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子归书院

第十章 子归书院

第二天午时过后,宁采臣准备妥当,便去吴王府拜见后史上有名的南唐后主。

门房收了署名大学士拜贴,前去通传。

“哈哈,想不到是大学士来小王府上。”过了一会,竟是李煜亲自来到前门。

“宁采臣冒昧前来拜访,请吴王勿怪。”想不到六王本人相迎,宁采臣颇吃了一惊,借回礼之机好好打量了后主。

李煜年约二十许,额头宽长且脸颊丰满,略一注目便见他右眼有双瞳异相,一身绣边白衣,双掌纤长,指尖还沾有一丝新墨。

宁采臣好奇,多看了二眼,李煜也低头看手,不觉失笑道:“方才在书房作画,忽听是宁学士来访,心中一喜,出来得也匆忙,尚未净手,请勿见怪。”

“吴王性情中人,学生也想学这份纯子之心啊!”李煜不拘身份,笑谈风生,宁采臣一丝好感油然而生。

“呵呵,请到厅中稍坐。”李煜呵呵一笑,先去后房净手,下人引宁采臣到会客的厅房,奉上香茶退下。

会客厅外是一石屏,面朝厅房处种着一蓬修竹,根根青绿,人坐在厅中也觉得绿意沁人,厅内左右壁上挂着清寒四友图,松竹梅兰各具神韵,看上几眼,便感一股清雅之气油然而生,若不是一旁置有雕龙香炉和祖母绿如意,还以为是世外高人清修处。

“久候了,请!”李煜回到客厅,待宁采臣坐下,慢慢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过他,感叹道:“宁大学士年岁甚轻,实让小王受惊,想你初入朝时,言论满朝皆惊,变法之事让王公大臣们几日不得安宁,实属奇闻一桩。小王外出访友,当日无缘相识,想来还甚是后悔哩!”变法虽未成,但宁采臣之名已传遍朝中大小官员之耳。

“变法只为图强,学生为的是大唐江山社稷,不想却有如此多人反对。”宁采臣面现愧色,还是年少气壮,不通世故,才有变法受阻。

“非也,你所倡变法之事,我听人一一道过,有些方法虽近乎奇想,但也是我朝旧制弊端所在,小王初听时,也是惊异得不得了,这些法案如能实施,那是何等的变化!”

李煜慎言支持,转而论道:“但朝中老臣久习圣人之道,对你这奇谈怪论自是大加驳叱,批得无一是处,很是不满呢。”

宁采臣深有同感,朝中反对派也大多是老臣之流。

李煜又道:“小王以为,变法不是不可为,但做法过于猛进,犹如重病之人吃不得猛药一般,需缓缓治来,才能拔去病根。”

李煜虽为儒学之人,所言却还算开明。

“吴王所言极是,宁采臣已悟出此中道义,只怕时不待我啊!”宁采臣唏嘘地叹道。

“此话怎讲?”李煜甚是奇怪,燕王个性执拗,就算一时不成,也会日后寻机再提。

宁采臣脸色转为凝重,慎声反问道:“吴王可知天下时势吗?”

“这有何干?”吴王不解,继续问道。

宁采臣沉声接道:“大有干系!近日吴越兵调动频繁,已呈兵戈铁马之相,北周攻打西蜀正急,试想西蜀被灭,周王世宗将对何家下手?”

“难不成要攻我大唐不成!”吴王并不以为意,南唐辖江淮三十三州,人口上千万,兵甲数十万,何惧北周来犯。

宁采臣肯定道:“正是!”对邻国野心视若不闻,安于享乐,醉生梦死,南唐官员大多如此。

李煜听了也不言语,一双眼晴紧盯着宁采臣的脸,重瞳更见分明。

瞧了宁采臣片刻,他眼神突地一冷,淡淡地道:“是燕王请你来的吗?”

燕王对他挤压已久,怨隙丛生,今日宁采臣提及国事,他顿生拒意。

“如是,大学士请回了!”李煜脸色再变,直下了遂客令。

“哈哈哈!”宁采臣不辩反笑。

李煜怔然,一丝奇色急闪而过。

“可笑啊可笑,中原大变在即,吴王竟还以为是一家的太平天下吗?”突收了笑声,宁采臣正容道:“我先以为吴王对变法一事不加驳议,尚是以国家为重,不为他人乱言,是个贤明之人。如吴王不问自家事,愿做个糊涂之人,宁采臣告辞了!”

