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元旦刚过,关中平原里的河道山川、塬坡田畴,春的气息急不可耐地都争着显露出来。先是那一丛丛星星点点的迎春花黄嫩嫩地送来了冰雪尚存的第一道生命的亮色,让人在诧异中流露出惊喜;再是那杏花、梨花白花花地连成一道道白练,结成一团团白云,就像俏妇头上一个个亮眼的发饰;再往后,那如波似涛,层层密密,云蒸霞蔚般的桃花就开了。那个粉嫩,那个嫣红,那个叫人一眼看不透的闪闪灼灼,那个醉人的清新气息,会让人感受到自然的神奇,生命之壮美,生活的新希望。八百里秦川和古老的西安城在如花似锦的春意中苏醒了。

一个特大的消息是老蒋“下野”了。据说,在东北、华北、华东跟国民党打了三个大仗,歼灭了老蒋一百多万精锐的队伍,一下子把老蒋的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卸掉了。彭德怀又在陕北把胡宗南的十几万军队打垮了,老蒋“保住西北,打通西南”的计划也因此落了空。听说国民党内部吵吵闹闹,老蒋撑不住火了(坚持不住),“引退”下来,大权交给李宗仁了。西安的胡宗南行辕尽管依然戒备森严,出入八面威风。但他心里也是四面楚歌,明知道西安周边的县城相继失守,即将兵临城下,孤城难保。但为了全盘计划,也为了面子,死守心不安,欲走又不能,着实进退维谷。但他手中仍有几十万军队,只不过在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穷于应付,军心已散,已无多大作战能力。他开始大量抢购粮食,准备先把一些机关、学校和军政人员的眷属撤到汉中去,开始了善后的第一步。一时间西安城里乱成一团糟,物价已经没有交换的标准了,随口说出来的数字叫你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蒸馍。那个出生还没满半岁的金圆券就跟擦屁股纸一样,五十、一百的由于不能流通了,扔得到处都是。其他面值较高的三沓,五沓拿着它几乎买不来任何东西了。用来交换的货币就是银洋,再就是实物的洋面、洋纱。社会似乎又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社会了。

龙定山被营救出来不久,一直躺在家里。齐芳闻为了营救定山,拖着还没满月的身子,带着靳铁锁到处奔走。宋先生和杨文承上下托人,找到几位有些影响的议员,一面通过他们据理力争,一面私下花钱,先后用了十三根金条,才答应大年三十放人。没想到,大年二十九晚上,定山意外地被救出来了。在这连环的灾难发生以后,他已经被非法关押了两个多月了。

回忆起那一段惨痛的经历,这个一辈子在商海中劈波斩浪的弄潮儿对眼下这个社会的黑暗、军警官僚的贪婪无耻、小喽啰的卑鄙下流痛恨不已。说起当时的情景,他常常激愤的语不成句。大家只是通过齐芳闻的叙述才大致知道了一些情况。

永年盗卖洋纱携款潜逃的那天后半夜,龙定山闻听仓库起火,顾不上坐车就跑出门,还是宁娃拉着车从后面赶上来才把他送到加工场。来到仓库跟前,火已经被扑灭了,只有抢出来的东西有的还在冒着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黄味儿。常怀德告诉他,由于没有库房的钥匙,里头起火时大门打不开,他们撬门用了些时间。顶棚烧毁了掉下来,加大了火势,咱这都是棉毛衣物,还不敢过多用水泼,尽量叫人往外搬,把着火的东西往外拉,不少人手脸都烧烂了。简单清点了一下,没沾火的东西比较少,大部分都有损伤,有些烧的已经不能用了,损失是比较大的。另外,放火的人叫狗咬得不得动弹了。定山过去看了一下,好像已经死了,他叫人拉到一边,用席片盖上。天已蒙蒙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救火队的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咋样得到的消息,七八个人拉着一个抹了红漆的水龙车,穿靴戴帽一路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后头跟了一伙早上起来脸都没洗来看热闹的人。

水龙车拉进门,一话不问,二话不说,拧开阀门就要往仓库里头喷水。靳铁锁知道只要这水一放,不管多少就得收钱,他上前急忙挡住:正月十五贴门神,迟咧!火都灭了跑过来张惊啥呢!快结哇,快结哇(快走)!他两只手像轰鸭子一样把他们挡住并往出撵。

一个小头目过来张牙舞爪地说:谁说火灭咧?这不是还冒烟呢么?把俺们请来了,说不要就想撵回去,没这么容易!你这火神爷我可是好请难打发!

靳铁锁、常怀德都过去问他:谁请你来咧?

常怀德说:火着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个你的人影儿,拾掇完了你跑来放水来咧,里头的东西不敢见水你知道不知道?

小头目见两个大个子围着他有些怯火,后退一步提高嗓门喊道:你说啥?嫌我们来得迟咧,为救火我们也不能住到你屋里等着么!我们就是住到你屋里,你老婆愿意你还不答应呢。他的话让跟来的那一伙哈哈大笑起来。

常怀德气得要过去打他,靳铁锁一把把他拉住。靳铁锁一看这样下去弄不好要把事情弄糟,上前一步要跟那个小头目说话,把那家伙吓得转身就跑,嘴里还喊着:做啥,你还想打人呀?

靳铁锁又气又笑说道:我跟你商量一下,看把你吓得就像驴惊了一样,你害怕啥呢?

那家伙听了才不跑了,转过身说:你就站到那儿,你说,咋的话?

靳铁锁停下脚说:看你们大清干早跑过来了,尽管火已灭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给你们三个银洋,去吃个羊肉泡馍,就不说那些淡话了。得成?

小头目一听说:不成!我们这来了不管放不放水,来一回一千银洋!看你说话和气,减个二百,给八百银洋算咧。

常怀德说:凭啥给你八百银洋?你这叫据公诈财!拉着这比尿桶大不了多少的碎水桶,跑过来连个喷嚏都没打,指天画地地就要八百银洋,没有王法了,我看你这是不想端这个饭碗子了。

小头目一看自己的底被揭穿,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么大的库房,管理不严,自酿大火,还失火不报,危及四邻八舍,影响城市安全,并且还刁难公务人员,妨碍执行灭火任务。依照城区防火条例,罚款银洋五千,限三日内交清!过期不交,加罚两千!

