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还在继续,甚至在去年还把位于西安市中心的钟楼和鼓楼都炸毁了一部分。自从当局组织的多个火炮群进行有效地反击以后,鬼子飞机才不敢像刚开始两年那样肆无忌惮,超低空轰炸了。它们在即将飞临西安上空的时候,很注意掌握高度,十分谨慎地搜寻目标。看见地面的高射炮打上来,慌忙躲避,仓皇中丢下肚子里的炸弹就逃窜了。尽管这样,炸弹有时候还是能落到城里头,但相比较以前是少了一些。

老掌柜龙定山每天早晨都要坐着车过来,问候大掌柜的病情,了解他服药吃饭和睡觉的情况,给罗婶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再到铺子里去。他已经把大魁从瓷器店调出来,让他临时替代大掌柜经管这一摊儿。定山先叫大魁在城里找门面,准备让服装铺子尽快开门。等到中山大街上的一个两间开的门面订好协约,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当即把大魁、靳铁锁叫到钟楼根下的瓷器店,给包括兰馨和罗浩明在内的人宣布道:瓷器店搬到中山大街与尚仁路口新租赁的铺子,现在这个地方要把服装铺搬进来。

对于老掌柜的这个决定,大家都觉得很突然,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兰馨一听立马叫好,她说:这样调换一下是个绝好的主意,服装生意是咱们铺子的立业之本,也是进项大户,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它,理所应当。更何况,隆丰福就是从这里起家的!

兰馨这样一说,其他人一片随声附和。三天的工夫,两边的铺子经过同时修整,红红火火地都开业了。

大掌柜自牛玉莲去世之后一病不起,七十多岁的他尽管耳聪目明,头脑清楚,然而体质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饭量越来越少,人越来越瘦,见人来时也没有以前那样和颜悦色、谈笑自如的神情了。几个老朋友轮换着来看他,陪他说话,鼓励他早日康复,他只是摇着头勉强笑笑。有天,宋先生给大掌柜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糯软香甜的八宝镜糕,掫在手里边走边喊:快,快,快,老哥你看兄弟给你送啥来咧?

大掌柜扭过头来一看,哑然失笑道:哄娃来了!

宋先生坏笑着说:可不,有个人就跟个碎娃一样,不好好吃饭,那就拿这拌个零嘴儿,不饱肚子听个叭叭声。给,快趁热吃!

大掌柜笑着不动。

宋先生又问:你吃不吃?

大掌柜说:我不吃。

宋先生说:你不吃?你不吃我给你学个你不吃的样子,看你像他不像他。刚才我走到巷子口,一个年轻媳妇坐在门口正在给娃喂奶,碎娃贪耍不肯吃奶。他爷在一边指着奶头给娃说,快吃,快吃,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吃了!一句话把个大掌柜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掌柜笑过感慨地说:老宋,在药铺,你是拿树皮草根给人治病呢,到屋里,你是拿笑话给人治病呢,你一来,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他装作异常喜欢的样子,把那两个小镜糕很勉强地咽了下去。

罗婶以为大掌柜真的爱吃镜糕,第二天就叫人又给买了两个,结果放在那儿大掌柜看都不看。

又一天,大掌柜的两个朋友老吕和老舒来看他。知道大掌柜一直不想吃饭,两个人把一包回坊上很有名气的腊羊肉放到小炕桌上,这个腊羊肉不仅做的绵软稀烂,而且异香扑鼻,两人让了一下大掌柜,大掌柜闭着眼睛摇摇头说不吃,他俩也不客气,一口肉一口酒,嘴巴叭叭作响。看着他俩吃的这么上口,大掌柜禁不住问道:就是个腊羊肉么,谁没吃过,就把你俩咋香成那样?

老舒说:辇止坡老童家的么,连西太后到西安闻见这味儿把龙车凤辇都停在半坡上,非要尝一下不可,咋能不香!

老吕说:西太后啥没吃过,能叫西太后说好,肯定是香得不得了,不信你尝一块儿。说着给大掌柜夹了一块放到嘴里。

大掌柜一口吃下意犹未尽,老舒又给他嘴里放了一块,待到老吕再放第三块时,罗婶上前挡住说:不敢,不敢,他只能吃些稀的,这羊肉不好克化。

大掌柜说:叫我再吃一口。又把一块腊羊肉吃了下去。

下午吃饭的时候,大掌柜破例又喝了一小碗小米米汤,罗婶担心的大掌柜半夜肚子疼也没有发生。

定山知道了这个秘密,每天都派一个和大掌柜比较熟悉亲近的人,轮换着买一种不重样的易消化的小吃给大掌柜送去,想好词儿逗他高兴,劝他多吃点东西。大掌柜拗不过众人的面子,也明白大家盼他康复的心意,开始强迫自己吃饭,随着饮食增加,心情好转,身体慢慢好起来,这其中自然还少不了李鸿达的功劳。

李鸿达这个十二岁了还经常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随着母亲起灵时自己猛地摔下老盆的那一刻,似乎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母亲了。埋完母亲的当晚,一直要由母亲陪着才能睡觉的他,破例钻进父亲的被窝。

大掌柜在牛玉莲死后心灰意冷,一辈子唯一的一个自己忘年交的心爱妻子突然撒手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从心理上无论如何是无法接受的。妻子的开朗,贤惠,善解人意和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使他更加刻骨地思念,也无穷地自责,以至于在朦胧中频繁地相会,使他整天处于极度的激愤悲痛和虚无缥缈之中。清醒的时候他对别人的劝说充耳不闻,有了一点希望自己早点下世,早点见到牛玉莲的神往。聪慧的儿子能看出父亲的痛苦,但他还不会劝说父亲,只能拿自己光光的身子紧贴着父亲,期盼着能减轻父亲的痛苦。每当这个时候,大掌柜似乎才清醒,万一自己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一天,大掌柜在儿子上学时无意中忘带的一个国文写作本子里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

人人都经历过痛苦,但痛苦的程度是不同的。有谁能比我承受如此之大的痛苦?我的母亲永远离我而去了。

母亲视我如掌上明珠,每天只要第一眼看到我,总是要首先抱住我亲我几口。接下来总是千篇一律地问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先生打手了没有?饿了渴了早点说!那个时候我总是很不耐烦,把这看做是老一套。现在母亲去世了,没有人来亲我了,也很少有人来问我这些了,即便有人问也是很客气的,丝毫没有爱的气息。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原来对我的,那是真正的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

失去母爱,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没有母爱的孩子是最可怜的孩子!然而,我的痛苦还没有终结。

现在,我又面临着另一个更大的痛苦。我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卧病在床,不思饮食,郁郁寡欢。父亲是我心中的大树,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尽管他没有像母亲那样对我事事关心,问长问短,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处处关爱的目光,时时呵护的身影。我知道,他是比母亲更为关心我的成长,我的学业和我的前途的人,也是对我寄托着更大期望的人。如果说母爱是纯洁的,那么父爱就是深沉厚重的,它是呵护我的另一只翅膀。

然而,我隐隐地感到,父亲正要慢慢离我而去。

我已经失掉了月亮,我还要失掉太阳吗?

我的痛苦向谁诉说?

先生的批语是:少年的苦难也许是一笔财富。好孩子,怀抱月亮,朝着太阳开始自己灿烂的人生吧!

