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浦江畔的外乡人（18）

从我家前门出来往左边拐弯，走一段路，可见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那儿河汊横陈，岸边一抹垂柳。一到夏天，河风习习，空气凉爽。我记得右手边有一户人家，我们到河边去一定得经过她家门口。她叫八力嫂，也是湖南人。她穿得破破烂烂，不干不净，象是个很苦的女人。其实呀，她家不但不苦，而且是很殷实的富户。她以前哪是这副模样，不说容貌如花，也谈得上是颇有几分姿色的美人。只因她家连年被强盗抢劫，变得心灰意冷。一反常态，以前最爱梳妆打扮，讲究吃穿，现在却过起肮肮脏脏糊里糊涂的日子来。我每次见到她，总要牵着母亲的手，离得远远的，她那蓬头垢面的样子和那神经兮兮的表情令人害怕。

我祖父的店子，最初同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常去光顾的“咸亨酒店”差不多。后来营业扩大了，总的价值也不过几百元银洋，可这样的小门面，强盗也不肯放过。

一天傍晚，祖父正在结算当日的帐目，打烊似乎早了点，开着一扇小门。突然，几个陌生男子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祖父一看，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他心里七上八下在打鼓，可@还是强作镇静，急忙站起来，笑呵呵地迎接：

“先生们！快请坐，请坐，真是难得的稀客。”

祖父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把最好的烟、酒、点心、高级下酒菜等等摆满了一桌，随即躬腰相请：

“各位先生，因不知大驾光临，不曾准备。刚才，匆匆忙忙，随便挑了几样小菜，请赏光喝几杯！”他们见祖父殷勤有礼，便坐下来喝酒。

接着，祖父将当日收的现款全部放到桌子上，笑着说：“请各位笑纳，今日的进项全在这儿。至于货架上的东西，如不嫌低劣，请各位任意挑选，老朽代为包装。”

他们的目光在祖父身上扫来扫去，没找到半点岔子，还是不放心，其中一个阴沉着脸，冷冷地质问祖父：“我们走后，你会不会报警？”

祖父急忙陪笑着说：“看先生说到哪里去了，这东西实在不成敬意，何足挂齿！我也劳累了一天，想睡觉了呢！先生们一走，我立刻关门。”

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扫走桌上的两百元光洋，扬长而去。

祖父机智果断，用得体的言行，保全了一家四口的性命。如果稍有抵触情绪，不仅钱财保不住，还要加上几颗人头，血溅“王氏斋”店号。第二天，或许会成为上海滩一条小小的早间新闻。

这样的案件经常发生，警察局大伤脑筋，束手无策。强盗横行霸道已成为上海的公害，即使被害人及时报案，大多是不了了之。

面对这次抢劫，说祖父不心疼是不实际的，这是几个血汗钱啊！每天起早摸黑站柜台，常常风里来雨里去进货，干完这一天，全身都是酸的。小本生意，请不起雇工，哪样不要自己动手？眼看白花花的两百块现洋，一下子落到那些恶鬼手里，还哑巴吃黄连做不得声。想到第二天要进货拿不出钱，祖父一夜未睡，饭也吃不下。可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还得硬着头皮把生意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