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里拉
十万里拉
谢谢,搜索枯肠找不到的句子,的确是“你可知,我为你一路上奔得汗淋如雨呵”。
越剧里梁山伯的苦水,怎么像一块罔顾时空的七巧板,在这个夏季边缘的下午,嵌进卡拉华治奥(Caravaggio)和我之间?或者就由一班迟到的火车说起。
法国这款TGV快车向来以准时见称,起码启程时间分秒不差,时辰一到车门以不留情面的姿势关上,手法机械化到令乘客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小零件。然而一驶进意大利领土,就开始有种山高皇帝远的懒散,对时计采取爱理不理的态度。大概是入乡随俗--比起二十年前惯见的望穿秋水只闻汽笛响不见火车来,现在的效率当然明显提高了,但穿梭罗马翡冷翠威尼斯,迟十来分钟仍然属于家常便饭。近墨者黑,操行甲的法国快车,竟然学会嬉皮笑脸朗诵《声声慢》。
预定两点五十分到埗,终于三点半才抵达米兰火车站。逃难式赶到旅店放下行李,冲上地铁直往大教堂,越急越手忙脚乱,出了地铁站居然迷路。明明在大街转两个弯便是,结果兜来兜去,迷藏捉得不可收拾,安博斯安纳美术馆出现在眼前,已经是灯火阑珊的四点四十五分--去年有部电影在香港上映,片名译作《众里寻他兜错路》,不幸由我真人亲身示范表演。
你或者暗暗笑我大乡里:美术馆罢了,少看一间半间算得了什么?我当然同意,可是安博斯安纳是个魔障,多年前关闭维修,“即将开放”的牌子挂满蜘蛛网,我每次路过米兰都探问。前年甚至靠一个朋友的如簧之舌,感化了守门的护卫,进去看过飞沙走石的空间--没有画,名副其实参观美术馆。听闻一拖再拖的工程已经完成,岂可不一睹为快?
卖门票的小姐迟疑地看看表:“我们快关门了……”没等她说完,我马上以教徒口吻解释:“只看卡拉华治奥,只看卡拉华治奥。”近乎哀求。她耸耸肩,翻译成语言,大概是“又一个疯子”。经验告诉她,不可与疯子理论。于是又再耸耸肩,这回是:“请自便,别来烦我。”
画廊在二楼。保安人员守着门口,我还是那一个熟极而流的单字:“卡拉华治奥。”他倒顶专业的,二话不说领我穿过两个展览室,停在那篮我垂涎已久的水果前,木无表情望着我:“卡拉华治奥。”
可不是卡拉华治奥。虽然原先对自己的承诺是“看一眼就够了”,美色当前贪婪本性毕露,细细看了十五分钟。书上的复印颜色比原作鲜明,像因为心虚,所以特别殷勤。而且……咦,怎么叶上沾了露水,以前从来没留意。忍不住微笑--隔着三百多年,大师幽默地回敬朝圣者:“你奔得汗淋如雨?哪,我可不也一样?”感觉这么亲近,只差没说出口,否则便是对话。
说话的是保安人员。他一直站在我身后@,尽忠职守,防备我施展移形换影绝招窃画。意大利话真好,不必上课也能略通。仍然是平板的声调:“卡拉华治奥,印在十万里拉。”不同面额的钞票表扬各路历史人物业绩,艺术家当然包括在内。半咸半淡答他:“是的,十万里拉和你换卡拉华治奥?”快下班了,心情当然特别好,不过他没有接纳我的交换条件。
九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