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但李易的失态站起还真是担忧大福,那古怪烟花放上天际,即意味着他们动手了。李和裕不着痕迹地将李易拉回座位,对李献道:“那就入座吧,献儿。”
李献谢恩坐到了李易座下,却故意小声嘀咕道:“五弟还真坐得住!”
李易飞快地斜他一眼。
燮王示意后,歌舞复现。李献暗地接过随从递上的一件残衣,得意地在李易眼前一晃,李易顿时被刺痛双目。那是当日他送她的紫衣。
李献收了衣服,手上又变出一截青丝。李易咬牙,悄然离席。李泫满意地看到李和裕伸手拉了一把李易,却没拉住。
李菲冷眼看着这一幕,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他身后的随从斟满酒樽,暗暗做了个只有李菲才看得懂的手势。
鼓乐暂休,弦音舒缓,舞女翩袖。李易一去不返。
一曲罢了,司仪报下目,仿契舞。一队契列萨装扮的宫女,异族风情十足地登场。李和裕不禁失笑,“若有一日真正收复蛮夷,赏此歌舞才大快孤心!”众人称是。
皮衣裘帽的女子们,飒爽地做出各样舞姿,令众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草原。只是装扮成契女,就叫人心驰神往,若能真正打败契列萨,该有多好!
就在众人遐想沉醉中,台下忽然传来了铿锵的打斗声。胆小的宫女立刻止了舞,战战兢兢地停在场中,而距离燮王较近的皇子率领随从迅速靠近燮王,围拢到了燮王座前。距离较远的命妇们乱作一团,左不是右不是,不知该把脚往哪里放。
乱中只有李菲镇定地喊道:“保护父王。”此刻朝露台上,就数他武功最高。
李菲没有和其他皇子一样接近燮王,而是独自站在宫女面前,拔下腰后短剑,一抖手,出乎所有人意料,短剑鞘中出来的非剑,而是把乌黑的长鞭。鞭子轻响,打在玉青色的地砖上,融入刀剑相错的声响中。
李献不合时宜地狂笑起来,“六弟啊六弟,你什么时候舞起鞭子来了?”笑罢,他自以为幽默地说,“你难道没听过鞭长莫及这话吗?”
李菲冷冷反诘道:“隶王,你难道没听说过投鞭断流吗?”
李献笑声更甚,随着他的笑声,一群被坚执锐的军士冲进了朝露台,为首的正是陈氏一族的族长陈池华。
“陈公为何而来?”李和裕镇定地问。
陈池华与李菲隔着一群宫女而立,“池华为陛下而来。”不等李和裕再问,他跪下朗声道,“我燮国日渐式微,而陛下亦不复当年强勇,池华为我燮国国祚着想,甘冒诛九族之罪,还请陛下退位,传位于年富力强的皇子,请陛下首肯。”
李和裕冷笑道:“你也忒心急了!孤百年之后自然传位于易儿,犯得着逼宫吗?”
陈池华起身道:“太子固然不坏,但未必最佳。陛下难道看不到吗?无论隶王、沛王,甚至迪王都比太子优秀。还是陛下担忧氏族坐大,外戚夺权,所以立李易这样一个只知女色,不知父君的储君?不错,罪臣的确逼宫,可陛下您也看到了,在您座下保护您的是隶王、沛王,持鞭挡臣的是迪王,可这时候太子哪里去了?”
李和裕面上难看起来。
“请陛下圣裁。先废除李易太子之位,再立新君!”
四周一片沉默,台上的打斗声随着陈池华的登台而暂时告一段落——朝露台上围堵的都已是陈池华的人,几个反抗的宫廷侍卫人头落地。
李泫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便是司马静彦抛给陈家的诱饵。让燮王自己选择,立三王中的哪一位。陈家出面虽冒风险,也占了最大的赢面。陈家逼宫燮王自然不得不优先考虑隶王。
李泫算计过,若隶王成了太子,来日他就可借隶王曾逼宫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取而代之。
“请陛下圣裁!”一众军士剑拔弩张。
李和裕慢慢地站起身来,顿时四下寂静。一旁的公公递给他一物,除了李菲,每个人都盯着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件木制的小巧弓弩,但和一般弓弩不同,它装的是三枚古怪的箭矢。一般箭头都是铁制,但李和裕手上的箭头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而且是圆的。
“陈公可知孤手上拿的是什么?”李和裕慢悠悠地问。
陈池华眯起眼道,“陛下以为这样一把小弩就能挡住臣的五万精兵吗?陛下难道非要逼臣犯下那滔天大罪吗?”