“大胆宁采臣,你竟敢辱骂本王!”李煜气撞天庭,忿而喝道。

“忠言逆耳,吴王听了动怒,但臣子岂因惧而止言。”宁采臣凛然不惧,站起身来驳道。

宁采臣虽为燕王一派,但近日又为父王除妖,功劳不小,李煜吸了口气,强忍住怒意道:“好!我就让你说个明白,如若是妖言惑耳,我先斩后奏!”

“学生此来,非因燕王之故,实为大唐国江山而来!大唐虽有江南一地,但与北周、北汉相论,国力仍是不及,北周柴世宗以新政立国,变法从新,国力已为众国之首,是为变法之利也。北汉与辽合二国之力,尚败于周,可见周国之盛。唐国近年平楚灭闽,虽疆土倍增,但国力实损,兵战方息,民间又逢大灾,官员救灾不利,以至于**,此时再逢兵战,尤如破舟渡河,其行危矣!”

为游说李煜,宁采臣与武威将军长谈,把天下形势做了彻底的分析,再加上后世的最终成败定论,已经对这个时期各国实力强弱了如指掌,再对各国政事加以评点,连林仁肇也大为叹服。

“你怎知北周何时兴兵?”李煜听了仍是不信。

宁采臣目射精光,字字喝道:“北周攻西蜀,实为攻南唐!”

“西蜀据二川为本,尚有半边汉中,危及北周后院,周世宗大败辽汉联军后,转身攻西蜀,也是扫清后路,二川地势险要,夔州、剑门易守难攻,非重兵不能克也。”李煜犹自不信道。

“中原之地荆南、平南节度使年年朝贡北周,唯有南唐与北周交界,北周对江南沃土垂涎已久,又得吴越新臣,东西夹击之势已成。一但西蜀战事了,便是东攻南唐之时!”

宁采臣所说师出大义,李煜无可辩由,听了半晌不语。

宁采臣续道:“我朝灾年方过,国库空虚,民间不得生息,朝中大臣各成一派,国力大损。北汉和西蜀又逢大败,我国外无援兵,腹背受敌,国内尚无一战之本,北周发兵在即,形势岌岌可危!欲为一国之君,千斤重任常负在肩,时时以国中百姓安危为己任,事事用心,如履薄冰,不敢有片刻松懈,若无强国之心,便有灭国之祸!”

李煜听得神色骤变,宁采臣重语击中皇权本质,乱世之皇必为强者。

“如若是吴王治国,此时可敢与北周一战吗?”宁采臣步步相逼。

似有只无形的手在拉扯,李煜脸部的神情显得极为古怪,吴王极力挣扎地道:“如你所言,我国现临四面楚歌,即换了燕王,又焉有回天之术?”

“如今乱世之时,非英雄不以问天下。现皇子群中,唯吴王与燕王气质非凡。燕王领军征战,号令千军,早有进取中原之意。吴王虽有重瞳异相,以我相人之术,实为相书所云的一相之王也。再以吴王所长来断,吴王必是文史一代王相,而非治世之相。”

宁采臣先以自己天师传人身份剖去李煜的圣人心结,又论道:“中原现处群雄争霸之局,历史上一统中原的开国皇帝均是强武夺天下,而非以文开邦!你与燕王本是李氏一脉,但南唐现临生死存亡一刻,谁能救唐国于水火中,谁便是一代明君,又何须分你我?”

李煜脸色淡如白纸,欲语无言。

放弃皇位的可能,意味着对现实的承认,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难以决定。

李煜心绪不定,在宁采臣的有意引导下,开始更多地考虑身为一国之君的历史责任。

宁采臣又紧言道:“若一代皇朝由己而终,岂能心安面对开国列祖列宗?”

