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霸道的王与倾城的佳人
第九章霸道的王与倾城的佳人
且说项羽鸿门宴杀刘邦未成,范增痛心疾首,项羽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刘邦的分量太有限了,不足以构成日后的威胁。再说,刚灭暴秦,便杀兄长,名声不大好。项羽把名声看得极重,由此,嘲笑他的人多,钦慕他的人也不少,但无论如何,这最终导致他自取灭亡。
项羽不杀刘邦,却对另一个人耿耿于怀,这就是降了刘邦的秦王子婴。
项羽西进以来,一路上杀气腾腾,入秦地,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秦地的一切毁个精光。这种愤怒,可理解的成份不多,更多的是疯狂,是不可理喻的复仇之举。
子婴投降刘邦,旋即受到刘邦的庇护,可惜好景不长。项羽一来,刘邦的庇护就立刻显得苍白无力,项羽向刘邦索要子婴,刘邦不敢不给,鸿门宴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他召来子婴,对后者说:
“项羽有信来,要你去见他,我是留你不住了。”
子婴一声长叹:“此去惟有死路一条。项羽的为人,我早已听说了。”
“未必。你多赠些珠宝给他,或可保命。”
子婴的旧臣劝他逃走,他拒绝了,理由是:他一旦逃走,项羽很可能屠城,那样一来,咸阳的百姓就要遭殃。
子婴死到临头,还为百姓考虑,可见他与胡亥不是一路货色,项羽不管这些,只要砍他的头。子婴携了大量珠宝,提心吊胆地前往楚营,等着他的果然是死亡。
项羽简单问了他几句,便喝令推出斩首,送来的珠宝一律照收不误。
帐外,年轻的子婴人头落地,这仅仅是个信号,是大屠杀的开始。
刘邦进咸阳,第一件事是直奔后宫,专在美女身上下功夫。项羽则不然,对他来说,首要的快感源自杀戮,而不是什么男欢女爱——鲜血比女人的颜色更为动人。
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秦地百姓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项羽丝毫不考虑缓解这种仇恨。他迎着仇恨上:这才是英雄本色。他铁蹄入咸阳,身后跟着四十万强大的楚军。他有的是力量粉碎任何一种仇恨,并在旧仇之上再添新仇。
项羽是什么人?力拔山兮气盖世!区区咸阳百姓,何足挂齿。他每天杀一千人,让英布和钟离昧统计数字,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接连杀了好几天,几千个脑袋在空中飞舞,咸阳终于鸦雀无声了。项羽提长槊,骑乌骓马,耀武扬威地走过咸阳街头,百姓从门缝里偷看他,内心满是恐惧。这位凶神,比秦始皇可怕一万倍。
“彼可取而代之!”当年的豪言壮语,如变成了现实。岂止取代,项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他的寿命比秦始皇更短,仅仅是后者的一半。不说天命,只看人事,他也活该倒霉。过于霸道的人,或迟或早都有这种下场。
而眼下,他得意得很。
杀人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抢东西。咸阳既为秦都,宫中的财物应有尽有。刘邦白走了一趟,除了在后宫睡了几觉,并偷偷带走一个叫冷梅枝的女人外,别无所取。他不取是因为不敢取,项羽可不同,他想杀便杀,想要就要,普天之下,谁敢说个不字?
他把宫中的珠宝玉器悉数装车,并将有姿色的女人捆在车上,准备东归。曾与刘邦有过一夜之欢的赵吹鸾亦未能幸免,她隐瞒了身份,并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这样,连项羽的部下都没人要她,车行至中途,她被放回了咸阳。几年后,刘邦称帝,赵吹鸾再度入宫,封为妃子,一辈子荣华富贵,尽管不复受宠:其时,刘邦已有许多大美人,顾不上她了。
项羽东归,反对的人不少,最激烈的当数范增。咸阳是一块宝地,秦始皇因之以成霸业,放弃了太可惜,但范增的话,项羽听不进去,偏要一意孤行。
这老头于是气得不行,在项羽帐下,他真有生不完的气。什么远见卓识,全他妈的不管用。项羽愚蠢也罢了,还自以为是。范增简直觉得自己像个糟老头子,被尊为亚父,完全是名义上的,和张良相比,他可差远了,刘邦对张良,言听计从,可他呢?
一把老骨头,总有气得散架的一天。
项羽执意东归,有个堂皇的理由,这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叫做富贵不归故里,如衣锦夜行。这段话,项羽是对一个叫蔡生的人讲的。
蔡生乃咸阳高士,和范增一样,想到项羽手下谋个一官半职。他对项羽说:
“大王切不可东归,咸阳是最理想的都城,土地肥沃,山河险要,周围有函谷关、武关、散关和萧关,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易进犯。大王据守咸阳,就能做天下诸侯的霸主,何必非要回江东呢?大王听我一句话,霸业可成。”
殊不料项羽听了,哈哈一笑,对蔡生道:
“你这个书呆子,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咸阳有什么好?我看这地方很有些晦气。胡亥的下场如何?还有那个子婴,刚刚被我杀了,可见咸阳呆不得。至于雄关险隘,更是扯淡,连刘季都挡不住!还有一个道理,你在书上是学不到的,让我来教你吧。富贵不返故乡,不让家乡父老知道,就譬如穿着锦绣的衣服在夜里行走,有谁看得见呢?”
项羽话没说完,蔡生心就凉了。原来项羽是这种人,表面上刚猛无敌,其实呢,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且让他回江东,衣锦昼行去吧。
蔡生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谨受教”,然后躬身而辞。一代高士,从此收拾稻粮谋,不问世事,终老于咸阳,不提(真正的隐士,想提也无从提起)。
蔡生之后,又来了一位韩生,亦有高见。不过,这位韩生与蔡生不同,他喜欢讽刺别人。他也劝项羽留在咸阳,本是一番好意,可项羽听了心烦。项羽懒得跟他饶舌,只打发他走人,韩生走也罢了,偏偏又在出门之前冒出一句俏皮话,惹来杀身之祸。
韩生说:“我常听别人说,楚人是沐猴而冠,干什么都只凭心血来潮,没个常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约楚人都是猕猴变的吧。”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声大喝:“站住!”韩生扭头看时,脸立刻白了。
项羽怒目圆睁,吼道:
“你祖宗八代才是猕猴!来人,把这狂妄之徒给我烹了!”
