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潘瑶琼离开学校的消息,不久龙定洋就知道了。他明白这是因为省府公署最近又下达的一份内部文告,学校对她采取的保护性措施。公署文告根据中央政府的指示精神,公告省府各厅、各道、各县政府公署,鉴于八路军在各地的频繁活动,发动民众,减租减息,建立组织,局部地区有取代当地政府,建立政权的动向;城市中也有借抗日之名,鼓动士农工商捐款捐物,且时有的言论和行为。文告要求,各部门各单位严密注意分子利用抗日名义进行宣传和鼓动民众闹事的行为,取缔和限制一批以抗日名义活动的组织。发现秘密聚会、组织游行、张贴标语等行动,要立即上报。警察、宪兵等职能部门,对于首要分子要果断进行抓捕,胁从分子也要给予严厉的训诫和取保等制裁措施。隐情不报者按胁从对待,执行不力的部门和个人,政府将责成有关机关予以裁处和惩办。
公署文告下达后,龙定洋知道潘瑶琼不可能是共党分子,但看她积极参与抗日活动,担心给她惹上麻烦,本想打电话给她提醒一下,一个突发的情况让他又出去了几天,等他返回后想起来,学校办公室电话那头一个人说潘老师已经辞职离开学校了。他把电话打到潘瑶琼家里,佣人总是说:小姐不在。龙定洋心里明白,这一段时间自己冷落了瑶琼,看来她有意在回避着他。他打算找个机会跟瑶琼好好谈谈,刚把忙不完的几项公务处理结束,又把这事给淡忘了。偶然想起来,又无法找到她,开始那个还急切的心情也就慢慢凉了下来。
潘瑶琼离开学校以后,本想在家里平心静气地待上几天,可是从报纸上看到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的报道,各地军民奋起抵抗的消息,她就无法平静下来,她感觉自己躲在家里简直就是一个逃兵。不顾妈妈的劝说,她变换了一下装束,出去寻找原先跟自己一起搞过宣传的人。她去了几个地方,那几个人不是跟她一样离开了,就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一无所获的她回到家里就一头扑在床上疲倦地睡了。
一天,天下着小雨,她打着伞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个人,在她还没有反应的时候,顺手塞给她一张纸条,她愣了一下,再抬头看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已经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她注意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人,才打开纸条看,上面写着:槐树街二十九号,敲门两下,有个谈先生找你。
她一下想起来,在排练小歌剧的时候,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曾经跟她讨论过一些细节的处理,他说得很在行,不少地方都按照他的意见改了。不凡的见识让潘瑶琼不由得另眼看他,问他是不是搞编导的?他只是笑笑说:这个剧写得很好,演出很有教育意义,刚才的意见只是随便说说,仅供你们参考。潘瑶琼希望他能多多给予指导,他说:我姓谈,以后我会来找你的。演出的时候他来过两次,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就再没有见过他了。她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隐约感到他有些神秘。现在这个姓谈的突然采取这个方式通知她,他找她能有什么事呢?她想不出这里头有什么不妥,就决定过去看看。
她确定了一下槐树街的位置,就穿过几条街道向南拐了过去。
二十九号是个不显眼的独门小院,有些破旧的门板上刷的黑漆已经斑驳脱落。她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等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个年迈的大娘,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说:进来吧。把她让进来,随即就把门关上了。
大娘带着潘瑶琼进了一间屋子,里头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姓谈的。三个人见潘瑶琼进来都很客气地站起来让座,姓谈的还把一碗水递到她的手中。潘瑶琼接了茶碗说声谢谢,就在姓谈的对面坐下。
姓谈的热情地说:很冒昧地请潘老师过来,潘老师能够如约而至,让我们很高兴。我来介绍一下。
说着指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学者模样的人说:这位是龚先生,的主笔。龚先生向潘瑶琼微笑着点点头。
姓谈的又指着另一位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说:这位是小金,河南大学的学生。小金站起来说:潘老师好。
姓谈的说:我姓谈,谈维彬,在一家印刷厂工作。我们知道你是大学的老师,很有才华,也很有爱国心。今天特地请你过来,就是想在一起聊聊如何进一步唤起民众,掀起抗日高氵朝的问题。
潘瑶琼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是这个意思,自己不是正要寻找他们吗,这下可真找着了。不过,她没有说话,她想听听他们是怎样计划和安排的。
谈维彬继续说:目前,日本鬼子进入河南已经三四年了,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犯下滔天罪行,引起各地人民强烈反抗。现在他们从几条线侵入我省大部分地区,虽然遭到和八路军,以及地方武装的猛烈抵抗,但仍然继续向前推进,北路一线企图突破黄河和潼关,进一步控制我国的西北和西南地区,达到它灭亡中国的目的。
谈维彬停顿了一下沉重地说:现在,由于政府当局的一些前后矛盾的政策和不负责任的宣传,使很多人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和当前严峻的形势,出现了多种多样的思潮。悲观主义者认为,日本国力强盛,军队装备好,战斗力强,中国不打是亡,打也是亡,亡国是亡定了。盲目乐观主义者认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小鬼子眼大肚子小,吞不下拿不走待不住,时间一长支持不住自然就会退兵一走了之。更有一种危险和可耻的思想,认为给谁都是当顺民,给日本人当良民一样能保平安,个别败类看着不少中央军纷纷投靠日本人当了皇协军,甚至也萌发当汉奸的思想。针对这些消极甚至反动的思想,我们必须联络更多的人,利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让大家明白:对日本鬼子的幻想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的犯罪!豺狼就是要吃人的,对于豺狼不但要人人喊打,而且人人都应该行动起来真打!只有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形成一个认清形势,丢掉幻想,一同起来,保卫祖国,保卫家园,保卫自己父老乡亲的全民共同行动,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同时要把那些亡国奴思想,汉奸思想,麻木不仁思想的危害充分揭露出来,让人们认识它的危险和丑恶。要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中华民族现在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有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才能挽救我们的国家和民族!
谈维彬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站着讲着,激动处不断地挥动着手臂,以至于话说完了,手臂还没有放下。
报社的龚主笔沉稳地接着说:老谈讲得很好,这些都是当前存在的主要问题,不能唤起民众,没有全民的共同参与,要赢得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不容易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先前,很多组织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像潘老师写的歌曲,编排的抗日小歌剧,以及其他团体办的演讲、控诉、举办的罪证展览等等,都起到了非常好的宣传效果。现在尽管当局并不支持民众起来抗日,尤其害怕唤起民众的行动,这其实是不明智的举措。大敌当前,国人不能同心同德,奋勇向前,还在瞻前顾后,以邻为壑,甚至同室操戈,实在让人心痛。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一般说来,官家和民间同心同德,抵御外侮就能无往而不胜,反之,无视民间力量,愚弄百姓,甚至借外敌之力以平内乱,无异于火中取栗,自取灭亡。我赞成老谈的提议,发挥各人的优势和特长,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最大可能地发动民众,掀起一个全民抗日的新高氵朝!
龚先生话音刚落,大学生小金就兴奋地说:两位老师讲得太好了,我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我回去一定把同学发动起来,利用学生的优势,首先在校园里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也希望各位老师能够到学校里来,给我们更多的帮助。
谈维彬看着潘瑶琼说:潘老师也说说吧。
潘瑶琼看见大家都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微低了一下头,而后微笑着说:第一次听这样的讲话,感觉道理很新颖,说服力很强,很能打动人。几位的发言,使我明白了几点,首先抗日是全民族的事情,需要全民的参与,全民的支持。要得到全民的参与和支持,就必须把民众发动起来,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让更多的人投身到抗日的热潮中去。其次,抗日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奋斗过程,要号召整个中华民族团结起来,摒弃党同伐异和门户之见,丢掉一切幻想,齐心协力在各条战线上共同打击日本鬼子。第三,中国现在不缺猛士,不乏有识之士,缺乏的是民族的凝聚力,必胜的自信心和长期艰苦的拼搏奋斗精神。这一切都需要通过不断地宣传引导让人们逐渐地认识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行动。这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也是一项风险性很大的工作。因为当局并不支持,我想,目前要做的事情应该很多,但应该先抓主要的,比如想办法取得当局的认可,运用一些形式先把舆论造起来等,不知道我这样理解对不对?