“却叹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宁采臣幽然长叹一声,这句诗是李煜灭国后所作,怀**故国的心境令人感叹不已。

李煜瞳孔突地缩小,心跳骤然加快,有些喘不过气来。

自己性喜诗作画,并无燕王争权用武的雄心,对皇位也偶尔幻想过,尽想到些身为九五至尊时的风光场景,但从未想过灭国之后的一国之君的惨遇。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江春水向东流。”宁采臣继续把诗低声吟来,低低的吟声中又蕴涵着一种奇特的音调。

“咚!”李煜双腿一软,倒坐回锦椅上,顿感四肢犹在不停地发颤,虚汗频频流出,无力地闭上眼。

耳边吟唱的诗词,像是述说自己困居冷宫,犹叹故国江山沦落的苍凉情景,恍惚间有一张网铺天盖地的罩来,把自己束得紧紧,不能动弹半分,身体变得越来越重,向地狱般的深渊滑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身边无一物可用,只剩下无尽的孤独和恐惧一重重地把自己围了起来,慢慢地在黑暗的虚无中窒息。

“啊!”李煜脸上神情如风中残荷般无助,胸口起伏不定,他极力挣扎着,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举起了右手,呻吟道:“别**了!”

宁采臣应声而停。

李煜猛地睁开了眼,骇容惨白,又急喘了几口气,嘴唇蠕动着,过了好一会才发出声道:“你要我如何去做?”

“好险!”宁采臣暗喝一声,自己先前低估了李煜的皇子本性,虽不愿负国家重任,但也不愿丢了脸面,公开退让皇位之心,差一点就逼自己上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绝地。

今日游说成败的关键是史书上对南唐后主懦弱个性的定论,李煜登基后,沉迷风月,不建政绩,南唐被灭,由一国之君沦为异乡阶下囚,失去所有权势富贵,困居冷宫,夜深人静时只能对天上的明月长叹,那种故国不堪回首的痛苦滋味,是李煜内心难以面对的恐惧阴影。

李煜性好诗词,宁采臣以诗作诱,吟唱间用上后世所学的催眠术,唤出李煜内心深处不愿天下争霸,只想当个太平皇帝的心境,再以事实的残酷打破了他的幻想,逼李煜作出最终选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现唐国最危急之事不是外敌来犯,而是内乱纷争!

“燕王虽有心办事,却难以事成,朝中众人结党,以一己之私,而拒强国之路,犹不知国家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唐国实力,仅在北汉之后,又据江南富饶水乡,先后平定楚闽,因朝中奸党成朋,久战难决,空耗了大半国力。

朝中变法已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宁采臣喝声道:“古人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吴王何不以唐国为重,尽力扶助燕王强我大唐,以争天下!”

李煜双肩陡然大震,沉思片刻后,脸上渐渐现出一种坚定的神色:“宁学士请回吧,小王知道该怎么办了!”

宁采臣如释重负,虽只是唇枪舌剑,但场面紧张万分,不亚于战场性命相搏的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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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采臣回到将军府,连忙换去汗湿的内衫,方坐下休息,燕王遣人送来口信:“太子殿下请宁学士今晚一同去子归书院。”

“知道了。”宁采臣应了一声,那送信的人又掏出几张纸来,道:“这是太子给大人的。”

宁采臣接来一看,是张盖了手印和证印的房契。

那送信的人一旁解说道:“这处房子在城中西集边的白井巷,有二套正房、二套厢房和前后两跨院,太子挂**学士起居不便,特先调了二个丫环和一管家前去打理,宁大人可随时搬去居住。”

“这可使不得,我是万万不能收下。”在京都之地购屋,二房二厢二院少说也要二千两之上,燕王出手大方,宁采臣连忙推脱。

“太子说了,见宁大人借居将军府,生活也是不便,特去拿了这处房子送与大人居住,也是太子的一片心意,如果宁大人不接受,小人回禀太子,太子会责怪小人办事不力,错传了太子的好心,要重重责罪小人,请宁大人可怜小人吧。”那送信之人极为乖巧,让宁采臣推脱不得,只能接了下来。

待送信之人离去,宁采臣去与武威将军商量,“林大哥,子归书院是什么地方?”

林仁肇解释道:“这是朝中一些学士辩论学术之所,每月十五开讲,但本月逢十五花赛,便提前了二天时间。院中学风新奇,常有外来学子参与其中,朝中众人也常去旁听,以结交些奇人异士。难道,方才是燕王邀你前去?”

