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回来的将军

第十一章 追回来的将军

第十一章追回来的将军

张良在彭城盘桓数月,欲游说诸侯而迟迟未能成行,离开彭城的,倒是另一个人。

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长身,短须,身后背一把长剑。他骑马出城,快马加鞭,往汉中方向行进。他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那原是张良的坐骑,临行时赠予他,让他速往南郑。张良还交给他一张地图,上面标有通往汉中的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因栈道已毁,只有通过这条小路,方能进入汉中,抵达汉王刘邦的都城南郑。

楚天空阔,楚地亦是沃野千里,枣红马跑得格外起劲,四蹄翻飞,尘土高扬。疾行数日,入宝鸡地面,道路便渐渐迂曲,马蹄声的节奏缓慢下来。

宝鸡地处咸阳以西,在雍王章邯的封地之内。相传秦文公在这一带狩猎时,发现了一块石头,夜间能发光,黎明能啼,文公便把这块石头称为宝鸡石。后因商业繁荣,人口增多,便筑为城池,名为宝鸡城。

经宝鸡城向南,越过秦岭,即是汉军的所在地南郑。

这时候,马是派不上用场了,年轻人将它变卖,换作盘缠,开始了徒步旅程。

进入深山,光线暗了许多。山间有剪径的强盗,有伤人的大虫,他不敢夜行,看看天色将晚,便投宿于山野人家。偶有客栈或酒肆,即使天光尚早,他也留下,住一夜再走。

越过小松林,攀上峨眉岭,有个樵夫主动来为他指路:前面是太白岭,岭下有酒肆,岭后有人家。下太白岭之后,直走孤云山、两角山,然后渡黑水、过寒溪,再走数十里,南郑便到了。

年轻人深谢樵夫,拿出二百钱作酬谢。樵夫收下了,却无论如何要留他吃一顿饭。

走出二三里,即是樵夫的家:三间草屋,倒也干净。堂上有一位老母,闻客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笑容。除老母外,家中再无别人,樵夫看来是独身,是娶不起老婆的那种汉子。

樵夫弄了几样野味,又走出几里地,买回了一罐村酿。村酿有些浑浊,年轻人瞧了瞧,心想:山中的酒大约就是这样。更不相疑,拿碗就喝,接连喝下三大碗。喝下之后,只觉脑袋昏沉沉的,只想上床睡觉。樵夫殷勤侍候,扶他进屋躺下。

时为正午,秋天的阳光在窗外闪烁。年轻人睁开眼,往口中塞了一颗什么,复又闭上眼。

几分钟后,他呼噜呼噜地睡将起采,嘴角奇怪地露着一丝笑意。

门开了,有人进来,在榻前停了停,大概对他的鼾声感兴趣,然后轻轻掩上门走了。

门外,响起一阵简短的对话。

“我儿,你拿刀去做什么?”

“儿决意将他砍了”。

“是个好人呐,出手就给你二百钱,你砍一月的柴也值不了这么多。”

“可他那布袋里的钱更多,我砍了他,全都是我的了。”

“不砍成不成?”

“不成。不砍他,我就娶不上媳妇儿,你老也抱不上孙子。我砍了他,便把翠姑娶过来。娘,我想老婆想了好多年,索性狠一回心。”

“不砍死成不成?一条人命哩。”

“不成。他是个会武艺的汉子,瞧他身上那把剑。我砍死他,会为他垒一座坟的。”

“不可以埋在附近。村里人知道了,会骂你、骂我、骂你死去的老爹。”

“老娘放心,儿自会处置。儿将他埋得老远,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对话结束了,接着又是开门的声音。樵夫闪进来,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

光天化日之下,砍人可不像砍柴那么简单,樵夫的手在抖,大约心也在抖。为了稳住心,同时稳住颤抖的手,他必须想他以后的好日子,想那个名叫翠姑的好姑娘。他想她好几年了,但愿今天是最后一次想,因为以后就不用想了:将她娶过门,早晚搂着,睡它个昏天黑地!

动力变成了定力,樵夫持刀向床榻逼近。年轻人仍在打呼噜,他必须像砍一截粗大的树枝一样砍下年轻人的脑袋。干净利索,对双方都有好处。

樵夫走近时,年轻人的鼾声忽然停了,并且睁开眼。

“想杀我?”他冷冷地问。

樵夫惊得说不出话,一阵战栗,砍柴刀掉到地上。

年轻人坐到床沿上,打了个呵欠。他拿过床边的那把剑,抽出来,又插回去,神情仍然显得冷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想杀人,确实不想杀人,早在几年前,他就错过了杀人者的生涯。

这时候,樵夫已退到墙角,看样子似乎要贴到墙上去。

“我不杀你。”床边的汉子说。

樵夫得了这句话,便慢慢向门口移动,几步之遥,却觉得十分艰难。他终于一闪身,溜了出去。

年轻人重新躺下,门外再次响起老妪与樵夫的对话。

“我儿手软了么?”

“不……是他手软,儿从他剑下逃了出来。”

“我就说呢,是个好人呐。”

年轻人重新闭上眼,不久,鼾声如故,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醒来,一摸身边,发现羌女不在,他笑了,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羌女同榻而眠,羌女柔软的四肢环绕着他结实的身子。他揉了揉眼睛,方始明白身在何处。地上有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有个樵夫曾打算用这把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翻身下床,背了剑,胳膊上挎了那只沉甸甸的布袋。出门时,见那老妪依然坐于堂屋中央,一张老脸似笑非笑。她儿子蹲在房前的小院子当中,见他出来,立即戒备地站起身。

“要走啦?”老妪跟他打招呼。

“多谢款待。”他不冷不热地说。

“山里穷,没啥可款待的。走好呵,小心路上窜出一条大虫。”

樵夫才是大虫,他想。穷得娶不起老婆的樵夫,或许个个都是大虫。这么想着,他已经迈出门槛,来到院子里。樵夫已离开原地,站到了院子的边缘,那儿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供他随时逃跑。也许是有了安全感,于是他贪婪地瞅着那壮汉挎在肩上的布袋。

感觉身后亦有一道老人的目光,直射布袋,年轻人探手入袋,摸出一块金子,扔到泥地上。

“拿去娶老婆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里许,却见樵夫一阵风似地追上来,他下意识地望一眼自己身上的布袋,心想:这厮恁地贪心,连命都不要了?身形一晃,剑柄已握在手中。

然而,樵夫扑通一声跪下了。

“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姓名怎地?要为我立墓碑么?”