没等潘瑶琼把话说完,谈维彬就激动地站起来说:潘老师,你说得太好了,你理解得很全面很深刻,简直就是大家发言的总结,不愧为大学的老师。
龚先生也兴奋地看着潘瑶琼说:潘老师说话有条不紊,看似谈自己的理解,实际谈了很多很深刻很有见地的道理。看得出来,潘老师是个思想很有深度的人,很高兴潘老师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团体中来。
潘瑶琼听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懂,刚才也是随便说说,还要向各位学习。我还不清楚,咱们这是个什么团体?
谈维彬说:这是一个由省城各界人士发起的抗日救亡团体组织,名字就叫抗日救亡促进会。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和热血青年参加进来,欢迎你也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谈维彬说完,龚先生和小金就高兴地鼓起掌来。
接下来谈维彬给潘瑶琼布置了任务,让她先创作两首救亡歌曲,要求简洁、明快,让人一听就能记住,很快就能流传开来。潘瑶琼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之后,两首词曲俱全的歌曲交给了谈维彬和龚先生。
两个人一看歌词连声说好,又听潘瑶琼轻轻地唱了一遍,两人更是称赞不已。龚先生提出他再抄一遍,明天就登在上。
第一首:小鬼子你往哪里跑
那是伙东洋强盗,
仗着有飞机大炮,
闯进神州逞疯狂,
蝼蚁竟把大树摇,
哪有巨人怕倭鬼,
英雄从来驱虎豹。
挽起臂膀举枪炮,
朝着鬼子挥大刀,
军民同心诛敌顽,
万众怒火透天烧,,
鬼子你往哪里跑!
第二首:老爷送你回老家
见了鬼子别害怕,
凛然正气镇住它,
你能开枪打,
我敢用刀杀,
你是个披着人皮的狼,
我怕你干啥!
我怕你干啥,
这是我的家,
闯到我家来撒野,
不揍你等啥,
手起刀落一声喊,
老爷送你回老家!
龚先生没有用潘瑶琼的真名发表,给她的两首歌的作者起了一个笔名叫:盼利,潘瑶琼明白是期盼抗日胜利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她,心里暗暗对这位长者充满感激。又过了两天,龚先生找到潘瑶琼,对她说:我跟社长说了一下,想请你到报社来主持一个副刊,不知你能否屈就?
潘瑶琼实际上前两天已经接受了另一个学校的聘请,担任音乐教习。但她想了一下,觉得在报社可能发挥作用的机会更多一些,就说:谢谢龚先生的关心,我得要先跟家人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好吗?
龚先生笑笑说:可以,一定要尽快答复我哟!
三天以后,她就到报社上班了。
龙定洋终于找到了潘瑶琼。那是一天下班回去的时候,他通过车窗玻璃猛然看见一个他期待寻觅了很久的身影,他很快确定之后,要司机停车,告诉秘书他去办一点事情自己回去,不要等他了。然后从道路的另一端走过来,装作无意中碰上了潘瑶琼。
潘瑶琼提着一个木提手把的花布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报社负责副刊工作,这是一个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要求很高的栏目,她的那点音乐和书法的底子,要编辑散文、小说、诗歌、音乐、美术等充满阳春白雪和流布风情民俗方面的稿子还真有些吃力。她几乎每天都要把稿子带回家,翻阅资料,参照书籍,请教父亲,反复修改。也多亏有龚先生不时地给她帮忙,关键时候把把关,她才能够应付下来。不过,她还是很开心的,这里接触的都是社会各阶层的人士,能了解各层面的思想和活动情况,视野开阔了许多,也增加了见识,扩宽了知识面。潘瑶琼根本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龙定洋,她脑子里在思考着稿子的问题,没有注意路上的行人。
龙定洋在一棵树旁站着,望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瑶琼,心里有些酸楚:曾经是相濡以沫的人呀,朝思暮想,难舍难分,为什么现在看见反觉得这么陌生?她还是那么卓尔不群,但少了天真多了成熟,少了学生味道多了学者气息。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以平静的声音叫了一声:瑶琼。
潘瑶琼听见声音愣了一下,循着声音看过去见是龙定洋,她惊喜地叫道:定洋!燕子一样轻盈地飞到龙定洋身边。龙定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潘瑶琼满脸地惊奇:你怎么在这儿?是在等人吧?现在见你可真不容易了。她矜持地把手抽了回来。
龙定洋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见你不容易还是你见我不容易了?还问我在这儿等什么人,我呀,是在等一个叫潘瑶琼的女士,这不是等着了吗!这叫有缘马路来相会。
潘瑶琼也兴奋地说:当了副秘书长了,在女士面前说话还这么不稳重,小心有失你的官体。
龙定洋依然打趣地说:在老朋友老相识面前,就应该一丝不挂地赤诚相见,哪有什么遮遮掩掩地装模作样地摆架子。你还把我当成个官吗?
潘瑶琼依然笑着说:我现在不但把你当成一个大官,而且当成一个官油子。定洋,你官已经做的娴熟老辣了。
龙定洋脸上有些不自在,从心里他不想伤害潘瑶琼,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瑶琼,你也不那么清纯温柔了。
潘瑶琼笑笑:因为我们面对的世界逼迫我思考,深刻思考让我提高了分辨能力,也让我学会了怎样看清事物的本质,想的东西多了,思想当然就不会那么单纯了,不过我还是善良的,因为我有良知。
龙定洋听了半天没有说话。
潘瑶琼礼貌地说:定洋,看来你还有事,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在这儿等人吧,我要回家去了。说完笑了一下就要走。
龙定洋张开手臂挡住她说:瑶琼,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连聊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说走就要走?
潘瑶琼笑笑说:现在不比以前,现在小女子我要为五斗米折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得很哪!
龙定洋更是不放她走,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谈谈,难道真的跟我不想说话了吗?
瑶琼说:那倒不是,我看你不是在这儿等人吗,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龙定洋诚恳地说:我就是在等你,我真是在等你呀!
潘瑶琼见他这么说,只好说:那好吧,我陪你走走!说着,像往常一样轻轻挽住定洋的胳膊,二人顺着马路朝前走去。
他们在一家咖啡厅里坐下,定洋要了两客咖啡,瑶琼给两只杯子里分别加上牛奶和方糖,拿勺子把自己杯子搅匀后轻轻啜了一口,抬起头来发现定洋一直在盯着她,就说:荆钗布裙,婆婆妈妈,是不是看我有些可笑?
定洋动情地说:不,瑶琼,你依然是我心中的圣女,依然是那么迷人,只是说话的风格有些变了,让我不适应了,我在追寻你过去的影子。
瑶琼微微有些脸红,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耳边似乎又响起的曲调,眼睛也有些湿润。她抬起头,柔情似水地看着定洋说:如果你还是那个教育厅的小科长多好,意气风发,才气逼人,我们在一起心照不宣,无话不谈,一个像河边的新柳,一个像岗上的白杨,彼此依存,遥相守望。
定洋似乎也回到了两人一起合唱那首歌的时候,情景历历在目,呆呆地一动不动。
瑶琼看着他柔声叫道:定洋,想什么呢?喝咖啡吧,都凉了。
定洋像从梦里醒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走神了。他拿起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问道:瑶琼,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瑶琼笑笑说:很惭愧,现在靠抄抄写写混日子。她有意识隐瞒了在报社的情况。
定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票说:这是一千元,你先补贴一下,随后我再筹措一些,瑶琼,你放心,生活上的事我不会让你为难。
瑶琼笑着把法币票推了回去说:定洋,别误会,我可不是找你讨饭的,抄抄写写固然劳累,糊口还是没有问题的,你就别像个大人物一样施舍我了吧!