可怜韩生,活生生被扔进油锅,转眼间,变成了一堆香气四溢的炸肉。
项羽撤离咸阳之前,还做了一件使他名传千古的事,那就是火烧阿房宫。
阿房宫位于渭水之南,与咸阳隔水相望。秦始皇以七十万劳役,经年屡月,建造这座前所未有的宫殿,未及建成,就一命呜呼了。到二世胡亥手中,阿房宫大致成形,选自全国各地的美女源源不断地流入宫中,但胡亥没享几天福,也一命呜呼了。接下来的三世子婴,在秦王位上仅四十六天,历代史家一般都对他忽略不计,秦二世而亡,并没有三世。
在中国历史上,阿房宫极负盛名。何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它的规模空前绝后,二是它刚刚建成,就被一把大火烧了。此外,唐朝杜牧的一篇,也为它增色不少,全仗着这篇文字,人们才得以想象阿房宫究竟有多大、有多美。
阿房宫号称三百里,其实际规模,当不在百里之内。一座绵延百里的宫殿,在今天看来,已不可思议,何况它还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豪华得令人目瞪口呆。正由于它,蜀中的山全都变成了荒山,所有的材木均被伐光,用以建筑宫殿,难怪后来的大火一烧就是三个月。
阿房宫是秦始皇性格的外化,秦始皇不愧为中国的第一个皇帝,干什么都要求第一流。燕赵齐楚的建筑艺术,在阿房宫得到最完美的体现。杜牧写道: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困困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袖冷,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中,而气候不齐。”
至于流入宫中的珠宝和美女,更是不计其数。杜牧描写这些美女,真是不惜笔墨。这儿不妨再录一段。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漫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从这段文字看,杜牧亦对女色颇为敏感,后面写到的六国珠宝,就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如此堂皇的宫殿,项羽何以要毁它?有论者认为,宫殿是建立在人民的血肉之躯上,所以项羽才看它不顺眼。这纯属谬谈,照这种说法,万里长城也应当拆掉。项羽看它不顺眼是真,动机却与人民无关(尤其是秦地的人民,即使死光了,项羽也断不会心痛)。项羽火烧阿房宫,决无深刻的、堂皇的理由,他也不需要这类理由,看它不顺眼,这就够了。
为什么不顺眼?因为它是秦王朝最大的宫殿,而秦王朝之于项羽,国有国仇,家有家恨。项羽西进灭秦,灭就是灭掉一切,与刘邦的概念大不相同,后者的目的只在于推翻一个王朝。项羽一路杀过来,心中始终有一团复仇之火,坑秦卒,屠秦都,焚秦宫,这一连串举动,都是这团复仇之火喷发的结果。换句话说,阿房宫毁于项羽的私愤。
如果项羽决定不走,以咸阳为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阿房宫会免于劫难。而项羽欲东归,留它何用?这么漂亮的宫殿,项羽不享用,别人谁敢享用?与其让它白白地矗立于渭水之畔,不如放一把火,烧掉了事。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八个字,说尽了无限悲哀。
司马迁中也记叙道:“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然而,鬼使神差的是,项羽烧阿房宫,不仅烧出了一个千古骂名,也烧出了一段千古姻缘。
美人配英雄,虞姬配项羽,中国英雄美人的模式,大约就由这对男女而起。不过,以笔者观之,项羽不应是英雄。列宁说过,真理再往前迈一步,即是谬误。即使承认项羽走的是英雄路,但他也未免走得太远,所以是魔鬼。英雄杀人是不得不杀,魔鬼杀人则是嗜杀成性,两者的区别很明显,用不着求证或争辩。
虞姬是大美人,三言两语恐难搪塞过去,得细细道来。
阿房宫中,一座吴国式样的建筑物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倚在门首,呆望着院子里的梅花。梅花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恰如她两颊上的轻红。
不过,她似乎看得心不在焉。这几天,宫中乱糟糟的。有各种各样的传闻,闹得人心惶惶。宫女和太监都诉说着一个叫项羽的名字,说项羽日食斗米;项羽力能扛鼎;项羽有四十万大军,还有一匹日行千里的乌骓马;项羽进咸阳,一口气杀了几千人……
人们几乎谈项色变,但这位少女不为所动。没什么好怕的,她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无关。
前些日子,已经闹过一回了,那时是闹刘邦。这个刘邦又叫沛公,沛公的十万人马开进京师,引起普遍惊惶。都说沛公原是山上的强盗,带兵下山,打进关来,不为别的,只为烧杀掠抢。可结果如何呢?沛公的军队仅仅驻扎了几天,又秋毫无犯地撤出咸阳,还在霸上约法三章,安抚关中的父老乡亲。
沛公赢得了咸阳百姓的好感,于是,关于沛公的说法大大改变,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沛公原是个美男子,高鼻长颈,左腿上生着七十二颗黑痣:这可不得了,乃是龙种的标志。而且,沛公待人很温和,永远微笑着,尤其对女人……
宫女们越谈越兴奋,少女则站在一边不说话,她沉默的姿态像一尊玉雕。
有姐妹推推她,问她怎么不说话,她灿然一笑:“听你们说就行了,叫我说什么呢?”
是的,她不必说话,她站在那儿,已经表达得够多了。她身体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足以构成完整的句子,绰约多姿,梨花带雨,难道还需要声音作额外的表达?
美到极点的女人,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看她启玉齿、动红唇的男人,岂不是要昏死过去?
幸亏少女周围没有男人,有的只是几个假男人:非男非女的内侍,或曰太监。
少女身边没有男人,不等于心里不想男人,青春妙龄,对异性的憧憬和花开一样自然。姐妹们谈论沛公,她倾听着,心想:这沛公既是美男子,又待人和气,必是个可亲近的人物。
宫中一度传闻,沛公要到阿房宫来。而沛公好色,尽人皆知。这不要紧,男人不好色,岂不成了太监?少女很想见沛公一面,当然,想想而已,说不上对传说中的美男子有什么倾慕。
有宫女跟她开玩笑:“虞姬,你是我们中间最俏的一位,沛公来了,必让你去见他。”
叫虞姬的少女微微红了脸。“去你的,”她说,“你才最俏呢。你去见那位沛公吧。”
“怎么,你不想见他?嫌他年纪大了?”
