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覆水难收(4)
卫盈抿嘴一笑,道:“自然不叫‘合四君’。君子相会固然文雅,但君子们若只独善其身,便是腐儒,于世人何益?古人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行而草偃。’我以梅、兰、菊、竹,调和紫苏、荷叶等寻常材料,使风味齐臻佳境,正是取君子兼善天下的意思,所以这道点心就叫‘君子风’。”
徐纮大声赞道:“好!好一个‘君子风’!”回头对卫玄笑道:“卫兄,我看您也别对亲啦,盈儿这么一个水晶心窍的妙人儿,天下哪里找去?不如嫁给我吧!”众人哈哈大笑,卫盈脸上微微一红,只是她生来不好与人相诘,也没再多说什么。
从卫盈踏入正厅的那一刻起,司徒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卫盈虽然娇美可人,却还称不上倾城倾国的绝色,司徒齐在洛阳的风月场中见多了比她更艳、更美、更骚媚入骨的尤物,个个云鬓花颜、粉光致致,勾惹男人的欲火就像弹指吹毫一样容易。然而比起眼前的卫盈,他突然觉得那些莺莺燕燕腻得令人有些反胃。
他嘴里嚼着点心的各色滋味,却没办法将注意力自她的一颦一笑移开,心情随她轻盈但端庄的步子剧烈起伏,直到想起一句贴切无比的形容。
人淡如菊。
这样的女子怎会嫁不出去?怎能是她错过了姻缘,还是天下间的男子她都看不上眼?当她走到他的几前在他的杯里娉娉婷婷地斟满七分,司徒齐只觉得胸腔里的剧烈撞击已经到了疼痛的地步,那种灼热的痛苦甚至蔓延到鼻腔、耳膜、眼眶之中,使他几乎错过了她弯身时扑面袭来的淡淡幽香,错过了那几不可闻、却如银铃轻迸般动听的一声“司徒公子”,还有他点头回礼的剎那间掠过她粉颊的一抹酡红,映得那纤美的半截粉颈分外白腻。
然后他意识自己嘴角额间的青紫淤痕。
她一定也看到了。一瞬间,司徒齐仿佛被浸入冰水之中,冷到背脊脑后传来一阵阵要命的刺痛。在无人发觉的平静外表下,司徒齐痛苦、懊悔、自责、失控地戳戮着鲜血淋漓的心,深恨自己在这样的女子面前竟带着如此狼狈的痕迹,唯恐那一丝丝的不完美成为两人之间的失衡。
卫盈是否注意到他的淤痕尚且不知,倒是卫玄看见了。
卫玄见司徒齐生得一表人才,心里颇为喜欢,突然发现他嘴角额间有些许淤痕,显然刚与人动过手、吃了亏。再看旁边的司徒燕云,则伤痕愈见明显。此事若发生在玄牝庄的地头,卫玄岂能故作不知?连忙追问。
司徒千军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在码头边,小犬与一蒙面人发生龃龉,一时失察为对方所伤。”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司徒兄弟出言羞辱卫盈一事,说到卫缺出手时也刻意轻描淡写。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卫玄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雁书三复”分明是卫家的独门武学,天下间只得他父子女儿共五人会使,此刻四人俱在堂上,蒙面人的身份还不呼之欲出?
须知司徒千军说得越轻松,说明实际情况越是不堪,才须刻意遮掩,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张扬。果然司徒千军三言两语说完,卫玄早已面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些。所幸没有大碍,卫兄不必放在心上。”司徒千军匆匆下了结论。
卫玄缓缓离座,撩起衣摆向司徒父子深深一揖,道:“卫玄教子无方,累及两家亲好,还请司徒兄见谅。”司徒千军连忙扶起,道:“这是干什么?小儿嬉戏、无伤大雅,卫兄何必放在心上?”姚牧、徐纮纷纷劝解。
司徒齐突然踏前一步,眼中精芒隐现。
“小侄有一事相求,请世叔成全。”
卫缺跑得气喘如牛,眼见家门已在不远处,一条黑黝黝的人影在墙下徘徊,正是滕贵。
“喂——”
“三少!”
“嘘——小声点!”卫缺一拍他肩头:“司徒家的人进去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三少,俺还以为您……”滕贵抓抓脑袋,满面忧色。
卫缺大笑:“本少爷何等样人,岂能失手?”携滕贵入庄,正好遇着卫福迎面走来,急道:“哎呀!三少,您上哪去了?一庄子的人都出去找啦!”卫缺心想:总不能说自己揍了人不敢回家,半路先躲到船坞避风头吧?随口敷衍:“先别说这个。福伯,这位大哥姓滕名贵,是我新收的门客。你给他安排食宿,爹那儿我替他说去。”
“是。三少爷,老爷与客人都在厅上候着呢!您快换身衣服去罢。”
卫缺点点头,回顾滕贵说:“我这便去啦!晚些来找你。”
“俺知道。”
卫缺径自入庄,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交代行踪,不知不觉来到荷塘小亭前。玄牝庄占地广袤,庄内遍布假山林石、流水飞桥,卫缺低头赶路,无心细看,直取快捷方式蹿入小亭,“哎呀!”一声,差点撞上亭中之人。
那人抬头怒视,杏眼含威、桃腮涨红,倒竖着一双浓黑挺拔的柳眉,娇媚中透着一股英气,正是司徒家的掌上明珠司徒楚倩。她厌恶兄长的无聊言语,一径带着从人在芦花荡胡乱游玩,直到看腻了湖光渔景,才被卫玄派出的庄客寻回。这位七小姐素来不喜欢面见长辈的拘谨气氛,回庄后便独自坐在小亭里发呆,不想却被卫缺撞见。
卫缺对她的面貌虽无印象,却认出了那一身明艳的黄衫,忙对她点头微笑,快步走过。突然听她一声娇叱:“站住!大胆乞儿,这庄子也是你来的地方?”卫缺一愕:“怎地乞丐跑进我家来了?”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只见偌大的园中除了他二人之外,哪还有别人?低头瞧见自己一身脏污,登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