李和裕只是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他举起弓弩瞄准陈池华。
众人只听见啾的一声,一支强弩穿越静立的迪王,穿越两个宫女的耳侧,洞穿陈池华的身体,又洞穿了他身后的几名军士。惨呼声迭起。几个胆小的宫女、命妇当即昏厥。
陈池华有几分身手,却也只能避开要害,他惊骇之极,“这是什么?这……”
众人无不惊骇,陈池华肩上血肉模糊的血洞,和他身后倒在地上的军士,触目惊心。
只听李和裕冷酷地道:“陈公纵有强兵万人,哪及孤手上的一弓多弩?”他轻巧地接过公公递上来的箭矢,按在弩上。
“何况孤准备了这样的弓弩千具。”李和裕冷冷地扫过座下众皇子,目光停留在李泫身上。虽然弓弩没指着李泫,但他却觉得后背渗出冷汗来。
“易儿,你还不出来?”
李献大惊失色,忽然觉得自己完了。
“是的,父王。”李易从李和裕背后走出,已是一身将甲,“启禀父王,王都内犯上作乱的贼子们儿臣已经基本控制住了,而宫廷内,这样的弓弩已经慑住了陈公和隶王的手下。”陈池华的军士入宫,正中了李氏父子预定的圈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窃窃私语。
李易自然不会解答,只是同李和裕一样,目视变色的沛王李泫。至少李泫有一点算得极准,那就是平大福对他来说,确实具有特殊的地位。
明知道李献拿出的是仿制的紫衣,明知道那青丝不会是她的,但李易还是心悸,所以李献看到的是他真实的表情。
陈池华自是不甘心,命手下军士背水一战。但李和裕残酷的一句“放下兵器,不涉九族,酌情发落”令军心动摇。所有参与逼宫的军士都知道他们在犯上作乱,而今李易现身,明显隶王大势已去,继续负隅顽抗的下场却是诛连九族,聪明人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一个军士当即扔下兵器,跪伏于地,越来越多的军士跟着也降了。陈池华与他的心腹杀了几个,但如何杀得光降兵?陈池华见事态发展不妙,直接率亲信军士冲上前去——只有拼死杀了李和裕和李易,才是扭转败势的唯一法子,可惜李菲挡在他们面前。
一道黑光激射狂舞,啪啪接连数声清脆鞭鸣,竟将冲上前来的十余人逼了回去。
“陈公,而今你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以谢燮国!”清冽之声在台上回旋,李和裕盯着自己风华绝代的六子,低声对李易道,“叫他回来!”
李易接过李和裕手中的弓弩,“六弟,退后!”他一抬手,三弩齐射,将陈池华身边的三人射杀。
王座旁的公公机灵地直接递上一筒箭。李献直勾勾地看着,若他这时抢了李易手中的利弩,情势是否会改变呢?他不自觉地往李易身边走去,冷不防后背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却是一向亲近的三弟沛王李泫的心腹侍卫。李献想说什么,但那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只有刀子进出肉体的沉闷声。
啾啾声不绝于耳,李菲提着鞭子,往王座走去,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一路默然只看脚前三尺地。惨呼的绝命声,无数身子跌落地上的闷响,夹杂几声女子的惊呼在他身后响起。玉青色的地砖在炭火宫灯的烘照下,逐渐映出惨红血色。
这一场厮杀终究残酷,李菲没有走回多少步,陈池华的手下已冲上前来。他力毙数名,只听弓弩声声,呼啸身旁,鲜血四溅,躯体倒地……
燮敏王宏格十一年,敏王长子、隶王李献与陈氏族长逼宫,被杀于朝露台。德妃陈氏自尽。辉煌几世的名门望族,燮国四大世家之一的陈族被连根拔起,所有主要的陈氏族人都死于朝露台一案。斩首的斩首,赐死的赐死。唯一幸存的是隶王的三女一子,只是他们余生都将在燮国幽暗的冷宫过活。
这已是燮王的恩德,没有灭陈氏九族,但真正的“恩德”却是赐给沛王的。据刑部大司案的调查取证,陈氏一门的犯上作乱,与司马一族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牵连。可是燮王全都压下了。惊恐的司马一族在朝露台事件后,着实低调处世了几年。而沛王也不似之前爱与百官走动,他面上依然春风迎人,但更多的春风却给了府内的姬妾,府外的名妓。
朝露台当晚,陈公与隶王伏法后,李易本打算将诸多要事委托给李菲,但后者以劳累为由拒绝了。李易不得不亲自处理,等他安置好被俘叛军,派遣军队捉拿王都内陈氏要人,已是次日拂晓。
清晨,李易不顾一夜疲倦,亲率随从赶到平大福所住的宅院,看到的却是断壁残垣。司马静彦站在“福惠双修”的牌匾边上,低沉道:“我已尽力,但火势太猛,连带我家府邸也被烧到了。”
李易翻身下马,半跪在那烧焦的牌匾旁,伸手触碰那“福”字,却是一触扎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站起身喝道:“秦大同呢?”秦大同正是他安排在平大福宅院的侍卫首领。
一个身影悄然从废墟里出现,恭敬地答道:“属下已细细查过数遍,平姑娘及平家众人,都不在这里。”
李易不顾司马静彦在,失态地上前抓起秦大同的衣领,斥道:“本宫是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平大福为什么不在这里?”