定洋有些尴尬,他知道瑶琼的脾气,心高气傲,万事不求人,尤其讨厌别人同情她,但他的确是诚心的。他有些乞求地说:瑶琼,能不能把这作为我上次没有回电话的一点补偿?你收下我心里会欣慰一些的。
瑶琼微微摇摇头说:定洋,你小心眼了,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电话去记恨你,所谓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呀,我能理解你,你不用过于自责自己。不过我也告诉你,金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是情谊方面的。
平时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的龙定洋今天在潘瑶琼面前出言必遭挫折,简直让他无言以对,他想换一种方式谈话,摆脱眼下这种难堪的局面。他说:瑶琼,我想编一部河南全省的文物古迹、风土人情、戏曲技艺等民俗荟萃的书,我想你一定能给我帮上忙。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听了他的话,瑶琼换了一种眼光来看龙定洋,她说:秘书长大人,日本鬼子把战火都烧到咱们鼻子底下了,没见你说怎样组织领导军民抗击敌人,却要编这样的一本书,恕我直言,强虏在眼前杀人放火,你能那么气定心闲地坐着写这种东西吗?
定洋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解释道:抗战是中央政府和各战区管的事情,我省有几十万队伍在和日军作战,咱们老百姓总不能都上去冲锋陷阵吧!
瑶琼笑了说:首先,你把自己也包进咱们老百姓的范围是不恰当的,你是省府公署官员,是中央政策的执行者和地方政策的制定者,在抗战的问题上是有发言权的,并且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再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面对异族侵略老百姓怎能把这件事推给队伍,日本鬼子烧杀抢“三光”政策,针对的就是老百姓,老百姓怎么能做“壁上观”呢?如果是某个老百姓有这样的看法尚可谅解,一个省府的官员也如此认识,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不习惯于这种被指责的龙定洋勉强笑着,在瑶琼说完后他半是调侃半是有意地说:这话咋听起来有点宣传的味道,瑶琼妹妹,千万可不能和他们搭上边哟!
瑶琼倒是轻松地笑着说:?我倒是想碰上他们,可人家瞧不上咱这小小抄写匠,我还不知道人家在哪儿呢!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秘书长,原来在这儿呀,可让我好找呀!
她快走到桌子跟前时,对着潘瑶琼仔细看了一眼说:有客人呀,对不起,对不起。
龙定洋有些恼怒地看着廖秘书:廖秘书,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廖秘书看着潘瑶琼又看看龙定洋,没有说话。
潘瑶琼看看时尚妖艳的廖秘书,站起来礼貌地对定洋说:定洋,你可能有公事,我也该回去了。说完对着廖秘书笑着点点头,提起花布包款款地走了。
龙定山临去重庆之前到南院门礼泉黄算卦小屋去了一趟。他不是很相信算命,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姻缘实在是心里没底。
在书房里,饮过待客奇茶之后,定山看见礼泉黄对他用手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就缄口不语。礼泉黄站起来左手扶在定山头上,右手从上到下渐次摸了定山头上及两腮的骨像,查了脸上横纹走向,鉴了掌纹,让他把左脚的鞋袜脱下来,把五个脚趾逐一查看了一遍,又仔细看了一下脚掌纹。二人洗过手,又喝了茶,礼泉黄垂下眼睛轻声说道:问婚姻,问平安。
定山见他一口就说准了,只说了个是。
礼泉黄说:姻缘在千里之外,须上门攀求。此去南方虽有绊磕但来回顺畅,要办的事情费些周折但总能办成,一个月到头就能往回走了。这是你的第四房,也是你的最后一房,她命旺福长,只是你的运势下行,库底上翻,往后须好自为之。
定山还想再问,礼泉黄闭目养神,不再说话。定山只好放下十元法币,道了一声:先生费心!就坐车回来了。
前往重庆的路上,定山带着齐芳闻和她的姑姑齐婶,在麦升和栓柱的护卫下,五个人下了火车上火轮,走了旱路走水路,避开日本人控制的地方,装扮成难民模样,勤问多打听,倒也相安无事。一路上,定山与芳闻他们看山赏水,谈古论今,点评英雄,感叹时政,尽管也亲眼目睹了日军烧杀抢掠留下的触目惊心罪证,以及沿路上不同装束,进进出出有些混乱的抗战队伍,但看到战士们高昂的士气,坚定的神情,他俩仍然对最终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充满了信心!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他们来到了重庆。
从朝天门码头上来,坐着车在齐芳闻的指引下,龙定山在新街口附近选了一家旅馆先安顿下,一起吃过饭,让麦升和栓柱两个把齐芳闻和齐婶送到家,他在旅馆里休息等待。
尽管齐芳闻和齐婶从来都没有提到过定山的年龄和续弦问题,但定山知道这肯定是芳闻家里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与芳闻父母费口舌的大概就要在这个问题上。不过他想,芳闻肯定早有准备,她会有一套说服他们的道理,眼下只能坐等其变。一顿饭的工夫,麦升和栓柱回来了。麦升说:从咱这里朝右下一个大坡,再拐上去,在一个小巷子里,门楼不高,看来是个普通人家。栓柱说:门楼是不高,可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连过去三排,门口一棵老树也有些年代,我还看见门里头的照壁子,绝对是个殷实的人家。
定山说:好,芳闻她屋迟早我要去呢,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估计一时三刻齐婶还来不了,我看雨已经不下了,咱们先到街上转转看看。
麦升过去给店主招呼了一下,又问了路线,三人出门按照店主指引的方向朝前走去。
重庆果然跟汉口一样是个大码头,人多货多,街道多,店铺多。不过在定山他们看来,这重庆是:“车在山上走,出门就爬坡,雾重日头少,男瘦美女多”。在平原上住惯了的人,头一回来到这里的人感到什么都新奇。加之成为陪都之后,外来人口大量涌入,市区空前繁荣,街上的人南腔北调,穿着打扮五花八门。外地的名店名铺名校纷纷挤了进来,高官大员也如过江之鲫,城市的消费水平空前高涨。听说外来的一个张打油先生看了这种情形,立马打油一首,夹在一篇插科打诨文章里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诗曰:
人多车多茶馆多,
讲穿讲戴讲吃喝,
捞钱休闲两不误,
绿树红花安乐窝。
定山他们三个一路沿街走去,看见街道经过修整,马路两边店铺林立,货品繁多,品种齐全,家家买卖兴隆。七长八短的大招牌一个比一个鲜亮夺目,五颜六色的软幌子迎风招展,内容各有千秋。每家店铺门前都有人在招呼,客人请进门先以茶招待。相公们弯腰打拱,掌柜的笑脸相迎,尽管有的话还听不甚懂,但定山他们都明白,这都是些恭维喜庆的话,让人不喜自笑,心里暖洋洋的。定山暗暗感叹:客多买卖旺,钱裕收益广呀!重庆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他们边走边看,边看边问,不由得拐进另一条街上。这条街是一条大街,路也平一些,铺子门面更大装潢也更讲究一些。定山进了一家山货店,跟掌柜的聊了好一阵,互留了姓名,才告别出来。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他让麦升记住街名和刚才的那家山货店就让往回走,他操心芳闻去旅馆找他不见人着急。
回到旅馆天已经快黑了。店掌柜果然告诉说: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找过他们了,刚走一会儿。定山立马叫麦升去追,麦升顺着送她们回家的路小跑追了过去。在她们刚要敲门的时候叫住了。齐芳闻和姑姑又来到旅馆。
齐芳闻还是那么活跃,说:还没吃晚饭吧?等一会儿我领你们去一家有名的火锅店去吃火锅,到重庆不吃火锅就不算来过重庆,我们重庆的火锅那可是天下有名哟!刚一到家,齐芳闻的乡音就明显恢复了,定山有点诧异地看着她。
齐婶显得有些不开朗,她慢慢地对芳闻说:芳闻,你跟老掌柜到麻小辫火锅店去,我跟麦升他俩到另一个馆子去吃。
定山一听知道芳闻可能有话要跟他说,就对麦升说:麦升,你俩带齐婶一起吃,让齐婶给你们张罗,好好尝尝重庆的火锅!