常怀德气的上前拉住那个小头目,质问他:谁管理不严,谁自酿大火?告诉你,放火的人已经叫我们抓住了!不信你看。

他拉着小头目三五步就来到用席片盖着的尹三尸体旁。

小头目一看,妈呀,一个人头脸全是血,就像一个血葫芦。他挣脱常怀德的手,边跑边喊:不得了,不但失了火,还出了人命,这事咱管不了,警察局回来拾掇他,走,走!一伙家伙像一窝蜂一样跑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定山知道坏事了,他把靳铁锁和常怀德叫到房子里告诉他们,警察局很快就会来找麻烦,不要争吵,以事实说话,静观事态变化,几千银洋数目的罚款可以答应下来。为了争取主动,常怀德你立马跑到警察局去报案,说明真相,防止那个家伙胡说乱咬。靳铁锁你在这儿现场看着,来人好好接待,该花钱就花,我这里有一百银洋你先拿着,不够直接找内掌柜。记住,一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不敢惹麻达了。说完,他二人立马分开行动。

定山因为惦记着火车站洋纱的事情,安排完这里的事他立马到车站去了。他想,加工场已经出了事,洋纱再不能出一点点麻达了。他催促宁娃快一点,先回去拿大票,再到火车站。

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早晨的火车站尽管到站和发车的车次很少,广场上积聚的人不多,但仍然是一个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忽聚忽散,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其中还有一些就是利用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进行诈骗、拐卖、偷窃、抢劫、情色交易、假币兑换等等的罪恶实施。

洋车到了提货处,定山在窗口问:汉口发来的一批洋纱到货了没有?窗口里头一个还没睡醒的小伙子懒洋洋地扭过头对旁边坐着的一个毛胡子说:有人来问洋纱!

大胡子一听立马把担在桌子上的脚放下来,对小伙子说:给他说,让他在外头等一会儿,给他查一下。

定山见他这样说,感觉有些奇怪,因为他从来没有办过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在意,离开窗口在旁边来回转悠。时间不长,有几个人朝窗口走过来,他退让到一边,一个过去到窗口看了一下,里头立马喊了一声:谁的洋纱?

定山赶快过去答应说:我的洋纱!那几个人一拥而上就把他绑了起来。定山不解地问:干啥,干啥呢,平白无故为啥绑人?宁娃远远看见急忙跑过来喊道:你们凭什么抓人?这是隆丰福的老掌柜!

其中一个领头的一听说:好哇,隆丰福的,等的就是他!带走。

宁娃还想上前,定山说:别管我,快回去报信儿!

宁娃拉着车一溜烟地跑了。

定山被推上一辆帆布棚小汽车,坐在车厢左边的一排木板椅上,旁边和对面各坐着两个人,那个领头的坐在车前头司机的旁边。车开了之后,定山问道:我到车站提我自己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后边的四个人呆呆地坐着,都不吭声。前面的那个领头的说:现在你什么也不要问,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后面没有窗户,定山只能脸侧着从汽车前面玻璃透过来的一点街景判断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很不准确。但他知道车子没有出城,是在城东南什么地方。他们在一个大院子下了车,他被带进一个显然不是牢房的房子里。里头放着一床一凳,门后边放了一个尿桶。床是光床板,什么铺盖也没有。他刚进来,门就咣的一声锁上了。

定山坐在凳子上思考自己为什么因为洋纱的事情被抓进来。洋纱不是大烟土,不是枪支弹药,不是违禁物品,正当的生意凭什么抓人?抓自己的是什么部门,什么人?不是警察局,不是警备区,也不是队伍,因为这些地方的人都穿着有特制的服装,而这里的都穿着便服,走路,动作也不像训练过的样子。难道是中统,军统,三青团?他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从门缝往外张望,看着偶尔过来过去的人,希望能够找出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来。但他失望了,始终都是这五六个人露面,他一个也不认识。

中午他们开饭了,人们拿着碗筷走到一间房子里吃饭,也没有人来理睬他。他早晨天不亮就起来到加工场,后来到家里换了一件衣服,拿了提货大票就出来。当时他已经想好了,这批货先在自己府宅里放一半,另一半放在杨文承家里,货放好之后再吃饭。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抓进来了。尽管心事重重,可这饥饿的感觉也是很难受的。看着一个个吃完后都离开了,饭堂的门也锁了,就是没人来搭理他,他失望地躺在木床板上睡着了。

他被开门声惊醒了,急忙坐起来,一看外边天已经黑了。一个伙夫端着一个碗,拿着一双筷子进来了。伙夫把碗往板凳上一放说了声:吃饭。转身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又转回来看着他说:你是隆丰福的老掌柜?

定山一看并不认识,但他还是感到有人认识他而高兴,他问:请问你贵姓?我看着你有些面熟。

伙夫说:我姓吕,我哥是你南院门铺子里的厨子,我见过你。

定山一听高兴地说:噢,你是吕师的兄弟,看起来就是像。

吕厨子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小声说:这是菜和馍,我知道你不得够,等一会儿人出去了,我再给你送一点。说完出去把门锁上了。

有了认识的人,定山心里很高兴,他狼吞虎咽地把半碗炒茄子和一个蒸馍吃了,等着吕厨子再来。

已经快半夜了,吕厨子才过来,房子里头没有灯,两个人摸着黑在说话。吕厨子说:明天可能要审你。听说是一个处长审。

定山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把我抓进来的?

吕厨子说:这是工商厅的一个不知叫啥的管理处。我也弄不清他们都干些什么,不是他们抓的你,你只是临时在这儿关几天。

定山问:工商厅有什么权利抓人?你知道为啥抓我吧?

吕厨子说:不知道。

定山说:你能不能给我铺子送个信?

吕厨子说:你先甭着急,我一送信,人家知道我认识你,我把饭碗打了都没啥,你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了。等两天,把情形弄清楚了,再送信不迟。天冷了,没被褥,你将就一下,我走了。

定山起身送他出门。

第二天,吕厨子送来的饭菜数量明显增加了,表面上不跟他说话,只是说一两个字提示他。例如:大官来,提审。定山也就明白了。

来的所谓大官并没有审问他,审问他的仍然是抓他的那个小头目。

有人把门打开,给里头放了一把椅子,吃过饭那个小头目进来坐下,门口站了一个人。

小头目进来问定山:龙掌柜晚上睡得可好?这里简陋一些,比不上你家里,将就一下。呵呵,呵呵。

定山知道这是在调侃他,似笑非笑地回应了一下。

小头目坐下,开始非正式地审问。他问道:龙掌柜,呵呵,你隆丰福一次买这么多洋纱干什么?