“混说!什么年纪不年纪的,沛公有多大?总不至于是个老头吧。”
“那可说不准。嘻嘻嘻……”
宫女笑着走开了。虞姬歪着头想了想,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她发现自己无法把心思集中到那个叫沛公的男人身上。没影儿的事,来不来还不一定哩。
两天过去了,沛公果然没到阿房宫来,稍有姿色的女人便显得失望,认为失掉了一次机会。沛公不扰民,来去都静悄悄的,宫里的女人们把他想象成一个好皇帝,或一个好的关中王。但沛公竟去了,无意留在咸阳。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长吁短叹,都有些夸张。
虞姬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叹息的,走就走呗,犯不着大家都来叹气。沛公是好人,可沛公跟咸阳无缘,也跟她们无缘。虞姬别的不信,最信缘分。
此刻,虞姬倚在门首,望着院子里的腊梅。昨夜下过一场雪,地上有雪痕,今天太阳一晒,雪已化得几近于无。虞姬无心看腊梅,也无心回想今儿早晨铺了一地的雪是什么样,她另有心事。她想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既非沛公,亦非项羽。
男子是她的哥哥,叫虞子期。
她从江南来(具体是江南何处,史料不载),江南有她的家,有日夜劳作的父母,她家不算很穷,比她家穷的人家比比皆是。男人们大都抽走了,不是当兵,就是做劳役,只剩下女人维持生计,哪能不穷?虞姬有个大哥,前些年被拉去修骊山墓,去便去了,十余年杳无音信,母亲一度气得卧病在床。母亲也生得漂亮,原是里中的一朵花。亭长怜悯她,亲自到病榻前问候,并拍了胸脯,决不让她的第二个儿子去充劳役。
这第二个儿子即是虞子期,虞姬是小妹妹。
亭长一句话,管了许多年。这些年,虞姬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家里有两个男子撑着,明显强于一般人家。虞姬快乐地生长着,极少有皱眉头的时候。转眼已长到十六岁,村里的后生一见她,一颗心便怦怦乱跳,多美的人哪,长腿、纤腰、圆而坚挺的乳房,还有那张俏脸儿,别提了,简直像春天的太阳,光灿明艳,谁也不敢仰视,怕晃花了眼。
后生见虞姬,不是心跳便是叹气,他们自惭形秽,老远就低了头,夜里在榻上,却一个个欢天喜地,在梦中与虞姬捉对成双。当然,一觉醒来,依然是叹气。
父老见虞姬,一面拍她可爱的脸蛋儿,一面亦复叹息。他们互相印证,然后诅咒发誓:上溯三代,方圆百里,绝对没有出现过虞姬这样的美人儿。有外出闯荡过、见过些世面的老者甚至断言,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比得上虞姬。
虞姬听着这些话,只报以淡淡一笑,她早已听惯了。小时候,人家说她乖,说她可爱;长大了,又说她漂亮、标致、俊俏、好看,所有好听的词儿,仿佛生来就与她结缘。她究竟有多美?这问题一来没法比,二来呢,是她自己没兴趣。她极少照镜子,从不在水边顾影自怜。对她来说,美丽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正如大观园中的贾宝玉,天生富贵,不用为钱财操心,只一味在姐妹们中间混。
虞姬美成这样,做父母的自然格外留了一份心。提亲的人家,一概婉拒,只说孩子尚小,过些日子再说。非为一心攀富贵,却总得找个象样的人家,不然,委屈了如花似玉的女儿。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白居易写杨玉环的这句诗,放到虞姬身上,一样贴切。
半年前,秦廷的采花使者到江南,挑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送进京师。父母问虞姬愿不愿去?虞姬回答说:随便吧。她对京师和皇宫充满好奇,又舍不得离开日渐衰老的父母:去了京师,恐怕再难见上一面。想到分离,娇媚的女孩子眼眶儿红了。
虞姬的态度是可去可不去(至于去不去得成,则不在话下),父母便决定:干脆不去。于是找来亭长,央求他别把虞姬报上去。亭长还是那个亭长,喝下三杯酒,和当年一样拍着胸脯说:
“放心,包在我身上。咱虞姬是孝顺孩子,不会走远的。日后嫁人,远了就不嫁。”
出于感激,虞姬叫声大伯,把头靠在亭长大伯的肩上。亭长笑眯了双眼……
几天后,亭长又找上门来,一脸愁容。原来情况有变,上面来了一道命令:凡三十岁以下的男子,不问情由,一律当兵去。亭长说,多半是关内吃紧,皇帝老儿慌了手脚。
如何是好?二十出头的虞子期,生得高大,在家中早已是一把好劳力,又说了媳妇,年底就要娶过门。他这一走,好好的一个家就垮了一半,虞姬的笑容再也不会那么甜了……
合家沉默着。父亲叹气,母亲抹眼泪,哥哥闷在门首,使劲扯一根麦草。虞姬也垂下了头,这颗可爱的头,十六年来是第一次垂下。
亭长闷了一会儿,直愣愣地望着虞姬,忽地抛出一句:“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一家人都抬起头来。虞姬的眼睛闪闪发亮,忙道:“什么办法?大伯快讲。”
亭长将视线移向一家之长。停了停,才说出口:“为今之计,只有将虞姬报上去,方能留下虞子期。除此之外,再无良策。”
做父亲的忙问:“这样行么?”
亭长道:“怎么不行!上面有规定的。有女人入选皇宫,便是莫大的光荣。将来在宫中,料不定做贵妃、做娘娘哩,谁敢动她家中的一根汗毛。只是……”
说着,目光转向虞姬,父母兄长也望着虞姬,大家只等她一句话。
虞姬笑了笑,启齿道:“好啊,就这么定啦!”
大家一齐问:“怎么个定法?”
虞姬细眉一挑:“还能怎么定?我去京城呀。我这一走,哥哥就可以留下,爹妈也不用犯愁。我一个女子,迟早要离开这个家。咸阳有多大?皇宫有多美?我多想明天就去……”
于是,合家欢喜,虽然欢喜中夹杂着别离的悲哀。亭长再度被留下来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亭长何以喝醉?因为亭长高兴。亭长何以高兴?因为替亭长斟酒的人是虞姬。虞姬也高兴,喝下了几口酒,喝着喝着,眼泪却下来了……
汉元年(前206年)5月,一个骄阳如火的日子,虞姬离开父母,离开江南的青山秀水,西赴咸阳。与她同行的,还有十来个漂亮女孩。这些女孩,都以为自己姿色天下第一,谁也不让谁,及至见了虞姬,才将争奇斗艳的心思收起。所谓山外有山,她们心服口服……
虞子期一直把妹妹送到咸阳。阿房宫前,兄妹作别,抱头哭了一场,虞姬一步一回头:妹去矣,莫牵挂!
