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怀胎上阵
漫天尘土伴着擂鼓铿然,卷起沉重的马蹄与脚步声。
星色黯淡,隐约映出殷然城墙上布防的士兵。
四处喊杀声起。
殷然城上,巨大的落石、滚木纷纷砸下。攻城士兵举着盾牌兵刃,坚定地向城门冲去。
远处旌旗层层,大君烜合一身戎装,目光平静,内心却波澜汹涌。
伐交赤、攻殷然,是他三十年前就想过无数次的事。
也是郝绪齐去后,唯一能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事。
虽时移事异,但每当甲衣在身,兵刃在手,体内早已冰凉的血总会一点点热起来。
郝绪齐,若你在天有灵,会做何感想?
殷然守军射出火箭,密密麻麻的红光照亮天幕。
烜合一勒缰绳,战马放蹄冲出去。攻城骑兵紧随其后,从箭雨火光中辟出通路。烜合压低身体,冷冷望着殷然城头,督战的新王萧凌云所站的地方。
突然他松开马缰抽出长弓,左手一晃,轻松抓住一只带火的敌箭,搭箭上弓,挺身拉弦!
“嗖”地一声,萧凌云被逼得连连后退,勉强一闪,箭身擦耳而过,几缕头发被火燎到。回头凝视没入城墙石缝,火焰渐渐熄灭的箭,心中惊叹。
城下百余步外,烜合握弓的手臂虚按于被腹部撑起的铠甲上:不托海为他调理后,他已不再像几日前那样腹痛,行动轻松方便了许多,但依旧有隐隐不适,无法随心所欲。方才一路急奔,出箭时腹中猛地一痛,箭的力道与方向便微微失了准头。
萧凌云紧盯城下,烜合手下骑兵原本就是城郊布防,与城内禁军实力相当,作战风格亦十分相似,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
但他兵少……
思及此,萧凌云踏上城墙飞身而下,踢落一名对手骑兵,落于马背之上,剑尖一指烜合,“大君倒行逆施,行叛国之事。孤王便替交赤、替先王,管一管你。”
他横剑扫开周围阻挡,向烜合冲去,多年来勤修的武艺、马术与胆量让他即使并未披甲也毫无惧色,仅凭一人便撕出一条通路,殷然守军士气大振。
及至烜合马前,他双足轻点腾身而起,抬剑便刺。烜合仰身躲过,□□扫向萧凌云面门。萧凌云跳起一踹马头,战马一翻,几乎将烜合甩下。
烜合以枪撑地跳离马背,双腿向后一扫,拆开萧凌云的偷袭。既而再次跃上马背,稍微几番控制,一勒缰绳,战马前蹄高高跃起,蹄下正是萧凌云!
萧凌云立刻侧身一矮,贴着马腹,长臂一伸扣住烜合小腿,又卷起身体向上,来到烜合身侧。烜合顺势一掌劈下去,萧凌云眼疾手快地锁住烜合手腕,猛一运功,将烜合扯向马尾。
烜合迅速以脚勾住缰绳,若是原先的他,只需腰上用力腾身便可破解此招。只是如今……
望着高出了许多的腹部,犹豫片刻,他咬牙强行一挺!
腹中猛痛,艰难起身时,无数兵刃袭至面前,他举枪勉强抵抗,接着部下来救,萧凌云也被隔开了。回马一望,眼前已是混战。
这仅仅是他专为试探的首次攻城……
与手下将军对望一眼,烜合率部撤离。
萧凌云下令勿追,心中略有遗憾:方才若有一次能伤了烜合,他便占尽先机。可惜战机瞬息万变,一旦错失,攻守之势便大大不同。于战争他十分青涩,只是如今的殷然城,他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保得一月太平。
翌日清晨,殷然城的路面、房屋上布满了插着弓箭的信纸,纸上道:图连赫受制于大齐丞相景澜,登上王位实乃助大齐控制交赤。凡交赤百姓,应为国而战。能擒拿叛王图连赫或齐相景澜者,大功,重赏。
萧凌云命人即刻清理,并亲自巡城,朝廷各部、兵营里外、民居酒楼无一例外。每至一处,都会亲切地聊上一会儿,赏赐补贴等着随行人员立刻安排。
临近午饭时,萧凌云从一处普通民居出来,身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响,却是那家才几岁大的小男孩端着茶碗,奶声奶气地请他喝了水再走。
萧凌云接过茶碗,摸摸男孩胖嘟嘟的脸蛋道:“多谢,真乖。昨日攻城,你可害怕?”