“正是,还送了我一处房舍。”

武威将军听了呵呵一笑,道:“燕王待你不薄啊。不过,若你兄妹二人去住,还是有些不便,我去调个丫环给你使唤。”

宁采臣回道:“燕王已经送了二名丫环和一管家过去打理。”

林仁肇笑道:“呵呵,那正好,现在天色还早,你可和无双一同去看看,这可是你们在京城的新家。”

游说吴王精力消耗太大,宁采臣倍感疲惫,想休息一会,好为晚间准备,遂道:“今晚我还要去书院,这看房之事我就不想去了,请大哥代劳吧。”

“对,你好好休息,我和无双去看就行。”见宁采臣精神不佳,林仁肇也不多说,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到后厢房叫了宁无双一同去。

学府论学除了燕王一派积极收买人心,冯宋之流也不会坐以待毙,定有双方此中高手人士参与辩论,燕王今次邀自己前去观学,一是公示宠赏,表明重视自己的身份,二是利用自己的长处去打击对手。

宁采臣思绪回转,已猜出当晚讲学实属龙虎相斗。

快到掌灯时分,燕王派来的马车接过宁采臣,到东大街汇在一处。

“小宁快些过来。”见宁采臣到,燕王从窗里探出头来,邀宁采臣同车而坐。

“谢燕王。”宁采臣还以微笑。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前行,燕王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慎声道:“父王已应充我的提议了!”

“好,太子可放心办事啦。”宁采臣为之一振,两边行事都是顺利之极。

“嗯,过几日便会在朝议时宣布此事,你要有所准备,我想带你一同出兵。”燕王征求他的意见,言行间已当宁采臣是心腹要员,朝政密事也不隐瞒。

宁采臣双手拱抱,道:“采臣自当从命!”

燕王欣然点头,转问道:“游说之事怎样了?”

“幸不辱命。”宁采臣正声回道。

燕王神色一震,突地变作了漫天喜色,双手握拳,重重捶在了膝上,喜道:“大唐有望了!”

子归书院位于玄武湖畔,几丛柳树倒垂处,青墙院内已见明烛长廊,穿过九曲长廊即是书院的讲学堂。

宁采臣随燕王步入书院正堂,过道旁两列长几摆放了茶具待客,堂有三阁之阔,长二十余丈,宽近十五丈,可容百名学子。

数名闲谈的官员见到燕王忙过来行礼,为首一人面容清雅,长须迎风散开,朗声道:“燕王驾临子归书院,呵呵,周某有失远迎。”

燕王应声而笑:“周大学士不用多礼,子归书院在你的提倡下,以文论道,名气已是江南之首啊,再者今晚不同往日嘛,花魁赛事将近,听说来了不少各方的高人,小王今晚来此旁听而已,请诸位不要顾虑才是。”

众人呵呵笑应着,请燕王到了贵宾座上,又闲聊了一会,见人来得七七八八,周大学士宣道:“八月十五即是中秋,也是本城盛事花魁大赛之期,本院今晚讲学主题便是诗歌与舞蹈,请诸位高论。”

“张洎先抛砖引玉,请各位大人指点。”左列站起一长黑绣袍的文士,向众人作了一揖。

燕王低声对身旁的宁采臣道:“此人是冯相的门生,每讲必到。”

燕王虽不常来,但有耳目在此常驻,随时通报院况。

张洎行过礼,滔滔如流地述道:“诗由古颂而来,由离骚而变,有词、理、意兴,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自大唐始尚意兴而理在其中,《诗经·毛诗序》有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诗歌最能激发人意。”

“大学士此言差矣!”翰林大学士朱俊也坐在同列,听到此处不由眉头大皱:“墨子曰: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意谓《诗》三百余篇,均可诵咏、歌舞。《孔子世家》又说:三百五篇,皆弦歌之。可见诗歌舞蹈同脉而出,并无高下之分。”

张洎连连摇头道:“诗者,以自然为工,以感人为能。忧国思家,叹逝怨别,吊古纪行,传后世之记也。舞者,传颂赞古,尽美乐行,众者之趣也。诗歌舞蹈虽有同根,但实分泾渭之流。”

