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0

第一章 10

村里的大喇叭多年不见播音,突然间响起了的旋律。七叔在扩音器前吹了吹气,又用手拍了拍话筒,干咳一声,扯起嗓子说:社员同志们,咱村风水好,出了两个英雄。杨学武潘明鹏俩娃是好样的,给咱村争了光。我在这搭向俩娃——怎么说来着?对!致敬!现在请大家听广播。一阵杂音过后,传来了中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深情激昂,跌宕起伏的播音声。

柳茹把自己关进医疗室,听那播音员的声音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到姑娘心里。两个傻阿哥用意志和力量在生命禁区谱写了一曲赞歌,除了广播里说的理想和信念之外,还受什么力量支配?姑娘毫不怀疑报道的真实性。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如一颗颗钉子,嵌入姑娘的心里,浑身血管暴胀,气短胸闷,值得喜庆的时刻,却怎么好象在举行葬礼?一串鞭炮在村当中燃放,半空里炸响一声声惊雷,发烧的村民们抬出了锣鼓。七叔在喇叭里告诉大家准备杀猪宰羊,隆重庆祝,柳茹浑身缩在一起,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独。该为逝去的纯真画上一个句号,继之而来的日子一片模糊。姑娘并不想被人当做一束鲜花插入花瓶,她羡慕朱大夫伏案疾书时的神态,王阿姨削好一只苹果递到丈夫手中;她喜欢妈妈为父亲买回二两老酒,父亲一条腿跷到凳子上,端起酒盅时的惬意。她幻想小杨小潘辛苦一日归来,她将一盆洗脚水放在床头……柳茹没有想过怎样跟英雄在一起生活,当了英雄的小杨小潘还会不会对她一片衷情?一瞬间柳茹甚至想起了朱照霖,腼腆的小伙子此刻正在做甚?

有人进来了,是潘婶。老人脸上绽开一朵秋菊,每一条皱纹都带着笑意。潘婶邀柳茹到家里去吃饺子,柳茹想了想,没有理由不去。院里院外打扫干净,主席像下方贴着大红喜报,桌子上放着部队寄来的立功证书,公社书记和七叔已先到,还有武装部两个干部。柳茹如坐针毡,不知道怎样应对这种场面。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借口溜了出去。

夜深时柳茹独自一人来到杨叔家中,杨叔杨婶正对着儿子的立功喜报垂泪。柳茹这才得知,原来杨学武哥哥已被锯掉了双脚。什么心如刀割、万箭穿心,这些名词显得多么乏味。柳茹浓痰堵喉,紫胀着脸,出不来气。半天,才从胸腔里吼出一句:“我的傻哥哥哟!”

那晚,柳茹没有回屋,一直陪杨叔杨婶坐到天明。

杨学武潘明鹏从部队回村的日子,柳茹从村里蒸发了。甚至连柳茹的父母也不知道姑娘究竟去了那里。只是柳茹临走前给父母留下一张纸条,言说要陪老中医出一趟远门,了却老人一桩心愿,不日即回。望家人放心。

那段时光柳茹胸口老堵,干什么都不能专心,无人替姑娘解结。月明星稀的夜晚姑娘独自一个上山,掀开草帘走进老人的禅屋。老人正在禅床上仰卧,银髯飘胸、鹤发如云。柳茹不忍心打扰,长久地在禅床前站立。突然老人发话了:“你半夜上山,是否有啥解不开的心结?”

柳茹点头。老人身卧心明,不用启目便知来谁。

老人起身盘坐,招呼柳茹坐在床头,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峻,溢出了一股温情。他伸手在柳茹头上摸了摸,仿佛爷爷疼爱自己的孙女。

老人张口道:你第一次上山求老纳学医老纳便知你受谁唆使,一定是朱欣那个鬼钻,打发来几拨人都被老纳赶走,唯独见了你,老纳于心不忍,细想之,可能也是前世的缘份。

柳茹暗自吃惊。有一次赤脚医生在县上开会,朱欣大夫把柳茹一人叫进他的办公室,意味深长地说,大悲寺那个老中医名叫吕伯安,五十年代跟他在一个大学任教,跟他一起被扣上右派帽子,一起被贬到这个小县。老教授看破红尘,执意遁入空门。柳茹如果有心叩开老教授的心扉,将会得到一生都受用不完的医学智慧……

柳茹照着做了,却从未对老人提起。没想到老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灯结双芯,佛祖永远是那样慈祥认真;关老爷神态自若,一边看书一边接受华佗为他刮骨疗疾。远处什么地方,知更乌声声啼鸣,好似呼唤失散的儿女……老人抬眼端祥着柳茹,肺腑之言从胸腔内发出:孩子,无方园不成规矩,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凡事都有定数,可遇不可求,顺其自然,心态平衡,遇事不遂心,实为跟自己过意不去。

柳茹低头,越想越糊涂:神造万物,为什么单单赋于人思维的功能?燕子衔泥,老牛舐犊,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不会没有感情……姑娘不敢直视老人,只是低头嗫嚅:听朱老师说,爷爷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微风从窗隙挤进,灯影幌动,老人挺直腰身端坐,目光里流出一丝隐忧,话语里没有了往日的刚毅,却多了些许苦涩:

——原以为此心已枯,尘缘已绝,尘心已净。多少年不曾做梦。前些日子突然梦见死去的老伴,——姑娘莫笑老纳庸腐。穿一件杭缎旗袍,还是那么年青。刘海下一双眼睛含怨,对老纳苦诉衷情。她说她住的地方阴冷潮湿,每天让老鼠打扰得不得安宁,别人都有儿女孝顺,唯独她多年无人供奉。我想该为老伴烧些纸钱,他日重逢时也好有个交待。可这千里迢迢,谁为老纳做伴?

柳茹抬头,看老人目光里多了一些期待。原以为被感情折磨的仅柳茹一人,不想人世间隐藏着几多真情!真该为没有见过面的老奶奶祝福,青灯古佛、荒山野岭,年逾古稀的爷爷怀念逝去多年的老伴,面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畅诉衷情……老奶奶若地下有知,该作何等感受。

柳茹流泪了。抓住老人的手,说:爷爷,孙女愿陪您去。

柳茹不便细究吕爷爷的老伴怎样过世,也没有进一步打探爷爷怎样走过这坎坷的人生。她只是觉得内心豁然开朗,拨开云雾见天日,有一种雨后天晴的清爽。

晨曦微熹的早晨柳茹踏着露珠下山,积攒多日的阴霾被晨风吹散,迎着阳光她唱起了。

厚实、严肃、客观、可信、负责,不哗众取宠、不愚弄读者,写一部传世之作,写一部死了以后当作枕头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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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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