“小人不敢。小人一时财迷心窍……”

年轻人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走,樵夫紧追不舍,走出十余里,两人仍是一前一后,一个像是另一个的影子。年轻人不得不再次停步,拼腿力,他显然不是樵夫的对手。

“你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我姓甚名谁?与你何干?再不走,我这剑可不留情。”

“恩人有些不知。这山里的规矩,若遇大恩人,须在家中为他立下牌位,朝朝叩头,夜夜祈祷,祝他将来大福大贵。今日若是讨不得恩人姓名,我回去,一定被老娘骂个狗血喷头。”

神仙似地供着倒也不坏,——年轻人想。于是启齿一笑,说道:

“淮阴人韩信。韩国的韩,信义的信。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樵夫傻笑着,叩一个响头,转身就跑,边跑边冲着山崖大声喊叫:

“淮阴人韩信,淮阴人韩信……”

秦时的淮阴是一座大城,淮河环绕城郭,滋润着这一片土地,城里不乏富户,堂皇的府第随处可见。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样,这淮阴城除富人区之外,亦有贫民区,韩信生于后者。

韩信的早年生活已不可考,只知道他是个生长在穷人家的穷孩子,但不是那种穷得叮不好看响的人家,不然,他也没法读书,习武树立志向。他还有一把祖传宝剑,可见并非三代赤贫。十六岁起,他开始背上这把宝剑在淮阴城中晃荡。说晃荡,是因为他在一般人眼中不务正业:不当兵,不做买卖,不入仕途(例如混个门吏或亭长之类)。他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南走到城北,由于背上的宝剑而俨然是个人物。他不说话,总是沉默着,所以不少人以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哑巴。

韩信不说话,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恰好相反,他的话太多了,一旦涌上来就滔滔不绝。若是出现这种现象,说者和听者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继而陷入尴尬,重归于无言。韩信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两次都是在醉酒之后,面对一群不三不四的听众,他突然大说特说。事后,有人向他描绘当时的情形,他后悔得不得了,从此不复在酒馆中醉酒。

韩信晃荡了几年,没能晃出个名堂,既没有显贵发现他,也没有伯乐推荐他,他依旧默默无闻,满脑子思想,在淮阴城中走来走去。他与刘邦不同,刘邦是里阳村中的无赖,他却同城里的任何一个二流子都划清了界线,不过,以他的家庭背景,他也攀不上富人家的子弟。两头不沾边,他就成了独行侠式的人物,在人群之中格外惹眼。

韩信对自己充满信心,这几乎是所有成大业者早年生活的共同标志。刘邦自信,有一定的外在条件:他生有异相,尤其是左腿上那七十二颗黑痣,赢得了舆论的广泛关注。而韩信找遍全身,也找不出特异之处。他长得像一个普通人,所以必须在行动上与普通人保持距离,若是一味混同于后者,天长日久,很难说他熊保持异于常人的自我意识。

韩信一如既往地晃荡着,而家境每况愈下。父亲死掉了,母亲在病中挣扎了半年,也一病归西。韩信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用以安葬母亲。他看中了城外的一块高地,但此地价格昂贵,他若买下它,就再也付不出买棺木的钱。两相权衡,他舍去了棺木,代之以几张草席。

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是宝贵的,他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他飞黄腾达。

晃荡变成了流浪,他常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形体消瘦,面色苍白,衣裳是襟襟片片,且又短又小,头发倒是老长,在风中飞飘,形如饿鬼。虽如此,他却仍然固执地背着那把镶了金的宝剑。

街上的二流子于是看他不顺眼,他们早就对他有看法,只因摸不透他的底细,没来惹他。现在,他终于露出底蕴,一副乞儿相,而神气一如当年,拒绝与他们为伍:这岂不是一副挨打相?

二流子来找碴了,先是尾随、取笑,继而迎面相撞,挽了袖、叉了腰,在韩信的鼻头上指指点点。韩信欲躲避,哪里躲得过?二流子最大的特性就是无处不在。

这一天,一个二流子拦住韩信的去路。

二流子说:“你成天佩剑上街,想跟人比试么?”

韩信摇头,算是作答。他侧身要走,二流子摊开了双手,嘻嘻一笑:

“今儿豁出去了,向你讨教一招,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我叫王二,老爹是屠户,街面上都闻我的名头!”

韩信盯着对方,仍是一言不发。叫王二的二流子发火了,嚷将起来:

“你韩信今天别想走,我王二横竖是缠上你了!你有宝剑,你不得了,我王二也不是吃素的。大家说,我王二吃不吃素?”

王二振臂一呼,一群围上来的二流子齐声回答:“王二不吃素!”

王二一脸得意:“听见了吧?这是群众的声音。今天我和你打个赌。这是你的剑,这是我的头,你若是条好汉,就把我这头砍下来,否则,须从我胯下钻过去。”

韩信被逼到这个地步,只得启口:“我凭什么要砍你的脑袋?”

“你是个剑客啊。”

“剑客也不能随便杀人。”

“可我要你杀,怎么着?我偏要你杀!杀死不偿命,我王二说话算话。大家说,我王二是不是说话算话!”

十来个二流子再次响亮地回答:“说话算话!”

王二得意之极,一张丑脸笑得稀烂:“不杀也成呵,那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

“爬过去,爬过去,从胯下爬过去!”所有的二流子齐声呐喊。

二流子们富于节奏的喊声,惊动了半个淮阴城,市民奔走相告,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众堆山泄海,轧断了一条街,几百个人伸着鸭子似的长颈项,个个笑逐颜开。

韩信平生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瞩目。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地扮演主角,指挥千军万马,想象不能变为现实,又使他无数次地感到头痛,今天倒好,他终于有了观众。他终于被人群围在中间,一举一动都有人观赏。当他走神时,一种大人物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太短,十来个二流子又开始狂叫:爬过去,爬过去!一些小孩也加入进来,声势更大了。韩信不得不面对现实,而所谓现实只是王二叉开的胯。

他决定钻胯,而不是用剑洞穿这个二流子的身体。

他趴下身子,屏住呼吸,从王二的胯下钻了过去。哄笑声冲天而起。

这一钻,把中国的“忍”字哲学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一个瞬间确立的象征意义,延续了两千余年。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的中国人几乎人人熟悉的这句话,与韩信的胯下之辱有极大关联。

他成功了,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他站起来,由于憋气而涨得满脸通红。

有人扔果皮,有人吐口水,有人大笑,有人尖利地打着口哨,韩信垂下了头。

这头垂下了,就再也抬不起来。有个鱼贩的女儿,曾对他有点意思,而自从他钻胯的名声远扬,小姐的媚笑就变成了冷笑。士可杀不可辱,虎落平阳被犬欺,韩信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一副熊样。

后来,有了漂母的故事。淮阴城下一个浣衣的女人,见韩信可怜,便不时赏他一口饭吃。韩信为一口饭而感激涕零,发誓日后富贵,定当图报。不料漂母反而斥责他。

漂母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经常饿肚子,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你的厚报吗?前程要紧,小伙子好自为之吧!”