张洎话音未落,又有人接道:“圣人尧曾说过歌舞之源,古人仿效山林溪谷等天籁之音成歌,学凤鸟天翟而成舞。自古以来,便是以歌舞传世,以唯美而论,歌舞更能表现人的思想。”

两处文人争论不休,宁采臣开始还听得懂一二,到后来尽是些礼义之争,头顿时大了三分,平日里吱吱啊啊地和人对话,是尽量学习饶舌,虽有时讲些白话,也被当作方言混过,一到文人聚会时,古人曰古人语的频频论出,自己连听都听不懂,还哪敢去评价他人?

所幸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上二人,宁采臣闷声不语一旁,暗自祈祷,只愿大家都没看见自己。

又过了一会,争论也无结果,周学士发话道:“两位大人不必争论,现尚有新进大学士宁大人也在此间,何不一听高见?”

宁采臣随燕王而来,众人心知他为燕王一派,此刻两人争论,周学士借机请宁采臣出场,也是借花献佛,好让燕王手下新人露脸。

见众人眼光齐向自己扫来,宁采臣恍然一悟:“又是我?”

谁料在这最不想出风头的时候,却还是被人点了名,周学士是一番好意,宁采臣则暗中叫苦。

“呵呵,既然大家都想听听你的高见,你就大胆说吧。”宁采臣如五雷轰顶,头脑里晕乎之极,燕王以为含蓄谦让,又推了一把。

“救命啊!”宁采臣欲哭无泪,此时叫天不灵,叫地也不灵,只得慢慢站了起来,刚才众人讲的什么,完全没有听见,只知是在讨论诗歌和舞蹈的长短。

宁采臣先对四方众人行了个礼,又闷憋了一会,脑子里的词句仍是拼不到一块,只有道:“学生是半路出家之人,只会些奇门之术,远不及在座的诸位精通诗语歌舞,有道是献丑不如藏拙,学生还是不谈这个的好。”

“哎,宁大人何必过谦,你那曲《来生缘》我还记得,是绝世好曲啊,怎能说不通歌舞呢?”翰林大学士朱俊却道宁采臣谦虚,友情助力。

“呀!”如大棒击中了头顶,宁采臣顿感脑门充血。

众人听朱翰林一说,也纷纷鼓噪起来道:“宁学士请讲。”

既然不能对辩,何不转移视线?宁采臣灵光突现,道:“刚才诸位意见各不相同,一时难以分出上下,学生现有一法,可以试证出两者的优劣之处吧。”

“请讲!”方才争论了半天也无结果,众人听说有法可证,皆是好奇。

“诗是表述思想感情,歌是唱出它的声音,舞蹈是表现它的外在形象,这几者都根源于人的内心,对于其中的高低,并不以形式为准,而应以它们的表现者才华而定。”

宁采臣先说完几者的共同处,再做出沉思偶得状道:“所以,我就出了这个法儿,先请燕王出一题,再请各派人士推选一人,分以各方所说的表现手法来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再请众人来评,岂不是最佳?”

“以诗歌、舞蹈同题相赛,果然是好方法!”周学士想了一会,也觉此法最为公正,众人合计之下,也决定依宁采臣所法比试。

宁采臣一旁暗汗,幸好抓住众人争论的重点,才不露痕迹地脱了身。

两派中人分推了侍郎孙少林与城中公认的才子江为分别答题,燕王踱了几步,抬见天上新月弯钩,便道:“八月中秋月正圆,我就以明月思情为题吧。”

才子江为果是才思敏捷,酝酿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吟唱道:“一别行千里,归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

此诗以见月思亲为题,读来倍感贴切,众人细量一会,均是称赞不已。

又换了一方应战,孙侍郎取出佩剑,欲做剑舞道:“有歌我自当舞,只是尚缺弦乐。”

“呵呵,这个无妨,小女敏儿自幼习琴,正可为君一弹。”周学士叫下人快去请小姐,又把琴先摆放堂中。

众人等待间,丫环扶着周小姐从后堂莲步轻盈地走出,那周小姐秀发披肩,延颈秀项,又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褶折长裙,仪态纤纤,仿似一波碧水流到了堂中,婷婷玉立。