虞姬进宫后,只做了个普通宫女,暂时隐没于成百上千的女孩子当中。她大部分时间用来学习宫廷礼仪和宫廷舞蹈,她学得很认真,一学就通,一点就灵。尤其是舞蹈,她挺拔的腰身和柔软的四肢,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加上标致的面容,简直流光溢彩,很快就呈现出压倒群芳的势头。
不过,时间长了,虞姬也发现,宫中不那么简单。除了一大群女孩子,还有一小群不长须发的男人,他们被称做内侍,亦叫太监。女孩天真活泼,了无城府,太监则始终木着一张脸,偶尔发笑,笑容也显得虚假……但就是这群太监,个个都称得上人物,他们都善于心计,无一例外。性力消失了,心计就漫天涌来。他们只关心两件事:一是互相排挤,二是在女孩中间做手脚,施展本领。
虞姬不喜欢太监,除了工作关系,一般不跟他们搭腔,可太监们偏要主动接近她,关心她的学习和起居。这些个假男人,看女人倒有一双锐眼。虞姬色艺超群,眼见得是个大美人,日后,谁把她献给皇上,谁就会升官发财,这是明摆着的,所以他们才争先恐后,像苍蝇一样围着虞姬打转。
虞姬很烦,躲瘟神似地躲着太监,实在躲不开,就给他们冷脸瞧。大小太监一个接一个碰钉子,一腔热情渐渐冰凉,所有计划化为泡影,不禁恼怒了,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如此!几个太监决定联手整治她,不给她出人头地的机会。
虞姬入宫数月,不曾一睹圣颜。圣颜者,即是胡亥的那张脸。胡亥倒是时常到阿房宫,有时一住就是几天,却显得心烦意乱,对成群结队的美女不甚留意。他爱美女胜于爱江山,但江山都快要保不住了,哪有心思谈什么爱美女?
八月,胡亥死于赵高之手。九月,赵高倒在子婴剑下。再过四十六天,子婴率群臣降沛公于轵道(咸阳东郊)。接着,沛公来而复去,项羽挟雷霆之势,入驻咸阳……
一连串的变故,使阿房宫混乱异常。一些人跑了,一些人留在宫中,坐观其变。
虞姬属于后者,她有点留恋宫中生活,暂时还不想回家。
“虞姬,发什么呆呀?”
虞姬回过头来,见是同伴彩鸾。众多的宫女中,彩鸾和她最要好。
“昨夜下过一场雪。”虞姬答非所问。
“昨夜好像有个男人来找过你。他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有人看见了,说是很英俊呢。虞姬,咱俩是好朋友,你有事,可别瞒着我。告诉我,那英俊的男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哥哥。”
“我不信。一定是你的相好。”
“骗你干吗?真是我哥哥。他专程赶到咸阳来看我,见宫中有些乱,便悄悄摸了进来,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住处。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你哥想接你回去?”
“是的。我想等几日再说。”
“项羽就要来了,你不怕?”
“有啥好怕的?他再凶,总不至于对咱们怎么样。你呢,彩鸾,你走不走?”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将来姐姐出息了,我宁愿做姐姐的侍女,一辈子伺候姐姐。”
彩鸾一口一个姐姐,虞姬听着很感动,握了她的一只手。彩鸾靠过来,两人脸挨脸地站在门边上,瞧着几步之外的梅花。宫中寂寞,女孩子成天嬉戏,也掩盖不了这种寂寞。寂寞之源是缺少异性,她们不得已,便在同性之间想办法:几乎人人都有一两个最要好的女伴。
虞姬和彩鸾同住一间屋,夜里为方便说话,常常同榻而眠,开起玩笑来,不是你压着我,就是我爬到你身上,说到动情处,则相偎相挨,俨然一对情侣。有一回从梦中醒来,竟发现紧搂着对方光滑如玉的身子,于是,各自一笑,分开了。
这天夜里,两人仍是同榻而眠。由于天太冷,她们紧挨着,说话时,呼吸相接。好在口中的气味都好闻,所谓吹气如兰。虞姬心中无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灯火之下,她的睡态十分迷人,两颊鲜艳欲滴,嘴唇也红红的。彩鸾怔怔地望着……
第二天,项羽果然来了,带了几百人,蜂涌而入。一来就下令,珠宝、妇女,一律装车!
内侍们抱头鼠窜,担心被砍头。项羽顺手抓住一个,拎小鸡似地提到半空,厉声问:
“可有绝色女子?藏在何处?”
也是机缘凑巧,这太监偏偏认识虞姬,一面手脚乱舞,一面在慌乱中闪过一念:将那小蹄子塞给这大魔头。
“吴宫……吴宫有一个,叫虞姬。”
“哈哈,虞姬!”项羽将太监往地下一扔,太监立时跌得昏死过去。
项羽直奔吴宫。
和昨天一样,虞姬仍倚在门边上,身后是彩鸾,正翻弄着她的衣带。
项羽入宫的消息,她们已经知道。阿房宫这么大,项羽未必会寻到吴宫。再说,纵是寻来了,虞姬也不怕,瞧他能怎么着!彩鸾胆子小,已吓得埋头垂泪。
忽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项羽从另一道门仗剑而入,一帮全副武装的汉子紧随其后。
项羽冲着虞姬的背影走来,大约是受了命运之神的大力牵引,自以为威风凛凛,其实是身不由己:他即将进入一场由上苍导演的爱情悲剧。
“谁是虞姬?谁是虞姬?谁……”
喊声未落,门首的虞姬转过身来。
项羽怔住了。十步之外的虞姬,疑非凡间女子,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项羽不觉改了语气:“请问,你是虞姬么?”
虞姬点了点头:“敢问将军是谁?”