韩信记下了漂母的话,也记下了王二胯下的奇耻大辱。项梁起兵反秦,他远走会稽,离开呆了二十多年的淮阴,他暗暗发誓:不混出个名堂,决不重返故乡。

在项梁军中,他不受重用。项梁死,项羽立,韩信转而寄希望于这位力能扛鼎的人物。他得了个执戟郎中的职务,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因为外表:他披挂执戟的模样像那回事,明显强于一般士卒,所以合该站立在中军帐下,以显示主帅的威风。

离项羽近,应该说进言的机会就多,但韩信多年的沉默,给表白带来障碍,他没有张良那样的滔滔辩才,甚至不如郦食其,饮酒辄醉,醉辄高谈阔论。一方面是急于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却是不善言辞,他迟迟得不到项羽的提拔。再者,他的才华重在指挥三军,不在于沙场驰骋、百万军中取人首级,后者容易表现,前者却难。

项羽九败章邯,打入关内,鸿门宴上吓得刘邦抱头鼠窜。继而入咸阳,烧杀抢掠:烧阿房宫,杀老百姓,抢奇珍异宝,掠走天下第一美女虞姬。然后,衣锦昼行,带着西楚霸王的名号回他的江东去了。

楚军驻扎咸阳时,韩信亦有收获:他在京城的废墟中结识了羌女,她是选入秦宫的美女,姿色不难想见。

兵匪入城,高官大贾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十分害怕,有财有势的怕失去财势,女人则担心失去贞操。连年转战的军士,大半是性饥渴者,见了女人便如饿狼扑食。

姿色出众的美女,均被项羽装车运往彭城。霸王自己不用,因为他拥有虞姬,掠来的妇女通常用来赏赐给部下——这是古代战争的通例,不独项羽如此。刘邦“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主要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

羌女属次一等的美女,故而免于装车。她躲在一座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府第中,用木炭将俏脸涂成丑脸,光顾废墟的士卒竟对她不屑一顾。

韩信发现她时,最初是可怜她,给了她一点吃的东西,并和她闲谈了几句。也许韩信获得了羌女的好感,羌女拉他到淮河边上,用河水洗净了脸,将本来面目呈现于韩信面前,韩信这才吃了一惊。不过他没去动她,而是默默地领略她的姿容——这个举动再次赢得了羌女的好感。

楚军东返,韩信把羌女带往彭城。按他的级别,原是没有资格带家属的,他向项羽求情,项羽破例恩准他——对这类事,项羽历来不放在心上。

有个心爱的女人,韩信的功利之心更为急迫:他要让羌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于是上书霸王,洋洋千言,却惹得霸王动怒,如果不是项伯从旁相劝,项羽或许会将他斩首。

韩信心灰意懒,对项羽彻底失望了。

他转思投往别处。项羽之外,刘邦的实力最强。韩信也一向看好刘邦,可刘邦远在南郑,且栈道已毁,他欲投之而不得。如何是好呢?

于是,整日价唉声叹气,羌女的抚慰也无济于事。大丈夫建功立业,乃是头等大事。

恰好张良来找他了。张良来得正是时候,不须大动唇舌,韩信便决定跳槽,背楚向汉。张良写了一封推荐信,信中备述韩信的过人之处。韩信略一迟疑,将书信收下。他向来自信,一切靠自己,不喜欢别人来推荐,尽管他深知张良对刘邦的影响力之大。

羌女的去留是个问题。蜀中山水险恶,韩信不想带她同往,受那份罪。留下亦有麻烦:项羽知他人汉,可能降罪于羌女。张良说,不妨把羌女留在项伯府中,与李媛媛同住,一来可受项伯保护,二来两个女子在一起,也有个伴。再说,羌女非韩信正配妻室,只是个女友而已,项羽未必会留意她,对她不利。

韩信同意了。说走便走,与羌女洒泪而别。

几天后,张良也离开彭城,游说诸侯去了。他临走再三叮嘱项伯,善待两个弱女子,不能让她们受委屈。项伯满口应承不提,而两位留守女子在彭城的生活,亦不在话下。

深秋时节,韩信到了南郑。南郑与彭城没法比,处处显得简陋。汉王宫和丞相府,设在同一条街上,看上去像是中等人家的住宅。但汉军纪律严明,士气高昂,重返关内、还定三秦的口号随处可闻。韩信感到,这支队伍迟早会打回去,与西楚霸王项羽一较高下。

这一趟,他认为走得不冤枉。

然而,刘邦待他,并不比项羽更热情,只让他做了个连廒官,也就是粮仓管理员。称为官,无非是手下有一群伙计。韩信初到时的热情减去大半。

前面说过,韩信不善言辞,且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他不愿出示张良的荐书,而宁愿自己推荐自己。到南郑不久,刘邦倒是召见过他一次。作为项羽麾下的军人,不远千里转投刘邦,刘邦自然很高兴,见面的结果,却是双方都不满意。

刘邦问韩信:“你说你能带兵打仗,那你能带多少人马?”

韩信回答:“先给我十万吧。”

刘邦笑道:“我总共才十来万人马,给你十万,岂不是让你做了大将军?”

韩信似乎听不出刘邦话中的揶揄,天真地说道:“我投奔汉王,正是想做大将军。”

刘邦怫然不悦:这小子也太狂妄,昨天的执戟郎,今天就想做大将军,简直是欺我军中无人。当即冷冷地对韩信说:“其志可嘉。我也希望日后能为你设坛拜将,可眼下你得从基层做起。退下吧,你的职位自有人安排。”

连廒官也叫治粟都尉,手下的一帮伙计叫兵曹,人数大约有几十个。韩信到任上,由于情绪低落,便每日喝酒,不理正事,几个兵曹趁机偷粮食到市中卖掉,买回酒肉,大吃特吃,甚至请来韩信一块儿吃——他们看准了这位醉眼迷离的长官,跟他们是一个道上的人。韩信也不问情由,坐下便吃,吃完便走。兵曹越偷越大胆,终于东窗事发。

刘邦大怒,喝令将几个兵曹斩首,兵曹一急之下乱咬人,一致把责任推到韩信身上,说是长官支使,他们不过是跑腿而已。韩信欲辩无辞——他时常和他们一起吃喝,有目共睹。

刘邦下令,将韩信一并杀掉。

性命攸关,韩信慌了,奉命捉拿他的士卒未及抵达他住的营寨,他先溜进了丞相府。由丞相萧何出面,进宫为韩信求情,才免了他的死罪。

堂堂丞相,何以为一个仓库管理员说情?这中间有个缘故。

韩信曾求见萧何,与萧何有过一席谈。萧何在人前不拿架子,所以韩信见他时,比见刘邦要轻松得多。在放松的状态下,韩信谈了许多,尽量抖搂胸中之学,萧何大为叹服,不过,他老于吏事,并不立即向刘邦禀报,他要选择进言的时机。韩信这样的大才,要做就做三军统帅,做个将军也嫌小。

这些话,萧何当然不会说出口,只安慰韩信,暂且委屈一时,以后再说。

韩信死罪免了,而活罪难逃:被重杖五十,打得皮开肉绽。且被解除治粟都尉的职务,降格为兵曹,混同于军中的任何一个大兵。

行刑之后,韩信伤心透了。皮肉之苦倒在其次,当年的胯下之辱他都忍过来了,重杖五十算什么?伤心伤在前途渺茫。萧何赏识他,关于他的将来却语焉不详。这位年过半百的汉丞相,韩信相知不深,不敢相信他真会把自己推上高位。

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韩信躺在地上,一动就呻吟:背上和臀部均是血渍。黑暗中,眼泪涌了上来。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当着别人的面。现在他一人独处,无人照料,吃着军中最差的伙食,眼泪一来就收不住,扑赤扑赤往下掉,如果不是门外有人——那些个幸灾乐祸的兵曹和新上任的连廒官,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泪眼迷离中,忽地有个笑脸在空中一闪。