男孩立刻露出勇敢的表情,“我不怕。爹爹说,交赤的男孩子最勇敢,从来不怕打仗,我长大了也要上战场保卫国家。”
萧凌云故意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保卫国家?”
男孩很认真地点头,“我知道。爹爹说了,大君是坏人,他做的就是坏事。大王才是好人,帮大王打仗就是保卫国家。”
萧凌云饶有兴致,“为什么大君就是坏人?”
小男孩抓头想了想,“爹爹说,大君是乌兹人,就是坏人。而且大家都说,今天早上纸上写的大君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大王已经把大齐的丞相关起来了,才没有听他的话。大君是故意说谎要害大王的,说谎的人和害人的人也是坏人。”
萧凌云俯下身,又摸了摸那鼓起的脸蛋,“你说得对。你很聪明、也很勇敢。”
男孩呲牙笑,萧凌云亦回给他一个赞赏的笑容。
阳光洒在一高一矮的两人身上,温暖灿烂。
回到宫中,萧凌云命人将午膳送至景澜居所,走过层层叠叠弯弯折折的道路,来到一座僻静的偏殿内,示意侍从不要通报,敲门的手抬起又落下,径直推门走进去。
正看书的景澜抬头,没怪萧凌云的突然闯入,反而笑道:“萧大王看来心情十分好?”
景澜一身素服,执卷托腮,随意而闲适,看得萧凌云心情更好。他凑到旁边坐下,一边倒茶,一边将早上的事讲了一遍,“说来,还是全靠小澜你聪慧机敏、又深明大义,主动请我作出将你软禁的样子,这回才不至于落了口实。”
烜合集兵的那日,萧凌云带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将景澜从驿馆“请”进宫中,一路上气势汹汹,全城百姓都看在眼里。
景澜将书放在一旁,“萧大王太客气了,我这么做,与你我都有利。如今,萧大王可有感受到民众归心是何等舒服?”
此话本是调笑,不料萧凌云却肃然起身,“小澜,不瞒你说,从前我要夺王位,只是为我母妃,何谓一国之君,我从未想过。但这几日来,我终于有点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了。”行至窗边负手而立,“父王因为烜合,二十多年未对乌兹用兵,朝臣背地里不乏说他色令智昏错失良机的。可如今看来,正是这二十几年的太平,让大伙儿有了喘息休养之机。如今交赤百姓安居乐业,比起一时攻伐,我看是更大的好处。对于乌兹的百姓,想必也是一样。可惜这场仗推了这些年,终究还是要来。”
景澜正色道:“阁下如此见识如此胸襟,实在难得。”思及近来及以后要做的事,面露惭愧,“景澜不及,汗颜得很。”
“我知道小澜心地善良。”萧凌云转身含笑,“小澜所作所为也并非只为挑起战争,而是依凭于战以安定四方,让百姓获得更大的好处。所谓‘止戈为武’。”
景澜却忧心地摇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到底还是太浅薄了。”
如若师父他老人家在此,同等境况,他会如何处之?
他虽从小随师父生活,学师父的本领,可师父是一片怎么也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又似可望不可即的星辰。他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看不透师父的性情与行事。
尤其姜全一事上,师父的种种让他十分迷惑。他有意问个清楚明白,师父却不愿多说,并且还暗示他,今后无论何等险恶,他都要一个人走了。
“小澜。”萧凌云凑上来,脸贴得极近。
景澜闻声一惊,不着痕迹地挪开,“抱歉,方才有些走神了。”
“在想你的夫君?”
景澜无奈,“夫君自是每日都想,却不是方才。”
萧凌云黑下脸,“小澜,你这样说,真的好吗?”
景澜摊手,“你这么问,我便直言。”
“罢了。”萧凌云叹口气,“等事情平息,我再好好与你叙情。花厅已摆好饭,我们快过去吧。”
景澜点头,萧凌云不在此事上纠缠,他自然乐意。正要出门,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先拉住了前方萧凌云的衣袖,“再派些人去支援审言他们,一定要快!”