“项羽。”
项羽说罢,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喉咙被哽住了。眼前的少女光芒四射,刚猛无敌的大魔头,刹那间已被折服,差点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
当然,拜倒的是虞姬。盈盈一拜,急煞了铁塔似的伟男,赶紧上前扶起,一双巨手,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抖。这颤抖传给虞姬,伸出的玉指也像触了电。
瞬息的阴阳交流,奠定了长达四年的爱情基础,对他们来说,这四年也是一生一世。
金刚似的项羽,留给虞姬的第一印象完全是另一回事。杀人也好,放火也罢,通通烟消云散了。项羽的呆样,表明他陷入了爱情,而且脑袋发昏,两眼都直了。
虞姬忍不住想笑:这大王真好玩,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同时意识到他爱上了自己,不觉芳心乱跳。偷眼打量他,除了长得威猛外,还很年轻。
不能说虞姬对项羽一见钟情,没那回事。颤抖归颤抖,爱情还在后头。
这天晚上,项羽留宿阿房宫,自然由虞姬侍寝。
红烛高照的夜晚,金碧辉煌的宫殿,佳人把盏,霸王痛饮,四目相对,两心相通,一个长袖起舞,舞姿柔曼,端的妙不可言;一个在座上呆若木鸡,忽地豪气大发,击节而歌,破嗓子声震屋宇。项羽笑了,佳人更是捂了嘴,娇笑不停。
夜深人静,该是卸衣解带的时候了。
虞姬背朝项羽,俏立着,显然是不胜羞怯:毕竟是第一次,尽管说不上太勉强。项羽讪讪地走过去,想动手抱她,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来。气吞山河的一条汉子,此刻深陷在柔情中,生怕吓着眼前的绝代佳人。
据史载,虞姬之前,项羽一直未娶,遇上虞姬时,约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男人,且是一军统帅,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项羽之所以迟迟不娶,大概是要学他已故的叔父项梁:霸业未成,不谈婚事。眼下,霸业既成,恰遇虞姬,可谓天赐。
人是的人,往往变得最快,一日不见,面目全非。现代人叫做灵魂的升华,古人叫什么,不得而知。
傍晚,虞姬跟随项羽入咸阳城,离开了呆了半年多的阿房宫。她一身珠宝,坐上了皇后才能坐的辇车,别的宫女羡慕得要死,彩鸾横竖要跟她走,服侍她,做她的丫头。
辇车行进着,穿过偌大的宫殿,项羽骑着乌骓马,缓缓相随,黄昏的天光中,他的身形显得异常高大。有这样的伟丈夫,虞姬心满意足,一种类似幸福的东西在心中油然而起。
许多士卒在宫中忙碌,虞姬探出头来,问项羽他们在忙些什么。项羽左右看看,笑了笑说,他也不清楚,这些事,只有下级军官才知道,他一般不予过问。车马沿渭水朝咸阳方向行驶,速度加快了。身后,隐约有火光闪烁,虞姬再问时,项羽回答说,大概是士卒生火取暖。
然而,火越烧越大。车抵咸阳,虞姬回首望去,渭水之南的阿房宫已陷入一片火海。她大惊失色,项羽方道出实情:他命令手下在宫中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映着项羽的脸,那重瞳闪闪发亮,呈现出某种痴迷。毁灭带来的快感丝毫不亚于男欢女爱,以至虞姬责备他,他听而不闻,反倒哈哈大笑。
魔鬼!虞姬想。但她已是魔鬼的女人,只能随他去了。
旁边还有个老头,望着河对岸的大火,双泪长流。他对项羽大吼:
“你要遭报应的!”
项羽皱了皱眉头,转向老者:
“亚父何故出言不逊?”
范增不理他,扭头便走。虞姬忙叫:
“亚父!”
“别理他。”项羽说,“他不会走得太远的。”
项羽所料不差,范增走出百步,果然停下了,一屁股坐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以手托腮,像以往一样生开了闷气。
几天后,项羽连同他的四十万大军撤离咸阳,又放火烧掉了这座有六百年历史的都城,皇家宫殿成为焦土,富豪府第变为瓦砾。百姓逃亡,街巷一空,野外处处见新坟。那些凄凉景象,在项羽看来,大抵称得上赏心悦目。他惬意地微笑着,如果不是对范增和虞姬的态度有所顾忌,他随时都可能开怀大笑。
其时刘邦在霸上,见咸阳方向烟火蔽日,不禁悲从中来。冠绝天下的一座都城,就这样被毁了,而他实力有限,欲与项羽抗衡,只能假以时日。
项羽驻军戏下,开始筹划一件大事:分封诸侯王。谁来分封呢?当然是项羽本人,他觉得自己像春秋霸主,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唯一的一个障碍,是彭城还有一位楚怀王,号令天下者,名义上是这位当年的牧羊童。项羽耐着性子,修书一封,命人火速驰往彭城,看怀王对分封之事怎么说。
怀王回信了,只有两个字:如约。
项羽大怒,立刻把信扔进火盆,写信的绢帛化成了一道轻烟。
当初在彭城约定,先入关者为关中王。如约的意思,是让刘邦称王关中。言下之意,分封诸侯王的人,不该是项羽,而应该是怀王。
按项羽的脾气,很想把怀王废了。若他不从,一刀杀之,比杀一条狗还容易。范增认为不可,杀怀王,诸侯一定不满,不如留他一个名号,反正他的王位形同虚设。
这一次,项羽采纳了范增的意见,不但不杀怀王,反而尊他为义帝,条件是不能住彭城,必须迁往江南,都于郴州(今湖南郴县)。理由很巧妙,想必不是出自项羽之口:
“古之帝王,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项羽安置怀王,如理家中事。“怀王者,吾家武信君所立耳”,当年起事之初,把乡间放羊的穷小子扶上王位,对项羽是有用的。如今暴秦已灭,怀王大可弃若敝履,尊他为义帝,已相当不错了。
然而怀王偏偏不买项羽的帐,这年轻人血气方刚,欲以空名与实力雄厚的项羽相搏,死活不离彭城。项羽仁至义尽了,先礼后兵,几个月后,派刺客暗中干掉了怀王。
可怜的牧羊童,做楚王只活了不到三年。
项羽分封诸侯,纯粹以一己的好恶为标准。十八个诸侯王,大半是项羽看得顺眼的,有几个是他的直接部下,如九江王英布、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等。难办的是刘邦,项羽和范增商议,打算封刘邦为蜀王。蜀地僻远,乃秦时罪地,也就是专门流放犯人的地方。刘邦功最高,反而被打发得最远。
消息传到霸上,刘邦终于沉不住气了,拍案而起。樊哙、周勃、夏侯婴等武将也嚷着要跟项羽决一死战。这当然是匹夫式的冲动,以刘邦的智力,原不该在此列的。他被迫离开咸阳,接着又在鸿门宴上惊一身冷汗,心中早已憋了一大口闷气,眼下覆被扔到蜀地,封个什么鸟王,哪能不怒?众将一嚷,他越发血往上涌,拔剑在手,大有明天早晨就发起进攻,一日之内把四十万楚军扫平之势。
张良默然。他吃透了刘邦,知道刘邦是虚张声势,稍一冷静,自会把宝剑插回鞘内。吼几句也好,免得憋久了生病。
萧何急了,连忙劝谏。说了一大通话,归为一句就是:当忍则忍,封个蜀王也不错,日后再作良图。高阳酒徒郦食其也进言,意思和萧何差不多:不能跟项羽硬拼。
刘邦气消了一半,又转问张良:“先生何故不语?莫非另有高见?”
