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摇篮曲(2)

祖母的摇篮曲(2)

回家吃过晚饭,等碗筷撤走,桌子擦净,姐姐们就把一摞一摞学生的作业本搬上来了。我也要做作业了。大姐、二姐、我,各占一面,还有一面是父亲。妹妹不做事,专门捣蛋。一盏油灯,四个人共用。菜子油灯用两根灯芯草,黄豆油灯用三根灯芯草,棉籽油灯用四根灯芯草。棉籽油点灯火焰最小,即使用四根灯芯草,也还是不亮。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烧起来了。

灯火的阴影里,坐着母亲和祖母。夏天里用蒲扇给我们赶蚊子,冬天里母亲缝衣服或做鞋子,像有夜眼似的。祖母把陶制的手炉用砻糠煨着,放在腿上烘火。祖父死得早,祖母一生辛苦,那放在炉上的双手,枯硬粗糙如同树根。炉灰里埋着栗子,或者白果。里面噗噗一响,她就会说,平平一个,福福一个,别人没有。平平是妹妹,福福是我。

别人也不是没有。姐姐们常在灶膛灰里埋一些各色坚果,还有山药红薯之类,我和妹妹常去掏吃。有时我去掏已经没有东西了只留下一股子香气,就发痞。如不接受安抚,母亲就会对姐姐们说,别理他,同他缠不清,平平过来,别学坏。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晾着,感觉很不好。这时祖母就会过来解围,给一点儿吃的叫我去做作业。当然,晚上还得再做。

如果天气特别冷,做完作业,母亲会做一点儿小吃,酒酿呀藕粉呀汤圆呀什么的,热气腾腾。我们稀溜稀溜地喝着,立即就暖和了。祖母睡得少,等大家睡下以后,还要把灯挑到只剩一根灯芯草,纺一会儿棉纱。徐缓转动的纺车,薄暗中望过去像一朵模糊的花。那柔和的呜呜声,就成了为我们大家催眠的摇篮曲。松声如潮,高一阵低一阵,像是在为它伴奏似的。我想,如果我当时能预知祖母逝世以后发生的一切,可能会在这柔和的复调音乐里面,听出一种凄厉的调子吧?

父亲在学校上课,常说日本侵略中国,就像蚕吃桑叶。在家里他也常说,我们是因为不愿意做亡国奴,才逃到这里来的。只有逃跑,他感到惭愧。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叫李狄门,抛下家小到大后方抗战去了,那才是有种的汉子。我们听了,都有几分遗憾,因为父亲不是英雄。但同时,也有几分庆幸。他要是做英雄去了,我们都怎么办哪?

没见过鬼子,没见过血腥,没见过烽火,每天享受着森林的清香、泉水的甘洌和无尽藏的山果野味,在一尘不染的沙路上踏着松花去上学,战争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我有时不免要想,在那个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我们是过分地幸运了,后来的遭遇,就算是一种补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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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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