那是羌女,笑靥如花的羌女,伺候他,陪他说话,和他上床的羌女。

他突然感到归心似箭。

回彭城去,继续做他的执戟郎中。什么前程,什么大业,去他妈的!今生今世,唯愿与羌女长相厮守。有了颜如玉,还要什么黄金屋?粗茶淡饭的爱情,更能天长地久。

当初离开彭城时,他向顶头上司撒了个谎,说是回老家服父丧,告假半年。他塞给上司一千钱,上司乐坏了,当即放行,并保证他回来时仍居原职。

一经做出决定,韩信不哭了,他望着空中时隐时现的羌女,心中一阵接一阵感动:男儿的权力意志让位给女性的漫无边际的温柔。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韩信骑马出走,出东门,往寒溪方向疾驰而去。他留下了一封书信,那是写给萧何的,信中只字不提汉王刘邦。对萧何的救命之恩千谢万谢,表示将来一定报答——恩怨分明,是韩信为人的一大准则。

书信送到丞相府时,已是后半夜。受韩信委托的士卒原想等到第二天早上再送——若如此,韩信出走的计划就成功了,他本人的命运和汉朝的历史都可能改写。对他来说,那未必是坏事:选择情人的角色和平庸的人生要比做几年大将军幸福得多。至于千秋万载名,不过是身后事,与他本人不相干。他的出走,对刘邦、萧何一班人,则绝对是一件坏事。

士卒改变了主意,大概是担心信中有什么要事,呈送晚了,自己担当不起。

萧何看罢书信,大吃一惊,急忙披衣下床,跳上一匹快马,出城追赶。守城门的士卒报告说,韩信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萧何叫声晚了,仍然纵马向前。

四野笼罩在月色中,蜿蜒的山道清晰可辨,空气中绝无半点尘埃。一轮圆月挂在蓝色的天幕,像是舞台上的布景道具,月下,一个身穿灰白官衣的男人单骑飞奔。萧何月夜追韩信。这是一幅画,一出戏,一本小说和一首诗。当代,则是电视剧一再重复的镜头。虚构的场面太多,事件本身就仿佛变成了虚构。

追出五十余里,仍不见韩信的踪影。

道路却越来越难走,马行的速度大为减慢。

萧何很清楚,如果韩信及时渡过了寒溪,他就万难追上,只得由他去了。

寒溪,实际上是一条宽约数丈的河,因由山间的几道溪流汇集而成,一年四季寒彻骨,故名寒溪。溪上有渡船,但不知夜里开不开船。

开船就糟了。萧何想。

再行十余里,寒溪到了。萧何一眼看见溪边有个人影在徘徊,不禁大喜:

那人不是韩信是谁?

确实是韩信。

韩信在溪边已徘徊许久,苦于无船渡河。对岸倒是有一只渡船,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船家大概回家睡觉去了,看来须等到天明。

初冬天气,山中已然冷气逼人,韩信身上穿得单薄,只得不停地走动,寻一些暖意。

溪清月近人。一棵树倒影在水中,婀娜多姿,令他想到羌女。羌女此时正睡得香甜,她梦见了谁?韩信相信多半是他自己,羌女不可能梦见别的男人。

重逢在即,韩信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加上不停地走动,身上竟然暖洋洋的。

远处,一人一骑向他驰来。

难道还有入夜渡?他想。他没想到这人是来追他的,更没想到追他的人是萧何。

认出来者时,他惊得说不出话,急忙迎上去,紧紧抓住对方的大手。

堂堂汉丞相,连夜追他到寒溪,他感动得不能再感动了。许多年后,当他中了萧何的圈套,落入汉高祖刘邦手中,回想这一幕,真是感慨万千。后人流传有一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二人在溪边坐下,望着月光下的溪水。

“韩信,你此去欲投何处?”

“回彭城。”

“项羽能容你去而复回么?”

“项羽并不知道我投了汉王,我回去,他不会责怪的。”

“可他也不会重用你。在他手下,你仅仅是个执戟郎中。”

“可我现在仅仅是个兵曹。”

“以后不会了。请相信,以后决不会这样。”

“丞相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做大将军。”

韩信一震,眼中的兴奋持续了几秒钟,又黯淡下来。“恐汉王不允,众将不服。”

“汉王面前,我将竭力保举。至于众将,他们迟早会被你的才华所折服。”

“如果保举不成呢?”

“那就暂居丞相府,我总会说服汉王的。汉王爱才,只是对你不够了解。”

“丞相,你如此重看我,不怕看走眼么?”

“我年逾半百,阅人可谓多矣。若是看走了眼,那只能证明我是个老糊涂,不堪当丞相重任。”

“既如此,我有样东西给丞相看。”

韩信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帛,递给萧何。萧何借着明亮的月光展开一看,喜道:

“原来你有子房的荐书,何不早拿出来,呈与汉王?”

韩言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靠别人推荐的习惯。再说,我也不知道张良先生的一封书信有这么重要。”

“你有所不知。汉王对张良,向来言听计从,他一封信,胜过我磨破嘴皮子。大将军的位置看来非你莫属。咱们往回走吧,天都快亮了。我这一趟总算没白跑。”

萧何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他跑了半个夜晚,这时才感觉到疲倦,二人上马往南郑方向走。东方泛白,远近的村落鸡鸣不已。不多时,太阳出来了,霞光万道。路边的一家酒肆已开门迎客,远远就看见酒旗在晨风中飞飘。韩信说,肚子饿得厉害,想吃点东西再走。于是下马,进入酒肆。萧何抖擞精神,将睡意驱开。店家端来几样野味并一罐村酿,韩信一阵狼吞虎咽,连称味道好,喝酒也用大碗,一口就是半碗。萧何瞧着直摇头,叫他慢慢吃,别撑坏了肚子。

韩信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却提到羌女——这叫做饱暖思淫欲。淫欲不恰当,就当下而言,应该叫爱情:肚子填饱了,爱情便在胸中激荡。韩信把羌女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萧何听,讲他是如何思念她:这次离开南郑,小半是受委屈,大半都是为了羌女。萧何笑道:

“这还不好办?派人将她接到南郑便是。”

韩信又提到李媛媛一张良先生的红颜知己,亦在彭城的项伯府中。萧何大笑:

“我还以为子房不近女色哩,哈哈,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去音讯杳无。”

说到女人,萧何倦意全消,亦复换成大碗喝酒。看这架势,用不了多久,丞相府中也会添几位姿色亮丽的女孩。——此系题外话,按下不表。

再说刘邦,未及天明,便被人叫醒,他心里很不痛快,厉声喝问发生了什么事。门外的军士禀报说,萧丞相昨夜骑马出城,至今未归,或许是投项羽去了。

刘邦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丞相是什么人,会去投项羽?尔等不可胡说八道!”

但萧何单骑出走,却是事实,并且没有任何交代。到上午,太阳升得老高了,仍不见萧何回来,刘邦心里不免有些发毛:萧何转投别处,似乎也有可能。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萧何有王佐之才,不愿老呆在穷乡僻壤,并非说不过去。前途比交情更重要,所以才不辞而别。

不想则已,一想,可能性就无端增大。刘邦疑虑重重,不断派人外出寻找,派出去的人又灰溜溜地返回,都说不见丞相的踪影。

刘邦垂头丧气,茶饭不思。萧何这一走,关系重大,身居丞相高位,尚且要走,别的人更难留住——势必人心浮动,军心动摇,甚至一哄而散!

