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接下来,双水村并不像我当初臆想的那般,没了我就要走下坡路了。我前脚迈出双水村,板凳还没凉下来,镇长后脚就钦定何大胡子出任村长,用村民们的话说,这是众望所归。我想,这真是人走茶凉的世道。何村长仕途蒸蒸日上,村庄也欣欣向荣,这倒让我感到一种欣慰,我想我选择离开确是明智之举。人们都说何大胡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像烧窑一样,火候把持得好。人家三把火都往自己身上烧,样样带头,暖人心哩。带头出力翻修冲毁的双水河,带头集资修建村委会,还带头将田地搭上蔬菜大棚当第一菜农。正如何大胡子在村会上所讲:“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点子的出点子;有钱了一块儿赚,有饭了一锅儿吃,有亏了一窝儿摊。”

这时,就有句话在我们双水村传得遍地开花:何村长,胡子长,上台三把火;刘大喜,愣头青,照面一场水。一场水把我冲得几乎一无所有,也是此时此刻,我才明了自己还真像多年前对刘君信口所说的命中犯水,看来凡事都是冥冥之中,皆有注定。

乡亲们编出来的顺口溜,听得我父亲一张老脸像抹了灶灰一样,抬不起头。当他回头想到全村乡亲、男男女女都在种大棚蔬菜,一季下来钱也不少挣时,就抹开面子找到何大胡子商量:“何村长,您看大喜娃回来能干点啥?”

“大喜娃呀,大学生哩,年轻有为咧,回来怕是耽误了他。”何大胡子一副老成的嘴脸,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四年前大喜是如何理直气壮地做了村长,这也让他这么多年来就像当老王村长对他当年买了全村第一台拖拉机一直耿耿于怀一样,牵萦于心。

“不耽误,不耽误。只怕回来还要指望何村长看着安排些杂事做,谋个出路。”父亲谦卑地躬着腰说话。

何大胡子回头一想,欺老不欺少哩。再说村子也确实需要大喜娃这样的大学生指导村民们科学种菜,就勉为其难地说:“我看这样吧,让大喜娃尽快回来,做我们双水村的大棚种植技师。”

父亲一听好歹也是个脱产吃皇粮的位子,就琢磨着去将杳无音讯的儿子给寻回来。他一大早就去了钱剃头匠家,告诉我干爹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说:“大喜娃耍性子离家出走,是死是活也要把他寻回来。人家何村长给了一条活路,可不敢耽误了。”

“大喜娃成人了,自有个分寸,我们做长辈的少插手。你去大庆娃那里看看,没有消息就回来,家里的大棚我帮着看管。”我干爹叹息着说。他早几年前就不给人剃头了,他说上了年纪手腕颤抖,因此刮破过几个人的脑袋,如今也跟着潮流种上大棚蔬菜了。临父亲离开的时候,我干爹塞给父亲一叠钱,说:“到那边给咱大庆娃洗两张照片带回来。大喜大庆都是娃,手心手背都是肉哩。”

我父亲还没推辞,干妈就说:“说起来我们这作干爹干妈的,心里不踏实。”

傍晚挨黑,父亲去了一趟杜老九家。他抹着眼泪对冬梅说起要去一趟广西大庆家把大喜寻回来,还说了何大胡子给出的一条宽心活路。冬梅说:“爹呀,再莫说非寻大喜回来不可的话。不光说寻大喜,也该去趟广西看看大庆了。”

冬梅的话说到父亲的心窝子去了,父亲就连眼泪也不抹干嚎起来。

杜老九就过来谐谑我父亲:“亲家公,去年你不是说过不认大庆娃了哩?”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咧。我不认他,他也还得认我哩。”父亲安静下来笑着说。说完他忽然想起我干爹说过照相的事,就用商量的语气对杜老九说:“明早我找人来照全家福,给大庆娃捎过去。”一边的石榴一听外公说了个新名词,就扯着外公的衣角问:“全家福是个什么福?”

“全家福就是一家人凑齐了合影。”父亲耐心地告诉石榴。

石榴就稚声稚气地追问:“石榴和金莲在,大喜和大庆都不在,合了影就不是全家福喽?”父亲一听就又呜呜地哭上了。

冬梅见石榴惹外公伤心了,就恶狠狠地说:“只要在家门口合影,都是全家福。”说罢,她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晚饭。

饭桌上,父亲和亲家公杜老九喝上了,红军也执意要陪岳父喝上两盅。冬梅好奇地问红军:“你不是早戒酒了,怎又拾掇起来?”