定山看着这没有记录,随口谈话式的审问,知道是应付差事式审问,因此也就不打算正式回答他的问题,只想通过他了解一些背后的情况。他笑着说:隆丰福是做商业的,商业就是要流通商品,买洋纱也是一门生意么。

小头目又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你知道不知道,洋纱现在是资敌的物资?见定山没有反应,他接着说:资敌,知道不?全部给共军拿去了,呵呵,共军正缺这东西,你偏偏就给人家送去了,看你的罪大不大?呵呵。

定山知道他这是胡说八道,问他:是谁把洋纱送给共军了?

小头目说:是你呀,呵呵,洋纱不是你的么?共军把你的洋纱弄走了,你不是资敌是什么?

定山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抓住他说话的漏洞问他:我的洋纱在火车站搁着还没取出来呢,你说我资敌,你为什么不说火车站资敌?再说,共军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跑进西安省城把二千五百捆洋纱拉出去?这有没有可能?

几句话把小喽啰问得无话可说,他张口结舌地说:共,共军神通广大,你,你咋知道人家没有办法把洋纱弄走?呵呵。

定山说:看你年岁也不小了,一辈子走南闯北见的世事也不少了,刚才你给我安的那个罪名实在太可笑了。再说了,如果有资敌嫌疑,那也是警察局的事情,你们是什么部门,有什么权利拘审人?

小头目说:问我们是什么部门?告诉你,呵呵,本人是厅长大人手下直接管辖的一个行动队,专门缉私,专管物资进出的。还管不了洋纱?呵呵。

定山明知故问:那你们是工商厅的人了?你们臧厅长我认识。

小头目见露了底有些慌,又听认识臧厅长,奇怪地问:你认识臧厅长?那,那他……

定山这才知道是姓臧搞的鬼,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交往不多,但关系还不错,他六十大寿我出差去了,没去成,他是不是因为这个事不高兴了呀?你给他说,朋友嘛,来日方长,山不转水转,以后打交道的时间还多着呢,有啥事好说。

小头目见定山这么说话,也就客气地多了,他讨好地说:呵呵,我和隆丰福还共过事呢,不过那是很早的时候了。呵呵。

定山惊奇地问:共过什么事?我咋不认识你。

小头目说:我叫秦合贵,呵呵,原来跟你姜东民掌柜一起去过外藩做过买卖(他有意识回避了大烟土换枪支的事情)。呵呵。

他这一说,定山想起来了。为了避嫌,督军从死牢里提出这个大烟贩子秦合贵,让他假扮大掌柜,与白俄谈判做生意。本来事情完结后,班长按照卫士长的安排,在路上要把他解决掉,在东民的劝解下,留了他一条命,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定山说:当年,还是我们东民掌柜在班长面前给你说了好话,留下你未杀,不然你也没有今天。

秦合贵说:呵呵,这,这个我也知道,东民兄弟是个好人,他的救命之恩,我永世不忘。呵呵,他现在在哪里?

定山说:他到外地去了,他回来我让他来找你。既然说到这儿了,咱们都是自己人了,我的这事你能不能给帮个忙?

秦合贵说:呵呵,咋个帮忙法?

定山说:让我和你的臧厅长见一面?另外,麻烦你给家里招呼一声,给我送一套被褥。

秦合贵想了半天,最后说:呵呵,这个,小的还真做不了主,呵呵,我回去请示一下看行不行。他起身往外走,门随即又锁上了。

不知秦合贵说的咋样,定山很快就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条件更差,秦合贵也不见了。

天气越来越冷,定山一直被关在一个土窑里,蓬头垢面,冷得只能在土窑里来回走路取暖。一天两顿饭虽说差得很倒是能吃饱,可就是与世隔绝,没人来问,也没有一点消息,让他心如汤煮,念若死灰。

一天晚上,定山听见土窑旁边来了一伙人,进进出出,唱和白道,很快他就闻见一股酒肉的香味。他仔细听他们说话,原来是一伙单身的职员在隔壁土窑里聚会呢。他们说三道四,偶尔也提到臧厅长,隐隐约约听说秦合贵的名字,好像说秦合贵给厅里办了一件大事,弄回来一批值钱物资。又说今年过年能给处长发五捆洋纱,科长三捆,职员一捆。厅里一共得拿出三四百捆洋纱呢。

定山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工商厅把自己拘禁在这里,一方面是要强行没收这批洋纱,另一方面,利用他的人身再诈取铺子的赎金。这时候一个人可能是喝多了,跑到关他的土窑前撒尿。定山见人说话心切,千不该万不该地又犯了一个错误。等那个人尿完在系裤子的时候,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先生。他的叫声把那个家伙吓了一跳,裤子还没勒好抬脚就跑,还喊了一句:有鬼,有鬼!

众人都过来到这个平时从来不用的土窑一看,里头黑抹咕咚啥也看不清楚,定山见人来就大声说:我是隆丰福的掌柜,叫龙定山,平白无故被关在这里十几天了,请你们放我出去,或者给我家里报个信,我一定重重感谢!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回到隔壁土窑里,赶紧把东西一收拾都跑了。第二天,他就又被转移了。这次,他被关在一家冬天存放蔬菜的地窨子里。里头倒也干爽,顶头有一个透气窗,一条斜坡从上面下来。除了一个老太太每天到门口给放两次饭菜之外,连点其他声音都听不到,更不要说见人了。他试着跟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只是对着他笑,不说话。原来老太太是个哑巴。白天,晚上,下雪了,天晴了,过一天就像一年。西北风吹过来,吹得地窨子上面的椽头茅草呜呜直响,这个平生很少下泪的汉子也呜呜地哭了。后来,远处传来放炮的声音,他知道,快过年了。

一天半夜,他被地窨子门上的声音惊醒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浮了上来,难道是要对自己下手了?他翻身起来,趴在门边听着,不像是用钥匙开门,而是在拿东西撬,能听到铁器具在一起痛苦地纠缠扭动的声响,终于咔吧一声门开了。

一个人打着手电摸着墙走下来,手电在四周照着,通过手电的散反光,定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拴柱。他激动地叫了一声:拴柱!拴柱一听愣了一下,连忙用手电照了他一下诧异地说:是,是老掌柜?老掌柜呀!原来是你在这里,这里头还有人没有?