周小姐低头弯下腰来,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向众人先行了礼,道:“周敏见过各位大人。”

“周小姐不必多礼。”众人回声中,周敏慢慢抬起头来。

“啊!”人群中传来惊艳之声。

宁采臣抬头看去,周敏虽年约二八,一张俏脸是如花闭月般的美丽,脸上一抹少女的羞红,在众人注视下又垂下了眼,黑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那种娇怯的神情让人不觉怜惜起来。

厅内无人私语,皆醉在她楚楚动人的少女风情中。

“请姑娘弹一曲!”孙侍郎突地一声“请”,周敏俏脸又一红,慌乱地坐下。

美人受惊失措,孙侍郎惹来众人一片骂声:“周小姐还没坐下,你争什么?”

孙侍郎愣然四顾,见有同僚也一旁怪罪:“你太毛躁了些,若是吓坏了周学士的千金,你可受得起?”

讲学院来听学者大多是青彦才俊和外地学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刻纷纷责怪孙侍郎莽撞,弄得他好生尴尬。

宁采臣看了两眼,也觉这周小姐少女神情动人之极,又多看了两眼。

“哼!”突有一声冷哼入耳,在众人骂声中特别不同。

若非宁采臣精神力异于常人,单凭耳力也不会听到这声冷哼,好像是专对自己而来。

循声望去,见书堂最外侧的一张桌后有一学子正怒目而视,脸带微怒的神情却是俊美之极。

“金乔……”宁采臣看清面容不由吃了一惊,只叫得半声,便回过神来,忙向燕王告个方便,从堂边空道上向她走去。

金乔觉见他走来,怒气未消,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身后两名男子紧跟上去,看身形打扮应是同行的侍卫。

宁采臣抢前两步,在书堂门前处赶到乔装后的金乔觉身边,低声道:“采臣见过公主。”

“我不是什么公主,你走开。”金乔觉脸儿一板,直向前行。

“金兄,宁采臣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明示。”宁采臣忙换了称呼。

金乔觉仍是不理他,快步走开。

宁采臣正欲追上,后方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宁采臣双肩拿住,低喝道:“你这闲人,不要挡路!”虽压低了语声,但仍听出侍卫的口音古怪。

“休得吵闹!”孙侍郎已经开始舞剑,堂门处传来争闹声,周学士扭头喝道。

金乔觉忙低下了头,道:“退后!”

她今晚私自到书院听学,带的是同族仅剩的两名好手护卫随身相护。

金乔觉好学,听人说城中极负胜名的子归书院今晚讲学,心想朝中无多少人能认得出她真面目,便私自乔装而来,谁想燕王也到了学院,虽不常见面,但心中有鬼,怕燕王认了出来,藏在了最偏的书桌后。

她瞧见宁采臣多看了二眼周家小姐,突觉心中一口气直向上涌,便哼了出来。

“金兄今晚来书院听学,何不叫我作陪,比这一人听学有趣得多。”宁采臣连连告罪。

金乔觉板了一会脸,听了几句软话,才冷冷地道:“你宁大学士捉鬼除妖,又教他人曲子,整日里忙个不休,哪有什么闲心来陪人听学。”

“我宁采臣一向热心快肠,那教曲之事也是见楚小小可怜,才答应她争取花魁,并非借机亲近,只要过了中秋赛事,我便脱了干系。”连教曲之事都知道,公主定是派人问过,宁采臣也不隐瞒,凭心回道。

宁采臣心善,金乔觉也是知道,脸上仍是寒霜未化,道:“花魁赛事艳名广传四方,就连周边各国都有特使前来观赛,你要是助楚小小再夺花魁,人气岂不是更旺,哪还有什么闲时。”语音虽冷,终究还是开口饶了他。

宁采臣听出话意,道:“宁采臣一心只为报国,并非贪图名利,这些虚名只当是过眼云烟,他日公主复国,宁采臣弃这些功名如粪土,必在鞍前马后效力。”

“你说得轻巧,你若成家立业,难道还会一弃了之?”金乔觉一耸翘鼻,轻摇玉首。

“若公主觉得采臣虚言,采臣便终身不娶,以报国家。”宁采臣以手作势,指天发誓。

宁采臣神情严肃之至,金乔觉看在眼里,心中转甜,扑哧一声轻笑道:“谁让你终身不娶了?”

