道:"是谁?"程漱玉道:"狐九败的大名,你总听过吧!"古剑点头,他何止听过,只是生性不爱攀附,别人没问,也不会主动提及这段渊源。程漱玉道:"据说此人孤癖的很,喜欢躲在荒僻的深山练功悟剑,常人难得见他一面。然而胡远清早年与他同为青城四剑之一,交情不浅,或许知道他的行踪。"古剑心想:"依狐前辈的个性,若偶然中看见我遭遇危难,或许愿意拨剑相助。但如果我巴巴的过去找他求援,不但不可能出手,还会臭骂我没骨气呢!"说道:"就算他在那儿,也未必肯帮忙。但胡前辈既然这么写,必有深意。"程漱玉道:"反正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何妨走一遭?"古剑道:"反正愈往西走人烟愈少,我们也不必这么辛苦的装成残丐。"说着顺手摸一下铁炼,这玄铁炼经过一连串的激斗后,包覆在外的麻绳几乎磨脱的差不多了。
却忽然感到手指给刮了一下,仔细一瞧,本来十分平滑的炼条,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道的浅浅的剑痕!奇怪,这条铁炼曾在猛火烧烙之下,被利斧斩削数十次仍完好如初。昨日倒底是谁有如此功力,能把它打出一条痕来?程漱玉也凑近来看,过了一会,两人几乎同时笑了出来。思道:"原来如此!"这一道浅痕,正是昨夜古剑为了打断弯剑时,所斩出来的剑痕。在那瞬间,剑上还留有金克成身上的寒气,将这寒气传到了玄铁炼上,把它弄脆了,才能打出一道剑痕。
原来这西域特殊精钢所制成的玄铁炼,怕冷而不怕热,押解要犯之时,若不便使用囚车,这解不开,烧不熔,打不断的玄铁炼,便是最合适的器具。就算让要犯跑了,若三不透解断铁炼的法子,便永远缠在身上,除非一辈子躲在深山荒岛,早晚还是逃不掉。
萧王刘三人将要犯押至天牢后,若要解炼,便把人带到冰库,再洒上一种特别调配的吸热药水,才能把楔子打断。金克成可就方便多了,只要一只寒爪,就能把玄铁冷脆。所以昨日他和古剑激战多时,好几次有机会接近玄铁炼,却没有充份利用机会,藉此将寒气传至古剑身上,主要就是怕将铁炼弄断,反去了对手束缚。
程漱玉本是机灵人,若能冷静细思,该当推敲得出来。但昨日的连番恶战,眼见古剑无时无刻不处在惊涛骇浪之中,她关心则乱,所承受的担忧惊惧,恐怕比古剑本人还甚,以致没能留意到这点关窍。
胡远清瞧出来了,却不能让四大统领知道。见侯藏象找药时,提醒道:"可别拿错药!"侯藏象斥道:"这怎么可能?"倒挑的仔细一些,拿了三个大小颜色相近的罐子,一一开瓶细闻,闻到第三罐时道:"就是这罐'七日散',无论是刀伤、烫伤、冻伤、筋断、骨裂,只要涂上了它,七日之内,定可愈合。胡远清道:"那得给他刻上药名,小姑娘才能安心使用。"说话之时,挺剑在罐上急划,刻上了"贡嗄山"三个字,以为除了侯藏象之外,其他的人都被骗了。
古程二人被这玄铁炼拘缠多日,受够了这活囚犯的日子,所以一得到断炼之法,想到不出几天,便可抛掉这条鬼炼子,自然笑的十分开怀。但笑着笑着,这笑容却不约而同的凝在半空。古剑只觉心情忽然有些惘然,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