定山说:就我一个。你还找其他人?

拴柱说:找到你就是最大的收获!来人。

外面立马下来两个人,一个背起他就往外走。拴柱从后面打着手电给他照路。

原来,拴柱他们当晚奉命解救一位被关押的进步人士,经过多次摸底,发现有人经常给一个地窨子里送饭,估计肯定有人被关在里面,当晚他们实施了解救行动。不想却是铺子上上下下把人都寻疯了的老掌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齐芳闻给拴柱专门置办了酒菜,把靳铁锁和常怀德两个请过来作陪,她和兰馨代表定山向拴柱表示感谢,同时还给拴柱了一份很重的奖励。栓柱得知自己解救老掌柜之前,内掌柜已经通过省上参议多次交涉,工商厅臧厅长收了十一个金条之后答应第二天就放人,自己只不过提前一天把老掌柜解救回来的情况之后,感到自己愧对内掌柜对自己的奖励。同时听说就是这个臧厅长陷害的老掌柜,心里愤愤不平。他没有回家过年,而是找了几个别动队的朋友在一块喝酒商量,并在大年初四的夜里,钻进了臧厅长的家里。

臧厅长家防范比较严,光保镖就七八个,因为是过年,只留了两个。这天一个保镖喝醉了,一个无聊地在掷色子,推牌九。拴柱他们很容易上去把两个绑成一对儿靠背的大粽子。前面两个已经摸到臧厅长的开着灯的书房门口。从门缝往里一看,臧厅长正在跟一个年轻女人调情,先抱住她亲嘴,又拿手在她身上摸起来,后来把她抱到他的大圈椅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就运动起来。拴柱把保镖收拾好,里头的运动刚开始。同伙让他看咋办,他一瞧这是最佳战机,他拨开房门,三脚两步闯了进去,一个泰山压顶,把两个性味正浓的家伙牢牢地叠压在一起,顺手就把嘴也堵上了。

拴柱叫一个人换成渭北口音向他说话:你爷我是北山下来过年的,听说你最近发了一笔大财,不义之财独个花不吉利,爷来分一半保你岁岁平安。咋样,是要命呀还是挨刀呀?

臧厅长吓得浑身乱抖,一个劲点头,拴柱把他嘴上的脏布去掉,让他说话。他喘了一口气说:头一个书柜里有两箱银洋,你们拿去。一个人过去拉开柜门,果然有两箱银洋。拴柱心里有底,拿枪顶住他的头,那个同伙又说:你是哄瓜娃呢,这点东西能叫大财?老实说,金条在哪儿?

臧厅长结结巴巴地说:金条上缴了,只有银洋。

旁边一个同伙手一把伸过去,抓住他还没提上裤子露在外边像个缩头乌龟的厅长他“二弟”说:不说实话,先割老二,再割老大!

臧厅长一下子吓得瘫在地上,连连求饶:有金条,有金条!在地下室。

那个同伙命令道:提上裤子走,再敢耍花子,把你卸成八块不说,其他人一个都过不了初五!臧厅长浑身颤抖着提着裤子出了书房,走到他住的上房卧室。他老婆已经被控制了,其他丫鬟婆子也被锁在一间屋里。他去一个隐秘的地方拿出钥匙,插在墙根上,在一个八仙桌下一个砖上一踩,旁边露出一个洞口。他先下去,拴柱紧跟着他往下走。拴柱让他把灯打开,他没开,手摸到一个什么东西一转身就打过来,嘭的一声。拴柱早有防备,一闪身子弹飞出去把房子墙上挂的一个镜子打碎了。拴柱就手一推一蹬,臧厅长就滚下去了。他紧跟着跨上一步压在他身上,把枪夺了,后面同伙紧跟着下来,塞住他的嘴,把他裤子脱下来套在他头上,把他的手从后面绑了起来。

灯打开了,小小地库里琳琅满目,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古玩文物、银洋美钞应有尽有。拴柱跟另一个简单耳语了几句,先搜查出金条一共七十四根,连箱子端走,再把美钞和银洋全部抬上去,其他东西因为不好拿也不懂一概不要。东西拉出去后,当晚全部交给大队长,只说明有十三根金条是他们老掌柜的,大队长让他把十三根金条带回去,其余上缴给上级领导。神枪队奖励了段拴柱和一起去的几个队员。拴柱把十三根金条交给内掌柜齐芳闻。

眼下正月已经过完,吃过二月二的祺子豆,房檐上的冰溜子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风儿也有些暖意了。省城里大部分铺子都还关着门,街上行人也不多,马路上也没有了往年的热闹,只有些拉洋车的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有些带伤的不带伤的当兵的在街上晃悠着,他们在挎包里装着很多不值钱的金圆券,只要看见商铺开门,就闯进去强行买东西。谁敢不收立马就连打带骂砸摊子。少数开门的铺子都叫个人站在马路上看着,一见有当兵的过来,立马上门关张。大多数人都躲在自己家里,窥测外面的动静。有些相好的朋友偷偷聚在一起,交换些听来的消息,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

在定山府宅,定山已经被送回双水磨老家去了。来看他的宋先生、杨文承、常老掌柜、李大掌柜和负责接待的靳铁锁等坐在府宅里边喝酒边说话。齐芳闻和兰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陪着他们。从桌上的酒菜情形就能看出来,他们在一起已经谈了很长时间了。

宋先生问:加工场那边烧的损失有多大?

靳铁锁说:放火的人钻到库房里头,给各个地方都搁的是芒硝和硫黄木炭末混合后的棉花,硝棉还拿沾了药的棉线连接着。放好之后,在一个地方一点火,各个地方立马都着起来了。因此货物和原料损失得很大,坯布、棉花、成衣、还有皮筒子、贵重的细二毛、狐皮、貂皮的损失都比较大。有不少东西,抢出来已经不能用了。

宋先生问:那事情最后咋了结了?