大掌柜看着儿子这篇无声的呐喊,无泪的痛哭,自己老泪纵横,饮泣不止。他一直认为儿子还是个对人生事理懵懂不开的小孩子呢,没想到他已经在默默中承受着那么大的痛苦,头脑里已经思考了那么多的问题。尤其是儿子文章最后的那句:我已经失掉了月亮,我还要失掉太阳吗这句天问式的呼喊,他认为儿子是喊给他这个当父亲的!自己要是再这样消沉下去,儿子真是要失去太阳了!为了儿子,我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他开始努力地吃饭,有意识地多吃一点,可是,肠胃毕竟不是精神所能完全作用的,一大碗包谷糁带半个馒头吃下去不久,又翻肠倒肚地吐出来。罗婶只好劝他吃少一点,吃勤一点,慢慢增加。过了几天,大掌柜吃饭就好得多了,已经能够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了。

一天定山过来看他,看见他气色比以前好了,头脸也收拾地整洁光鲜,高兴地说:大掌柜再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到钟楼根儿铺子里来了。

大掌柜听了,把定山请进客厅坐下,一杯茶喝过他恳切地对老掌柜说:定山,你今天说了这个话,我想就这个话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我今年七十三了,其实,前几年我就感到力不从心,每天就是坐在楼上不动,一天扛下来也是筋疲力尽,年岁不饶人哪!自牛玉莲一死,我身上的毛病都出来了,腰腿不好,肠胃不好,咳嗽吐痰,有时还头晕目眩,整夜都睡不着觉。铺子尽管对我照顾得很好,接送有车,跑腿有人,茶饭单做,随时可以睡一会儿,但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状态。说来也怪,在铺子喝茶看报回来都觉着累,可在家栽花弄草,整理旧书,常常累得满头大汗,稍微一歇就缓过来了。这就是在外和在家的区别。现在,我知道无论从体力还是精力,包括智力,明显跟年轻人不能比了。另外,还要给年轻人让路呢!我的意思就是,铺子我就不去了,接下来几年,叫我好好歇上几年,把鸿达教育好,这一辈子也算对得起玉莲和我自己了。

定山听了半天没有做声,他也看出大掌柜这两年体力精力明显地不如以前了,没事儿的时候他常常打盹,甚至在和客人谈生意停顿片刻的时候,他也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让人感觉他的确太疲劳了,定山常常不忍心让大掌柜出去干什么事情,只让他遇到事情时动动嘴,出出主意。然而,大掌柜可不是那种只会指手画脚的人。安排了事情,他必须亲自去盯着,没弄完,不弄好他一定不会离开。他把事情从一开始就考虑得很细,每个步骤都安排好,谁有什么能耐,适合干什么他都了如指掌。因此,几个铺子不管大小事情只要确定了的,定山就不操心了,结果肯定比预想得要好。

定山回想起大掌柜刚到铺子的时候,一间门面,他带着两个伙计,站在铺柜里头。大掌柜一看说这不行,人站在里头是等客呢,站在外头是叫客呢,买卖是喊着叫着请进来的,不是等进来的。大掌柜每天无论风吹日晒都坚持站在门口,主动招揽买主。他为人谦和,看客人身份先答上话茬,再谈天说地联络感情。不想买的让他热情介绍得不好意思也挑着买一点,想买货的买了一件甚至还要再捎上一件才走,实在不买的交个朋友下回来就是买主。由于大掌柜热情好客,说话得体,加上货真价实,讲究信誉,隆丰福铺子的人慢慢多起来,生意越做越好。铺子几乎一两年一扩大,六七年工夫就变成当时西安唯一的五间门面的大商铺。后来,隆丰福多灾多难,每次都是大掌柜帮着自己趋利避害,逢凶化吉,在动荡的年代把隆丰福的大旗扛到现在。在这个过程中,大掌柜的两个妻子都为铺子付出了生命。然而,大掌柜并没有额外向自己要求过什么,除了给他买的一院两进两出房子之外,大掌柜每月一百五十个银洋再没有增加过,年底也只有一千左右银洋的分红。不过,凡是隆丰福铺子出大事遭大灾的当年,大掌柜是一定不领分红的,定山派人送到家几次,大掌柜退回来几次。仔细算下来,大掌柜实际拿分红的次数没有多少回。定山只好用一些其他方式去弥补。

铺子里头每年都在招人,大掌柜乡下的儿子,孙子有的都是符合条件的,听说孩子们多次找到他,要进来学相公或者打杂,他一概拒绝了。他说:老掌柜信任我,让我帮他管这一摊子,没有你们,我在这儿派谁管谁说谁,没有顾虑。你们来了,必然有一个亲疏远近的问题。别人在对待你们的时候,也得要考虑我的面子,这样,隆丰福的事情就管不好,我就对不住老掌柜对我的信任。所以,越是自己人,越是亲戚,越是朋友,这个事情越不能做。我宁可多给你们些钱,也不能让你们坏了我这里的规矩!

对待这样一个兢兢业业,为隆丰福做过重大贡献的父亲级的合作伙伴,现在提出要离开自己,定山心里百感交集,难离难舍。刚才他在略微地回忆中,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定山想到,自己父亲不到六十五岁时,定海一次回来很强硬地不让父亲再干了,并拿出一万银洋说他把这个纸坊买了,父亲只好把纸坊卖给别人,自己在家里吟诗写字。而大掌柜已经七十三岁了,且有病在身,自己还要求他继续为隆丰福工作,是不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定山否定了这个说法,他认为,自己已经把大掌柜锁定为隆丰福不可或缺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了。他甚至这样想,在没有大掌柜通盘运作的情况下,隆丰福的生意怎么才能像以前那样地经营下去?

不管怎么评价大掌柜对隆丰福的贡献,大掌柜离开隆丰福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了。但是,龙定山没有简单处理这个事情。

在全铺子人员参加的专门为大掌柜七十三岁寿辰举办的寿宴上,老掌柜龙定山宣布:李万禄先生为隆丰福铺子的终身大掌柜,铺子今后不再另设大掌柜。从明天开始,大掌柜就不用每天到铺子里来了,铺子一部洋车专门为大掌柜使用。大掌柜参与铺子大事的规划和处理工作,随时可以过问铺子的任何摊摊的经营和管理事宜。有权调动人员,有权任免各摊上的相公、掌柜等。铺子的任何人员,如有对大掌柜任何冒犯的语言和行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大掌柜的月例和年终分红与以往一样不变。定山讲完,又把一块大花红缎罩着的长方牌匾揭开,只见上面刻着:“隆丰福功臣”的五个红底金字。看到牌匾,当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寿宴后,大伙儿敲锣打鼓把牌匾送到大掌柜家里。

面对老掌柜这一系列行动,大掌柜默默地看着,没有推辞也没有表示接受。只是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站起来说了几句话:我本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是老掌柜把我叫过来给他帮忙,这一帮就是二十多年。既然受人之托,就要把事情做好,回想起来我在有些地方做得并不好,甚至还给隆丰福带来过损失。跟大家相处也不免或有言重声高,责备训斥的口吻,肯定有得罪或者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原谅我这个老汉吧!现在,我干不动了回去歇着,老掌柜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和待遇,我受之有愧。以后,各位没事了常到我家里来坐坐,我先谢谢大家了。

回到家里,大掌柜就叫人把牌匾取下用红缎子包了起来,放在一边,也不再到铺子里去。

大掌柜正式退休以后不久,程爱如回来了。她挺着大肚子,坐着洋车先到鸿运楼,一看自己呆了十几年的饭店被炸成一摊废墟,当时就大哭起来。随后来到牛玉莲的家,见到大掌柜才知道跟自己最好的牛姐也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两次哭得晕了过去。大掌柜赶紧叫罗婶请先生调治,扎针灌药,折腾了半天才缓了过来。大掌柜知道程爱如无依无靠,鸿运楼是她的唯一去处。现在鸿运楼没有了,当下就无家可归。想想她再去哪里都不合适,就让罗婶安排人收拾了一间宽敞亮堂的厦房,把铺盖枕褥、生活用具,甚至坐月子需用的一切都预备好,把程爱如安顿好,让她舒心地住下来。

大掌柜对罗婶说:程爱如虽不是主家,但也不是下人。她是牛玉莲认的干姊妹,又是老掌柜按自己的干女儿名义嫁出去的姑娘,现在回来,是回娘家来了。因为住在老掌柜那儿不方便,落脚到这儿,到这儿是回干姐家来了。交代底下人要精心侍候,花钱由我这儿拿。

罗婶笑着说:侍候都没麻达,只是这班辈儿上听起来咋有些乱。老掌柜的干女儿,比你低两辈儿,又是牛掌柜的妹子,跟你成一个辈儿了。

大掌柜说:干亲不论班辈儿,今后一律称呼她为大小姐。

下午休息了一个时辰,起来后罗婶服侍着吃了些东西,程爱如洗漱换衣之后来到客厅见大掌柜。程爱如比牛玉莲小十三岁,身材适中、面目姣好。虽然脸上身上显露出怀孕的痕迹,但依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她穿着当下流行的时尚女装,脸上薄施粉脂,头发梳理别致,一派富家妇人的形象。跟大掌柜在鸿运楼初次见她时候那种局促寒碜的样子,判若两人。

程爱如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进门称呼行礼:大掌柜,万福。

大掌柜摆摆手指着对面的椅子说:坐吧。

程爱如说:大掌柜身体看来清减多了,是不是吃饭胃口不太好?