秦大同黯然道:“属下不知!”
李易一怔,接着狂怒起来,“你如何会不知?本宫命你昼夜保护,你竟敢回本宫你不知?”
秦大同不知,但司马静彦却是知道的。逼宫的事是陈家做的,别的事却是他做的。他思量了一下,虽然平大福宅院旁只是司马家众多的府邸之一,但毕竟王都很多人都知道,平大福的邻居是他的幼子司马秋荻,平宅被毁,他不可能一丁点儿不知情。于是,司马静彦沉声道:“殿下,事发突然。平姑娘家昨天收了卢肆许多烟花爆竹,猛炸起来,威力不小。不过据我看来,这火着得另有蹊跷。我家很多下人都说听到了平姑娘家除了爆竹火药的爆炸声,另有隐隐的打斗声。不过等下人们赶来的时候,火势已经烧得太旺,他们只顾忙着救火,也没见着什么。”
砰的一声,秦大同被甩到地上,他不敢用轻功,被李易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易红了眼,转身揪住司马静彦的衣襟质问道:“是你害了她!是你叫她不见的!”
司马静彦没有反抗,只是望着地上的牌匾,道:“是她自己要走的。”
李易盯着司马静彦的脸很久,突然一把放过他,转身冲进残破的宅院。过了一会儿,司马静彦在门口只听李易喊道:“秦大同,你给本宫滚进来!”司马静彦默然地回了自己的宅院,平大福可没死啊,死的都是他派去的人。除了刘寄水,她身边居然还有个小毒王,难怪沛王的药给送了回来,厉害啊,一出手就毒杀了数十人。
另一边,李易发现了地上残留的血迹。司马静彦虽将尸体运走,但满院的血迹却不能完全清除。
秦大同见主子表情可怖,不等发问,跪在地上道:“昨晚戌时初刻,属下等接到通知,命属下等埋伏南门……”
“谁通知的?”李易咬牙问。
“宫里的徐大人。”秦大同低头道,“属下想刘寄水身手高强,昨天有事也轮不到平姑娘头上,徐大人又严词催促,属下只好带领手下去了南门,果然南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力气之大,竟使他半边脸立刻高肿起来。
李易拔出佩刀,却又颓唐地收回。铿的一声,秦大同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不日后,燮国王宫政梳殿上,群臣肃立,听燮王的信臣宫中随走徐善娓娓讲述一个基本真实的故事。
徐善原是位宦官,自小服侍李和裕,因其口齿伶俐办事利落而被破格赐封为宫中随走。燮国上下皆知,徐善即是李和裕的代言人。
“那日景女平大福佯装卧病在床,太子殿下应其请求,召集能工巧匠扮作戏班艺人前去探望。将平大福先前所购置的粗制家具拆卸,依其意研造出第一批弓弩……”
李泫想到手下那日来报,平大福购买了粗制家具十套,到了此时他方才知晓,早在那时她就动手筹备了,不禁骇然。
“卢肆爆竹烟花店老板只以为平大福有心制作烟花,却不知她真正要研制的是无坚不摧的弓弩箭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做出来了。为了能将无敌箭头送入宫中,平大福半夜大放烟花爆竹,这就是月余前王都中人所见奇观。吾王睿智,也从太子殿下口中得知平大福此女聪颖过人,借着赏识其智,召其入宫面圣。但可惜的是,她带来了一车成品的无敌火石,却拒绝了陛下的圣眷。太子殿下亲自监督将无敌火石安置在箭矢上,这才成功地降伏了叛军……”
李泫咬牙。当日的烟花他不是没有看见,但看见了竟似白见,只道是讨好司马秋荻的火花,想不到竟是击溃隶王的利器。而次日燮王召见,他也与所有人一样,以为燮王不是要痛斥其扰民就是赞其烟花精美。
李泫身前的李易也在咬牙,当日她若送的不是一车火石,而是一纸秘方,也许今日她就能真正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人。燮王得了火石后遣专人研究,竟无法依葫芦画瓢复制。若能大批生产无敌火石用于军事,这天下日后便是他李家独霸。但是,她没有,所以引发了燮王的杀意。试想,若这样的人投了别国,会对燮国造成何等灾祸?