张良道:“有一个想法,未必行得通。我试试看,成功了,再告诉沛公。”
刘邦是急性子,忙问是何妙计。帐内人多,张良不便明言,便附在刘邦耳边说了几句。刘邦听了,面呈喜色,几个文臣武将不知所云,个个茫然,又都想知道张良说些什么。别人不做声,独樊哙叫道:“子房先生有妙计,何不说出来?俺也想听听,吃个定心丸。”
张良有些为难。这事的把握并不大,再者,牵涉到另一个人,那人几乎是打入敌人心脏的间谍,轻易暴露不得。张良只得目视刘邦,后者瞪樊哙一眼,斥责道:
“不让你知道的,你就休问。”
樊哙唯唯,其余的人便不复打听。
张良的妙计,是利用一个人,此人在鸿门宴上是帮了刘邦的大忙的,再帮一次,想必问题不大。他既是刘邦的亲家,又是张良最要好的朋友。
不用说,此人是项伯。
鸿门宴后,刘邦感激张良,赠他金百镒、珠二斗。一镒等于二十两,百镒就是两千两,这是什么概念?且不说还有珠二斗,或许更值钱。刘邦出手阔绰,一则是张良功高,二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没钱时嬉皮,有钱则随手闲抛,不当回事。一大帮人才方能团结在他周围,替他卖命。这是刘邦为人的高明处。
而张良不爱财,且不说视钱财如粪土,至少和刘邦一样不当回事。五世相韩的人,何曾缺过钱?何况是天下第一高人,胸中装着万里江山,一点钱自然不算什么。沛公所赐,他悉数转赠别人。赠给谁?赠给项伯。
赠给项伯是为了大局,换句话说,是为了公事。按照今天的规矩,是可以报帐的。然而张良自己掏腰包,一掏就是金百镒、珠二斗,这等举动,刘邦如何对他不敬?
是夜,张良潜入楚营,见项伯于帐中。项伯正在火炉旁打盹,这几天他心情不好,范增跟他吵了一架,说他在鸿门宴上袒护刘邦,坏了大计。他反唇相讥,指责范增不该暗里放冷枪,鬼鬼祟祟的,自作主张,简直目无霸王。二人各不相让,范增气得发抖,项伯呼地拔出了剑,若不是项羽把他们分开,说不定会干上一架。
张良进来时,项伯揉了揉眼,原本模糊的双眼忽地发亮,眼前竟摆着几大箱子金银珠宝。
“子房,你这是干吗?”
“一点小意思。”张良轻描淡写地说,“你救我一命,这些东西不足以报答万一。”
“见外了,真是见外了。当年你救我一次,如今我救你,也算扯平,何必又送此大礼。”
“务必收下。项兄请毋多言。”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项伯旋即命人把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抬入内帐,这事若让他侄儿知道,毕竟不大好。
项伯问起刘邦。十七个诸侯王齐集戏下,为何单单不见沛公?张良回答说,沛公染疾在身,已向霸王禀告过了。停了停,又叹口气说,沛公眼下情绪亦欠佳。
项伯问:“什么事让沛公心烦?”对这位未来的亲家,项伯格外关心。
张良再次叹气:“唉,这事不提也罢。”
项伯哪肯放过,追问道:“沛公究竟怎么了?子房但讲无妨。我这儿,不碍事的。”
张良这才说:“沛公先行入关,不做关中王也罢了,却被封为蜀王。蜀地险恶,尽人皆知,沛公有被流放的感觉,故而郁郁不乐。我想,这未必是霸王本意,多半是范增的主意。”
提起范增,项伯气就来了,将日前吵架之事向张良讲了一遍。张良暗喜:撞上这种事,真是运气。于是简单附和几句,未作过多的表示。此时的张良,看上去像个老滑头。
话题回到刘邦身上,张良方直言,请项伯在项羽面前美言几句,改封别的什么王。后者想了想说:
“替沛公求情没问题,但没有绝对把握。范增那老匹夫……”
说话间,有人掀帐进来,项伯随即住口。这举动,已有几分间谍相。
来者是陈平。
美男子披着虎皮风衣,进门后脱下,里面是一身玄裳,越发显得身子修长,面如冠玉。汉朝初年,以貌美著称的男人,仅他一人而已,张良状如好女,亦须让他三分。
陈平官居都尉,在项羽帐下不可谓不得志。但此人聪明绝顶,且能审时度势,他跟随项羽已久,知道项羽难成大器。别看项羽拥有雄兵四十万,文有范增这样的高人,武有英布、钟离昧等一大批悍将,但项羽自负,这是他的致命伤。
陈平看好刘邦,所以才有鸿门厕所旁之举,任刘邦溜掉。
近来,陈平跟项伯往来密切,所谓臭味相投,都有一副间谍相。自然,有些话还不能说到明处。三人寒暄后,陈平对项伯道:
“刚才你二人好像谈得很起劲。什么新鲜事儿,且说来我听听。”
项伯支吾着:“也没说什么。只闻戏下有一美妇人……”
陈平笑着打断他:“别哄我了。那美女是否叫范增?且是个老匹夫。”
三人大笑。
张良以实言相告,说沛公被封蜀王,有些牢骚。陈平快人快语:
“项伯兄为沛公说情,甚好。适当的时候,我也助上一臂之力。”
陈平此言,显然是讨好刘邦,为日后跳槽作铺垫。张良已猜到了七八分:陈平有不悦项羽之意。项伯只道是陈平做个顺水人情,帮自己的忙,亦复欢喜。
三个男人想法一致,谈话就轻松了。