这事想不得,越想越可怕。午后,刘邦在城里坐不住了,换了便装,带上几个随从,径出东门,驰往寒溪——这是出汉中,通向陈仓的唯一一条路。萧何真要走,舍此别无他途。

但愿别在这条路上碰上他。刘邦想。多年的老交情,翻脸可不易。

沿途但见带锄的农夫,提篮的农妇。随从下马打听,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的男人,官衣官帽,腰间还挎着一把剑。农夫茫然,农妇亦摇头。刘邦想,萧何出走时,天光尚早,难怪这些人未曾看见,要知端的,须问寒溪摆渡的梢公。

刘邦继续走,视野中闪出一家酒肆,也就是萧何与韩信喝酒的那家酒肆。此刻,二人在肆中呼呼大睡。一来是酒喝多了,二来是昨夜几乎没睡觉,狂饮之后,趴在桌上便响起了鼾声,店家也不相扰,兀自坐到门外晒太阳。刘邦一行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向他们打招呼:

“客官赶路呵。”

刘邦停马问:“此去寒溪,还有多远?”

“不远,只是路不大好走。客官喝口酒再走吧。”

“我们带着酒哩。”一个随从晃了晃挂在腰间的酒葫芦。

“我这儿的酒可是上等好酒,又醇又香哩。”店家打起了广告。

“我们有事。”刘邦说,“我们要寻一个人,回头再来喝你的上等好酒。”

“寻什么样的人?”店家问。他想起肆中那两位酣睡的客人。

刘邦把萧何的外貌形容了一番,店家笑道:“客官,看来你我有缘。”

刘邦忙问:“此话怎讲?”

“你要找的人,不在别处,只在我这小店中。他喝了我的上等好酒,正趴在桌上大睡哩。”

刘邦闻言,急忙下马,奔入肆中。迎面就看见萧何,果然趴在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涎水。另有一个年轻人,脸朝下,看不清面容。跟在身后的店家犹自贫舌:

“我没说错吧。这二位客人,喝了我的酒,足足睡了两个时辰。你说醉人不醉人?我这酒呵,方圆几十里,没人不说好!客官,来两碗如何?”

萧何被说话声吵醒,抬头一看是刘邦,忙拜伏于地,口称汉王恕罪。

店家一时呆了:原来是汉王,我的妈呀!两膝一软,跟着跪下了。柜台边上的店家老婆,连同随刘邦而来的几个随从,也都伏地而拜,唯有韩信,身子动了动,依旧鼾声如雷。

刘邦把萧何拉到门外说话。

“你是怎么搞的?不辞而别,连声招呼也不打,有人说你投项羽去了。”

“汉王莫怪,我有急事,所以才走得匆忙——我要追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你这个大丞相半夜去追?就是桌上趴着的那位?”

“是呵。汉王没认出他是谁?”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对你如此重要?”

“他对汉王很重要,极其重要。”

“是么?他是谁?”

“韩信。”

“韩信?就是刚刚被削了职的那个治粟都尉?”

“正是。”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当年钻别人裤裆的家伙。在项羽手下不得志,跑到汉中来,自以为了不起,却每日喝酒,害我杀掉了几个兵曹。萧丞相,你是不是得了病,脑袋发烧?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竟然说对我极其重要,还连夜去追他,累我跑这一趟!”

“我有一句话,汉王可能不信:此人有元戎之才。如果没有他,我们就别想打回关内!”

萧何加强了语气,一脸严肃。刘邦有点被镇住了,他仔细瞧了瞧萧何的脸,又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发现萧何的额头和自己的额头温度差不多。

“我没说胡话,汉王。我清醒得很哩。”

刘邦吸了一口长气,视线停在萧何脸上。看样子,他开始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

“萧何,我先问你一句。这个人,我是说韩信,他没向你行贿吧?”

“他一个穷光蛋,行什么贿!再说,汉王看我像一个受贿的人么?”

“我看也不大像。那么,你是对他很了解?”

“长谈过几次。凭我多年的经验,我敢保证:韩信决不是泛泛之辈。”

“那好吧,我相信你。我提他做校尉,同时免了他私自逃跑的罪。”

“这不行。汉王得拜他为大将。”

“拜为大将?这未免操之过急了吧?他年纪轻轻,寸功未取,还刚犯过错误,拜大将恐怕不成,让他做校尉已经不错了,比樊哙、曹参等人只差一级。”

“若如此,韩信还会逃跑。”

“他敢!我立刻抓他回来,严加惩治!”

萧何一笑:“汉王杀了他也不管用。杀了他,吃亏的将是汉王,是我们大家。唉,汉王既然不信,我这个做臣下的也不便多言。从今往后,只铁了这颗心:随汉王老死在汉中罢了。”

刘邦笑道:“你能随我刘邦老死汉中,我感激不尽。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打回去,跟项羽争个高下。这韩信嘛,你把他说得太神,超过管仲、乐毅,简直就是孙膑、姜子牙。我并非不信,只是拜将之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单凭你一人之辞做出决定。”

“我一人之辞分量固然有限,但如果还有人举荐韩信做大将军呢?”

“那要看是什么人举荐。”

“张子房。”

“别说笑话了。子房烧绝栈道之后,便一去不返,连我都没他的一点消息。咱们走吧,叫醒你追回的那位人才,回南郑,我再找几个人商议商议。”

刘邦说着,转身欲走。萧何说:“汉王且慢。”随即拿出了那块绢帛。

刘邦接过一看,失声叫道:“果然是子房的手迹!”

看完了,叹一口气,对萧何说道:“这个韩信,看来还非得拜他为大将不可。昔日胯下小儿,今日汉大将军,传出去,我刘邦不被天下人耻笑才怪。罢,罢,罢,张子房之书,萧丞相之言,我不听也得听,不从也得从!且看他日后造化,能不能证明你二人所言非虚。”

回南郑后,刘邦和韩信谈了一次。张良与萧何的一致推崇,对刘邦不可能不产生影响。刘邦这人的特点,就是容易受人影响,当然,是受那些比较优秀的人的影响,例如受张良和萧何的影响。而从现在起,他又开始受韩信的影响,尽管后者比他小得多,不到三十岁。

谈话之前,刘邦心里老想着韩信,想着他对韩信的印象,不言而喻,这印象不算好。首先,韩信表现欠佳;其次,韩信过去有污点,钻过别人的胯。这些都是事实,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但人对事实的看法会改变。现在,刘邦受了张良和萧何的影响,对韩信的看法就开始改变了。

韩信在治粟都尉的任上不好好干,每天喝酒,纵容贪污,那是因为心里有委屈。大材小用的人,通常都会这么着,不然引不起上面的注意。如果认真干,一级一级往上升,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者,能忍受胯下之辱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正的懦夫,甘愿受辱;另一种则是真正的好汉,能屈能伸,修炼功夫炉火纯青,视奇耻大辱为寻常小事。刘邦相信,韩信属于后者,是一条好汉。

这两件事,刘邦想通了,对韩信的印象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及至与韩信促膝相谈,他已经换了新的眼光看待这个年轻人。

刘邦果然被折服了。韩信谈古论今,大论滔滔,尤其对军事,既谙兵法,又对当前各诸侯的强项弱势了如指掌,剖析项羽,更是入木三分,刘邦不禁为之拍案叫绝。说到具体的战略战术,如何还定三秦,韩信的想法与张良不谋而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它个措手不及,一举击破章邯等人的联手布防。

韩信确是天才!这样的天才,险些让他给跑了。刘邦几乎不能宽恕自己,拍脑袋,捶胸脯,一刻三叹。韩信不明所以,问他这些个动作的具体含义时,他又仰面一笑,状如疯子。

第二天,刘邦召见萧何,宣布自己的决定:择日设坛,拜韩信为大将军。

坛筑郊外,数日而成。汉王刘邦斋戒三日,静候佳期到来。

吉期清晨,丞相萧何早早将文武百官汇集宫内,专候汉王出宫。不多一会,衣冠修整的刘邦步出宫门,登车而行,萧何率百官紧随其后,直抵坛下。

坛高数丈,前面竖一面大旗,上写一斗大的“汉”字,坛被彩旗所绕,旗随风动,呼呼作响。坛下,环列着队队武士,静寂无哗。不久,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光照全坛。

如此壮观的场面,刘邦见了,不禁面呈喜色。他下车登坛,徐徐而上。

丞相萧何,手捧符印,也拾级而上,向刘邦行礼,并将手捧之物交与刘邦。

斗大的金印在刘邦手上,刘邦会交给谁呢?谁将成为指挥三军的大将?