“呵呵,只要公主相信,娶不娶都没有关系。”

金乔觉掩嘴一笑,满脸冰霜化作暖人春风,熏人欲醉,两人在一旁轻声低语,众人皆在欣赏歌舞,也无人注意。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孙侍郎把李白的《把酒问月》一边唱来,一边舞起剑,周家小姐以花间调作应。

歌声绵长不绝,剑光人闪影乱,叮叮咚咚的琴声似断似续,偶在歌中转折处听得一两声清音,如涧上清泉流响,滴滴韵意,幽沁心肺。

“好曲儿!”堂口传来一声惊叹,站着三位晚来的客人。

几位门旁坐的文人纷纷离座,道:“臣等见过六王爷、见过韩丞相、冯丞相。”

金乔觉见是吴王,忙低下头向后退了二步,待吴王一行走过,匆匆道:“我要走了。”

吴王李煜诗词书画无一不通,常与她谈些文史趣事,两人相交远比燕王熟络,就算隔上十几步,看见金乔觉的身影也会有所怀疑,若细辨下认出了她,报与皇上,以后便怕没这些私下的自由。

“我送祢出去。”宁采臣挡在金乔觉身后,护着她一行三人偷偷走出书堂大门,所幸众人都在拜见吴王,并无人注意堂中有人出门。

来到院外,宁采臣邀道:“金兄,本月十五即是花魁大赛,可愿陪我一同观赏?”

“看那些风尘女子献舞,你觉得好看吗?”金乔觉秀眉轻挑,冷言反问道。

宁采臣忙笑辩道:“呵呵,金兄有所不知,花舞赛事是金陵城中一大盛事,错过了实在可惜呀,再说,如只用欣赏的眼光去看,那种舞蹈表现出来的美委实难以言述,何不亲临一看呢?”

“依你所说,这舞也有几分看头,那我就去看上一看。”听宁采臣一讲,金乔觉也有几分心动。

“好,那我十五便来无忧宫候驾。”侍卫将车领了过来,宁采臣忙定下此事。

“宁兄请了。”金乔觉转身上了马车,轻启皓齿,一展芳颜,露出少女般顽皮的娇笑:“十五再会。”

金枝玉叶突露出娇嗔逗人的神情,宁采臣心神剧震,中了魔似的一直看着马车远去。

回到堂内,吴王李煜正与众人评论二派优劣:“孙侍郎的剑舞虽好看,但仍是步伐快了些,诗里写的是醉饮之后对月思情,应是醉态朦胧,慢慢悠悠才是,孙侍郎以为否?”

李煜所说正是其弱处,孙侍郎连连点头,道:“吴王所说极是,下官受教了。”

李煜微微一笑,走到琴前,对周敏道:“反观周小姐的琴艺,出尘脱俗,听起来有一种仙乐般的神韵,小王心仰之极,方才只是伴乐,便让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何日小王才能再闻一曲。”

“谢王爷夸奖。”周敏抬起头,仍是细声谢道。

李煜看清了她的容貌,也是一呆,虽见过美女多矣,但这般绝世容颜怕只有新月公主金乔觉才有一比。

“王弟!”燕王见李煜和双相一同前来,脸色当下变冷,一旁冷眼旁观了半天,又见李煜这般失魂模样,心下更是不屑,便喝叫一声:“二位相爷今晚竟一同陪王弟到此,真是难得奇事也。”

周学士见燕王虎目横张,气势逼人,他乃二朝老臣,见风识相,忙向下人暗地里打出手势,丫环扶着周小姐退入了内堂。

“我等来听学,有何奇之言?”左相冯廷已听出燕王冷讥,反言相问。

燕王虎目寒光厉闪而过,冷声道:“六弟好学我自是不奇,奇的是左相和右相大人今日不在家中摆摆花酒,唱唱曲儿,也有空前来听讲吗?”

