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我没事……」紧紧捉住慕天璇的衣袖,泡茶小僮先是喘气说道,然后在听到一个古怪的叮当声后,缓缓低头一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块以墨绿丝线系着的绿玉坠,一块似是在刚才那场意外中,被惊慌中的自己扯落下地的绿玉坠。
「啊!抱歉、抱歉,慕先生,这是您的吧?我……」泡茶小僮连忙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绿玉坠,本想立即将绿玉坠还给慕天璇,可在看清绿玉坠上的图样时,他愣了愣后,猛地望向上官云,「这……这……」
哦?这小茶僮竟认得这玉坠?
「还不快还给慕先生。」
小茶僮的举止很是古怪,但上官云却依然淡定、沉稳。
好家伙,这面无表情的棺材板脸虽然演技很好,但也认得!
「抱歉,慕先生,是小的不好!」泡茶小僮急忙将绿玉坠还给慕天璇,而尽管看得出来是努力在克制着,可脸上那交织着一副惹了大祸,却又有些惊异的古怪神色依旧可见端倪。
唉!孩子,你太嫩了,演技还得多练练才行啊……
「没事,这丝线本来就有些不太牢固,与你无关。」慕天璇好整以瑕地将绿玉坠放回腰际后,假意看看天色,在取得了银票后,对上官云一揖身,「上官掌柜,天色有些晚了,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小茶,送慕先生。」
听到慕天璇的话后,上官云没有起身,更没有任何慰留与客套之辞。
可待慕天璇离去、待天幕渐渐暗沉之时,坐在微暗竹阁中的上官云突然一弹指,而后,一个黑影倏地来到了他的身旁。
「他是什么时候到霄云县来的?」看着慕天璇方才离去的那条小径,上官云淡淡问道。
「二年前与他身旁的四名侍妻一同来到霄云县。」
「四名?」上官云低下头用手轻抚着手上的玉斑指,眉心微微一皱。
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犹然记得上回磋到他时,他身旁只有三名侍妻。
「是的,四名。据属下所知,此四名侍妻名为春泥,夏实、秋瑟,冬雪。夏实原是北沙国东郊府青楼中人,五年前为慕天璇所救并为其赎身;秋瑟原是北沙国叛将李将军私生女,四年前出逃途中为慕天璇所救后改名秋瑟;冬雪则原是南林国沙瓦镇一名大户人家爱虐禁脔,同样是四年前为慕天璇所救,而春泥因长年卧病在床,所以极少出现于外人眼前,背景至今尚无法得知。」
「他呢?」上官云端起茶碗,若有所思地端祥着上头的图案。
「只知最早是由南林国山城县因李家冤狱一案一战成名,成名前事迹不祥。」
李家?
山城县?
嗯!北沙国、南林国,东郊府、山城县……这跨度够大的啊!几乎等于把北沙国跟南林国都走一遍了。
「除了讼师外,他还做些什么营生?」沉吟了一会儿后,上官云又问。
「在城东开了几间铺子,全是挣钱的行当,交由夏实一手管理。」
「交友状况?」
在上官云与黑衣人一来一往的问答中,竹阁外的天幕更显深沉,而随着月影的乍隐乍现,上官云的眼眸也是那样的明暗不定。
「尽快查清他的所有背景。」待黑衣人将所知一一交代完毕后,上官云终于起身向竹阁外走去,「特别是春泥的来历,以及他与那名死囚的关系。」
「是。」
一个人静静地走入竹林之中,上官云仰头望月,任思绪如同身旁的竹叶一般四处飘飞,而眼眸中有股再掩饰不住的情绪涌动。
终于找到了……
七年了,他终于找到了那令他魂萦梦系的绿玉坠,在他不等待的等待中,以这种出人意表的方式,出现在他最不存在冀望的地方。
可真想不到,那绿玉坠如今的主人竟是这名男子,这名看似狡诈、权谋、长袖善舞、能言善辩,却又有着神秘过去的男子。
但他究竟是如何得到那块绿玉坠的?
是强抢、豪夺、欺瞒、拐骗,抑或是「某人」心甘情愿地交付至他手上?
