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是县太爷……」他愣了一下,但是……「哈哈——别逗了,哪有这么年幼的县太爷,你年纪看起来比我家小儿大不了多少……」
一张就任的公文往衙役面前一晃,他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真是县太爷?」
「我是县太爷。」他不厌烦的重申自己的身分。
「啊!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大家快出来迎接县太爷,我们青江县终于有县太爷了,等了三年多了……」
三年多?王秀轩眼皮一抽,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县衙内涌出若干人影,看他们身上穿的陈旧衣物,有些洗得泛白了,他心里顿时飘来一片乌云,涌现不祥,而那片乌云在慢慢扩大,有点沉的往他心头压,重得让人很心寒。
穷乡僻壤出刁民。
其实不然。
青江县虽然穷了点,但民风纯朴,少有争乱,百姓们之所以少有笑容是因为饿的,因为饿得说不出话来,因此也少了热情,少说点话能保存体力,多活几日。
穷,真的很穷,王秀轩没见过比青江县更穷的地方,上一任知县便是被青江县的穷给吓跑的,干不到三个月便不知所踪了,留下空荡荡无人主事的县衙。
这一走就是快四年了,还没一个官员肯到青江县上任,他们一听是穷县便打退堂鼓,不是告病请辞便是想办法调任,县官的空职一直悬着,直到某个自告奋勇的傻瓜。
抚着额的王秀轩头痛不已,苦笑的看着历年来的账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江县辖内有十三个乡镇,四十三座村落,人口上万,可每年的税收不到一千两。
而这还不包括上缴朝廷的税金,零零总总扣一扣,能用在县衙的银两最多不超过二百两,还得发给县衙内做事的人薪饷、补贴。
重要的是,县内的三座粮仓是空的,若有重大灾情发生,青江县饿死的百姓将会不计其数。
「成主簿,你说说县衙内还剩下多少银子能支使?」他总得知晓青江县到底有多穷。
成主簿是名痩小的中年男子,年约四十岁。「启禀大人,还有五十两,不过……」
「不过什么?」还真不错,能有剩余,不过这一年才过了一半,另外半年的开销要从何取得?
税收分春税和秋税,青江县缴的是秋税,每年秋天一收成后,便卖了粮食缴税,然后缴交国库再拨款下来。
县衙大概会在年前收到朝廷拨下的银两,皇上的美意是底下的官员和百姓过个好年,有钱好办事。
可是收来的税金就那么多,发下的肯定更少,别说铺桥造路,造福乡里,光是县衙的嚼用就不够用。
「这个月的银钱还没发下,不少人等着这笔银子。」从典史、主簿、捕快到衙役,甚至厨房的烧柴丫头,整个县衙上上下下不多不少二十五名,包含打杂工的杂役。
其实县衙还欠缺一些人手,但青江县实在太穷了,又少有重大刑案和天然灾情,所以遇缺不补,目前资历最浅的也有五、六年,混着混着过日子。
王秀轩的感慨含在喉头,面上不显。「你只管报上实际数目,其它我再来琢磨,不会拖欠你们。」
「不足二十两。」他硬着头皮说起。
「啊!」他啊了一声。
本朝县官的俸银一年约一百二十两左右,白米四石,衣着、用度琐碎开支自行处理,除了收点孝敬再无收入,但糟的是这笔俸银别想等朝廷发,大多是由县衙收入自个儿扣除,若有不足便有办事不力之嫌,因此也没人敢向朝廷要,算是心照不宣的事。
换言之,他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做白工,得了个官名却是入不敷出的穷酸县官,若想改变现状就得另谋财源。
「大……大人,你没事吧!」成主簿面色惶惶,忧心年轻的县太爷承受不了,上任没几日又要走了。
没了主心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呀!日子越过越糟,糟到他们已经不敢期待能变好,只要别再更糟。
王秀轩力求镇定,不让苦笑显露于脸上。「本县百姓以何维生?可有特殊生产,像是产玉石或是岩盐。」
高山通常蕴含着未曾开采的宝物,只是民识闭塞,不知站在宝山上。
「未曾听闻,青江县的地层贫瘠,早年朝廷也派人来探勘过,但一无所获。」
缺水还导致土地干枯,难以种植。
「没想过种些旱作吗?我看山腰以下至山脚这块可以开辟成梯田,不能种稻也能栽些蔬果,或者改辟为菜园。」山上多雾,很适合茶树的生长,茶叶也能成为地方特产。
他想得很理想,充满抱负,却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大人,我们县里没钱呀!要雇人开垦需要银子,买树种也是一笔很大的款项,而且茶树一种下不能马上采收,起码要三年以上才能开采茶叶,而且这几年的茶农要吃喝什么,他们是完全没有进项,只能守着不能吃的茶叶。」
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听着成主簿越说越绝望,王秀轩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前路难行。「没有解决方案吗?」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大人,你说什么?」这位县太爷看来很沉稳,至今尚未被穷困的财政吓走,应该会留下来……吧?