项伯唤随从摆酒,围着火炉欲畅饮一番。张良告辞,说是回霸上还有事,项伯强留不住,任他去了。张良出帐,上马,消失在夜幕中。
留下项伯与陈平对饮,谈起张良的离去,均感遗憾。与张良做彻夜谈,不失为一种享受,如此高人,一席话也就是一本书,且不说胜读十年书。
事实上,张良无事,之所以要走,是别有考虑。
陈平与项伯,一个是有心向汉,一个是无意间做了内奸,二人可抵千军万马,其重要性,张良最清楚。留下来围炉煮酒,畅快倒是畅快,却容易引起怀疑,为日后计,大不划算。
智与忍,张良一生就是这两个字。眼下是小忍,不值一提。夜色中,他纵马归霸上,单骑走荒原,但闻马蹄嗒嗒,天上不见月色明,天外几颗星,隐隐约约地放着寒光。张良放慢了速度,荒原有种特殊的韵味,说不清,摸不着,只在胸中鼓荡。如果他活在两千年后,一定会下马,坐到草地上,抽它几支香烟,望孤星闪烁,听野狼嚎叫,置身于层层夜色,一任荒原的风掀动衣襟。美是人生极致,这话用于张良,不为过。男儿本色,并非只为你争我夺,终身不渝(或曰不知悔改)。归隐林下,看野鹤闲云,不硬充豪气,染些仙气,未尝不是一种大境界。人境作仙境,古往今来,有入境资格的人不多,张良是其中一个。
张良缓缓行进着。坐下的良驹,日行八百里,去霸上,须臾可至。它此刻却悠悠晃晃,和它的主人一样悠闲,想必对荒原之美亦有某种感悟。它沉默着,像个旷世智者,偶尔朝天打个响鼻,以示内心之愉悦。
远处忽见几簇火把,有人飞骑而来。原来是樊哙和周勃。刘邦见张良久不归来,担心出事,特派二员猛将前来接应。樊哙眼尖,见前面一人一骑,必是张子房,于是大叫,那巨大的嗓门,在寂静的荒原上听上去像是鬼叫,野狼都吓得屏声静息。
张良走得慢,看上去似乎没精打采。二将便想:大约在楚营碰了钉子,所以才灰溜溜的。唉,高人亦有不高明之时。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樊哙话多,待张良走近了,便加以安慰说:
“先生好像不快活,莫非事没办成?没办成就没办成,有甚要紧?回霸上,俺陪你痛饮几杯。”
张良笑了笑:“回去再说吧。酒是要喝的,倒不是为替我解闷。”
周勃忙问:“先生大功告成了?”
张良去戏下,所为何事,二将并不知晓,只猜测必是大事,与沛公封王有关。难道张良摇三寸舌,说动项羽,改封沛公为秦王或齐王?有这等神力,张良就太伟大了。樊哙缠着张良,想让后者透露点消息。张良但笑不语,猛一加鞭,良驹四蹄扬起,绝尘而去,樊哙与周勃奋力追赶。
不多时,三骑跃入汉营。
进中军帐,张良对刘邦耳语了几句,刘邦大喜,包括萧何在内的其余诸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刘邦不宣布,大家不便问,连樊哙也学乖了,只大呼:“拿酒来拿酒来!”
再说项伯。
第二天,项伯入见项羽,未提刘邦事,项羽先问:
“听说昨夜张良来过,他找叔父何事?”
项羽斜着眼睛看项伯,说不上怀疑,但目光有点那个。幸亏项伯有备而来,从容道:
“刘邦染疾,不能来戏下,特遣张良前来通知我,让我转告大王。”
“这张子房,何不直接来找我?”
“他有点害怕你。”
项羽一笑:“世之高士,怕我一武夫么?”
项伯亦笑。“上次鸿门宴,刘邦和子房都吓坏了。”
说着,瞟了旁边的范增一眼,范增扭头看一边,少顷,借故出去了。
范增一走,项伯转向项羽:
“张良到戏下,大王何以知之?”
项羽无甚心计,说是范增告诉他的。一大早,范增入帐,谈的就是这件事。项伯听罢,哼了一声,欲说什么,项羽打断他:
“你二人一个是我叔父,一个是我亚父,论亲疏,你在他之上;论职位,他在你之上。你俩扯皮,闹不团结,我就难办了。从今往后,不可在军中像一对斗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明白吗?”
项羽问起刘邦得的什么病,项伯趁机说,刘邦卧病,一来是身体不适,二来是情绪欠佳。被封为蜀王,远走蜀地,心里着实不舒服,又不敢声张,闷在胸中,故而闷出病来。
项羽笑道:“这刘季原来如此小气。蜀王好歹也是个王,若我不封他,只让他做个郡守,他岂不是要气死?人称刘季大度,看来徒有虚名。”
“刘季可怜,确是实情。大王能否改封他,让他到别的地方去?”
“叔父对刘邦蛮有感情嘛。鸿门宴上护着他,如今又为他求情。噢,我想起来了,你们原是儿女亲家,可以理解。但这事不好办,十八个诸侯王,已然受封,不便更改。再者,亚父一再提醒,对刘季这样的人,得时时加以防范,他手上毕竟有十万人马。”
正说话间,陈平掀帐进来,问项伯与霸王讨论何事。项伯说刘邦为封蜀王事,生病云云。陈平沉吟道:
“此事在诸侯王中亦有议论,替刘邦叫屈。刘邦先行入关,分封倒落在众人之后,难免有怨气。依我愚见,对刘邦这种人,要么一刀杀之,要么加以安抚。他若心怀不满,暗中联络诸侯,鼓噪是非,反于我们不利。大王以为如何?”