三个人一走,芳闻过去把门关上,回身就把定山抱住了,她亲着定山的脸说:一路上都没有机会亲近一下,让我咬你一口。说着就在定山脸上轻轻咬了一下,两个嘴巴连忙就死死地咂在一起。
一番爱抚过去,定山扶她坐下问道:你爸妈怎么说?
芳闻故意不高兴地说:都到了老泰山的门口了还说你爸妈,应该说咱爸妈!
定山急忙自我纠正说:对,对,咱爸咱妈,咱爸咱妈,哎哟,我叫了半天,还没见过咱爸咱妈是个啥样子呢!
一句话把个齐芳闻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
他俩来到麻小辫火锅店,拣了个小隔间坐下,芳闻要了些杂七麻八的东西,教给定山咋样煮咋样涮咋样吃,看着定山不熟练,干脆自己把菜弄好,再放到定山碗里,定山一尝果然可口。定山说:光给我夹菜了,你自己还没吃呢!
芳闻说:现在就开始关心我啦,我要这样照顾你一辈子呢,看你咋样感谢我!
定山听了动情地说:要让你这样管我一辈子,我可真担待不起,我这个人就是不会照顾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所以……
芳闻赶紧打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快别说,快别说,吃,吃!
定山喝着芳闻给他要的烧酒,满脸通红,不知是辣的还是激动,眼睛里泪汪汪的。他感慨地说:本来,我已经心如死灰了,一个个那么好的人都离我而去,我怪自己命太硬,觉得自己克人呀,不能再害人了。他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芳闻说:自从见了你,你渊博的知识,你青春的活力,你身上那种阴阳交柔的气质,使我像找到了一个老师,一个助手,一个管家,也找到了一个情人。我的精神又振奋起来,我对今后充满了信心。
齐芳闻拿过杯子也喝了一口酒,她哈哈笑了两声说:哎呀呀,我可受不了,让我一个人身兼这么多名分,我可当不了。我只要最后一个,当一个你的情人,而且必须是一个和你同生共死的情人!哈哈哈!
定山笑着说:对,一言以蔽之,就是个永恒情人。
芳闻嚼着一块毛肚,眼睛盯着定山说:可眼下家里遇到点麻烦,这个麻烦还很难处理,我俩的事情可能没有像原先设想的那样顺畅了。
从芳闻跟她姑妈过来,定山就感觉家里可能出现了什么事情,现在她说出来,定山并不惊奇,问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芳闻说:唉,我那个不争气的二哥好赌钱,这次输大了,已经欠账三千多不说,还把家里的房子也输进去了,这两天债主正催着让我们搬房呢!我妈急得已经病倒了,我爸正在四处借钱呢!
定山问道:房子能值多少钱?
芳闻低声说:房子抵给人家算三千五。
定山心算了一下,一共六千五,自己这次共带了法币一万,来的路上已经用去了二千,回去还得二千,跟芳闻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给她家里留个五千。现在看起来,要解决芳闻家的房子问题,手头这点钱绝对不够,而西安的钱又远水不解近渴。他想了一下,问道:你看能不能让我见一下家里人?
芳闻说:那有啥不能,现在都在家里发愁呢。不过,我爸专门叮嘱我说,千万不能把借钱赎房子的事情告诉你,他老人家很要面子的。可他们根本不晓得,我和我带来的这个家伙关系好得已经无话不说,我能不告诉他吗?
定山学着芳闻说话的腔调说:要是不告诉我,那我就不是你想带的那个家伙喽!
定山阴阳怪气的声调把个芳闻笑得气都喘不上来。
二人吃完火锅,又去街上买了许多礼品,就直接到芳闻家里去了。
齐家先前果然是个殷实家庭,房子虽不是十分宽大,却也布局严谨,精工细作,是个一明两暗对面四间的小独院。只是家道中落,该修补替换的地方都在凑合维持着,彰显出落寞和无奈。听芳闻说,大哥是个码头上的小管事,早已搬出另住。二哥深得父母宠爱,一直游手好闲,没有正经事情做,靠着父母养活。父亲是个附近老学堂的老师,教习国文和历史,高徒培养了不少,可谓桃李满天下,可自己干到六十几了,还是个每月二百元的教书匠。如果没有二哥的事情,家里日子还算吃喝不愁。二哥欠债还能推脱,可这房子人家拿着二哥写的契约,按日子要收房。日子已经到期,把个教书匠急得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家里知道刚才芳闻跟姑姑出去,肯定回来要晚一些,所以都没睡在等着。可没想到芳闻竟把姑爷给带过来了。未见到定山的时候,听芳闻姑姑说姑爷的年龄大一些,见到之后看定山大概和芳闻的大哥差不多,模样和气质都没啥挑剔的。不过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与他闲聊,老爷子知道他是个做生意的,可面对几千元的欠债,一个未娶亲的姑爷能帮多大的忙呢?
定山先是老人的身体呀、重庆的气候呀寒暄了一番,老爷子很勉强地哼呀哈呀地应酬着,芳闻和妈妈坐在另一间屋子说话。定山见老人没有心思闲聊,就单刀直入问道:伯父,我听说咱家的房子出了些麻烦?
老爷子当时脸就红了,很不情愿地应付说:哦,房子,房子有点事情,没关系,没关系的。
定山接着问道:听说二哥现在没有事情做?
老爷子听了有些不高兴,心想怎么都问些让人不爱听的话,就搭讪着说:他最近在家,在家里看看书。
定山说:伯父,我想请他给我帮个忙,顺便也让他挣点钱,不知他现在能否过来说话?
老爷子听了回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锦闻,你过来一下!
随着客厅房门一响,一个三十多岁的高身条男子垂着头走了进来。
老爷子暂时还无法介绍定山的身份,只好含混地说:锦闻,这位先生想请你帮个忙,你看看有没得啥子办法?
锦闻低着头没有说话。定山笑着问他:我想找一批猪鬃,要白的,不知二哥有没有办法?
锦闻半天没有说话,突然抬起头问:要好多嘛?
定山见他接茬就立马说道:最少要五十担,要隆昌荣昌那些地方出的。
锦闻又问:要生鬃还是熟鬃?
定山见他问得很内行,知道有门就说:肯定要熟鬃,要洗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上等货。
锦闻想了一下说:可以,我现在出去就给你问一下。说着起身要走,定山拦住他说:不忙,不忙,我有几句话说完你再走不迟。
定山先对老爷子说:我一个朋友办了一个工厂,需要猪鬃。我听说家里房子出了些麻烦,我想让二哥做成这笔生意,挣点钱把房子赎回来,生意的门路是现成的,本钱我来出,就是让他去找到货源。
老爷子将信将疑地问:五十担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搞得到这么多呀?这生意靠得住不?
