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在巴黎

云门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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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和云门相遇都在异地。我很记得第一次在杂志看见《寒食》的照片,窗外的雾笛呜呜呜提醒你三藩市只能是三藩市。然后在香港,冷气的空间换了一个又一个,身光颈靓的文化界来来去去是同一批。甚至在台北,他们的大本营,我也不过是张不开口也听得出特殊口音的脸,探头探脑纵使不那么受欢迎,起码会立即消失。

这次是巴黎@。在露天的皇家宫殿花园,跳《流浪者之歌》。林怀民如果还记得我,印象大概也很模糊了罢。但是他仍然很周到地,以抱歉的声调说:“这舞你没看过?在这场地不好看--露天,不能从舞台上空撒米。”请别误会,渡海西游的流浪者并非改以马铃薯娱宾,“不能撒米”是相对室内的稻田大瀑布说的,事实上开场后首先传到观众席的声响就是一注米细细坠地的沙啦沙啦。假如随心所欲在美满环境的布施带着慈善伶王式的慷慨,因为场地条件限制而不得不酌减的舍惠则像星期六早晨的卖旗行动,声势较弱,依然教人不能忽视。

不知道是否未曾幕天席地演出这一支舞,愚见认为失了一些同时不会不得到一些:夏季天黑得晚,十点开场天空还有一种暧昧,蓝里头漾着无声无息的灰,渐次地挨向大地。这样的沉淀和升华,人工灯光永远复制不出来。此外还有风,喜欢来就来,吹散了下坠的米的轨道,吹旺了舞蹈员头顶的火。大自然的签名,豪迈而直接,签在《流浪者之歌》的乐谱上,正如美人腮边的痣茶杯里开出的茉莉花,本来就是应该。这一晚有下雨的可能,如果下雨演出肯定会取消的--那太可惜,因为《流浪者之歌》在雨中跳也必然另有一番妩媚。

潮流的“世界音乐”兴到现在这个地步,几乎所有少数民族都登场了,追求的不再是闻所未闻的天籁地雷,而是出人意表的对对碰。《流浪者之歌》的集大成我觉得不失为行得通的启示:印度取来的经,配上格鲁吉亚的土嗓子;葛兰姆的基本肢体运动,搂着山海垫的灵魂;包殊的剧场震撼,裱上中国的画卷。

我怎么这么说呢?如此见外,难道没有看过《薪传》和《涅槃》,不知道林怀民走过的路?你看,我把自己代入环境里了,上了巴黎普通观众的身,呢呢喃喃胡言乱语。异地作客太久,常常有类似的错体思考法,性格分裂得不像话。

说到底,《流浪者之歌》唱的不是地域的恩怨而是时间的流佚--光阴的河源头和去处我们都不知道,只不过拣了最窄的河腰由左岸涉水走向右岸,弯身掬水洗把脸,意外瞥见自己的身影。分秒的浓缩和伸延丝毫没有分别,既是一瞬,亦是永恒。可不是么,八十多分钟的舞,一转眼就跳完了,林怀民的谢幕虽然是深深鞠躬,我看见的不知怎么样竟然是《寒食》那帧黑与白,跋扈而飞扬。“你看起来还年轻!”分手时他说。谢谢,共勉之。

九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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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的你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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