金盔铁甲的将官们,个个翘首伫望,眼睛都睁圆了。

此前,刘邦与萧何合谋,耍了一个小花招:宣布了拜将的消息,却不告知具体人选。这样一来,不少人都抱了点希望,以为那金灿灿的将军印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樊哙、曹参、周勃、灌婴、夏侯婴,堪称五员虎将,而这五个人当中,樊哙的呼声最高,谁都知道他和刘邦的特殊关系:他娶了吕公的小女儿,也就是吕雉的妹妹,他一直担任刘邦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屡立战功,鸿门宴上,又挺身而出,力挫项羽的威风,救下刘邦一命。樊哙拜将,人们不会感到意外。

樊哙呼声既高,对自己的期望值也就不小,以至兴奋得睡不好觉。夜里反复盘算,算来算去,军中确实只有他最有资格,大将印绶,非他莫属。

眼下,他盯着将军印,只等刘邦念出他的名字。

坛上,刘邦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朗声道:“请韩信登坛!”

全场哗然。樊哙呆若木鸡。一个个将官交头接耳。唯曹参不语,却也摇了摇头。

韩信出列,从容登坛,一时鼓乐齐鸣,惊天动地。

樊哙满是胡须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旁边有人明知故问:“韩信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樊哙答道:“那个曾受胯下之辱的淮阴人,难道你真没听说过?鼎鼎大名哩。”

樊哙一腔怒气,因而说话不避左右。恰好韩信从他面前走过,他越发提高了音量,故意让对方听到。韩信只作未闻,昂然而过。

韩信登上将坛,面北而立。礼官宣仪之后,汉王刘邦亲授印绶。授毕,刘邦对韩信说道:

“今后,内外军事,皆归将军节制,愿将军勿负我意,严格治军,以匡扶王业。”

随后,刘邦又向众将下令:

“自此,如有藐视大将军,不听军令者,尽可军法从事,先斩后奏!”

韩信听罢,跪拜谢恩。

众将听罢,面皆变色。

樊哙猛地将脖子一扭,望着一边,仿佛遭受了平生之奇耻大辱。

仪式结束后,刘邦登车还宫。樊哙环顾众将,愤然道:

“我等千辛万苦,随主上到此,却反听饿夫节制,真是岂有此理!我欲向汉王进言,尔等且来附和,不能让那钻裤裆的小子得意!”

众将默然,显然是慑于刘邦刚才发布的命令。樊哙见状,越发恼怒,趋近刘邦车驾,叩首大呼:

“汉王车驾稍停,臣有一言上告。韩信乃淮阴饿夫,乞食漂母,受辱胯下,在楚为执戟郎。弃楚归汉,空钓唇舌,未见有尺寸之功。汉王今日屈驾,拜为大将,若项羽闻之,一定耻笑!天下诸侯,以为我汉中无人,却用这等饿夫兼懦夫,不待对敌交兵,人已知我虚实也!阻三军踊跃之心,长敌人敢战之气,三秦决不能下,强楚决不能破!事关重大,还望大王三思!”

这番话,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包括刚刚接受了印绶的韩信。韩信不语,只望着刘邦,刘邦气得胡子乱抖:太不像话了!岂止是藐视韩信,简直是藐视他本人。他立即传令:

“将樊哙拿下,押于朝门,听候发落!”

樊哙这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给刘邦难堪。此时的刘邦不是当年的哥们儿,而是堂堂汉王,汉王得有汉王的威仪,岂能由着部下乱来?

樊哙后悔,却已迟了。当天,刘邦下令,按军令从事,将樊哙斩首。

命令一经下达,樊哙魂飞魄散,急忙求人在汉王座前说情。其实不用求,说情的人已不请自来,萧何、郦生并一干武将,齐刷刷跪倒在刘邦面前,历数樊哙功劳苦劳,求刘邦免他一死。其时韩信在侧,刘邦目视韩信,韩信知趣:樊哙不比阿猫阿狗,轻易杀不得的,刘邦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加入求情者的行列。刘邦这才发话,说看在丞相及大将军面上,免了樊哙的死罪,但倘若再犯,定不轻饶。

樊哙之后,又有人来惹韩信,惹得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动了杀机。

此人叫殷盖。

韩信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演练人马。汉军的战斗力原本平平,入汉中以来,政治口号多,阵法训练少,故虽有十万之众,却称不上一支骁勇的队伍。此外,一部分军官散漫惯了,不把军令当回事。鉴于此,韩信首先强调纪律,禁令一列就是十七条,条条都要杀人。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

其二,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至,此谓慢军,犯者斩。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违筹度,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

其四,多出犯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梗教难治,此谓横军,犯者斩。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此谓欺军,犯者斩。

其七,谣言诡语,造捏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此谓妖军,犯者斩。

其八,奸舌利齿,妄为是非,调废吏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

其九,所到之地,凌侮其民,逼淫妇女,掠夺百姓,此谓奸军,犯者斩。

其十,窃人财产,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

其十一,军中聚众议事,私近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

其十二,军中谋略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佝首,面有难色,此谓浪军,犯者斩。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

其十五,托伤诈病,以避征伐,扶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

其十七,观冠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

韩信治军之严,从这十七条禁令中可略见一斑。在今天看,未免太严了,动不动就犯者斩,谁还敢去当兵?不过古人治军,大约就是如此。

禁令一出,三军为之震动。当然,也有不怕事的,视之为纸上条款,偏要往韩信的刀口上撞。而韩信正需要这种人试刀,杀一儆百。

这天五更时分,韩信来到教军场。诸将升帐,司辰者报时之后,韩信点视诸将,发现监军殷盖未到,他也不加追问,吩咐各队人马照常演练。

午后,喝得半醉的殷盖摇摇晃晃地来了。这人生得高大,在战场上亦是一员猛将,官居监军,仅在曹参、灌婴之下。他跟随刘邦已有多年,和樊哙一样,从心眼里看不起韩信。他要试试韩信的锋芒,有意姗姗来迟。这一试,却把性命试掉了。

到辕门,殷盖即被拦下。守门的牙将说,没有大将军的命令,不得进入。殷盖很不耐烦,以不屑的口吻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小人得志便猖狂,牙将只不理会。不多时,韩信传令,让殷盖入军营。殷盖对牙将道:

“这不是多事么?我殷盖是什么人?堂堂监军,他韩信怎敢不让进?”