大掌柜笑笑说:饭量还罢了,只是睡觉不好,人老了,免不了都是这样。

在随后的问答和程爱如的叙述中,大掌柜加上对前事的回忆,终于明白了程爱如这次回归的原因。

原来,前年夏天时候,牛玉莲就发现有一个队伍上的官长最近几乎天天到饭店里来。每次点几个菜,要一壶酒,老是叫程爱如过去,两人说说笑笑一阵子。大概过了半个月,一天下午,程爱如给她说要出去一下。牛玉莲问:是不是那个当兵的叫你?程爱如点点头。

牛玉莲告诫道:妹子,少跟当兵的在一块胡粘搅(来往纠缠),人家把煤黑子叫埋了没死的,把当兵的叫死了没埋的!那些人不定啥时候就开拔走了,不定啥时候就叫阎王爷收了。咱不会寻个好的!

程爱如不敢吱声,脸上满是乞求。

看着程爱如急切的样子,知道她当下正在热头上,不好扫她的兴,就说:去吧去吧,妹子,不过我给你把话可要说清楚,对这种没根基的人,千万要把自己身子守好,说得再好,不能先把自己卖了!早些回来!

这是个队伍上的连长,家是东北的,在长安县郭杜一带驻扎。连长那天下午骑着马在南大街口等着,程爱如从鸿运楼出来,直奔过去,顾不得路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坐在连长的马屁股上就朝郭杜方向跑去,当天晚上就没有回来。第二天中午回到鸿运楼,牛玉莲半天就没理她。下午,看着牛姐脸色有所缓和,她才怯生生地对牛玉莲说:姐,路太远,实在回不来,别生我的气啊!

牛玉莲故意不高兴地说:我生啥气嘛,我妹子会妹夫去了,当姐的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这个妹夫真不是个东西,八字还没见一撇,就敢把人带出去一夜不回来!

程爱如羞得不敢看牛姐低声说:我们说话说到二更,后来我把他辞走了。

牛姐嘴不饶人地说:刚把他辞走,灯一灭他又来咧!你哄不了我!

一句话把个程爱如羞得面色如血,哀求地对牛玉莲说:牛姐,你就饶了我吧!

牛玉莲脸定得平平的继续说:我不问你俩那些事儿,我只问你他跟你说过没有什么时候结婚?

程爱如低着头轻轻地说:他让我回来问家里,什么时候让他这个将来的女婿进门下聘礼?

牛玉莲说:看来你俩已经在一起把啥话都说了。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爱如,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程爱如一听这话立马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姐,我孤苦一人,在这儿举目无亲,你就是我的亲人。他说的家,就是这鸿运楼,长辈就是你,你不给我拿主意,我就没主意了!说着就更痛心地哭了起来。

程爱如一哭就把牛玉莲的心化软了,她也陪着流眼泪说:妹子,甭哭,甭哭,姐没说不管你的事嘛,你去洗洗脸,一会儿咱俩好好盘算一下。

大掌柜认为,程爱如尽管是牛玉莲属下的人,但她原来可是范大掌柜的贴心人。范大掌柜人虽不在了,但朋友一大圈儿,程爱如出嫁多少人睁着眼睛看着呢,叫牛玉莲张罗这个事情不妥,必须由定山老掌柜出面,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把这个事情摆顺做圆,叫大家不能弹闲(挑毛病)。

定山知道这个事情以后,一口答应由隆丰福名义操办。他派大魁和靳铁锁到郭杜兵营里去见一下这个连长,把他的根基弄清楚,给他把话说明白。大魁和靳铁锁两个人衣冠楚楚,坐着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雕龙画凤大凉棚新式软轱辘大轿车来到军营,见到了那个有点酒糟鼻子,说话好带个嗯嗯声音的大个子连长。连长没想到程爱如还有这么体面的背景,酒糟鼻子立马有点发紫,忙不迭地叫勤务兵倒茶递烟,把伙头班胖厨子叫过来安排打酒炒菜。

大魁摆开架子给这位让人看了不太顺眼的连长说:程爱如是大字号隆丰福老掌柜的干女儿,当然就是大家闺秀。小连长闻听立马正襟危坐,没想到自己在饭馆子里头吃酒,还幸运地结上了一门富贵亲戚和一个如花似玉的端盘子漂亮姐了。他内心一阵狂喜,酒糟鼻头又由紫转红。

大魁注视着小连长面部变化,端着架子继续说:连长如果真心愿娶她为妻,一切都必须按西安本地的规矩来,明媒正娶,大操大办,队伍上也必须有体面人证婚。新房要叫娘家嫂子过眼,酒席要得舅家人满意。如果娘家人对其中的礼数,操办的路数不认可,这事就弄不成。小连长听了脑袋点得就像饿鸡啄米,嘴里嗯嗯之外还一个劲儿地是,嗯嗯,是是,嗯嗯,是是是。嗯嗯。靳铁锁看着只好拿咳嗽压笑声。

胖厨子拿出看家本领,拌了四个凉大碗,炒了四个热钵子,最后上了一个能把两只脚放进去的大盆汤,里头还真的漂着四个猪蹄子。

回来的路上,靳铁锁问大魁:为啥凉的热的都是四个?为啥汤盆里飘着猪蹄子?这是骂咱呢,还是骂连长呢?

大魁问:你咋能说是骂人呢?

靳铁锁说:这不是热死你凉死你烫死你,最后喝口洗脚水的意思。

大魁听了不在意地说:老靳你就是爱琢磨,管他呢,反正又不是骂咱,骂那个连长,那家伙可能还不灵性。

婚礼如期举行。隆丰福给出嫁的老掌柜干女儿陪了六个樟木包角铜锁银挂的大箱子,六个式样各异的西式精巧工艺制作的私房细软小箱子。大小箱子里都放满嫁妆,光六个大箱子里分别就放了六百银洋的压箱钱,还不包括首饰头面、绫罗绸缎、银器古董等等。队伍上接亲来的十六挂大马车拉着城里的靓女俊男、阔爷贵妇,似太妃游春,如长虫溜道,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向城西南滑了过去。大魁作为娘家兄弟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牛玉莲作为娘家姐专程送程爱如出嫁坐在第二辆花轿马车上。龙定山则在城里味华斋摆下二十桌专门宴请政界,商界的新老朋友。

席间,宋先生对老掌柜说:定山,这事办得好!甭说你,连我的一桩心愿都了了。我想了一下,这事由你出钱不合适,你把陪送程爱如的所有花销报个数,这个钱由范大掌柜的那个存金里出。

常松亭老掌柜也说:是呀,老范的人,理应花老范的钱,人家老范的钱在那儿搁着呢,老范有知他也是高兴的!

大掌柜知道,范大掌柜的那一疙瘩钱一直由宋先生保管,放在钱庄里生利息,这么多年来,本滚利,利滚利,已经翻了几个跟头了,如果支出程爱如出嫁的整个花费,可能连一半利息都用不了。

定山说:不用,不用,这些年隆丰福死人多,嫁人少,这一回热闹红火一下,给咱自己添些喜气财气!

宋先生说:老范的钱由咱四个人共管,我和常老先生都同意了,大掌柜你同意不同意?

大掌柜笑着说:情通理顺,锦上添花,咋能不同意嘛!

宋先生说:那就不用说了,定山你报一下,咱四个把字一签,我照单付账。这个钱也该动一动了。

定山见大家都这么说也就默认了。

接下来,宋先生又是一个接一个的荤笑话,把大家弄得都喝多了。

程爱如婚后不到半年,嗯嗯连长的队伍要开拔了。牛玉莲劝程爱如不要跟着走,留在西安等着他,程爱如说:那是个热粘皮,离不得,叫我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得跟着。这回听说是往北面走,说不定还能回我家去看看。

牛玉莲问:家里还有谁?