靳铁锁说:警察局来了好吃好喝招待,给领头的队长塞了一千银洋,跟来的五个警察每人给了一百。当场罚款两千,就算把这事情抹过去了。

杨文承说:这个放火的是个阴损毒辣的家伙,用的就是致人死地的方子,尽管发现得早,损失还是太大了。

常老掌柜说:老人们常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小人心地龌龊,行为卑鄙,害人往往从狠处下手,常常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所谓十年君子淡如水,一朝小人烦事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李大掌柜颤巍巍地说:弄大事,开始的时候用自己亲戚可以成事,事情起来以后,有些亲戚关系的人就可能是坏事的根苗。尤其是不能把一个人多年不变地定死在一个位置上,日久必生异变。其二,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不能产生除了主家之外,没人能管,没人敢管的人物,这种人十有可能就是害群之马。其三,大小环节,前后衔接,都要有章程,无论是谁,都要按章程办。不能因为是主家,是亲近的人就随便乱了章程。章程一乱,必起祸端。其四,牵涉到钱物的事情,多设一两道关口,多让个人把关,所谓“眼睛多了失误少”,这样做只有好处,没有啥不好。不要怕啥事情都让底下人知道不好,那些不受重视的人里头往往有忠臣。其五,事端苗子冒出来的时候,要下硬手一把就把它掐死,绝不能因事小而放任,更不能心存侥幸,稍有疏忽,千里大堤毁于蚁穴,百年基业垮于小隙。这是我多年来的一点心得,说出来叫大家参考。

大掌柜说完,头上虚汗乱流,气喘吁吁。兰馨连忙把热布帕递上去。靳铁锁赶快给茶盅续上茶。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个个点头称是。

宋先生动情地说:老哥,想不到你退出铺子这么多年了,说出来的治理法则还是至理名言,如雷贯耳啊!别人不管,我首先把这几条记下,回去照着来。

杨文承感慨地说:大掌柜之于隆丰福那是有一半的功劳在里头,我是从头至尾的见证。这两年世事越来越复杂了,我大哥铺子的管理看来是有些跟不上了。发生这些事情看是偶然,实则是必然。

常老掌柜说:当务之急是隆丰福如何往下走,铺子关门,仓库被烧,资财损失巨大,人心浮动。不知定山是怎么想的?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齐芳闻的脸上,等着她说话。

齐芳闻说:早晨我才从双水磨回来,定山看来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不愿意见人,不愿意说话,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写大字,一写就是一天,看着让人心疼。她说着就想掉下眼泪来。

宋先生说: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接二连三遭受生意上的打击,又受到非法拘禁了这么长时间,遭受着暗无天日的土牢折磨。想一想,寒冬腊月,就一身夹衣,两顿粗粝饮食,睡在光床板上,还经历着有理没处说,有话没人听的精神摧残,出来还是物财两失,生意难以为继的结果。这种情况不落在谁身上,谁是无法感受那种精神消磨的残酷。时间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过上一两个月以后,我想他就会好一些。

宋先生说的这些,杨文承有着深刻的体验,他无语地点点头。

大掌柜说:内掌柜要带着娃多陪着他,现在他不愿意见外人,可最害怕孤独。跟他不要提铺子的事,多说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事情,让他从那个噩梦里摆脱出来。周末了,叫几个娃都回去看看他,多给他一些天伦之乐。

常老掌柜说:过上一半个月,咱们一块去看看他,到那个时候他肯定就缓过来了,咱们跟他说说话肯定能化解一些他心中的疙瘩。内掌柜,你见了他先带个好,就说我们几个都想他呢!

齐芳闻含着眼泪点点头。

宋先生刚回家就听学生说一个人一直在客厅里等着他,说是请他出诊。宋先生哦了一声,先进上房洗脸喝茶,换了衣服,再到客厅来见来人。

来人见宋先生进来,立马起身问候,换茶之后宋先生问道:请问是谁病了,什么病症?

来人站起来说:是家父病了,时昏时醒,时有高烧,已请几位先生看过,处方平平,不见好转。都说先生断脉如神,下药精准,特请先生辛劳出诊一趟,医酬从优。

宋先生看来人二十几岁,衣冠楚楚,谈吐不俗,知道不是一般病人,既然能叫几位先生已经看过,肯定不是一般病症。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哪个先生没看好过几个病人,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既然几位先生用药效果都不好,恐怕我也没有回天之术。

来人一听有些着急,几乎是恳求地说:家母曾经请先生看过病,服药之后明显见轻,几副之后神清气爽,寝食如常。因此,家父的病一定请你去看她才放心。

宋先生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推辞,问了地方,只好让人收拾东西,带着学生一块走。门口早有一辆汽车在等着,时间不长,汽车就在一家有人站岗的门楼前停了下来。

病人是个很有身份的人。这一点从门口的警卫、住宅的规模、家庭的陈设和进进出出的人员就能看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坐在厅堂里,看见宋先生进来,她很礼貌地站起来,笑着说:烦劳先生辛苦一趟。

宋先生看她似曾见过面,就笑着说道:为病家祛疾除病是医家的职责,谈不上辛苦。他从容地坐下,学生站在一旁。喝过茶之后问道:先看看病人如何?

来接他的那个青年立马上前引路,他们来到一间宽大的房子里,病人躺在一个宋先生早年在督军府里看见过的珠贝镶嵌雕漆拔步床里。这种房中的房床在西安是极少见的,整个床就是一个雕梁画栋的里外间房子,人在房床外间的门外就要先脱鞋,上了外间有饮茶器具,有的还放有马桶。跨过小门槛进到里间,可以坐在加了帷帐的大床前为病人看病。房床雕栏画栋,里头更是奢华铺张,闪金晃银,悬珠挂玉,仅凭这张床就知道病人的富裕和讲究。

病人仰面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嘴唇青乌,瘦骨嶙峋,昏睡不醒。尽管里头收拾得很干净,点有熏香,但还是能闻到一股人体发出的臭味。宋先生明白,这是病入膏肓病人的一个特征。

学生放好腕枕,把病人的一只手臂移出来搭好,宋先生三指点腕,双目微闭,静心调息切脉。病人脉搏初切似无,少倾如鸟雀啄米,忽而似无,忽而又来,如此再三。他起身叫学生坐下复切,自己则出去来到客厅里。

病人的儿子仍在前面引导,招呼看茶就座。稍停了一会儿,他的学生和那位妇人前后进来,学生仍立在他身后,妇人坐下就问:敢问先生,这病有何良方?