牙将冷笑。殷盖人中军帐,立时傻了眼。韩信面若冰霜,两旁的刀斧手一律虎视着。殷盖强作镇静,解释说,今日有亲戚来访,留坐饮酒,故而来迟。韩信毫无表情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却转向执掌禁令的有司:殷盖犯了哪一条?有司随口说道:

“监军殷盖犯了第二条慢军之罪,当斩。”

“既如此,那就推出去吧。”韩信轻描淡写地说。杀殷盖如杀一小卒。

樊哙、曹参等人皆来求情,韩信拂袖而去。殷盖被绑在辕门外的行刑台上,只待未时一到,即当问斩。这时殷盖方涕泪交流,大呼饶命。樊哙平日与殷盖交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自己出不得军营,只得派人火速前往汉宫,向汉王刘邦报告。

刘邦一听也急了,连声叫道:“殷盖杀不得,殷盖杀不得!”即令郦食其持他的手谕,驰往军营救人。郦生飞骑入辕门,却又犯了“驰突军门”的轻军之罪,被军士拿下,同样五花大绑,置于殷盖之旁,一同问斩,这高阳酒徒吓得脸如死灰。未时,韩信到了,下令开刀。一刀下去,殷盖身首异处,脑袋滚出几米远,咬住了地上的青草。郦生魂都不在了,闭目等死。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忽听一声悲鸣,睁眼看时,却是刀斧手砍死了他的坐骑。韩信传下令来:

郦大夫持汉王手谕,故不得死。但所犯第五条轻军之罪,须以坐骑抵罪。

郦生捡了一条命,回报汉王。刘邦怫然不悦。问萧何:韩信杀殷盖是何意?

萧何道:“此正所谓杀权贵以威众心,使三军只知有主将,而不知有敌国。兵法云:内惧主将者必胜。外惧强。敌者必危。汉王得韩信,何愁强秦不灭?”

韩信是萧何推荐的,萧何的话,刘邦半信半疑,于是转问郦生。郦生笑道:

“韩信治军有方,杀殷盖是为了明禁令、正军威。臣被他吓得半死,但毫无怨言。

刘邦这才回嗔作喜。

四月,春暖花开的日子,韩信有了一件喜事:萧何暗中派人把羌女接到了南郑。情侣重逢,亲密得不得了,夜夜同房,如胶似漆。以韩信现在的身份,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韩信看重旧情,只知有羌女,不知有别的女人。他未得意时,羌女和他爱得如火如荼,如今他得意了,尊为汉军之帅,羌女更爱他,他也没有理由降低情感的温度。他总是记着几个月前的那一幕:他吃了五十军棍,独自躺在黑洞洞的小屋时,是何等思念羌女。

韩信问到张良的行踪,羌女说,不久前,张良回彭城,将李媛媛接到魏国的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县南),打算过些月子,再把李媛媛送往韩国的都城阳翟,与其家人住在一起。张良如此安排,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正式接纳李媛媛为妾。二是从男欢女爱中脱出身来,一心游说诸侯,向汉背楚,助刘邦一臂之力。张良呆在魏都平阳,极有可能是意在魏王豹,欲劝其归到刘邦麾下。

韩信对羌女说,过不了多久,汉军将向三秦之地发起攻击。战事一起,他俩就得分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如果战事不利,还可能是永别——男儿效命沙场,永别的可能随时都存在。

说到永别,芜女顿感伤心,眼泪涌了上来。韩信笑道:

“你看你,真是应了别人的一句话:女人的眼泪说流就流。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哪会轻易就死?打三秦易如反掌,项羽实力强,比较难打,但我最终将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咱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那时相聚,就再也不分开了。”

羌女说:“我不能随你去打仗么?我为你弄好吃的。打了胜仗,为你唱歌跳舞。”

“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大将军不可以带女人打仗么?”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方便。打仗是一件苦差事,并非游山玩水。一次急行军,往往就是几百里,你受得了那个折腾?我打胜仗,你唱歌跳舞,这倒不坏。但倘若吃了败仗呢?我要逃跑,又舍不得扔下你,所以说不方便。”

“你吃了败仗,我跟你一起逃跑。跑不动时,咱俩死在一块儿——那才叫天长地久!”

“我死了,汉军咋办?”

“不是已经被敌人打败了吗?”

“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不是全军覆灭。”

“那你就尽管逃吧,不用管我,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

“对我来说,你的命非常值钱。”

“说来说去,咱俩还得死在一块儿,你一剑刺死我,然后挥剑自刎。”

“真够悲壮的。可汉军咋办?”

“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大将军,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我是你的女人,我听你的。”

“办法十分简单。我在前方行军打仗,你在后方静候佳音。”

“不嘛。我禀告汉王,求他恩准我。”

“汉王不会同意的。汉王自己就不带女人打仗——夫人至今还留在老家沛县哩。”

“我试试看。”

“你最好别试。我这个大将军寸功未取,不该在军中搞特殊。我带女人,别的将军也带女人,那岂不乱了套?听话,留在南郑,等我的好消息。打下三秦之后,汉王可能迁都咸阳,那时候,我们在你熟悉的咸阳相见。”

“好吧,我不跟你去。”

羌女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那带了点儿忧伤的侧影看上去异常动人。

韩信揽过羌女,移向床榻。

一个多月后,韩信开始部署进攻事宜。他召来樊哙,命他带一万人马,在一个月之内修复被张良烧毁的栈道。樊哙一听便咧嘴笑了:

“大将军,你大概没走过栈道吧?你知道它有多长?地势有多么复杂?”

“我没走过栈道,但并不等于不了解栈道的情况。樊将军,执行命令吧。”

韩信提到命令,樊哙不敢作声了。弄不好,又犯下他的哪一条,要砍你的脑袋。这小子,不知是真糊涂呢,还是故意找我的碴。——樊哙心想。

樊哙进宫见汉王,备言修栈道将是如何艰难: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修好。韩信让他干这件事,不是明摆着要给他难堪么?甚至更糟糕:他完不成任务,便以军法从事——咔嚓一声,脑袋没了。汉王从此少了一位心腹爱将,很不划算哩。

一席话,把刘邦逗笑了。刘邦道:

“你想得太多了,这可不是你平素的风格。大将军既已下令,我不便更改,照他的话去做吧。”

“命令可以执行,哪怕这是一个狗屁命令!一个月修复栈道,简直异想天开。”

“去吧。”刘邦拍着樊哙的肩膀说,“我只能向你保证一点:你不会被砍头。”

脑袋保住了,樊哙便去修栈道。这自然是一项荒诞的工程,比十七条杀人军规更不可思议。三百里栈道,接连云汉,杂木丛生,三军几无立足之地。樊哙同周勃、陈武登上孤云山顶,举目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如此险峻的工程,虽十万壮夫,一年也修不完。

然而,军令如山,不修也得修。樊哙向部属下令:有条件要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修。士卒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上。高崖插木,巅峰搭桥,半个月下来,一个个面目全非,筋疲力尽。时间过半,而栈道只修了十余里,照此进度,足足需要两年。樊哙咬紧牙关不做声,士卒则怨声载道,不敢骂韩信,却骂张良:狼心狗肺张子房,走便走了,何苦烧毁栈道!