他挥着手,努力压下心中的无奈。「没什么,本官在想着如何增广财源,这个月的薪饷过几日再发下去,本官想想办法怎么赚钱……」
赚钱的事他不在行,恐怕还得劳烦小财迷夫人。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坐困愁城。成主簿在心里嘀咕,并未宣之于口。「是的,大人。」
「不用担心,会变好的。」他这话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我安慰。
原本也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以己所能为地方上做点贡献,不敢说留下千古贤名,至少无愧于心,他一直认为只要肯用心付出,回收的成果就会是甜美的,起码受人尊重。
可是说得容易,做得困难,等到真正接手了才知道自己还是太稚嫩了,全没考虑到现实面。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万事起头难,他就边做边学着吧!人总要遇到了才会成长,这也是他的课业。
「大人,县衙内的官舍早已老旧不堪,一下雨还会漏水,那修葺的银子……」
他很不想开口,可住在后头小院里的同僚抱怨连连,巴望着他能开这个口好让大家好过些。
屋子里潮湿发霉,人住久了容易生病。
一咬牙,王秀轩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先搁下,等变天了再说,叫大家多忍耐一段时日。」
一下了堂,王秀轩急忙奔回后院,难得一回的长吁短叹,神情疲惫的抱着妻子大叹无银真痛苦。
「怎么会很难?」
这句「不食人间烟火」的话一出,朱小蝉很无辜的得到一记瞪眼,认为她说得太轻松,不晓得为官者的难处。
但是看看她的四周,前堂和内室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对比公堂里的萧条和陈败,发霉的腐臭味,女眷所在的院子可说是鸟语花香,富丽堂皇,处处充斥着温暖的阳光。
主要是县官夫人有银子,而且她敢花钱,大手大脚的撒金角银角,为求能过得舒适,她把屋子布置得有如柳镇的家里,有晒过太阳厚厚的被褥,全套花梨木家具,生气盎然的小盆栽,博古架上摆满收集来的小玩物,她还让人挖了冰窖想存点冰,等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可用。
更惬意的是她还在院子里搭了座可坐可躺的秋千,秋千上方是可遮阳的凉棚,凉棚的四角分别种下丝瓜苗和葡萄藤,等到入秋后便会开花结果,她能用丝瓜水保养皮肤,摘葡萄来酿酒,在月光下,享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惬意。
之前在县衙门口牵的那头母羊也没浪费,朱小蝉命人喂足了草料,每日早晚都有一大碗现挤的新鲜羊奶可喝,还有多余的可拿来洗脸,羊乳是天然的保养品,养分又高,可食可净面。
对照王秀轩的消瘦,她过得多滋润呀!一扫之前长途旅程的僬悴,整个人容光焕发,白里透红,细嫩的肌肤有如冻住的凝脂,水滑水滑的,嫩得一掐就出水似的。
她的清爽看得王秀轩好不嫉妒,她是个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用不着他操心,不论身处何地她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王秀轩却有点吃味,感觉自己不被需要,好像妻子没了他照样过日子,有他无他没多大意义,她靠自个儿也能生存。
「娘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青江县有多贫困,县衙里仅存的银两不够买半年的粮食。」也就是说再无进项,他们过几个月便无米可食,灶冷米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