书院讲学,是双方吸纳人材的重要处所,今晚朝中几派头面人物相聚,难免一番唇枪舌战。

“子归书院今日书香诱人啊,来的也是各方学士,我欲想一开眼界,没曾想燕王也亲临了学院,真是难得的巧遇啊。”冯左相打了个哈哈:“我听说今日奇人众多,特来观礼而已。”

韩右相也是借水推舟:“六王访友方归,知是书院今晚讲学,也赶来听学,便一并前来。”

“哦,六弟此去访友,不知会得是何方高人?”燕王仍是步步紧逼,查实藉口。

李煜心知,太子燕王对他来此甚为猜忌,先露出一个微笑,道:“王弟前几日去友人家讨画作词,午间才回到府上,今晚是子归书院例行讲学日,便赶来听学,实不知王兄今晚在此。”

“哈哈,王弟好雅兴,这画定是讨着了吧,能入王弟法眼的,想必也是好画,可否让大家一观?”李煜嗜好诗画,如有佳作得手,几日之内定是随身携带,以供时时把玩。

燕王疑心末退,李煜也不生气,吩咐随人取过画,道:“诸位大人请看,卫贤兄所画的《春江钓奥图》,难得的好画啊。”就在堂前展开了画卷请众人上前观看。

一幅三尺长的宣纸上画有一渔人江中垂钓,画风甚为清新,廖廖几笔,单凭那墨的深浅浓淡,便把山水的层次表现出来,素笔勾描渔父自得神态,端一杆,持一酒,好不乐哉!旁空白处填着一首《渔父》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波有几人。落款上是莲峰居士。

燕王踱步细看了两遍,脸上渐渐有了缓意,李煜自号钟隐,又别称钟山隐士、莲峰居士,所写词中歌颂的渔隐生活,暗暗自指他只求于山水行乐,并无大志。

“山水得乐如此,夫复何求?”燕王率先笑道。

李煜也应声道:“王弟自看这幅图后,也觉身心一松,山水之乐何其自由也。”

“果然好画!”燕王拿过画卷,请左右相来看:“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评价呀?”

来时之前,李煜已对韩相透露退出皇位之意,韩相知燕王势大,李煜退出之意无可逆回,只得随流:“此画画法清新,远近渲染得体,渔人悠闲自得之意跃然纸上,且吴王的题诗有股出尘的雅韵,人读来也恍置身于烟水间,真是令人羡慕啊。”

“我看此画是山水佳作,吴王对画者表达出的画意充分领悟,才题出如此的好诗。”吴王借画言退,冯左相听了有些难以相信,故拿言语再度试探。

“哦?本王也看不出这诗是写出了画者的画意,还是写了渔父山水之心,诸位大人,有谁看得出来吗?”冯相怀疑之色甚明显,燕王也装作不知。

堂中众人虽有人看出其意,知是皇子间的权力对话,哪还敢出言解说。

“诸位如不明白,本王再写一首就是。”李煜从容一笑,拍手示意随从送上笔来,略一沉吟便挥笔写下:“一度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哈哈哈!好诗啊好诗!王弟诗文进展如斯,日后所作诗词必流传千古。”燕王拍手赞道,眉间喜意难忍。

众人有精灵的官员,也已看出门道,纷纷附合道:“是好诗,是好诗!”

李煜放下笔来,对燕王拱手行了大礼:“流传千古倒不必了,只要王兄能强我大唐,重回先唐天朝开国盛世,王弟愿出一己之力。”

“好好!王弟既有此心,王兄也绝不让你失望!”六王李煜公然表明退让心迹,燕王固是大喜,而冯左相脸色则是极差,六王激流勇退,转为支持太子一派,对陈宋一党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众人皆是愕然,虽知皇上立了燕王为太子,但传吴王也有传位之说,皇位才会迟迟不传燕王,今晚吴王放言支持燕王登基,朝中还有谁人能挡燕王接位之锋,一代新君呼之欲出!

堂中众人心境各异,纷纷为自己的前途盘算起来,宁采臣站在堂边暗处,看这权力交替的一幕,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因为,宁采臣清楚地知道,王权争斗的胜利意味着,一个新生的年代被自己从历史的卷轴中刚刚划开!

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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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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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子归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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