程爱如说:父母如果在大概五十七八了,还有一个弟弟。

牛玉莲说:要是这样你就跟着走一趟,看看父母尽尽孝心也好。你把不能带的东西都送回来,搁到你原来住的那个房子里,把门锁好,我安排人给你照看着。

程爱如感动地说:姐呀,我还没想到的事情你都给我安排好了,叫我还说啥呢!我只能多叫几个姐,姐,姐,姐呀!叫着叫着就泣不成声了。程爱如根本没有想到,这次和牛姐分开,竟然是永诀!

嗯嗯连长他们的队伍在渭北一带转了几个月,后来才又往北走,跑了一阵,离程爱如家乡洛川还隔着两个县。看着妻子思乡心切,嗯嗯连长派人到北面侦察了一回,尽管这里是跟八路军对峙地区,但老百姓还是可以过来过去的。趁着队伍休整,他给营长打了个招呼,派了一个班的人护送程爱如。他们化装成老百姓,由一个当地人带着,三三两两行进,七拐八绕地最后来到程爱如家乡的村子。

看着尊贵富态、穿着比村里大财东老婆柳木根还要阔气惹眼,有人保护有人服侍的阔太太,父母根本就不敢认她,她叫了几声爸妈,二老都不敢答应。程爱如给爹娘跪下,泪流满面地叫着,并说出自己的小名,二老才相信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姑娘回来了,不免喜极而泣。哭声把周围邻居都弄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过来看,才知道是程家早就没音信的姑娘粉旦看爹妈来了。程爱如赶快把一些稀罕的细木梳、小镜子、花卡子、彩绳子等小玩意分送给大家。

众人散去之后,程爱如把分装在十几个人身上的东西和银洋都集中起来,半夜的时候偷偷告诉父母,并让父亲挖了一个坑,把一千个银洋和一些头面首饰埋在地下,又给了他们些零散的银洋让二老平常使用。父母见她带回来这么多钱,问了几回钱是咋来的?程爱如也不愿多说,只是说,她在西安,这次是路过回来看看,以后啥时候再回来就没哈数了。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离开了。

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被留在一个县城里,队伍开拔了。嗯嗯连长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这次是打个小仗,十天半月就回来,叫她不要操心。给她留了一把手枪,教给她用法。勤务兵催了三回他才走。

两个月过去了,一天,队伍上来了三个人,带回来嗯嗯连长的一顶帽子,一个怀表和队伍上给的五十个银洋,来人说:吉连长在一次进攻时,被机枪打中四枪,当时就气绝身亡,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人被安葬在一个大沟的半坡上,一块石碑上写着名字。具体地点写在这张纸上。

程爱如眼泪在流着,但没有哭出来,直到三个人走了,她还是那样坐着,一直到第二天。第二天下午她就坐着雇来的骡车,辗转半个多月才到西安。

程爱如回来的消息老掌柜当天就知道了,晚上,程爱如上门看望了老掌柜。听到大掌柜把她安排得很周到,定山也很高兴。他说:先住在大掌柜家里吧,以后再考虑咋样安排。平心静气,把孩子生下来,抚养好,这是你的一个终身依靠。有啥难处就说话,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

程爱如不免又是一阵感激的饮泣。

过了几天,负责清理鸿运楼现场的段栓柱过来报告大掌柜:一个塌了半个的房子里有几个大小箱子和几个包袱,一直存在加工场的库房里,都还基本完好,老掌柜让问大掌柜是不是都搬过来?

大掌柜知道这可能是程爱如的东西,告诉栓柱说:登记完了,把这些先搬过来,让大小姐辨认一下。

东西拉过来一大车,程爱如确认都是自己的东西,向大掌柜和栓柱千恩万谢,庆幸自己大难之后上天还给自己和孩子留下养命之财!

大掌柜说:偶然得不来,命里自有之。你的娃是个福星!

程爱如为了超度牛姐,也为了感谢上苍给了自己孩子并保留了财产,她把一千银洋捐给对门的卧龙寺,初一十五准定要去礼佛烧香。两个月后,她顺利产下一个男孩。满月那天,她请大掌柜给孩子起个名字,大掌柜根据他爸的姓和程爱如的姓,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吉程,谐音有继承的意思。新中国成立以后,这个吉程怀揣着父亲留下的怀表,从学校毕业以后,经过七八年苦熬还当了市上一个部门的小领导。

段栓柱清理出了鸿运楼的账目、钱箱、仓库的许多东西,还有牛玉莲的许多私人用品,定山让全部送到大掌柜家里。大掌柜怕睹物思人,引起更大伤心,他让罗婶在一个大房子收拾整理,各归其类。属于铺子的财产,全都送交大魁处理。

大掌柜知道程爱如住在这里时间长了有人会说闲话,干脆让程爱如提出,当众由她认大掌柜为干爸,当面向大掌柜起誓:程爱如在大掌柜生前如奉亲生父亲,尽女儿之孝。死后披麻戴孝,奠酒献饭,尽孝子之能。程爱如跪在观世音菩萨神像前焚香祈祷许愿,并对大掌柜三拜九叩行了认亲大礼。从此以后,那些见不得太阳的流言飞语销声匿迹了。

天快黑的时候,老掌柜龙定山从钟楼服装铺子出来,他要到加工场再去看看。大魁尽管替代大掌柜经管铺子整个这一摊儿,可他不善于分辨轻重缓急,容易顾此失彼,另外他的确没有大掌柜那种判断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水平,当矛盾集中在一起的时候,他急躁、毛糙、甚至责怪下属,造成有时人员关系紧张。诸如此类的迹象表明,大魁对于铺子的全局管理现在显然还不能胜任。定山最不放心的是加工场遇到时间紧,加工量大的活儿,由于一些关键的问题不能及时疏通,造成停工,怠工,影响交货时间,使铺子的信誉受到影响,也让内部员工情绪低落。所以,他必须天天到这里来一趟。

他走进加工场,看见大魁正在跟几个掌柜商量事情,他老远打了个招呼,没有干扰他们。前后都走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需要他解决的事情,就坐车出来。

洋车顺着顺城巷子往前走,天已麻擦黑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尽管路面有点坑坑洼洼,他还是感觉洋车拉的速度加快了。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洋车从很远的对面拐进了这条巷子,定山隐隐约约看到好像车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色服装的女人。他正要把目光移开,突然发现树后窜出一个人,一把上去抢过女人手中的一个白色的包,扭头就向这边跑过来。拉车的宁娃见他跑过来就让在一边,后面的女孩儿坐在车上喊着:我的包,我的包包被抢了!

定山脚踏着车踏板喊道:宁娃,停下,把贼娃子截住!

宁娃放下车把迎着贼娃子就冲了上去。不料贼娃子突然向里一拐,摆脱了宁娃。贼娃子已经到了定山坐的车跟前了,定山猛然下车,把车把一横,贼娃子没料到这一下,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定山上去踩住他的手,宁娃过来从他手里抢过皮包交给老掌柜。这时,后面的洋车也赶到了。定山笑着把包还给女孩儿说:完璧归赵,吓了一跳。

女孩儿本来还有些紧张,一听这话不禁失声笑了起来,突然又觉着有些失态,止住笑说:感谢大哥拔刀相助,不然我的包包就没有了。

定山依然笑着说:天晚了,坐在车上也要小心,包包不要放在腿上。

女孩儿笑笑上车而去。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定山在客厅旁边的八仙桌上正在看账本,宁娃轻轻敲门进来说:老掌柜,前两天咱在顺城巷子见的那个被贼娃子抢包包的女娃,咋跑到咱屋来了。

定山不解地问:她来干什么?

宁娃说:我也不知道,现在齐婶屋里坐着呢!

定山一听想着大概是齐婶的亲戚就没有在意,继续看账本。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那个女孩儿的样子老在眼前晃悠,尽管她的面目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的落落大方,妙曼率真的神情却给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句:“感谢大哥拔刀相助,不然我的包包就没有了”的俏丽婉转的南方话和最后的那一串悦耳笑声,让他回想起来仍觉得这个女孩儿韵味特别。

他拿响木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叫人把齐婶叫过来。

停了一下齐婶来了。定山问:是不是家里来了人?