宋先生说:首先,这病耽搁了,由轻而重,由重而衰,由衰而竭。再者,病人烟瘾过大,烟毒已深,脏器对药石已拒之不受。第三,病人长期气血亏耗,阴阳衰竭,清窍失养,不相维系,加之精绝阴缩,神无所依而昏迷。目下汤石之药已经无能为力,估计病人也就是两三日的光景。

妇人一听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青年也红着眼圈哀求宋先生:请先生一定要救家父一命,哪怕就是醒来与我们见一面也成。

宋先生看着这一母一子哀恸的样子,回想起范大掌柜得病时的情形,遂决定把自己秘不示人的家传绝门药丸拿出来。他说道:我有一药可让他醒来跟你们见个面,时间很短,只能说几句话,而且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进行。

青年一听连声说好,妇人一看天气都快下午了,急忙说:那现在就抓紧时间吧!

宋先生说:药还在我的药房里搁着,必须我回去取,用药还要我来操作。不过这个我是有言在先,用这一丸药一根大金条,我操作又是一根金条。

妇人和青年都说可以,可以,请先生抓紧坐车过去拿。

药很快取来了,宋先生问青年是不是病人的亲生儿子,青年说是。妇人说:问这有什么意思?

宋先生说:这个药的一半必须由亲生子女的唾沫研和灌入病人口中,另一半放在鼻子下面嗅闻,病人方可苏醒,如果不是亲生,此药便无功效。

妇人闻听便把儿子拉到另一间房子说了半天,最后妇人进来说:让他去请他的哥哥过来。

宋先生心里明白,表面不动声色。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人还没有过来。妇人着急地频频站到门口张望,不时有人过来问妇人有何吩咐。后来终于一个秘书把来人请来了,是一个跟妇人年纪相仿,黄杆蜡瘦,长的跟他爸相似的烟鬼式的人物。这个人来了之后谁也不理,大大咧咧地朝沙发上一坐就说:找我来什么事?

妇人说:老爷子病得很重,现在要给他喂一种药,需要你的唾沫,所以叫你回来,这也是你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黄杆蜡瘦说:你们平时霸着老爷子不让我见面,要唾沫的时候想到我了,唾沫你们都有,为啥非要我的?

妇人求助式地看了宋先生一眼然后对他说:我们的唾沫都用过了,现在又要灌药,这次想叫你来,不然今后落你埋怨。

黄杆蜡瘦盯着宋先生说: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吧?你们这些没本事光会骗钱的江湖郎中,看不了病就会出这些怪点子,用我的唾沫就能治好我爸的病?骗人吧!

妇人唯恐宋先生生气,急忙说:就一点唾沫你犯不着说那些话。你说吧,半碗唾沫你要多少钱?

黄杆蜡瘦一听钱立马来了精神说:好,不多要,十根金条,必须是大的。

妇人一口答应,叫佣人拿来一个空碗,叫他漱过口开始吐唾沫。黄杆腊瘦刚吐一口就说:不行,先把金条放到这里,我不放心。

妇人无奈,只好叫儿子把金条取来放在碗旁边,黄杆腊瘦才开始吐唾沫。

黄杆蜡瘦吐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吐了少半碗,妇人焦急地问宋先生够不够?

其实早就够了,宋先生为了惩罚那个家伙,故意不说够,就让他吐。等到问他了才说可以了。黄杆蜡瘦收起金条依然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宋先生看看天太阳已经落山了。为难地说:阳气尽了,现在来不及了。明天吧。

妇人害怕病人明天有变化,着急地催促宋先生赶快灌药,宋先生无奈只好答应试试。他把一个用金箔包着的药丸剥开,用一个切刀把药丸切成两半,一半沾了唾沫用胶布粘在两个鼻孔前面让病人嗅,另一半则放在一个汤匙里用筷子研碎,用唾沫化开,撬开病人牙齿用汤匙压着舌头把药灌下去,又用唾沫冲了冲。最后,在两只脚心和个别脚趾间分别又贴上一个小膏药。

一切停当宋先生说:再有一会儿,病人眼睛就睁开了,可以跟他说你们最要紧的话,他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话,只有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一定要抓紧。说完就带着学生走到客厅里。母子二人赶紧把门关上,连秘书都不让在里头。

半炷香过后,母子二人来到客厅,青年进门就向宋先生下跪,被宋先生连忙拉住了。二人都带着泪痕向宋先生道谢,感谢宋先生帮他们完成了一项最为重要的事情。接着青年从内室拿出一个锦盒,双手递给宋先生,宋先生打开一看是十根大金条。宋先生从中取出两根,把锦盒推回去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好是两根金条,我只拿两根,你们多给的我决然不敢领受。

妇人说:两个是你应该取的,另外的是我的一点心意。他儿子半碗唾沫就要十个,先生你帮我完成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应该多拿几个?请先生一定不要推辞。

宋先生起身再谢妇人相赠之意,但锦盒他坚辞不受,出门而去。母子二人望着宋先生背影泪流满面。

后来他才知道,病人是一位前省主席,年轻的时候纵横疆场,杀人如麻,特别是在镇压抗日爱国人士、爱国学生和方面,更是心狠手辣,手段多样,被人称为“活阎王”。他为了揽财,强令一些地方的农民大量种植罂粟,开办烟土加工厂,用烟土换来的资财,大肆挥霍,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光太太就娶了六房,最后,还是在烟毒女人金钱的戕害下,在便血高烧喘息中痛苦地死去。

宋先生知道后十分感慨,信手在纸上写下警句一首,以告诫后人:

人一生不可作恶,

作恶必自食恶果,

任凭你威风凛凛,

任凭你肆意挥霍,

任凭你杀人如麻,

任凭你风流快活,

孽越大,死越惨,

财越多,享不着,

小疾让你生如死,

重病送你见阎罗,

大树倒时猢狲散,

黄泉路上孤鬼挪。

天遣何时曾错误?

地狱恶鬼挤成窝!