没等定山说话,锦闻就说:白鬃我知道有一批现成货,也是一个人赌钱输了,拿货抵的,具体数量我不清楚,我去一问就晓得了。
定山说:好,如果是抵债货更好,不过,我告诉你,猪鬃现在是军方控制的物资,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货色好,数量多,你跟他约好时间,我带你一起去谈,另外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对外人说。
锦闻听了说声好,一扭身就出门去了。芳闻一直在门外听着,她把锦闻送出门,把门关好,进了客厅。
芳闻给父亲和定山的茶杯里续了水说:定山,你是说汉口裘老板托你的那件事情,我都忘了,好一个龙定山,你个生意精,把生意都做到我家来了。
定山说:芳闻,你别误会。一是朋友之托要尽心尽力,不能只应承不去办。二是咱家房子的事情刻不容缓,急需用钱。三是应该给二哥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让他把自己丢掉的通过自己劳动挣回来。
芳闻知道父亲还有疑问就故意问道:定山,这生意就这么好做,五十担猪鬃如果真做成了,能挣个一千元法币?
定山说:生意本身就是商人利用地域、时间和掌握的上线和下线资源多少,再运用一定的方法进行货物转移,寻求差价的一种手段。我知道谁要什么,又知道哪里有什么,我动用了自己掌握的层层关系,可能在鼻子底下货物不动地方就把生意做成了。如果没有商人的长途贩运,往来调剂,穿针引线,拾遗补缺,这个社会运转就是不正常的,有缺憾的,甚至是极度落后的。正是商人的这种机敏、精明,货才能畅其流,物才能尽其用,然而,商人也因此落了一个奸商的恶名。
芳闻笑着说:好一派为商人张目正名的言论呀。
老爷子这时候才说话,他说:我一直对商人有看法,认为他们是靠不义之财发家的。听了这,这位先生……
芳闻说:爸,他叫龙定山,叫他定山。
老爷子说:啊,龙定山,定山,定山刚才的一套说法,我才明白经商的一些道理。一个社会,少不了商人,没有商人,我们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的七件事到哪里去找?我们穿的、用的到哪里去买?当然,商人不挣钱他不会去白干。不过还是有黑心的商人,掺杂使假,哄抬物价,欺行霸市,让人一提起就非常反感。如果这次能让锦闻痛改前非,走上一条正道,定山,你可就功莫大焉!
芳闻笑着说:爸,说了半天,你还是回到了经世致用上来了。
定山也笑着说:伯父操心二哥也是对的,一个大男人不能没有事情做,男人一定要有上进心,有了上进心就能干成事情,干成的事情多了,就有了成就感,就有可能干成自己的事业,我看二哥一定能干成些事情。
老爷子的心情逐渐好转,刚刚准备要发表一番感叹,锦闻回来了。
他进门就报好消息:白猪鬃共有七十五担,黑猪鬃三十担,还有桐油、生漆等,他自己又没得门道,现在租了一个大屋里存放,听说有人要货非常高兴,现在就可以见面。
定山想了一下,告诉锦闻:麻烦二哥再跑一趟,告诉那个人,客商今晚会朋友去了,没见上人,告诉他明天上午见面。咱们这里哪个馆子最大最好?
锦闻说:要说最好还是芙蓉斋,宽敞清净菜也好。
定山说:那就芙蓉斋,上午十点钟,麻烦二哥定一个小间,我们两个一起去。去了不要称兄道弟,你只称我龙掌柜就行了。
芳闻说:定山,我跟你一道去。
定山考虑了一下说:你还是不去的好,我把麦升带上。
第二天,芙蓉斋酒楼,锦闻和那个外号叫蜘蛛屁眼的詹其先到,不一会儿定山带着麦升也到了。一阵寒暄过后,定山先请蜘蛛屁眼点菜。詹其看了半天只点了些家常菜:回锅肉、麻婆豆腐、溜肥肠。定山说:詹先生,今天我请客,堂倌,你报一下招牌菜。
堂倌报了六个大菜:蒜蓉焗扇贝、干烧岩鲤、清蒸脚鱼裙、怪味鸡块、麻油淋牛肉、海参烩鸭子。
定山说:好,六个都上,加上刚才点的三个,再上一个好汤。
堂倌一声长唱:招牌六个全上,外带回锅肉麻婆豆腐溜肥肠,好汤一个!
定山又嘱咐堂倌:先上两壶泸州老窖。
堂倌又唱:泸州老窖两壶!
酒过三巡,定山问道:詹先生,听说贵府上有白鬃?
这个詹其本来是个依靠设赌局黑吃黑的歪道上人物,工于心计,心狠手辣,跟人打交道就是给你断路挖坑,设局劫财。尽管常有大把银钱过手,天天肥吃海喝,但对于如此先入为主,沉稳干练,慷慨大度的生意人还很少打交道。这次他倒不想挖坑设局,因为,自己不擅长做生意,手里压了这些货,抵账不如银钱爽快,数额大没人敢接,一直出不了手,占地方倒还在其次,主要是让人看见心急。因此,他想摸摸来人的底细。见这个龙掌柜开始一直布菜劝酒,跟他聊些趣闻怪事,不谈猪鬃的事,还有些纳闷。现在终于开口了就很干脆地说:是呀,山货一类东西都有。猪鬃是现成的。
定山问:可带有样品?
詹其说:这个东西臭烘烘的,带到这儿不雅,没带来。
定山说:这倒无妨,酒后我们一起去看看。
詹其说:货场离这儿不远,一下儿就到,看货很容易。
定山说:詹先生财力雄厚,货源广阔,人也豁达豪爽,说不定我们还可以长期合作呢。
詹其笑着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财路,今后我们拉起手一起发财!
定山也笑着说:一起发财才能发大财,围起来抓鱼不但大小通吃,而且称霸一方,无人敢在这个地盘上伸进第三只手,詹先生可是抓财的大手笔呀!
大家哈哈哈哈地笑了。
吃完饭四个人坐车来到堆放山货的地方,定山看见猪鬃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竹筐里。打开一筐,麦升拿出一捆,定山仔细看了长度,里头猪毛和杂物的掺杂情况,各捆数量的均匀程度,心里基本满意。可他对詹其说:詹先生,我对这个是外行,回去,我派人来仔细验一下货,分个等级,晚上我们喝茶再谈。
詹其说:好,不过,今天晚上我已经约了朋友,明天我请你在万福楼喝酒。
定山指着麦升说:一会儿我的同掌柜带人过来,这里有人吧?
詹其说:有人有人,说着喊了一声:豇豆,等一下儿,这个同掌柜过来验货,你照看一下嘛!
豇豆看着麦升答应着:要得!