齐婶有点慌乱说:刚才忘了给老掌柜说,我的侄女来看我了。

定山安慰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问问她是谁。

齐婶定了心说:我大哥的最小的闺女,在重庆上学,毕业了他爸让她到这儿来看看我和他叔叔,我的一个弟弟也在这儿。

定山笑着说:我跟她还有一面之交呢。

齐婶吃了一惊问:老掌柜怎么能碰上她?

定山就把那天帮她追回包包的情况说了一遍。

齐婶问:刚才老掌柜看见她怎么不说?

定山说:我不知道是她,是宁娃告诉我是她来了。

齐婶遗憾地说:宁娃也不早说,刚才我已把她送出门让她坐车回去了。

定山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不过立即就消失了,他随便地说:没关系,以后再见她跟她说一声就是了,叫她有时间来这儿玩。

这个齐婶可是个性急的人,当天晚上,她给门头儿招呼了一下,叫了个洋车就跑到自己弟弟家给侄女把这事说了。

这个叫齐芳闻的女孩儿听了惊讶不已:真的还有这么巧?她决定明天亲自登门看看这个帮过自己而且又是姑姑主子的人。

齐芳闻是个挺拔白净的姑娘,已经从重庆大学历史系毕业一年多了。由于生就的乐天派性格,她也没有急于给自己找个解决生活问题的地方。她喜欢旅游,爱看名山大川、古寺遗址,爱尝风味小吃,当地佳肴,也爱搜集塔石碑帖、珍宝古玩。既然四川湖北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叔叔和姑姑所在的西安,那儿是十几朝的古都,黄土里埋着近百个皇帝,古迹又多,又不打仗,为何不去那儿玩玩!给叔叔写了一封信,给爸爸打了个招呼,问妈妈要了些钱。乘江轮、过夔门、出三峡、走汉口、坐火车、跨黄河、进潼关,就到了西安。碰见龙定山那次,她来西安才七八天。

她跟定山一见如故,那天的碰面只是个说话的引子,接下来谈古迹、谈名胜、谈文物、谈古董、谈西安的风物感受。两个人谈的话题齐婶根本就插不上嘴,看着侄女跟老掌柜两个像熟人一样说古论今,滔滔不绝,高兴处忘情畅笑,争论时不让半分,自己坐在那里反而成了多余的人了。她索性给两人茶杯里续上水就出去了。定山看她学识渊博,谈起历史如数家珍,年代事件精确不差,干脆把自己收藏的一部分古书、拓片、玉佛、货泉、青铜器、名人字画等拿出来让她鉴赏。把个历史系的高材生兴奋地啧啧称赞。定山给她讲了这些东西的来历,她又针对具体东西给定山讲了许多相关的典故。志趣相投,语言共同,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了。当晚饭摆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有了初见时那种过于客气的感觉,完全是一对熟识的老朋友了。

看着落地大钟瓮声瓮气地敲了九下,齐芳闻在姑姑的催促下才坐着麦升拉的洋车回叔叔家去。

第二天吃罢早饭,齐芳闻又来到定山府宅,在姑姑的陪同下,定山安排两部洋车拉着她参观了几个铺子和加工场,快中午时又回到定山府宅,继续翻看定山的藏书。姑姑说:芳娃,我们老掌柜的书从来不让外人乱动的,他不在,你就不要乱动了。

齐芳闻边看边说:书是让人看的,只有人看才有价值,这么多难见的好书大概有几年就没人动了,他不看我帮他看。

姑姑没法,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她在书海里遨游。

中午定山回来,见她沉浸在书堆里如醉如痴,高兴地说:好长时间没看见有人在我这里这么专注地看书了。有人说看书者如啃书,又说自己看起书来可以把书当饭吃,把一切都能忘了,齐小姐真是如此。

齐芳闻听说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笑笑说:那是苏俄作家高尔基说的,我坐在书籍中间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定山感慨地说:可惜呀,我这里的“面包”有的都快发霉了,也没时间啃!

齐芳闻脱口而出笑着说:发了霉的也是好面包,你没时间,我来帮你啃嘛。

定山听了心里一动,没有作声。齐婶闻听不高兴地说:芳娃,乱说啥子嘛,快随我下去吃饭。

定山说:齐婶,把菜摆上来,一起在这里吃。

定山让齐婶一块坐下吃,齐婶咋说也不肯,在旁边看着老掌柜和侄女一块吃饭又别扭,干脆自己下去,叫了一个绒花的女孩在旁边侍候。吃完饭,定山有事先走了,齐芳闻就在书房里看书。一本只闻其名未见其书的让她欣喜若狂。她像翻自己的东西一样把开着的柜子里的书都翻了一遍。下午定山回来,她兴致勃勃地给定山讲他藏书里藏着的宝贝,并惊异地问:你一个生意人怎么会买这些书?这些书你都看吗?

定山告诉她:尽管是个苦出身,可从小在父亲的教授下,看了不少书,学到了很多知识,也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父亲看书极多,知识渊博,文章也写得极好,经常给自己兄弟几个讲书,讲过之后一定让我们阅读原文,领会其中的深刻含义,并一定要写出真实感悟的读书笔记。

定山说着就把自己的几本读书笔记拿出来让齐芳闻看。齐芳闻翻开一本,只见隽秀的小楷抄写的很是工整,里头有读的一得之见,读的感悟等等。不仅论述很有见地,让齐芳闻看了也感觉非一般见识。她开始对这个生意人另眼相看了。

接下来她又翻看了定山自拟并书写的条幅:

好读书只为立心中正气

善商贾但求有菜根啖香

她还看了定山写的一些诗词和小文章。不能说字字珠玑,却也锦绣满篇,时有馨香。她又翻开一本包装精美的画册,扉页上有一首诗,诗曰:

自嘲

穷汉际会粉梅香

长安街头作贾郎

三十年间栉风雨

贤妻情深次第亡

相思不见泪如飞

号哭难遣心凄凉

逝者舍我含笑去

留得难苦一人扛

翻开第一页,画的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女孩儿,细眉俊目,谈不上妩媚,却也清丽可人。她微笑着拿一支红梅。右上角有一首题诗。

雪地冰天斗肃杀

含蕊吐馨争芳华

绿叶满枝寒气尽

独留相思在天涯

第二页是个体态颀长的美女,她锦衣长裙,白面秀手,一枝粉芙蓉持在手中,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右上角的题诗是:

慈月如面投缘来

聪慧催得商机开

舍身护我含笑去

谁为思者解愁怀

第三页是个伶俐清纯的女孩儿,她秀色可餐,英气逼人。双手捧着一束百合,一副可爱的样子。右上角的题诗是:

灵秀独钟俏彩娥

财理机运一手托

天妒时忌人去病

立柱千斤拦腰折

看了由匠人作画,定山自题的私密相思书画之后,齐芳闻对龙定山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了解。至此,齐芳闻这个自以为“天下无书无事不知,无情无理不通”的大学堂骄子,才对这个在她看起来只有唯利是图的龙老掌柜有了重新认识,重新判断。她认为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才气深藏不露,精明睿智,胸怀广大的儒商。此后,她开始心态平等地与他探讨一些读书和历史人物的问题了,当然她对定山人品也从心里敬重起来。

又过了两天,晌午饭吃过,定山看见天气很好,就安排人套车送齐芳闻和齐婶去大雁塔游玩。车马备好,齐婶把该拿的东西都拿好了,齐芳闻还在书房里看书。当定山催她走的时候,她说:你不陪我去我不去。

定山一愣,随即说:大雁塔我去过多次了,就那个样子。你去看看玩玩,早去早回。

齐芳闻不高兴地说:要是那样,还不如不去呢。我去就得看,问,查,记。其实,心中的大雁塔早已熟悉,去看真实的就是要得一个形神契合,我姑姑不懂,如果没有个人陪着介绍,看不看都无所谓。

见她这么说,定山笑嘻嘻地说:陪大学生逛大雁塔本来就是美事一件,何况还是个盈盈才女盛情相邀,不去才是瓜子呢。他让麦升给大魁招呼一声,自己和齐婶一起,陪着齐芳闻到大雁塔去。

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在西安城南,是一个出尘脱俗,清幽雅致,名垂神州的佛教寺院。隋朝兴建,唐朝兴盛,历朝历代香火延绵不绝,除了唐朝皇家寺院的名分之外,和它密不可分的唐僧取经故事,让它成为众多佛教僧俗向往的圣地,也成为西安著名的旅游名胜。今天由于不是初一十五,加之晌午已过,游人寂寥,寺内显得格外空旷。齐芳闻除了焚香礼佛之外,主要是看碑石和壁画故事。登在塔顶遥看西安城的时候她感叹道:我要是出生在唐代,说不定也是个插金花穿红袍跨马游街的状元,也应该在这雁塔上题名,在这曲江上饮宴啊!可惜生不逢时,今非昔比,盛景不再啊!