红军就这一次没听冬梅的话,只顾吃菜喝酒。等三杯下肚,他举起第四杯酒对坐在上席的父亲和岳父说:“两个爹呀在上席坐,两个妈呀尽不了孝。岳父这趟去广西,我也跟着。一来路上有个照应,二来顺路到深圳往南去寻我妈。有爹没个妈,家不像个家,照全家福都不能同堂。”

“你敢迈出门槛半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红军话音刚落,杜老九就像被扎刺了屁股一样蹦起来,红着双眼一只手拍案叫骂,一只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仿佛这条被反复拍打的大腿就是他要打断的那条狗腿。

翌日父亲请来了村街上那个一年前给冬梅和红军照过婚纱照的摄像师,父亲赶忙招呼大家更上新衣。冬梅穿了春节换茬的新衣,在镜子前上下打量。末了她又兴致勃勃地换上结婚时大红大紫的衣裳,照着镜子用手蘸了水洒在头发上,梳起一把秀俏的辫子搭在项背上,接着翻出那条好多年前的蓝白格子布系扎在发梢。而等到钱剃头匠和我干妈张寡妇匆匆赶到的时候,冬梅牵着石榴和金莲正从里屋款步走出来。

父亲打趣我干爹:“头发一刮,年轻十八。”

“都出白头发了,竌着扎眼。”干爹摩挲着光亮的脑袋微笑着说。

石榴就拉着大人们往一起凑,然后对着摄影师大声喊:“一家人凑齐了,照张全家福喽。”她也知道现学现卖了,说出全家福三个字的时候,对着外公嘬着小嘴,扬起得意的笑脸。

清爽的早风轻拂他们笑得烂漫的脸庞,撩起冬梅额头一绺弯弯的刘海儿;房屋旁侧是一畦西红柿地,茎叶下结出一个个鲜红的果实,恰如挂起的一只只喜庆的灯笼;背后是一轮红彤彤的早阳,正摇晃着脑袋从山岚和晨霭中冉冉升腾;还有那棵翠绿的柿子树,迎风招摇的枝叶仿佛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个清早的画面被定格成一张色彩斑斓的照片。

父亲接过照片的时候,摄影师抱歉地说:“角度没选好,身后房屋正墙上的缺口也照下来了。”我想,这个全家福原本就是残缺不全的,而这个缺口怕是难得补全了。

说完他要求重新免费拍照,父亲嫌麻烦就说:“等往后把墙上的缺口补起来了再照。”

等到父亲离开双水村的前天夜晚,红军挨到半夜就跑出来候在村口。红军这次偷跑出来,没有告诉杜老九,他只是一五一十地告诉冬梅了。他将冬梅温润的身子紧紧搂在结实的胸膛里,说:“你和我一样,都欠妈。等着我把咱妈寻回来。”冬梅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进入了一片温柔乡。那是一片漾起瀫波的水塘,是一声缠绵回荡的啾唱,是一阵淡淡幽幽的花香,也是一团红彤彤的火苗越烧越旺。当那团燃烧时发出霹雳啪啦声音的火苗忽然像被泼下一瓢冷水一样骤然熄灭下来时,红军感受到从炽热到熄灭的跨度和落差,感受到从天堂到尘世的回归和回味。他的脑子只剩一片空白,但他还恍惚记得自己该离开了。等穿衣下床时,他背着被窝里的冬梅说:“等着我。”

“我等你。”冬梅一直埋在被窝里,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记得四年前,送刘君去参军,她也是这么说的。

红军随着父亲寻到大庆时,距离他们离家已经四天了。大庆依旧穿着那件一身泥土的衣服,在田地里收获香蕉。父亲在远处看见大庆宽厚的肩膀、微微坦开的胸膛和颧骨上流淌成河的汗水,看见他的一躬腰一起身,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兴致勃勃地上前,笨手笨脚地帮着大庆从香蕉树上采摘香蕉。等歇坐下来的时候,他就掰着长得形似抻开了指头的手掌一样的香蕉说:“你这儿种香蕉,家里也不种粮食了,改种大棚蔬菜哩。”

大庆预知到父亲要说什么,就分别递给父亲和红军一只剥开的香蕉,说:“大喜上周来过,呆了三天就上北京去了。”这让我的父亲呈现出一脸的失望和沮丧。

晚上回家,当父亲看见一凡微微隆起的肚子时,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兴奋、悲切、惊诧和平静。他从蓝色牛仔背包里掏出那张全家福递给大庆,看见大庆和一凡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地欣赏照片时,就局促不安地说:“角度没选好,身后房屋正墙上的缺口也照下来了。”他说着和摄影师一样的话,仿佛这些都是他的过失,而不是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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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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