项羽点点头。陈平说话,水平就比项伯高。项伯系武将出身,而陈平是读书人,应付这类事,当然比项伯强。何况他在项羽手下,一向扮演心腹的角色,心中所想,不漏点滴。项羽头脑简单,真以为这美男子都尉对自己忠心耿耿。
项羽思忖片刻,对二人说,可将汉中之地加封给刘季,且改蜀王为汉王。
二人互相瞧瞧,心想这也不错了,于是告退。项伯亲往霸上,把这消息告知刘邦。
刘邦改封汉王,胸中略平,众将也不复嚷着要跟项羽拼命。现在,刘邦得到的地盘是:巴郡(今四川西部)、蜀郡(今四川东北部)、汉中(今汉水上游,陕西秦岭以南一带),以南郑(今陕西南郑县)为都城。
项羽在戏下一呆就是两个月,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是分封诸侯,把华夏版土分为十九块。有个名义上的皇帝,尚赖在彭城,不肯迁往项羽指定他居住的江南。项羽自封楚王,因为一经复国,念念不忘在家乡父老面前扬眉吐气。在王号之前,他又加上一个霸字,效仿春秋霸主,号令天下,全称是西楚霸王,等于皇帝的别号。
如此安排,项羽心满意足。时年他二十有七,称得上年少得大志,指点江山,如理家中事。兼有虞姬这样的娇娃,夕夕相伴,夜夜同床,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缱绻。人生于项羽,已达巅峰状态,复有何求?但项羽这人,毕竟与人不同,他还想要,要个没完。
要什么呢?
要财宝。
男女之欲,项羽比较专一,不需妻妾成群,一个虞姬已足以快慰平生。但于财宝,他的欲望无止境。秦宫被洗劫一空,珠宝堆成山,他还嫌少,又打起了秦始皇陵墓的主意。
秦始皇葬于骊山(今陕西临潼县东南),此山山势峻美,地出温泉。秦始皇生前看中此山,征调数十万人穿山造墓,深达三泉,方圆五六里。骊山有土无石,筑椁之石,都是人力从巴、蜀运来。待石椁建成,犹如一座豪华宫殿,上如天,下如地。上嵌无数绝大的珍珠,当作日月星辰,下铺无数水银,当作江河大海。墓中堆满了珍奇玩物、人间瑰宝。为防人盗墓,又令能工巧匠在各种关卡设置了机弩、暗器。再从东海捕捉人鱼,取油作烛,点燃后可长久不熄。
项羽对始皇陵墓垂涎已久,必欲盗之而后快。不然,一旦东归了,让别人盗去,岂不是大大失算?项羽早有这念头,待十八路诸侯相继离开戏下,他便开始行动。
挖别人的坟,历来是件缺德事,比之生前谋杀,更令人愤慨。当年伍子胥鞭楚昭王尸,乃是怀着深仇大恨,鞭完了,出了胸中的恶气,便掉头而去,并不计较墓中有多少财宝。项羽对秦始皇,有国仇无私恨,还抱着某种钦佩之情:他为自己定下的奋斗目标,就是做第二个秦始皇。而事实上,他比秦始皇厉害多了,烧杀抢掠,件件在始皇之上。现在,还要掘始皇墓,非为鞭尸,而是掘出奇珍异宝,一股脑儿装车运往江东。
范增竭力反对,他一出现,项羽便皱眉头。这老头自恃亚父身份,坚决反对这件事,说了一大通,无非是帝王坟墓挖不得,挖了要倒霉,且招天下人非议,等等。
项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骊山墓中的财宝,可比范增的几句话重要。
好个西楚霸王,自领十万兵,往骊山掘墓,士卒个个争先,劲头之足,远非打仗可比。苦战三天三夜,大冢挖开了,却不见正穴,显然是一座疑冢。项羽焦躁起来,召来英布,命他务必在数日之内找到真正的始皇陵。
项羽找对了人,恰好英布当年是修过骊山墓的,他率人仅用两天时间,便挖个正着:入地五丈深,发现空隙。这空隙显然是通往墓穴的,再挖数尺,一座石牌楼赫然出现,楼的后面是石城石门,两扇石门紧闭。英布命军士爬上城头,见石龙两条,一升一降,中间有石管心,用铁锤将石龙击碎,里边一声响,管心落地,石门开了。
项羽大喜,带人蜂涌而入。只见一条用白石砌成的大路,比咸阳的街道还宽,路两旁全是白玉栏杆。奔入二三里,方见坟门,门内大殿、享殿、寝殿、三宫六院一应俱全,石雕的人物宛如活人,陪葬的男女煞是可怕,一触就倒,一碰就碎,墓室中,到处弥漫着腐烂的人体气味。
始皇灵柩置于寝殿中,照例有女人陪伴,十二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已变成十二具干尸。灵柩前,堆积着金银宝物,数不胜数。秦始皇把生前的豪奢延续到死后,宝物美女,华丽居所,样样不缺,缺的只是生气,金碧辉煌的寝殿,一片死气沉沉。
一个男人的狂笑声陡然响起,在阴森的墓道中久久回荡。
狂笑之人,当然是项羽。
秦始皇的财宝,悉数落入他的掌心,秦始皇拥有的东西,他全都拥有了,包括权力。他不叫皇帝,但西楚霸王四个字,比始皇更动听,“彼可取而代之!”他说到做到了。
项羽伸手摸了摸灵柩,对身边的英布说:
“把它砸开怎么样?我想瞧瞧他是否像当年一样威风。”
英布说,人已死去多年,哪来的威风?况且石椁之内,定有暗器,或许还有毒气。暗器不可怕,大不了死几个人,毒气就麻烦了,为一睹始皇容颜而丢了性命,太不划算。
项羽笑笑。“好吧,依你所言。这墓穴已被我等掏空,留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儿吧。”
旋即命令士卒搬运财宝。金银玉器之外,尚有珍珠、玛瑙、翡翠、琉璃,多为易碎之物,士卒由于兴奋,免不了手忙脚乱,不知打碎了多少。有人偷偷往怀中揣几件,一人动手脚,十人相仿效,衣袖、帽子、头上、脚下,乃至口腔与肛门,都成了藏珍宝的所在。及至到墓外,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心中窃喜的士卒才傻了眼:
九江王英布带了军士,对走出墓穴的士卒严加搜查。那些个军士甲胄不同,一律高大威猛,面若冰霜,相当于现代的宪兵队。项羽下令:凡私藏珍宝者,格杀勿论!
这一杀,杀了几百人。
只一种人侥幸过关,他们将珍珠、宝石之类的光滑的东西塞进肛门,有小如豌豆,有大如乒乓,后者就值钱了,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项羽掠宝东归,浩荡入楚地、进彭城。骑乌骓马,携大美人,身后四十万雄兵,几十车财宝,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衣锦荣归(或曰衣锦昼行)者,莫如项羽。那得意劲,可想而知。江东百姓扶老携幼,来迎接这位楚国的大英雄。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几个诸侯王就起来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