定山捏着詹其一只手说:詹先生,先给我个出手价。
詹其捏着定山的手指头说:全要,这个价,要一半,这个价。
定山点点头对着詹其一拱手:詹先生,具体我们再商量,明天见。说完坐上车就走了。
一到旅馆,定山就对麦升说:你立马到咱们昨天去的那家山货店,找那位姓蔡的掌柜,给他三元法币,请他带你去把那个猪鬃验级的把式请出来到货场验货。给验货的把式说明白,验这批货给他十五元法币。一定把货看明白,这批货够哪个等级就定哪个等级,把数字弄准确,不入等级的不要,然后在货堆的前中后各拿一个样品回来,不要耽搁,后头还有重要事情。麦升说:我明白了。立马就到山货店去了。
下午麦升把样品拿回来,告诉定山都是上等货,验货把式在每捆上加了一个上等的标记。有十几担稍有差疵,也都在中上等,验货的把式说,以后要货他可以帮忙。定山高兴地说:这又给咱们开了一个财路嘛。
定山即刻安排麦升栓柱和锦闻三个人到码头,由芳闻哥哥鸿闻安排,乘下水快船当天就走,据说,两天半就能到汉口。鸿闻又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回来时去码头找一个朋友,保证让你们尽早赶回来。定山和芳闻把他们送到码头,候船的时候,定山告诉他们,此行以麦升为主,由他介绍货品,商量一切交易细节。锦闻主要就是认识一下这个裘老板,和他拉上关系,并学习谈生意的一套方法。栓柱把地址、道路都弄清楚,负责跑腿、安排饮食。要让裘老板认可这批货,谈好要货数量,告诉他以这个为样板,对板验货。价钱我在信里都说了,按他报的最低价给他,他接受肯定没有问题。特别要给他强调,汉口日本人查得很厉害,货只能送到宜昌,让裘老板在宜昌接货。万一有其他情况,麦升你见机行事就是了。
一切按照定山的安排顺利进行。麦升他们与裘老板见面后很快就谈妥了,麦升把猪鬃样板交给裘老板,又给他介绍了锦闻,锦闻跟他互留了地址,裘老板很高兴定山把猪鬃的上线供货商也介绍给他,执意要请三位吃饭,他们推托不过,在一家小馆子吃了个便饭,裘老板心里过意不去,给每个人带了一只烧鸭和两个肉饼,让在路上吃。他们没有耽搁,到码头找到鸿闻介绍的那个朋友,朋友看了信,当时就安排他们上了一艘马上要开的上水船。在芳闻还有些惴惴不安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旅馆了。
这笔生意做得很顺利,定山利用蜘蛛屁眼急于出货的心理,把进价又压下去两成,考虑到锦闻今后还可能要给裘老板供货,给裘老板的价格是在他报的最高价的基础上下低了半成,运货又是鸿闻找的捎货船,价钱便宜了一半,这样几头省下来,这批生意鬼使神差地正好挣了三千五百元法币。
老爷子大喜过望,称赞定山做生意有如大将军指挥一场大战,运筹帷幄,处事从容,成竹在胸,大获全胜。难怪芳闻这样挑剔的孩子能够惠眼盼顾,女儿眼光不凡呀!
房子的危机解除了,新姑爷又是当面玩了一把空手钓钱的好戏,还把锦闻也引到挣钱的正道上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芳闻妈的病不治而愈,亲自跟着姑娘上街买菜,回来下厨张罗饭菜,老爷子把自己藏了十几年的涪陵头曲拿出来,把大儿子一家,二儿子和自己的妹子、芳闻的姑姑都叫齐,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欢迎和团圆的喜庆饭。老爷子多喝了几杯,加上心里高兴,话显得特别多。他一会儿夸芳闻陕西去游山玩水玩得好,不但把自己多年不见的妹妹带回来了,还把自己的女婿也带回来了。定山呢,一看就不是个平常的人。人家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他可是处处留心皆生意呀!几天工夫,能挣三千多法币,在一般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大将之才呀!
芳闻看出两个哥哥脸上已经快挂不住了,就对父亲说:爸,你就别夸定山了,他也不过是正好碰上这个机会,有二哥找货源,有大哥找船找朋友,没有大家帮忙也干不成。在商言商,原本就是商人的本性。开始来你不是还很瞧不起商人的么!
定山急忙阻止芳闻说下去,他说:芳闻,爸爸不是瞧不起商人,确实有些商人做昧心事赚昧心钱,这样的商人不仅让人瞧不起,而且应该被人唾弃甚至应该绳之以法。还是古人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来,大家端起来,为爸妈的身体健康干一杯!
第二天,在渝华楼,定山定了一桌酒,还是昨晚的那些人。定山正式向芳闻的爸妈提出要娶芳闻为妻的要求。芳闻爸妈高兴地答应了。定山当着大家的面给二位老人磕了头,又给姑姑磕了头,轮到给芳闻大哥大嫂二哥磕头的时候,被他们死死地拉住了。大家入席共同干杯表示对这件婚事的认可。
定山向大家说明自己回去操办婚礼的意思,得到大家的理解。定山当场把五千元法币交给芳闻父母,给芳闻姑姑大哥二哥各给了五百元法币,然后说:明后天,我就带着姑姑、芳闻和我的人回西安去了。
大家挽留了一阵也就同意了,经过简单的准备,过了一天,他们一行五人从朝天门上船到汉口,定山安排麦升栓柱带着芳闻姑姑坐火车先走,他和芳闻去拜见了裘老板和其他几位朋友,然后坐火车到河南去看两位弟弟。
龙定洋突然见到大哥携新嫂子来看自己高兴异常,放下手头的事情,急忙让秘书要车,然后给秘书长打了个招呼,就坐车陪哥嫂回家。金蕊雪已经接过电话,客厅里布置就绪,大门一开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金蕊雪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依然身段苗条,光彩照人。齐芳闻不等定山介绍,就过去姐长姐短地叫开了。金蕊雪对着定山问:大哥,这是新嫂子吧?这么俊俏洒脱的一个嫂子,咋把我叫开姐姐啦,看来我是老啦。
一句话把芳闻说了个大红脸,芳闻急忙赔不是说:我在家在学校都是最小,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最小的,见到年岁差不多的姊妹都叫姐,没想到今天可撞了个乌眼青。
龙定洋说:叫姐就叫一声姐,其实嫂子就是个大哥小嫂子嘛。
这话让定山听了心里不太舒服,上次他是和涵玉一起来的,弟兄三个一块吃饭的时候,定海给涵玉敬酒时就说了一句:大哥小嫂子。几年工夫,看着自己又换了一个嫂子,难怪他们说这种话。
在客厅里坐下,兄弟之间问长问短,刚说了几句,定洋卧室里的电话就响了,定洋进去接电话时高兴地喊了起来:二哥,大哥来了,在我这儿坐着呢!好,好,我等着你。
原来,定山和芳闻到了省府公署,定洋抽空儿就给二哥定海的师部打了个电话,那边人说:师长下部队检查去了。问清楚定洋是师长的弟弟,就客气地把电话挂了。那边副官不敢怠慢,立即给师长所在的旅部打了电话,副官长把定洋来电话的事情告诉了师长。定海正在检查这个旅的训练情况,得知弟弟找他,知道可能有重要事情,就立马给定洋的办公室把电话回了过去,被告知副秘书长家里有事先回去了。定海又把电话打到定洋家里,这才知道哥哥来了。他安排参谋长代他继续检查,自己坐车立马返回驻地,带上夫人,一起到定洋的家里来。
定海带的这个夫人就是上次暗地解救他,并及时给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汇报新一师师长熊震企图投靠日本人,旅长龙定海与师长因此发生争执并被正义的士兵误伤致死情况的五姨太。有感于五姨太的拼死相救,也因为对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大义灭亲义举的感动,在淡团长等人的撮合下,定海娶了这个叫沈岩菲的女士为二太太。
后来,定海派人去西安专门把妻子石彩霞接到河南,与沈岩菲见了面。一个是本色的农民,一个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两人在一起倒很谈得来。沈岩菲非常佩服石彩霞给定海吸脓拔血舔伤口,精心护理,贴心照顾的不平凡举动,也赞叹她心安理得地守在家里为定海养儿育女,看护家园,她诚心诚意地称石彩霞为姐姐。石彩霞也认为定海在队伍上操心费力,尤其是打日本鬼子,生死不顾,衣食不周,身边必须要有人照顾,何况沈岩菲识文断字,还能为定海做一些辅助的工作。自己在西安,城里房子孩子一摊,农村父亲庄稼一摊都要照顾,现在还无法到定海身边来照顾他,这里有了沈岩菲,她就放心了。看到两个妻子能够相互理解,友好相处,定海心里宽慰很多,石彩霞在河南期间,他每天晚上都陪着她。临回去的时候,沈岩菲送给她很多自己心爱的东西,包括部分书籍,劝她多看些书,多掌握些知识。
