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龚自珍的诗文看天朝没落(13)
龚孝拱自号半伦,意指他无君无父无昆仲无朋友,因还爱一小妾,故称半伦。在讲究三纲五常,以孝治天下的年代,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更何况,龚孝拱的半伦可不是随便说说或发发牢骚而已,而是说到做到。他阅读父亲龚自珍的遗著时,一定要把父亲的神主牌放在面前,一手执书,一手执木棍,每当读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时,便一棍子打在父亲的神主牌上:“看,你又错了!”
龚孝拱算是最早的“外企金领”,他流利的英语曾使英国公使威妥玛大为惊叹,并重金聘为书记。服务于英人期间,包括公使在内,上下都恭敬地称他龚先生。中英战后议和,龚孝拱以英国公使随员身份列席会议。会上,他对代表清政府的恭亲王百般刁难。恭亲王很不舒服,责备他说:“你们龚家世受国恩,为什么要为虎作伥?”龚孝拱针锋相对地回敬道:“我父亲才华横溢却不能入翰林;我本人更是穷困潦倒,不得不到外国人手下讨生活,我家什么时候受过国恩?”恭亲王听罢,久久不能言语。
后人记得龚孝拱,一半因为他是龚自珍的儿子,一半因为他和清史上的一桩疑案有牵连。这桩疑+激情小说案就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在近人的一些著述里,言之凿凿地指出,就是服务于英国公使的龚孝拱,引导英法联军一把火将万园之园的圆明园烧为白地。如易宗夔的《新世说》称:“庚申之役,英以师船入都,焚圆明园,半伦实同往,单骑先入,取金玉重器以归。”但也有学者认为,把引导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责任算到龚孝拱头上,不过是厚诬古人的小说家言。不过,无论如何,英法联军入侵京师时,龚孝拱的确以一个中国士大夫和官宦子弟的身份,服务于祖国的敌人。从父亲慷慨献策抗击洋人,到儿子无所顾忌服务洋人,其间斗转星移的,不仅是这种令人错谔的世事变迁,更是一种人生理念的毁弃与重建。
如同恩格斯称道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世纪的第一位诗人一样,龚自珍庶几也与之相同:他生活在封建大厦行将倒塌的前夜,这位敏感而疏狂的诗人,比他同时代的人更多地感受到了现实的骚乱已经拉开帷幕。龚自珍的痛哭和癫狂,隐含着他对那个不可救药的时代的绝望,但内心深处,他依然热爱着腐朽的王朝和王朝治下的神州。所谓爱之愈深,痛之愈切是也,又所谓哀莫大于心不死是也。
与乃父相比,龚孝拱对世界与时局看得更为透彻,也因这种透彻而更加绝望,或者说真正绝望。如果说龚自珍还心存“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幻想的话,那么龚孝拱则已心如死灰;如果说龚自珍生活于大变革与总崩溃前夜的话,那么龚孝拱就生活于大变革与总崩溃之中。那柄高悬在帝国和个人头上的利剑,已经真正落了下来。对他来说,哀莫大于心已死。他纵情酒色,玩物嗜赌,虽从小饱读儒家之书,却为了谋生而服务于被儒家鄙视的蛮夷之人。他适性得意,愤世嫉俗,甚至以摧毁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为乐事,却又在偶尔的狂与佯狂中流露出内心的挣扎。从龚自珍到龚孝拱,我们看到的是个人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永远都显得那么渺小,拯救也好,逍遥也罢,最终都无济于事。其情其景,让人想起茨威格那句充满宿命也充满无奈的话: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