定山笑着说:可唐朝中状元的都是男的呀,你一个小女子即便才高八斗,恐怕也难跳龙门呀!

齐芳闻不以为然地说:中状元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是男是女对于天上的神仙来说,还不是翻手之功。那个盛世年华我肯定要变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你在那个时候说不定还是个女人给我做老婆呢!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齐婶连忙训斥侄女:没大没小,跟老掌柜还能这样说话!

由于寺院门关得早,出来后定山又带他们去了附近的王宝钏寒窑。寒窑故事由于戏曲的传播名气很大,其实就是在曲江池的不远处,一条大沟里保留着几个王三姐当年苦等丈夫时住的窑洞和塑像,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有意思的是当年放羊娃薛平贵驯服红鬃烈马时候,一个烈马藏身的妖马洞。据说妖马洞里头十分曲折,诡秘莫测,但钻过之后的人都说很有趣味。齐芳闻坚持要钻进去看看,但黑抹咕咚的她又有些害怕,齐婶小脚嫌黑也没兴趣不愿意进去。齐芳闻坚持叫定山领着一块进。定山劝她不听,只好自己在前齐芳闻在后一起钻进黑乎乎、七拐十八绕的妖马洞。洞内宽不过三尺,高不过普通男人的个子,定山在里头是挺身就碰头。墙壁上湿乎乎似有渗水,一个拐弯之后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如处世外,加上下午几乎没有游客,唯有的是他二人呼吸之声可闻。齐芳闻开始还拉着定山的衣服,后来就握住他的手,摸黑走了一段再碰鼻子拐弯的时候,定山已经走投无路,需要用两只手探路,他忙把手猛地抽回,齐芳闻吓得哇的大叫一声,低矮的洞子里立马像打雷一样震耳,这一下连定山也有点紧张了。他赶紧转身回来安慰她:不要害怕,拉住我的衣服,前面不远就到路口了。齐芳闻摸着定山的身体,十分紧张地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她胆怯地说:我害怕,好像出不去了。定山又安慰她说:妖马洞里边就是拐多绕更多,但肯定能出去,甭害怕,立马就到头了。但齐芳闻搂住定山的脖子就是不松,定山只好躬着腰,扶着她陪她站着。定山感到她半边脸上湿乎乎的,意识到她确实害怕了就说:芳闻,别害怕,有大哥在,不会有危险的,大哥护着你,立马就能出去了。齐芳闻依然抱住他不放,胳膊也越搂越紧,他能感到她轻轻地颤抖。

定山这时已经镇定下来,他知道他的任何恐慌都会引起她的更大的恐惧,刚想转过头来安慰她几句,一个热辣的嘴唇就贴了上来。这个动作来得太过突然,定山本能地把脸扭了过去。然而,这个执著的嘴唇跟着他的脸就追了过来,顺着脸颊湿滑地贴住他这个还在躲闪的嘴唇上。恐惧和焦虑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两颗心在默默地私语相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定山感觉有脚步声传过来,并伴有轻轻的呼唤声:老掌柜,老掌柜!原来是车夫麦升进来了。

他俩急忙松开,定山装作焦急的样子叫道:麦升,麦升,出不去了!

麦升摸到定山跟前说:老掌柜,你钻到岔洞里了,跟我来。说着拉着老掌柜的手,定山拉着齐芳闻的手,三拐两绕地走出了妖马洞。

齐婶忙不迭地给侄女拍打身上的灰土还埋怨地说:不让你钻,你非要钻,看看把老掌柜也弄得找不着出口了,把人都急坏了。

麦升说:往常洞门口还有卖小蜡的,点着能照个亮,今个天晚了,卖蜡的也走咧。

齐芳闻笑嘻嘻地说:这叫妖马洞历险记。说完又对着一个土窑里的王宝钏神像说:宝钏奶奶,再见啦,好好挖你的野菜吧,薛平贵打完日本鬼子就来接你喽!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晚饭时候,定山跟齐芳闻聊了一些西安的趣闻轶事,这时,几部洋车把各铺子的账房先后都送到定山上房来交账。定山让他们把账本和钱箱放在桌子上说:我晚上看完后,明天再说。账房们行过礼就回去了。

齐芳闻问:这账本你天天都亲自看,钱你天天都亲自数?

定山说:这是肯定的,每天各铺子进进出出的款和货,我必须一清二楚,否则如何管理。

齐芳闻说:你管理还是用的老一套的方法,这是不行的。假如生意再做大一些,每天往来的钱货更多一些,账你看不过来,或者记不住怎么办?假如你有事,一天或者几天不在,账目没有经过你的批复,钱款没有你来收支,生意是不是要受影响?

定山说:你看得很准,说得也很精辟,铺子的确存在这个问题。以前这些事情是由我的内人来做的,现在我也是临时顶着,以后还要想办法解决的。

齐芳闻翻看着账本,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还是用老式的记账方法,太落后了。我从账上看不出当月的进出状况,分析不出销售上升的原因,只看到了当天卖了多少,收了多少,毛利率多少,这是个平面的概念。反映不出经营的状况,这不能适应市场流通的要求。

定山很认真地听着,他鼓励她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也是很头疼,有时光是大概知道挣了钱或者赔了钱,但具体说不清楚,有时我们分析出来了,账面上看不出来。你的这一番话,我看你不是个学历史的,倒像是个学财经的。

齐芳闻说:我们宿舍有个要好的女孩是学财会的,有时我没课的时候跟着她听一些她们相关的课程。

定山玩笑地说:你偷听来的财会知识就够我们用的了,你要是能在这儿给我当个账房就好啦!

没想到齐芳闻竟大方地同意了:可以呀,我来给你管账,我再咨询一下我的同学,按照新式方法做账,出报表。不过千万别叫我账房,应该叫会计,叫账房难听死了,一叫这个就让人想起来瓜皮帽、茶色眼镜、长袍马褂衰老头子的形象。另外,你也别叫老掌柜了,年龄不老先叫人叫老了,南方都叫经理,经营管理的意思,叫掌柜的好像就是个管钱柜的,腰上挂一把钱柜大钥匙,顽固死板,阴阳怪气,抠门吝啬!说着她又哈哈地笑起来了。

定山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认真地说:也只有你敢对我这样说话,我们这里还没人批评过这一套体制,尽管这种方法使用多年,我们得心应手,但该改还得改,随着潮流走么!

齐芳闻又说:你铺了很多摊子,但都没有做大做精,做生意摊子多了就像开杂货铺,做精了就像卖何济公(当时全国随处可见的一种提神醒脑畅销的小包药品)!此话一出,定山就像着了魔似的,绕过桌子上前抓住齐芳闻的手,有点失态地说:齐小姐,不,齐会计,你是不是谁派过来专门帮我龙定山的?你把隆丰福的毛病都挑出来了!

当着小丫鬟绒花的面,齐芳闻双手被定山握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抽出手笑着说:我可不是谁派来的,我对经商一窍不通,刚才是随便说说,我不收你的咨询费,你也别把我的话都当真!哈哈,哈哈。

定山回到自己位子上,很认真地说:你毕业了还没有事情做,我正式邀请你到我的铺子来做管理,你的薪酬你提出,我会满足你的。

齐芳闻又笑起来:看来西安此行没有白来,不但交了一个龙老掌柜的朋友,还为自己谋到了一个饭碗,工钱还可以自己开,真是来有所值了。

等到龙定山正式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到铺子里来的时候,齐芳闻做了个鬼脸:哎呀,这个,这个我还没有想好呢。

定山也故意逗她说:等你想好了,说不定这个位子已经有人坐上了。

齐芳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别吓唬我,我要是想好了,这个位子谁也夺不去。你不是问是谁派我来帮你的吗?告诉你吧,我不是来帮你的,是上天派我来管你的!说完就又笑起来了。

定山笑着没有说话,他在默默地品味这句话的意思。

从此以后,天天一早麦升拉着车就等在齐芳闻叔叔的家门口,而齐芳闻也像上班一样几乎准时坐上车就到定山的府宅里来。定山很快到各铺子转一圈,早早地就回来同她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快中午时候,就坐着车陪齐芳闻挨着个去品尝小吃。齐芳闻说:有个成语叫乐不思蜀,现在我真是乐不思蜀了,快要变成个陕西人啰!