前不久,定海他们师和日本军队打了一仗。刚刚进入河南的这一股日本队伍根本没有把中队放在眼里,仗着坦克大炮开路,横冲直撞就杀了过来。龙师长事先得到情报,了解了鬼子大概的兵力、装备和战术情况。他事先选择了一个日军必经之路,动员当地民夫在一个隘口两边准备了许多石头和大树,民夫在敌人进攻时都远远藏在山坡后边,队伍也向两边撤开,放鬼子先头部队过去。尔后军民一起努力,实施了一个平地用堆石横木封闭隘口的闪电战术,挡住坦克的归路,把敌人截成两段。龙师长把一个旅中的两个团调过来对付机械化队伍。他又安排自己原来带的那个旅潜伏在一个洼地的四周,待敌人大队人马进入之后,以十比一的优势突然向鬼子发起攻击。他和日本鬼子较量过,知道一旦与他们接火,就要持续不断地狠打不松气,不要让他们有喘息还手的机会,不让他们的强势装备发挥作用。双方从中午一直打到晚上,鬼子被打得鬼哭狼嚎,始终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在鬼子最危急的时候,日军华北司令部紧急调动飞机轰炸,又组织旁边的皇协军火炮大力支援,才帮助这伙鬼子仓皇逃出。这次战斗击毁鬼子坦克三辆,歼敌近三百人,定海他们也付出了二百多人伤亡的代价,缴获敌人先进装备五百多件。此后一段时间,鬼子不敢从这一带通过,也知道了一个让他们仇恨的名字:龙定海!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也因此检验了龙定海师的战斗能力,开始给他们配备新式装备,把他们当做正规部队编制使用。
龙定海师长的到来,在定洋住宅周围引起一阵紧张的气氛,五辆汽车并排形成一道护墙,一个连的士兵荷枪实弹护卫在四周,几辆摩托车来回穿梭巡逻,路人纷纷避让,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主人金蕊雪早已通知了望天楼淮扬菜的几位厨子过来准备酒席,定海及夫人一到立马开席。三兄弟与三位夫人在谦让中按大小依次入席。龙家三兄弟一个商一个兵一个官,尽管服饰不同,气质各异,但一律长脸白面,粗眉大眼,器宇轩昂。三位太太大小却颠倒了过来,金蕊雪显得最大,是一种外气内敛古典式美女,说话沉稳,举止得体,是个典型的官太太样子,也是龙定洋理想的贤内助。沈岩菲是个端庄优雅的智慧型女性,思想独立,遇事很有主张,常在定海举棋不定的时候给他以启发,是定海这种烈火雷霆,叱咤风云,动则千军万马,战则你死我活冲动型性格的极好补充。齐芳闻青春靓丽,率真聪慧,知识渊博又善于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对在波谲云诡的商海里沉浮拼搏了大半辈子,现已进入不惑之年的定山是个及时又得力的助手。
丰盛的酒宴大家倒没有吃下多少,三兄弟在一起像是给三个妻子上家教课似的,讲述奶奶疼爱他们的故事,回忆父亲教他们识字背书写文章的情景,感叹母亲怎样含辛茹苦侍候一家老小,还要帮助爸爸晒纸收纸卖纸那难忘的时光,说到妹妹婕雯他们又欷歔不已,痛心惋惜又很无奈。
难得的相聚显得时间很快,天已经黑下来了,三兄弟手拉在一起难舍难分。还是定海爽快,他说:我们兄弟见一次真是不容易,现在时局不好,交通也不方便,西安我暂时也回不去,再过一两年,形势肯定要好一些,到时候我们一块在西安相见!
定山和定洋都赞同地说:对,我们在西安相见!
定海执意要请大哥大嫂到自己府宅去住一晚,定山芳闻很高兴地坐上车过去,兄弟二人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定山回家心切,一定要走,定海、定洋夫妇把带给父母的钱和礼物,沈岩菲把带给石彩霞的礼物,以及两位兄弟给大哥结婚的贺礼等,整整装了两个大木箱,定海让军务处拉到火车站以军用品名义专护发往西安。火车站台上,兄弟们依依惜别。火车开出了很久,定山和芳闻的心情还是不能平静,芳闻感动地说:你们兄弟三个都是人才,各人都走了一条适合自己特点的道路,而且都有了自己的事业,着实难能可贵。不过,我说一句话定山你不要不爱听,我有个预感,好像你们兄弟都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接下来可能都要有重大变化,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定山听了心里一震,仔细品味这话感到含义很深,他脑海里在剧烈翻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火车顶着西风在黑夜中艰难地爬行。
定山征得芳闻的同意,先带着她拜见了父母,拜见了夏月荷父母,拜见了大掌柜,然后把一些主要的亲朋好友请来,在中山大街上一家新开的酒楼里摆了五桌酒席,宣布了自己和芳闻结婚的消息。在大家的一片惊愕诧异声中,定山向大家作了解释,定山说:芳闻是个大学生,提出移风易俗,婚事新办,不喜欢老一套的做法,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的思想,符合潮流发展的要求,就同意了。另外,这次我们去了河南湖北,沿路上亲眼看见日本鬼子烧光抢光杀光的罪证,让人触目惊心,痛心不已。我想,从现在起我们应该节约每一文钱支援抗日前线,不要再无谓的大手大脚地浪费了。今天这个不成敬意的婚宴就是告诉各位,我龙定山的婚礼不收礼,不铺张,不走形式,希望各位能够谅解,也能够从现在起为抗日捐出自己节约的每一角钱!
定山的讲话获得大家的认可,酒席上一片叫好和赞扬的声音。
第二天定山刚坐到服装铺楼上,负责采买保管的魏永年就上来找他。他走近定山跟前很神秘地说:老掌柜,两年前不是有个人在咱这里存了一个大包袱,你还记得不?
定山点点头说:知道,怎么?
永年说:你去重庆走的那天,我在盘库的时候,突然想到那里头还有个包袱,就挪开几个围着的大箱子,钻进去查看了一下。进去发现那个包袱有两个地方叫老鼠咬破了,其中一个窟窿里的东西漏了出来。我拿起一看,都是金戒指,金项链之类的金货,另一个窟窿我把手指头伸进去一抠,都是银洋。
定山问:包袱你打开了没有?
永年说:包袱绑得很结实,缝得也很密实,我把流出来的东西又塞了进去,拿两块油布把窟窿塞上。寻了一大块油布,叫机子给轧成一个大口袋,把这个大包袱装了进去,拿绳子又绑了几道,隔几天看一下,现在再没出现啥问题。
定山听了如释重负说: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永年说:往这个库房搁的时候,加工场有两个人帮忙抬进来,是谁我已经忘了,后来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看着老掌柜没有说话,永年继续说:这么长时间没人来取了,存货的人可能有啥变故了,东西不一定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搁在那个地方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我的意思咱把它打开,点一下数。这一二年咱这儿叫炸了两个铺子,又死了人,损失大得很,不如拿这给咱补贴一下,今后万一取货的人来了,咱折合成钱给他也是一样的。
定山等他说完说道:别人能把东西寄放到这儿,是认着咱隆丰福的招牌来的,知道隆丰福做生意讲诚信,并且存放的东西越贵重说明对咱的信任度越高。人家寄存的时候并没有说多长时间来取,因此,不要说搁了两年,就是搁二十年以后来取,里头东西是个啥样子还是个啥样子,这才叫有信誉,这才能腰杆子硬硬的站在这钟楼根儿低下做生意。
看着永年脸上羞愧的神情,定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永年你能为铺子操心说明你对铺子的忠诚,也就是像你说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搁到那儿不是个地方,一会儿你把麦升叫上,拿洋车直接把这个东西拉到北大街房子去。这个事情除了你我,再不要给任何人说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元法币给他,说:这是给你的奖励,至此,我不问起你不能再提这个事情。
永年没有接钱,他说:采买管库,这是整个铺子最要紧的事情,老掌柜你交给我是对我的最大的信任。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件事情你放心,连内掌柜问我我都不会说,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定山见他这样,也没有再勉强他。下个月的月例,永年发现多了一元。
半年以后,大魁悄悄对定山说:爸,有个人想见你,你知道是谁不?