“除夕之夜,平大福功成身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宅院,此后销声匿迹如石沉大海。吾王念其才惊世,怜其痴心于太子被拒,故大告天下,召平大福返宫,赐封为太子侧妃……”
李易的唇几欲咬破。他心道,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可燮王哪里要她回宫?这还是要她的命!扬名天下,不啻发了一道全天下的通缉令。
李菲始终静静地聆听,俊美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平大福的画像遍布燮国,景国誉帝很快也收到了一张。画中少女虽称不上美人,但眉毛弯弯,眼神明亮,笑容平和,使他想到一个人。同样是笑,一个一看就是副痴样,一个却使原本不美的人平白美了起来。
同叫大福,同为景女,除了眉毛稍有不同,那脸型那五官无一不似,景申茂越看画像越疑心。再想到燮国传来的有关此女的机智故事,于是,景永福又多了道宫廷召令。不过誉帝啰唆了点儿,他婉言隐晦地表达了对一个飘零燮国的景女的关怀,和与其同名却早夭的公主的追念。一句话,他也要平大福入景王宫,香饽饽是一个公主的名头。可笑的是,大福本就是公主。
这一年拜李和裕所赐,大福再次出名,比当年痴儿的知名天下,比之前燮太子求婚的扬名燮国,来得更声势浩大。但景永福深知,这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聪明,甚至这样的传闻恰恰说明了她的年少无知。
几乎整个燮国都在寻找她,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她的画像,茶坊酒肆不经意间总能听到关于平大福的故事。
到处都是暗探,有燮王的、誉帝的、李易的、司马家的。但叫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景永福并没有走出王都,她一直都在王都。
同之前信心满满抽身于众人眼皮底下不同,这一次水姐重伤尚能动弹,但阿根却一点儿都动不了。景永福需要援助,不得已她再次想到了一个人——迪王。
一切都要从那天晚上说起。
“我们离开这里……”
伍大厨看着一昏一伤的两个人叹道:“可我们去哪里呢?”
景永福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下去,真的不能帮我们吗?”
他一愣,垂目道:“可我怎么帮?我只是个无能的厨子,除了烧菜不会别的。”
“带我见你的主子!”她冷冷地道,“你做不了主,你家主子能做主!”
若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伍大厨抬头惊诧地问:“大福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景永福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眼看水姐被人打伤,你眼看还是个孩子的小翠奋不顾身地去杀人,其实你也受不了,你也想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救人……我不让你上去帮忙,不是说你帮不上,而是念及你的主子。你的主子煞费苦心地把你安排在淄留多年,又把你送到我身边,不到紧要关头,他是绝对不想暴露你的身份的。先前有沛王的人,我不让你动手。但现在,这里只有我平家的人,伍大厨,不,我该叫你杨大厨吧!你不用辩解了,带我们去见迪王!”
伍大厨绷紧了脸,但在水姐不屑地瞥了一眼后,他松下了脸,苦笑道:“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大福,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翠确定阿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斜了一眼伍大厨。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墙外一掷,竟是内力雄厚,在空中抛出极长的距离,落入黑暗中的某处。
水姐叱道:“你竟在我面前藏了那么久!”
伍大厨低声道:“水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