齐芳闻实际是个很有思想的女孩,她涉猎的知识很广泛,商业贸易方面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她给定山谈了许多别人的做法,自己的想法,以及她认为应该对现有铺子管理和改造的方法。定山是作为一种知识的学习和对外界的了解来跟她交流的,他自己感到获益匪浅。另外,她对定山说:你应该从繁杂的事务中超脱出来,像个导演一样在台下看戏,而不应该也当个演员跟着大家一块唱戏。有时候可以到外面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别人是怎样办企业的,多交些商圈里的朋友。

这些不经意说出来的话让定山从十分喜欢她已经变成心里离不开她的一种情结了。他开始在思考自己如何解决他和她的关系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瓷器店发生了一件生意上的纠纷。事情不大,但事主借题发挥,撒泼耍赖,定山始终没有表态,他想看看齐芳闻怎么看待这件事。事情是这样的:外县客商在瓷器店买了一车货,因为人生地不熟,请兰馨掌柜帮忙给雇个车。罗浩明找了自己一个哥们赶来一辆一辕一梢的硬轱辘大车,车钱由货主和车夫自己谈好。货装好后货主坐在车上押车回去。车出了省城往西走出十里路,正赶上农村给麦子浇二茬水,大路上随处可见挖开的小沟渠。硬轱辘车走平路倒也四平八稳,就害怕这种横截路面的沟沟渠渠,硬下硬上,冲击力很大不说,车上的货也跟着跳来跳去。这个车本是重车又是拉着娇贵的瓷器,尽管千谨慎万小心,过了几个沟渠之后,车轱辘还是有一个地方裂开了,车夫拿麻绳把那个地方绞紧,刚走不到二里路,一个硬对,一边的车轴突然断开了,车子由于辕马架着还没倒下,可刚刚独立自主的车轱辘却歪歪扭扭地向前滚了几下翻倒在辕马跟前,辕马受了惊,蹄子猛一个趔趄,车辕带着辕马整车朝没轱辘的一侧翻了过去,只听见哗啦哗啦一阵脆响,满车的瓷器瞬间变为一堆瓷片儿。

货主蹲在地上哭他的瓷器,车夫爬在车边哭他受了伤的辕马,俩人哭着哭着就相互骂起对方了。货主骂车夫:你这是个什么烂车,没走多少路车轴就能断了!

车夫骂货主:你不要命的往上装,一车能装一个半车的货,又一个劲儿地催快点走,快点走,车咋能不坏!

货主叫车夫赔他的货,车夫让货主赔他的马和车,俩人越骂越上火,最后扭在一起打了起来。乡村三月闲人少,打了半天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满鼻子满脸都是血的两个家伙的样子叫两匹马看着都拉长脸笑了。他们打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就自动停战了。一个问一个:你说,到底怪谁?另一个说:咱俩谁都不怪,都怪那个卖瓷器的。一个说:对,是他的货,他叫的车,不怪他怪谁?二人一商量,寻匠人把车换了一个轴,拉着一车碎瓷片片来找瓷器店。

这本来是个无理取闹的事情,瓷器本来就是个易碎的物品,何况钱货两清,车又是货主自己雇的,走了一天了瓷器打碎了再找店铺索赔,于情于理都没有道理可讲。然而人家找上门来了,一大堆瓷片倒在店门口,还不断地给路人说三道四,故意给铺子名声泼脏水。真是应了西安人常说的一句话:猪尿脬打人,臊气难闻!

大魁气得准备叫人把这家伙赶走,实在不行就叫警察局出面。定山看他的账本不说话,齐芳闻问了一些瓷器店的经营情况和这个客商的具体情况,然后问定山:老掌柜,瓷器店是想继续做下去做大呢,还是就想这样一般的维持?

定山笑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有话你就照直说吧。

齐芳闻说:依我看,这是个是非分明的事情,既然作为一个麻烦找上门来,我们霸王硬上弓,硬推死赶,问题也能解决,但必然是两败俱伤。货主肯定讨不到便宜,我们却因此落下话柄,让外人说瓷器店唯利是图不仁义。如果我们四两拨千斤,不请警察局而请报馆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是非曲直民众自有公论,而我们声明再跟货主协商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宁可吃亏也要补偿货主一部分,让他也出一部分,给他把货补全,送他高高兴兴回去。今后他仍然是我们生意的主顾,我们虽然舍掉了一些钱,却赢得了舆论的理解和支持,改变了大家的看法,还多了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何乐而不为呢?

定山听完立马告诉大魁:齐芳闻小姐是咱铺子的会计,她说的这些很有道理,这个事情完全按她说的办,把坏事变成好事。

第三天一早,起码有三家报纸登出了这个看似让人不可思议却又结局圆满的商业纠纷事件。一家报纸的标题是这样的:一车瓷器打成碎片,卖家认账将货补全,此事当真!第二家报纸的标题是:商家舍财取义,主顾绝处逢生,副题是:瓷器店经商技高一筹。第三家发了个评论,题目是:从无商不奸说开去。文章借隆丰福瓷器店碎瓷认账赔付的事情针砭时政,用宁可委屈自己保持信誉的商家形象,来痛斥某些官员明目张胆贪财害民的行为。结论是良商不奸,“好官”也贪。

报纸一出,瓷器店立马就成了全城人们议论的主要话题,不少人还专门跑到这个新搬来时间不长的店铺来看,有人特意买上一两件瓷器回去,得意地告诉别人这是在报纸上说的那个瓷器店买的。瓷器店和其他隆丰福的店一时间生意都比以前好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齐芳闻家里来信让她回去。这当然是齐婶和她的弟弟感觉齐芳闻最近和隆丰福铺子的老掌柜走得太近,万一出个什么事情不好跟哥哥交代,早把侄女送回去,也让他们少一份操心!

齐芳闻把信交给定山看,定山看着齐芳闻问:你怎么打算?

齐芳闻说:回去是肯定的,即使我要过来在这里帮你,也要给家里说清楚,家里现在并不清楚我的情况,我打算明后天就走。

定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很快能回来吗?家里要是不同意你也能回来吗?你知道这里是多么需要你吗?

齐芳闻说:你问我这些干什么,我倒是看不出来你真的要为我回来准备干些什么。

定山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可你始终没有把话说出来呀。

齐芳闻有点不高兴地说:你龙定山是经过三个老婆的人了,而我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还等着我说什么?妖马洞里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不想想,我上有父母,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男朋友和一大堆同学,这些仅靠我一个人是比较难以处理的,我孤立无援呀!你一个当大哥的,不能把解决这个事情的责任全部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啊!

定山问: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一起到重庆去?

齐芳闻扑闪着大眼睛盯住定山点点头,狡黠地说:不去面见老泰山,你想让我自己光头净身地私奔到你这儿呀?

定山没有迟疑,坚定地说:那肯定不能!

定山接着凑到齐芳闻的耳朵上说:为了你齐芳闻,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眨眨眼睛就不叫龙定山!