龙定山在写了一段时间字之后,喜欢骑着驴,带着一个小伙计到西安城周边和渭北塬上,秦岭山下,专找那些荒冢大丘,古寺老庵去凭吊历史、寻访古迹、拓沓碑石,临摹字画,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西安外围经常枪炮声此起彼伏,听说游击队不断地在袭击胡宗南的队伍,西安人这一段时间都很少到乡下去。这时候还到处乱跑,害的齐芳闻老是派人寻他。她还一再给随行的小伙计叮咛:走到那里给旅馆留个条子,告诉你们几月几号离开到哪里去了,让人好找。

一天,他们走到终南山的一个深谷里,听当地人说岭那边山上头有一个古庙,甚是古朴清幽。他俩就翻山越岭,攀岩越涧,费了很大工夫,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高山小庙前。这个名叫云中观的道观,位于一座山峰突出的山嘴上,地势险要,风光无限,更绝的是在这几十棵大树环护着的小道观旁边,有一个终年流淌不息的清泉。道观很小,只是在一间石头垒砌的大房子里供奉着一尊太上老君的神像,神像旁下方站着一个童子。像前有一个供桌,摆着香炉。香炉前面是一个功德箱,功德箱前面是三个供香客们跪拜的蒲团。大房子连通着旁边一个小屋子,是这个道观里唯一的道人住所。

道人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见到有人上来非常高兴,说:你们是今年来的第三拨儿人。他热情地汲水烧茶,并拿出松子、核桃、野果等招待他们。望着这白云青天、松海峻岭、流泉小庙的世外人间,龙定山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和向往。他顾不上喝茶休息,参拜过老君像之后,在这小小的地盘上走来走去,到处看个不停。最后说,我找到自己的归宿了。他的话把小伙计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主人的一举一动。

晚饭过后,他们和道士坐在太上老君的像前聊天。定山问:请问道长,如果我想到这里修行,不知可否接纳?

道士摇摇头:想修行是好事,不过,你还不具备修行的慧根。来这里的人不少都说想在这里修行,至今一个也没有留下,何也?兴之所至,随口而出,戏言耳!

定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道士说:蓝天白云,孤观细泉,无红尘烦扰,无官禄相争,罕有儿女情长,不闻酒肉荤腥。初来者都觉得清心寡欲,气顺身闲。不过十天,有人就开始烦躁不安,十五天以后提出下山看看,不归者多多,归来者能坚持一个月以上者,只有一人,三个月者尚无一人。

定山说:我不是个轻易做决定的人,遁入空门,早有此心,不过未遇到机缘,也没有寻到合适的地方,因此,此愿始终未了。

道士说:看得出,你是受了大磨难之后才来的。心灰意冷,悲观厌世才使你产生出世的想法,这很自然,不过这不是你应该的选择。观你的形象,你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你是干过大事而还有壮志未酬,身遭劫难遂生的愤世之举,但在这个时候出世是你人生选择的下策。

几句话点中要害,使定山心灵震动,他无语地看着道士听他继续说。道士说:其实,人的一生,有人就像走平路,尽管有些高高低低,但基本一路顺畅,可一生平平淡淡,谈不上有所作为,只能是连个声影都留不下的人,这是大多数。这些人往往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有些人一辈子都像在爬坡,上去下来,坑坑洼洼,左拐右转,坎坷很多,事情做了不少,成就也有,但没有丰功伟绩,因此总不甘心。但争来斗去,结果总是一样;有些人则像在钻山,一会儿登高,一会儿下河,得意时香车宝马,一呼百应,一掷千金,失意时如逢山洪,势如破竹,溃不成军,甚至送命。这些人一辈子大轰大嗡,大得大失,像在刀尖上跳舞,有的下场也不一定好;当然还有少数人大半辈子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鱼龙变化,总得其时,派斗党争,稳坐上风,养尊处优,名利双收。其中也有人只在一念之差,一事不慎,甚至遭受牢狱刀枪之灾,败了泼天的家财,毁了一世的声名。总的说来,人的一生肯定都是坎坷不平,有人轻些,少些;有人大些,多些。一旦官丢了,财破了,家败了,这些人便生出出世的想法,自认为看破红尘,实质是想逃避现实,换一下环境。结果,原本尘世中人,千丝万缕难以剪断,心不清净,受不了清苦,耐不得寂寞,最终还得回到尘世中去。能够铁了心出家的人那是人中极品,是凤毛麟角。

定山听了,深为他精辟的一席话所折服。

道士说: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吐一吐胸中怨气,泄一泄淤积的私愤,坐在松下静心想一想,不要想以前的恩恩怨怨,多想想今后的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积德行善,一切随缘。想通了就回去。

第七天的早晨,定山带着小伙计向道士作别。他把带来的东西都留给道士,怀着一身的轻松回到西安。此时,青麦已经开始拔节。

隆丰福除了医药公司、瓷器店之外,服装店、染料行和加工场仍然没有开门,可相公伙计们都在忙碌着。首先是大魁回来了,根据上级组织的要求,领导神枪队成员和部分积极分子开展护厂、护校活动。他给齐芳闻打个招呼,让加工场给制作一批红套袖和一批作为自卫武器用的三尺短木棍。由于数量大,工人们白天晚上都在加班干。这些东西在保卫面粉厂、发电厂、火柴厂、大华纱厂等企业和一些学校等发挥了重要作用。

再者是龙佩涵、龙佩鸣、李鸿达、龙溪倩他们也回来了。佩涵、佩鸣、鸿达哥三个,佩涵二十二岁最大,其余两个比老大阶梯形的小一岁,都是西北大学的学生。大魁的女儿龙溪倩今年十六岁,是女子中学的学生。由于反对学校南迁,抵制校方对坚决不走学生断粮断补贴的制裁,请娘和奶奶给钱给粮,支持学生正义的行动。齐芳闻当然不能怠慢,安排人每天给学生蒸馍、烙锅盔,炒菜做饭送过去。

第三是姜东民派了后勤部的一个副部长拿着姜部长的亲笔信来拜访龙掌柜,龙掌柜不在,就向内掌柜汇报。大意是,解放军已经推进到西安城周边,西安城不日即可攻克。现在部队急需各种医药和救护用品,数量多多益善,具体事宜由祁副部长当面协商,请大力协助为盼。齐芳闻见到来人热情接待,私下问兰馨,这个事情如何处理?兰馨说:东民原来是铺子的掌柜,跟老掌柜情同兄弟,理应全力支持。现在眼看着这天快要翻过来了,咱铺子上上下下都在支持,难道还能不支持领导下的解放军?