会知道的,终有一天,他一定会知道的……
就在那同一个夜晚,明明夜已深,但慕府里却有三名女子坐在内花园之中,两名女子各奏丝弦,另一名女子则仰头望月──
女子身着一袭淡粉色长裙,鹅蛋般的白皙小脸绝美而又精巧,轻轻扇动着的长长睫毛下,有双圆润而又澄澈的眸子,微微开启的红唇,迷人而又晶润,略显慵懒的神情中,似乎带着点淡淡的期待。
她,是回复了女容的慕天璇,彻夜不睡等待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至衙门打探消息的冬雪。
正当慕天璇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之时,突然远远听到一阵疯狂的脚步声朝着花园直奔而来。
「一定是冬雪那丫头。」听着那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秋瑟不禁摇头,「真不知道她哪来的精力,都大半夜了,还这么横冲直撞的不嫌累……」
果然,秋瑟的话才刚落下,冬雪便人未到、声先到──
「天璇姊,你猜我在骚老爷那儿遇着谁了?」
「那个当铺掌柜?」慕天璇放下茶碗,微微想了想后,微笑地看着在自己身前急停的冬雪。
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因为慕天璇一直没有忘记那日上官云看到那名死囚时,眼底一闪而逝的那抹复杂眼神。
「天璇姊,你还真是神了啊……」一边拿起夏实的茶碗往口中猛灌,冬雪一边赞佩不已地啧啧称奇着,「没错,就是那个棺材板脸!」
「一个当铺掌柜到衙门里去做什么?」秋瑟皱起眉,低声喃喃。
「难不成也跟那名死囚有关?」夏实虽看似平静,可蛾眉也有些微蹙,「不过,他为什么也要管这槽子事儿呢?」
「先不论那棺材板脸是到骚老爷那儿做什么去的,可我看骚老爷对他那副必恭必敬的模样,居然就像平时对天璇姊的那副鸟样一样!」又喝了一碗茶后,冬雪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估计他一定也有什么把柄被那棺材板脸揣在手中了!」
「全霄云县的人都知道,为了钱、为了你,你那骚老爷连祖宗都可以卖了,必恭必敬算什么!」夏实故意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般的无聊神情。
「夏实,什么叫‘你’那骚老爷?又什么叫为了你?」听到夏实的话后,冬雪的小脸一红,哇啦啦地叫嚷起来,「他关我什么事了?」
「要不关你事,你们俩大半夜老喝茶是为什么啊?总不会是为了讨论霄云县的县政大事吧!」看着冬雪害臊的模样,夏实更是故意端起茶碗,凉凉说道:「真不明白,这世上男人那样多,你怎么偏就看上了个最没出息的!」
「天璇姊,你看夏实啦!」冬雪红着脸、跺着脚,求救似的望向慕天璇。
「冬雪,你打听到什么事了吗?」当然明白冬雪的小女儿心事,因此慕天璇微笑地将话题转移。
「当然,有我冬雪出场,那骚老爷自然是手到擒来啊!」松了一口气后,向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冬雪得意浑浑地将自己在骚老爷那儿看到的档,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哪!都听好了,那死囚的卷宗是这么写的─」
「宇文龙,男,南林国泯清府人,二十八岁,于去年腊月初八夜晚戌时企图奸污沙溪府东州县许家牧场千金许嫣,遭许女长兄许文成发现后,竟以随身之斧大砍许文成十八斧,并弃尸潜连。潜逃三日后子大林山遭逮,公堂之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画押签结。察此人自小口不能言,境遇堪怜,然其心可议、其行可诛,具文如上,转南林国泯清府。」
在满园茶香之中,冬雪一字一字的背,夏实便一字一字的记,而慕天璇更是一字一句的细听、斟酌着。
「天璇姊,有问题吗?」终于,两个时辰后,夏实转头望向半天没有开口,却一直若有所思的慕天璇。
「一点问题也没有。」慕天璇用手指轻献着茶碗上缘,徐徐说道:「人证、物证俱在,人犯自己也供认无误,而且审理过程也完全符合程序。」
「完全符合程序?」听到慕天璇的话后,夏实等人蓦地一愣。
「是的,堪称无误。」望着众人,慕天璇轻轻点了点头,「就卷宗来看,可说是连一丁点可供挑剔的点都没有。」
「那这是不是就表示……」傻愣了半晌后,冬雪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
是的,吞吞吐吐,因为若慕天璇所言属实,那不就表示这个案件或许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不妥,而那死囚也是真正罪不可赦!
「这就表示……若不是那死囚当真丧尽天良……」慕天璇淡淡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便是操控此案背后之人不仅胆大包天,并还具有只手遮天之势。」
慕天璇的话,让冬雪等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背眷有些发凉,因为至今为止,她们虽跟着慕天璇走南闯北,打遍天下不平之冤,却未曾真正与贵胄强权交过手,毕竟民不与官斗,谁都知晓其中的残酷原由。
「天璇姊,你到底觉得哪儿出了问题?」半晌后,夏实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核心,「否则那日,为何你一见那死囚便……」
「什么问题都没有……」慕天璇低垂下头,难得地轻叹了一口气,「只是那死囚的眼神,不对头……」
「哪里不对头?」
「那个眼神,我曾看过。」慕天璇的话声低之又低,而眼底的悲伤是那样深刻,「所以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一回。」
慕天璇的过去,夏实等人都不清楚,因为当她们遇到她时,她已是以男子之姿,在公堂之上侃侃直言,甚至不惜要小手腕、用小手段地将她们于水火之中拯救而出。
尽管不清楚,但她们却全明白,若不是遭遇过人世间的最悲、最痛与最苦,却又怀抱着人世间最坚定的信念,像慕天璇这样一名明显出身名门、知书达礼的绝色女子,如何能在由云端坠向泥沼后,依然可以如此坚强、如此执着、如此温柔,又如此慈悲……
正因为明白,所以,此刻的她们知道自己不必多问,只消这一句──「既然如此,那我们还等什么?」
「秋瑟。」尽管眼中有些湿热,但慕天璇笑着。
「是的,天璇姊。」
「你即刻动身前往事件发生所在地。」
「好的。」根本毋需慕天璇多加说明,秋瑟便明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因此一闪身,便不见了人影。
「夏实。」
「是的,天璇姊。」也早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因此夏实点点头后,立即走入自己的房内,开始着手整理案宗,查明案由、案条与检阅相关案例。
「天璇姊,那我呢?」眼见秋瑟与夏实都开始行动了,冬雪急急问道。「我要做什么?」
「你啊!就给我好好的待在骚老爷身旁,如果有机会的话,别忘了把那份验尸报告也给背了,因为这可是最重要、最关键,且非你莫属的工作哪!」慕天璇轻轻站起身,拍了拍冬雪的小脸蛋后向门外走去。
「天璇姊,你要上哪儿去啊?」
「当然是上你那骚老爷那儿打打招呼啊!」回过头看着冬雪一脸的担忧,慕天璇呵呵一笑,「毕竟不管再怎么样,那家伙终归是个官哪!」
慕天璇口中那云淡风清的「打打招呼」四个字,却让向来平静的霄云县几乎闹翻了天──原因无它,只因她竟要求为那名死囚启动「君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