齐芳闻兴奋得眼睛晶晶亮。

定山又轻轻地说:不过,为了方便叫你姑姑一起去。

齐芳闻刚才的那种兴奋感一下消失了,不解地问:叫我姑姑一起去?那多没意思。

定山眨眨眼睛悄声说:除了路途上方便,她去还有很大的用处,全靠她说话呢。

齐芳闻马上就明白了:好,跟我姑姑一起去,是个聪明的主意。

经过一天准备,定山带着齐婶和齐芳闻还有两个伙计一起上路了。

看着天黑下来,门板抬杠都已上好。罗浩明给两个小相公说:你俩早点睡觉,我出去一下,一会儿我还是敲三下给我开门。两个小相公答应着开始铺被褥。罗浩明晚上经常出去,有时到很晚才回来。他告诫两个小相公不准给兰馨和大魁说他晚上出去的事情,他俩老实地答应了。

罗浩明并不是经常都到“半开门”去,那个地方他每月都要去个两三回,基本把铺子给的月例都花在那儿了。更主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从事一项秘密工作。他已经发展了两个下线的喽啰,指示他们暗中监视这一带和激进分子的活动情况。两个小喽啰都是外地来的混混,给点小钱非常卖力。他教给他们跟踪、偷听和刺探的方法,规定了一套联络的要求。他们已经提供了几条很有价值的情报,上司已经两次奖励他了。今天就是按约好的时间去分别听取他们汇报新情况的。

自从第一次去“半开门”出来被带走之后,他就被又铐又关,又放又抓,反复拷问,频繁审查,甚至还陪绑着上了一次枪毙人的法场。他们经过多次考察,最后他才被糊里糊涂地押解到了汉中。汉中有一个国民党军统在西北地区的训练基地,在一个山沟里头,外表看起来十几间白房子围着一个操场,像个一围,巡逻队经常在四周出没,老百姓不能靠近,里头人也不和外人接触,因此,谁也搞不清里头是干什么的,只觉得阴森神秘。罗浩明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才弄清楚自己被送到这里来的目的。接下来,一边洗脑,一边训练,通过五个多月脱胎换骨的强化集训,他已经从不关心政治变得对怀有刻骨的仇恨,对激进分子、进步人士、爱国学生的行动不能容忍,得到指令就可以对认定目标实施秘密逮捕、暗杀、伤害等丝毫没有同情怜悯之心的冷面镇压工具。他已精通各种枪械的使用,也熟练侦察、窃取、投毒、爆破等手段,当然也练了一些防身的基本功。上司让他目前仍然以瓷器店二掌柜的身份隐藏在城东一带,对一切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笔记录,有价值的随时汇报,慎重发展下线,随时接受上级指令。

罗浩明知道隆丰福的姜东民去了陕北,参加了八路军,也知道铺子曾经给边区送过裁缝机子。这些他都没汇报,一方面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隆丰福是他隐藏的地方。二是他想再逮住一个大动作的时候一块揭出来。但是,当他有一天从染料行的一个小相公嘴里知道有人买了一批数量很大的煮青和靛蓝的时候,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陕北八路军需要的。他安排一个喽啰死盯染料行,并把这个情报给上司作了汇报。上司命令他跟踪到底,随时采取行动。

染料被装上车朝东走去。两个喽啰一个紧盯,一个来回报告情况,罗浩明在瓷器店里坐卧不宁。兰馨看见,每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有一个水蛇腰的小伙子来找罗浩明。罗浩明跟他站在马路边上小声说话,最后又像老朋友一样嘻嘻哈哈一阵子才分手。兰馨当然不会问他,她不喜欢罗浩明这样阳气不足的男人,然而她能看出,罗浩明背着她在干着其他事情。

水蛇腰在第三天下午来告诉罗浩明,拉染料的车到渭南后直朝北去,看来确实是要往陕北去的。当晚,兰馨刚坐上车回去,罗浩明就离开瓷器店走了,一夜都没有回来,到第二天下午才疲惫不堪地回到铺子。罗浩明告诉兰馨说,他舅死了,忙了一夜安顿好才赶回来。兰馨说:操办丧事是大事,累人得很,这会儿不忙,你到后头休息一会儿。罗浩明一到库房立马鼾声如雷。

实际上,他们半夜在渭南北边的一个车马店里,把那个买染料的和车夫堵在屋子里绑好,偷偷背出店外,在地里直接挖了一个坑就活埋了。回来又把染料连同马车一块点火烧了。等车马店人发现,他们已经骑着马跑远了。

兰馨无意给大魁说了罗浩明的事情,大魁警觉地问:罗浩明的舅死了,在大掌柜家里的罗婶应该也回去,可我昨天到大掌柜家里去,咋看见罗婶不但人在,而且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给我上茶,还问倩倩上学的情况呢,这个罗浩明肯定没说实话。

兰馨说:我看这个罗浩明现在不是个一般人物,有些事不能都让他知道。

大魁没有吭气,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又过了一段时间,兰馨发现罗浩明总是说到药店去买药,回来也没见他拿什么药。兰馨问他怎么啦,他笑笑说:肚子疼。没过几天,他常去的那个康平西药店的掌柜就被抓了,药店也被封了。后来大魁听管这一片的警察说:康平西药店私通共党,给边区办了一批西药。

兰馨嘴上没说,心里就怀疑这事与罗浩明有关。

一天晚上,快半夜的时候,大魁到瓷器店敲门,进去一看罗浩明不在。大魁问两个小相公罗浩明到哪儿去了。两个人说:不知道。

大魁问:是就今晚出去了,还是经常晚上都出去?

两个小相公互相看着不敢说话。大魁把桌子一拍:这个店他是主家还是我是主家?老实说!

一个叫石娃的相公吞吞吐吐地说:罗掌柜不让我们给你说,他说要是说了叫我们在这干不成不说,还要打断一条腿!

另一个叫有粮的相公说:他隔一两天晚上就要出去一回,老是到半夜才回来,有时天快明的时候才回来。

大魁说:还有啥都说出来。

石娃说:他出去总是要换衣裳、戴帽子,打扮得跟平时不一样。

有粮说:有一回我看见他出去好像腰里别着东西,像个枪。

石娃说:我也见过他拿过刀。

大魁见他俩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说:好,你俩说这些我知道了,甭害怕,不要给他说我来过问过你们了。你俩好好睡觉。

一个阴雨霏霏的夜晚,罗浩明带着水蛇腰和那个爱流鼻涕的喽啰守候在北城墙下的一个小印刷厂前,弄清楚里头正在赶印一个的小册子时,他跑到五岳庙门的一个房子里报告,不一会儿,宪兵就过去把人抓了。当他得意洋洋地回到瓷器店门口,准备敲门的时候,两个黑影扑上来,把他按在地上,就在拿绳子绑他的那一霎间,罗浩明猛地挣脱开来,随手在小腿上拔出一把刀子,横飞过来,绑他的人急忙一躲,他踮起脚就跑了。此后大约有七八天都没有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他告诉兰馨他爸去世了。兰馨心里好笑,嘴上仍然安慰道:老人养你一辈子不容易,一定要把老人发送好。罗浩明感激地说:兰掌柜真会体贴人,对我真比亲姐姐都亲。从那以后,他晚上出去的少了一些。

有一天晚上他去看他姑妈到大掌柜家里去,正巧宋先生也来看大掌柜,大魁也过来问大掌柜个事情,三个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罗浩明坐在姑妈的房子里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耳朵却捕捉着客厅里的说话声。不长时间,宋先生告辞要走,大掌柜挽留说:天黑了,还有啥着急的事情,忙啥呢!

宋先生笑着故意说道:黑了就有黑了的事情呢!那事只有黑了才能做呀!

大掌柜又是一阵大笑:你呀,啥时候都没个正经,快走,快走,办你的正事去!

宋先生笑着说:今个真是有事,我那儿来了两个北路的朋友,托我给他们帮忙办些事。

大掌柜一听说:好,正事,有正事就不留你了。

大魁也客气地说:宋伯伯,康群的车在门口候着呢,你走好啊!

宋先生答应着急忙坐车走了。

两天以后,宋先生的这两个客人出门后不久就再没见回来,宋先生也被宪兵队传去,被押了五六天。定山上下托人,给局长两次送钱,好不容易才把宋先生保了出来。定山问到底为啥事,宋先生说:宪兵队总是问我跟陕北的八路军有啥来往?我说的北路朋友是两个给我送药材的耀县的贩子,人家托我给他买两个切片的旋刀,卖旋刀的说好黑了把货送来。旋刀还没买成,客人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奇怪了,宪兵队咋能知道我家里来客人的事情。

大魁心里明白,这事一定和罗浩明有关,他给定山私下把罗浩明的前前后后都说了,定山告诉他:他发现罗浩明不正常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个害群之马不除,隆丰福永无宁日。对付这个钻在缝缝里的害人精要动脑筋,要安排个巧妙的办法,让他钻到圈圈里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大魁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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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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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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