齐芳闻并不是不想支持,只是定山不在,且数量很大,她必须跟个人商量,见兰馨这么说,她就下定决心全力满足军队的要求。她把拴柱叫过来把这事一说,拴柱是一百个支持,立马就拿出随身带的库存账本,一起跟副部长商量。副部长确定了品种、数量,计算出金额,付给当时还未在西安流通的中国人民银行券(人民币的前身),告诉她这是以后要使用的代用货币,你不要担心,万一有什么问题,到时候不管是找姜部长,找我,找解放军任何一个领导都能帮你解决问题。

齐芳闻说:解放军来打胡宗南,我们高兴地不得了,这个害人的政府,害人的军队早就该滚下去了!解放军将士们流血牺牲,捐献这些药品和用品是应该的,我们就没打算要钱。你们牺牲的是血肉和生命,我们付出的只是一点金钱,比起生命来,金钱的价值不值一谈。隆丰福支持抗日,支持革命是一贯的。今后,如果你们随时需要,随时来找我们就行了。

副部长感激地说:来的时候,姜部长就说了,尽管隆丰福是个商铺,那里的龙掌柜不仅深明大义,而且思想进步,十分支持革命,十几年如一日,是有传统的。来到这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我代表我们部队,代表姜部长向隆丰福表示感谢!说着,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弄得齐芳闻无所措手脚,只好站起来还了一躬。

副部长他们在拴柱的帮助下,趁着晚上关城门之前的混乱,把药品等弄出城。拴柱刚回到府宅给齐芳闻汇报,定山回来了。

洗换完毕,吃过晚饭,齐芳闻把这一宗宗的事情给定山一一汇报。定山只是听着,不说一句话,末了说了句:好,我累了,要睡觉。躺下就呼呼地睡着了。

一连几天,尽管远处枪声、炮声时断时续,城里的队伍、警察们跑来跑去,大卡车进进出出,还在抓人,枪毙人,还在收税,搜刮粮食,还在贴告示要商铺开门,让学生上课。但谁都能看出这个时候他们的慌乱与不安,色厉内荏,底气不足,似乎在处理后事。

定山每天都在街上走着看着,他想看看一个王朝倒台之前的挣扎和疯狂。在中山大街上,他看见一辆小车靠边停了下来,从里头出来一个又高又胖的官员,开始他没有在意,胖子一扭头他看清楚了,是臧厅长!他想都没想紧走几步上去,招呼说:是臧厅长啊,你还好吧?臧厅长看见他一愣,突然想起来尴尬地笑笑,连忙又钻回车里。定山拉住他还来不及关上的门说:臧厅长,咱们还有一笔账没有了结呢,什么时候找你呢?臧厅长嘴里胡乱叽咕着什么,捅了司机一拳喊道:快开车,快!车门还没关好的汽车一溜烟地跑了。

又一天晴朗的早晨,大魁一早跑过来告诉干爸:今天解放军就要打进来了。胡宗南的队伍都跑光了,城里只有两千人的民众自卫队。不过,民众自卫总队早就在我们控制之下,一个副总指挥已经做好工作,解放军来了就起义,可能打不起来。定山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就在定山和齐芳闻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齐婶急死忙活地跑进来喘着气说:芳娃儿,那个麦升,同麦升他,他回来了!

定山和齐芳闻都吃了一惊,齐芳闻问:他在哪里?

齐婶说:他就在门口,正跟兰馨说话呢。

定山没有说话,不过饭已经吃不下去了,他拿起茶壶喝了两口。

齐芳闻急忙出去站在上房门口喊道:麦升,快进来呀。

麦升应了一声快步走进上房。兰馨也跟着进来。麦升看见定山说:老掌柜,我回来了。

定山笑着问:后来你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寻了半天,不见人影儿。

齐芳闻给麦升倒了一杯茶问:麦升你还没吃饭吧?要么一块吃。

麦升说:我给老掌柜先把事说完再吃。他转过来给定山说:彭品岗知道我拿了一半金条,到了汉口就跟我商量,让我跟他一块干,把这一半货倒到襄樊去,说价钱比西安还好,并定好利润我俩一人一半。我没有机会跟你沟通,只能先答应下来。我想,如果这条路子可行,今后咱们也能做。

麦升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车开到襄樊,这里有几个织布厂,正等着洋纱呢。在货栈里就有几家来谈生意。我和彭品岗都不放话,他们三家自己竞价,最后一个看来是个大户的老板一锤定音,叫了一个另外两个不敢接受的价钱,我一看可以就定下来了。这个价确实比西安翻一番的价还高。当然还是十两一个的大金条结算。事情完了之后,我们一起吃饭,趁着他们喝酒高兴之际,我带着金条悄悄走了,我的包包都没有拿。

麦升接着说:我又回到汉口,躲了一个多月,确认彭品岗不在汉口了才出来。我又找了一家纺纱厂谈洋纱,价钱涨了但还是谈好了,可他们当时没有这么多货,我在汉口一直等着,过完年又等了一个多月才把货弄齐。一共买了五千捆洋纱,伪装成药材运到火车站,我包了一个车皮,雇了八个保镖在火车站昼夜看守,等了好长时间才装上车。一路上由于到处打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西安,我看西安也乱成一团,安排了一下赶快过来,现在货在火车站大库,保镖还在守着货。麦升说话的时候,定山的眼睛一直看着桌子的一角,没有任何表情,思绪似乎游移于一种现实之外的空间。直到麦升说:现在货在火车站大库,并把提货大票放在他面前,他还是没有转过脸去看它。

齐芳闻说:好,麦升辛苦了,我现在就安排人跟你去把洋纱提回来。你先吃点饭。麦升答应着出去了。

龙定山的思绪在游移中渐渐地回归过来,麦升说话的时候,他突然间隐隐约约地似乎感觉到远处传来密集的呐喊声和枪炮声,感觉到一个新时代的风雷正在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感觉到自己血脉里又重新鼓荡起奋斗的激情。他起身走到窗户前坚定地说:好,这天下看来是要翻个过儿了,世事要变了,唯有改变才有希望,隆丰福又要活了!他两只胳膊猛然伸向天空大声说道:这个时候,隆丰福还关着门干啥,几个铺子今天都把门开开!

刚刚进来的靳铁锁听他这样说,眼睛看着齐芳闻,齐芳闻说:靳掌柜,按老掌柜说的办。靳铁锁答应一声急忙出去了。

这时候,只听见西门那边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听见有不少人奔跑的声音。大门外有人喊道:解放军进城了!西安解放了!

定山嘴里囔囔着:解放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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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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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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