定山不解地问:谁呀,这么神神叨叨的?
大魁小声说:是东民,东民从山西那边回来了。
定山高兴地说:噢,东民回来了,哎呀,走了有四五年了吧,回来叫他过来就对咧,还用给我说?
大魁依然小声说:东民是八路,西安当局成天抓八路军呢,特务们在街上跟狗一样拿鼻子乱闻,看着谁不顺眼说绑就把人绑走了,玉祥门外天天都在枪毙人,他哪里还敢大大咧咧地过来。
定山听着没有说话,大魁继续说:昨天,一个人来找我,跟我说有个人要见我,我就没理他,他才问我认得东民不?我害怕是特务下的套,就说不认得。他说,我知道你叫大魁,东民跟你是好朋友,想见你一面,人在东门外头,麻烦你去一趟。我跟着他走到东门外,在炮坊街一个僻背的小院子见到了东民。东民看来把世事弄大了,光守卫的人就五六个呢。东民说这次来是路过,有个事情想请老掌柜帮个忙,他到铺子去人都认识,走漏了风声麻烦就大了,想请你过去一下。
定山听完想了一下就说:他没说啥时候?
大魁说:他说最好白天去,做生意的,你外出没人注意你。
定山说:好,那现在就去,你陪着一块去。
大魁说:东民说了,就请你一个去。
定山说了声好就下楼,坐上麦升拉的车就到炮坊街十七号。东民果然就等着他。几年不见,东民显得成熟老练多了,他先向老掌柜解释自己不能过铺子去的原因,接着他对保卫人员说让洋车先回去,在外面停着目标太大,晌午端的时候再过来接。下来就亲热地问长问短。定山把几年里铺子的情况和人员的情况都给他简单说了,东民又是一番感慨。
定山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有啥事情需要我帮忙?
东民见老掌柜直奔主题,也就回到要说的事情上来,他说:八路军在前线打鬼子很是艰苦,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由于装备和供应很差,消耗很大。自从国民党对实施了“溶共、防共、限共、”的反动方针,并通过决议和一系列文件,在全国范围大肆破坏组织,逮捕员,多方面与八路军制造摩擦事件,最近中央政府又突然终止了对八路军新四军的一切供应,使得正在英勇奋战的八路军将士粮草弹药得不到补充,医药装备服装得不到供应,造成的伤亡很大。我就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亲眼目睹了由于缺医少药,伤员大量死亡的情况。
定山聚精会神地听着,很理解东民说的情况。
东民话锋一转说道:我之所以冒险到西安来,就是想到了你,我在老掌柜你手下干了这么多年,对你的处事为人,你的爱国精神,你的正义感都是非常了解的。我想请你帮我给部队解决一些急需的医药问题。
定山原想东民可能是要钱,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没想到要他帮忙搞药品,他对这个是一窍不通,刚要说话,东民又接着说:老掌柜肯定没搞过药品,也没有门路。这个不要紧,我们已经找到了货源,这些药品都是一些止血、消炎、止疼的急需货。现在的问题是我现在没有钱,想请老掌柜先垫付药款,待我们筹的款到了之后,一定及时归还。
定山问:大概需要多少钱?
东民说:四千元法币。
定山沉默了一下问:东民,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贺终成的人?
东民说:贺终成?知道呀,原来是我们一个部队的,据说派他带两个人去押解一批款项回来,结果,他们拿到巨款以后就没有下落了,边区保卫部经调查三人至今下落不明,估计是携款潜逃了,抓捕的通告早已经发下去了。老掌柜怎么知道他?
定山说:这个人还是以你的名义来找咱们铺子的,大掌柜是看你的面子才接待他的。这个人是个好人,多亏你这次来了,不然这三个人可就冤枉死了。接着他就把贺终成等三人在铺子存放大包袱的情况告诉了东民,并说,几个月之前,包袱被老鼠咬了,里头的东西漏了出来,才知道里头都是值钱的东西。
东民一听由惊愕到惊喜,好久以来使他倍感烦恼的药品经费问题这不是很简单地就解决了么,更可喜的是一个疑案终于水落石出了,贺终成等三个同志可能是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想方设法为革命保护了这一笔宝贵的财产。现在,这笔财产在自己来西安的无意之中浮出水面,三位同志用行动为自己正名。这三个同志可能被敌人关押或者已经牺牲,自己有责任把他们的真实情况尽快向上级报告。
包袱被拉到东民临时住的地方。
永年一道一道的解开绳子,去掉油布,又是一道一道的绳子,解开之后,是一床被子,去掉被子,又是一条绒毯,打开绒毯,一百二十封银洋露了出来,另外的一个红缎里包着有一升大小的一包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里头还有一张纸,上写着:
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奉命从记(冀)东分区压(押)解一批经费回本步(部)。计有:大洋一百二十封,金项链十五条,金戒指四十三个,金桌(镯)子六个,银项圈二十一个,银鞋拔十二个,银站(簪)子三十个。
交付人:记(冀)东分区姚显坤(手印)
接收人:边区后勤部贺终成(手印)
帖广和(手印)
赵小卫(手印)
(本收据一式两份,此为第二份)
经过查对,实物与收据完全相符,东民再次向老掌柜表示感谢,声称一定将隆丰福铺子两年多时间,在无人认领的情况下,精心保管革命财物的崇高精神向上级汇报。他准备用这些钱去买部队急需的救命药品,还请定山帮忙把一部分金银兑换成法币。
定山听了以后说:东民,我有几句话,说了以后你再决定咋办,行不?
东民知道老掌柜肯定有不同意见,以往跟老掌柜决定大事的时候,经过他头脑思考的东西,不说则已,说了那肯定是很成熟很符合实际的方案,于是他说:老掌柜,你说,我听你的。
定山说:你们打日本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买药品是为了救伤员,没找到我那儿不说,找到我了我就得出一份儿力,这四千元法币我出了,也算是隆丰福给抗日出了一份儿力。
东民一听高兴地站起来,向定山敬了一个礼。
定山继续说:我思谋,这些银洋和金银器牵扯到收据上三个人甚至四个人的名誉生死问题,我虽不懂你们的章程,但我认为你在这儿把这钱花了,回去给说一下那些银洋和金银器找到了,我已经把它花了,买了东西了,他们三个都是好人。这有些轻飘飘的,有些对人不负责任的感觉,应该让发通告的单位看看这些用命保护下来的实物,为这几个人洗清名誉。如果这些人真是为这些钱牺牲了,你想一想,你轻描淡写的处理这个事,咱从良心上咋过得去,咋对得起这些人呀?
定山看着东民低下头接着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个多大的官,我总觉得,没有经过上头同意你自作主张,让我帮你兑换,这金银的成色如何,按什么标准兑换,兑换了多少等等,上头没见东西,你回去也说不清。你一定要记住,在外头干事的人,千万不要在金钱和女人上犯麻达,又臭人又说不清,还没人同情你。尽管你不是我的二掌柜了,说不上你了,但我是你的朋友,是真朋友才给你说这话呢!
东民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定山,上前一步握着定山的手感激地说:老掌柜,你啥时候都是我的老师、长辈,啥时候都说得上我,感谢你及时提醒我,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两天后,定山派麦升和栓柱赶着车送东民他们回去,临走时东民给定山写了一张四千元法币的借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