韩信每天都派人催促工程进度,派来的使者是个细皮嫩肉的太中大夫,对樊哙也打着官腔,只问进展,不管困难,樊哙恨不得撕碎那张从不日晒雨淋的小白脸。

工期一天天逼近了,栈道又延伸了几百米,士卒却垮掉了一半:有人受伤,有人掉下山崖,有人开了小差。樊哙心灰意懒,只呆在工程指挥部喝闷酒。

韩信遣入修栈道的消息,经由开小差的汉军传入关内,雍王章邯几乎笑掉了下巴。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已经是一个大笑话,而韩信欲从栈道出师,则是更大的笑话。不过,话说回来,刘邦这种人,除了闹笑话,难道还能传出什么佳话?刘邦拜韩信,乃是痞子拜胯夫,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胯夫能做什么呢?只能修栈道。

等他修完了,师出蚀谷,我再把他打回去。再放一把火,把栈道烧个精光!——章邯这样想。他曾经是项羽的手下败将,现在对付痞子出身的刘邦,应该说绰绰有余。

七月中旬,韩信限定的日期到了,栈道修复三十余里,这比头几天预想的要好,虽然仅仅是全部工程的十分之一。这天下午,韩信亲自到山中视察,樊哙陪他走了一圈,闷声不响。事实摆在眼前,樊哙也懒得诉苦。他偷眼打量韩信,发现这位大将军同样沉默着,似乎心情沉重。

“你干得不错。”回到营帐,韩信对樊哙说。樊哙吃惊地望着对方。

“我事先估计不足。”韩信继续说,“再给你十天吧,十天之内,务必完工。”

樊哙跳将起来:“不可能!十天时间,神仙也做不到!大将军,你这不是逼我么?”

韩信冷冷地说道:“你再闹,我只给你三天。”

“姓韩的,你要杀就杀,别跟我来这一套!”樊哙把眼睛瞪圆了,头发上指。当年吓唬项羽,他就是这副模样,有过胯下记录的韩信大概会吓得昏死过去。

不料,韩信笑了笑:“樊将军,你这副凶神恶煞像,最好拿去对付项羽,对我没用。我要你三天之内撤出此地,留下几百军士继续修复。这条栈道,以后还是有用的。其余士卒,全部撤回南郑待命。”

“待命?待什么命?”

“命你做先锋,杀回关内。”

樊哙又想笑:“杀回关内?可是路在哪儿?你不会让我飞过去吧?”

这时,樊哙在想:这大将军,或许脑袋有问题。

然而韩信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别担心,我脑袋没问题,比你够用着呢。有一条小路,可通陈仓,我已派人拓宽了,车马亦能过。让你修栈道,使的是障眼法,令章邯那伙人高枕无忧。这条计,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张良先生早在去年就定下了,你这做将军的,至今蒙在鼓里,羞也不羞!”

八月的一天,汉兵突然出现在陈仓,陈仓守将惊得六神无主,一面仓促应战,一面派人驰往废丘(今陕西兴平县东南),报告章邯。章邯环顾左右道:

“栈道尚未修好,难道汉兵从天而降?”

一属将道:“刘邦一贯狡诈,怕有小路通达陈仓,我们不能不防!请大王派探马再探个究竟。”

探马出发不久,便于路上遇到从陈仓败下来的士卒,只得返回废丘禀报:

“报大王,刘邦、韩信亲统汉军,自山间兽路,暗出汉中,今已攻取陈仓。”

章邯如梦初醒,始知汉军修栈道是假,暗取陈仓为真。这著名秦将,竟为痞子胯夫所算,不禁气冲牛斗,亲提大军,扑向陈仓,欲阻汉军东下。

此时,汉军在离废丘五十里处安营。

两军相遇,二话不说便开始厮杀。章邯愤怒之至,亲自出阵,汉军中夏侯婴拍马相迎。战三十合,夏侯婴不敌章邯神勇,拔马便走。章邯欲挥军掩杀,忽听汉军阵上一声大吼:

“章邯匹夫,休要逞狂!”

话音未落,一红脸大汉跃马挺枪,直取章邯。来人是樊哙,二人正是对手,大战五十合,不分胜负。汉军将多,曹参、周勃、灌婴等一齐出马,章邯的部将抵挡不住,先自乱了阵脚,章邯心神不安,险些挨了樊哙一枪。自知难敌汉军,章邯急令后退,直退入废丘城中,坚守不出。

韩信催动人马,把废丘四门围了,传令诸将,队伍各安下营寨,预备攻城器具,随时发动进攻。这废丘周围都是高山,山麓之下,通白水大江,城池坚固,三五日难以攻下,董翳、司马欣救兵一到,势必对汉军形成威胁。

韩信决定暂不攻城。当晚,他带了周勃、曹参,骑马围着废丘城转了一圈,长时间盯着护城河看,然后再往高处察看地形。忽然他心生一计,吩咐周勃、曹参如此如此。

二将得令,各领一千人,每人扛一具沙袋,潜入废丘城外东南河口边,将沙袋抛入水中,堵住河口。时值秋水泛涨之时,河口受堵,那水不得顺流,直冲入废丘城来,城四边墙垣原是山石垒就,遇水一冲便倒,河水奔入城中,一路咆哮,有如千军万马。

章邯带人夺路而逃。翌日水退,韩信入废丘城。

不久,槐里、柳中、咸阳等地,均已平定。雍已归汉,刘邦转攻翟、塞二王,二王不战而降。自此,三秦之地,尽归汉有。自韩信出陈仓以来,前后仅用了二十来天。

咸阳已被项羽烧得七零八落,萧何建议,暂且以栎阳为都城。

九月底,刘邦进入栎阳。百姓扶老携幼,出城三十。里,箪食壶浆,迎接汉王。刘邦进城,一面张榜安抚百姓,一面大摆筵席,赏赐文臣武将,计议东征。

以后的几个月时间,刘邦大抵无战事。魏王豹被张良说动,愿归汉。按张良的说法,这是明智之举。汉王日后东渡黄河,直下河内(泛指黄河以北地区),必将顺便拿下魏都平阳,晚降不如早降,魏王豹向刘邦表示,他手下的军队,愿听从刘邦的调遣。

与此同时,张良又修书一封,呈与项羽。书中说:

“汉王出巴蜀,只在收复三秦,如约即止,本无东进之意。唯齐赵携手,意在攻楚。近闻齐兵已逼近楚境,窃为大王考虑,应挥师向东。”

西向征汉还是东进伐齐,项羽正犹豫着,张良的这封信起了作用,项羽决定伐齐。倒不是因为他信任张良,而是形势迫使他暂且放弃对刘邦的征讨。

张良做完了两个小动作(小动作取得了大效果),便带着红颜知己李媛媛,离开平阳,前往韩都阳翟,一代高人恢复了自信,在享受醇酒妇人的同时,玩历史于掌股之间。其时,韩王成已死于项羽之手,张良不复眷念韩室,打算在阳翟小住之后,即赴栎阳,与刘邦会合。

而在栎阳,韩信与羌女再度重逢。大将军初战大捷,前程无量,羌女自是欢喜,二人的柔情蜜意,不在话下。有谁说过,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故事应当起源于波折。

倒是刘邦出了一点儿小问题,所以故事应当回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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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从痞子刘季到高祖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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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追回来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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