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覆水难收(3)
司徒千军不见女儿踪影,眉头一皱,责问司徒齐:
“你妹妹呢?怎地不见人影?”
“七妹方才先行一步,所以……”
司徒千军哼了一声,神情不悦。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卫家。卫夫人轻声问道:“缺儿呢?”卫冲附在母亲耳边,低声道:“老三一早便不见人影。大哥已派人去寻,稍后即回。”卫夫人轻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卫玄连忙打圆场:“司徒兄,小孩儿心性,总是好玩贪新鲜的。好在芦花荡周围并无险地,乡人又十分淳朴,料想令嫒必不致发生危险,就由她去吧!一会儿我派人去寻,将令嫒接回庄里便是。”
“唉!顽劣丫头,贻笑大方。有劳卫兄了。”
姚牧在一旁看得有趣,笑道:“说到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家大小姐啊?冲儿,快把你姐姐叫出来,这会儿可是要见公公哩!还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卫冲道:“义父不要误会,我姐姐正在厨房里忙着呢!可不是脸皮薄,躲着不敢见人。”
眼见众人一头雾水,卫夫人抿嘴笑道:“盈儿说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想趁着餐前做样小点心给各位尝尝。”轻轻击掌,数名丫鬟自后堂转来,手里各捧着一只木盘,盘里有个梅红色的小巧漆匣及同色一套的筷、匙等餐具,按照宾主置上各人手边的小几。
卫玄也不知女儿竟利用空当准备了点心,率先举箸,笑顾众人:“来!大伙别客气,且看这丫头弄什么玄虚。”揭开匣盖,一阵热气挟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初时还不觉浓郁,片刻才发现这香气层层叠叠,似藏有多种变化,清、幽、淡、雅兼而有之,若有似无,却又仿佛无处不在,蒸得全身毛孔舒畅,剎那间竟有些陶然。
匣中盛着一方碧油油的糯米团子,缀着几丝醋溜紫姜,衬得团子淡绿宜人。座中诸人里,徐纮不仅文采武功俱有可观,更是荆南有名的大饕家,曾吃遍大江南北、湖广两川。盖因儒门中人承袭曲阜孔门遗风,向以“食不厌精”为美,在饮食方面是很肯下功夫的。
徐纮尝了一小口,“咦”的一声:“奇怪、奇怪!”再尝一口,闭起眼睛细辨滋味,片刻才又轻叹了口气,直呼:“可惜、可惜!”
姚牧挟着团子还未放入嘴里,不禁笑骂:“要吃便吃,偏你忒多废话!”
徐纮正色道:“姚兄这话就不对了,此团之中大有文章。”举箸剥开团子,向众人解释:“这团子共分三层。最里头的糯米内藏梅肉,外裹兰叶,兰叶之外再包上一层猪肉,照其油脂分布之均匀甘甜来看,当属梅花薄片,这是第一层。第一层上头再包糯米,掺入糖渍菊花片儿,外面再裹一层紫苏及后腿肉薄片,这是第二层。最外面的这层糯米虽无拌料,却有荷叶与青竹的芳香,依我推断,当是裹上荷叶后塞入竹筒内蒸熟,食用前再取出剥去荷叶,因此才染上这等嫩绿颜色。”
众人一口咬下,果然竹叶与荷叶的清香满溢口腔,梅花肉脂甜油润、后腿肉爽口弹牙,菊瓣清冽、梅心微酸,兰叶与紫苏一嫩一脆,两样异香;糯米饱满晶莹,吸入各色材料的精华,一口之中滋味与香气迭变纷呈,却都没有一样突出过火,除了巧思之外,更完全掌握了“淡”、“雅”二字精髓。
厅内突然一片沉静,各人细细辨别舌上滋味,再无言语。
最后还是徐纮先开了口。
“我只有一处奇怪:菊花九月盛开,此刻正值初春,哪来新鲜花瓣入菜?”
卫夫人笑道:“这个不难。盈儿将去年秋末采下的菊花腌渍成卤,浸入糖膏,收藏于地窖之中。食用前取出以清水洗净,再取地窖里的藏冰镇之,吃起来口感爽脆,与新鲜花瓣制成的渍物几无分别。这手法另外有个名目,叫‘傲雪凌霜’。”
徐纮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
卢九真搁下筷子,微笑道:“绝顶的手艺,也要有知味的妙人才行。若非遇上徐施主这等才学,贫道的木鱼舌头岂不是要糟蹋大小姐的功夫?”惹得哄堂大笑。卫玄心里得意,嘴上仍谦逊道:“小孩儿玩意,真个是现丑啦!想是小女手艺仍有不到之处,惹得伯维连声‘可惜’,还要让盈儿趁机讨教才是。”
徐纮脸色一红,道:“这……说来就有些难为情了。盈儿的手艺无懈可击,比之金陵、广陵等地的名家大厨亦不遑多让,我哪禁得起她‘讨教’?正因为这色点心风味绝佳,我便想:若无……”
一个苗条的人影自堂后转出,接口道:“若无上好的西湖龙井相佐,那真是可惜了呢!”声音轻柔、笑语盈盈,瓜子脸蛋,一身藕色衫子更衬得体形窈窕修长,却不是卫盈是谁?
她向在场诸人敛衽行礼,一边以手中的白磁茶海在杯里点茶,一边对徐纮微笑道:“盈儿心想:‘徐叔叔是饮食的大行家,怎能没有好茶相待?’这建州的贡品蜡茶虽不及西湖龙井清丽,但甘醇浓郁则有过之,请徐叔叔品评。”果然那茶汤表面雾蒙蒙地浮着一层乳晕,好像溶蜡似的,异香扑鼻;入口虽嫌略苦,但随即舌底生津,满嘴甘甜,确是茶中极品。
徐纮饮茶用点,沉吟了片刻。
“盈儿,徐叔叔也不来骗你,这点心我在广陵的‘归去楼’曾尝过一回:团子里集梅心、兰叶、菊片、竹香于一身,正合花中四君子的意象,故名为‘合四君’。你这团子里另有荷叶、紫苏、姜条、肉片,滋味是远远赶过归去楼的大师傅了,但也逾四君之数,这可不能叫做‘合四君’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